叙事 | 才旦:一次诡异的盗草(短篇小说)

文摘   2024-11-13 11:08   青海  

才 旦  男,藏族,50年代生,青海卓仓人。80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文学》《小说选刊》《啄木鸟》《长城》《清明》《黄河》《莽原》《红岩》《当代作家》《鸭绿江》《小说林》《北方文学》《芳草》等数十家刊物发表中篇小说60余部、短篇小说百余篇,出版专著《安多秘史》《我的文学人生》《菩提》《香巴拉的诱惑》等共计700余万字,多次获得各种文学奖项。现为青海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作协会员。



一次诡异的盗草(短篇小说)

才 旦

原刊于《青海湖》2024年第11期



狗子至今想不明白,夏天虫草季所经历的那次诡异蹊跷的盗草,像是一次奇幻的游历,他原本是可以挖到十几万元的虫草,这在他是个无可想象的收入数字。可惜最终由于一念之差,十几万元的挖草收入功亏一篑,落了个一无所有、流落草原的下场。

回想事情的整个过程,狗子觉得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蹊跷和诡异,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被人操控了。狗子心有不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为了搞清楚事情的原委,给自己一个交代,他决定以给牧人打工牧羊的方式留下来,暗中查访此事。

现在是冬天,狗子在草原山场里已经度过了半年多的给人打工牧羊的日子,可暗中查访那次盗草所有疑点的事,依旧没有进展和着落,一切仿佛被草原寒冷的冬天冻结了,这让狗子倍感煎熬和苦恼,感到事情的复杂和难度。

这会儿,狗子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蓬头垢面形容落魄地在山场的一处背风的凹窝里,蜷着身子在烤牛粪火,狗子每天以这样的方式度过牧羊的日子。羊群在狗子四周的山滩上吃草,冬天的草枯黄枯黄的,和天地一个色。冬天的羊全副武装,用厚实的身毛将自个儿裹得严严实实,狗子对照自己身上的破皮烂袄,以及感受着瑟瑟发抖的身子,觉得自己不如只羊。

狗子时不时地将目光投向羊群,看那只大头骚羊胡作非为,那只骚羊太骚了,不分时节。眼下大头骚羊正在骚扰一只漂亮的母羊,母羊不从,很拒绝地逃开了。狗子这时的心情有点五味杂陈,觉得自己又不如那只骚羊,从今年夏天的虫草季开始,狗子离开农村的家到草原上挖草后,已经半年多没回家见老婆了。

这里是虫草山场,山场在这里扭曲得很厉害,像一张破牛皮放在火上烧皱了一样,丑陋难看。据说,因为这样,虫草季在这里才长虫草。冬天的虫草山场冷得无与伦比,冷得让山场失去了原有的形色,枯黄、灰暗、干冷,没有生命。据说,也因为这样,虫草季这里才长虫草。

狗子烤火的样子很贪婪,这是受不了冷的表现,牧人有句话叫烤火的人越烤越冷,狗子现在犯的就这毛病。狗子烤火其实是在烤两只手,将两只污黑皴裂的手放在火上反复翻烤,仿佛在烤两块永远烤不熟的死肉,可烤火谁又不是在烤两只手?一阵厉风带着草屑杂物吹来,掀得狗子一头脏乱的长发如荒草般抖动。狗子认为他眼下是在渡劫,这个冬天过去,或最迟明年的虫草季到来,他的劫数也许就渡完了,到那时他就解脱了。

狗子每天将羊群赶到山场上后,以一个人的方式,打发每天挨冻受罪的日子,唯一可以陪伴他的是一堆牛粪火,这样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但他又必须得这样。

狗子可以自慰的是,他现在所在的山场,在虫草季时到处长着虫草,是多少挖草人望草兴叹、可望不可即的地方。虫草是什么?说白了就是钱,一棵可以卖到几十元,有人由此一夜暴富。虽然现在不是虫草季,也没有虫草,但在火爆的虫草季到不了这里的情况下,冬天时能坐在这里烤火,未尝不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是精神上的一种满足和慰藉。

狗子所遭遇的一切,皆起因于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以及错误的念头所导致的一次错误的盗草。



不是草原上所有的地方都长虫草,就像所有的晴天不一定都阳光明媚,那得看这里的山场养不养人。

这里的草原就这里的山场长虫草,这是因了这里的山场地貌丑陋,冬天冷得无与伦比。长虫草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有肉的地方招苍蝇,虫草季时,这里的山场会涌来大批怀揣发财梦的淘草者,这些人良莠不齐、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虫草季最大的乱象,莫过于虫草的拥有者牧人和盗草者的矛盾,一个要盗一个要守,这就免不了要出事。

虫草山场的草场划包给了牧人个人,虫草季草场上的虫草也归牧人所有。虫草季只有5月初至6月上旬一个多月时间,虫草的季节性很强,如果不及时采挖,过了季节虫草就真变成草自生自灭了。因此牧人很珍惜这个时间段,全力突击采挖虫草。可一个家庭的人手毕竟有限,挖草的活儿顾不过来,于是就出现了一种出租草场的现象,就是将虫草草场出租给挖草的人,收取租金。这个租金可是不菲,高的上万元,低的也有几千元,出租期间挖草人所挖的草归自己所有,这绝对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只是收入各有不同。

可人心是复杂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是所有的挖草人都愿意掏这个钱租草场挖草,有的是没钱交不起租金,有的是有钱不愿意或舍不得交,想打擦边球做无本生意。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挖草人,就是盗草者。

盗草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是想盗草就能盗的,这无疑是在玩火,一旦被逮住,那就惨了,不死也得脱层皮。即便这样,仍有胆大妄为者不计后果,铤而走险,以身试盗。其实这也是个一锤子的买卖,成功了,所有的付出都值了,失败了也怨不着谁,自认倒霉。这就是人为财死,富贵险中求。

既然有盗,自然也有守,这是一个尖锐的矛与盾的关系,水火不容,势不两立。每当到了虫草季,牧人会组织人,在盗草者进入草场的山脊垭口布关设卡,日夜巡逻,组成一道坚固的防守屏障,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难越过这个屏障。但牧人的防守严密并不代表没人盗草,并不代表盗草者由此放弃对利益的追求,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下,盗草者会不择手段,利用各种机会,跟牧人打游击捉迷藏,达到盗草的目的。

那段时间,狗子背着破行李卷,灰头土脸,神情茫然地趴伏在牧人草场外围的山坡上,像大海捞针一样在找草。那是些很困惑很无助很无奈的日子,狗子每天以这样的方式,将时间从日升耗到日落,结果是一无所获,但他又必须以这样的方式度过每一天。

山坡上像撒开的羊群,趴伏着和狗子一样的找草人,他们的处境和命运跟狗子一样,因为交不起高昂的草场租金,只能在牧人虫草草场外围的无草区碰运气,可他们几乎很少被运气光顾过,他们是一群离井背乡,怀揣发财梦到草原上淘草的人。

有时候白忙活一天,实在挖不到草时,神情沮丧的狗子会坐在山坡的高处,望着远处牧人草场上交了租金自由挖草的人,眼里会露出极度羡慕的神色。可狗子没钱,交不起那高昂的租金。狗子后来成为打工牧羊人,坐在冬天的冻地上烤火所生出的奢侈感,就是由此而来。

面对无草区几乎天天被放空的挖草,狗子已经失去了对这种考验人耐力的挖草的信心,灰心和绝望在一点点地摧毁着他最后的坚持和坚守。这个下午,对这种挖草的耐心已到极限的狗子,给自己设下了这样的赌约:如果天黑前挖不到一棵草,他就及时止损,知难而退,扛起行李卷打道回府,结束这种自欺欺人的挖草,绝不犹豫反悔。

既然是赌约,还有赌成功的一面,也就是出现奇迹,挖到那棵原本根本不可能挖到的草,对此,狗子的打算是,不是留下来继续那种无为的挖草,而是豁出去干一回盗草的大活儿。狗子之所以敢下这种赌注,很大程度上基于那棵决定挖草命运的草根本挖不到。自从来草原上后,七八天时间才很稀罕地挖到了一棵草,这个下午的一会儿时间怎么可能会挖到赌约中的那棵草呢?除非是天降瑞祥出现奇迹。也正因为这样,狗子才大着胆子设了这个赌约,这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走个过场,许个空愿,为自己的及时止损打道回府,找个理由而已。

这期间,狗子在做两件事,一件是一如既往地趴在地上找草,另一件是看太阳,看太阳一步步地朝西天边上滑去。这时候狗子的心情很平静,因为他赌约的砝码一边倒地倾向于挖不到草,这样的一种既成事实的结果,让他有什么理由心情不平静呢?

太阳终于落下去了,一天的日子结束了,挖草的人开始收工下山。狗子赌约中的结果已经实锤,那棵决定狗子盗草命运的草没有出现,狗子有点失望又有点如释重负。就在狗子准备起身跟着收工的人下山时,诡异的事情出现了,刚才不知被扫视了多少遍的草丛里,直挺挺地竖立着一棵肥硕壮实的虫草的子座,仿佛刚刚从地下冒出来一样。

狗子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闭上眼睛喃喃:天意啊!

狗子一时之间脑子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会冒出那棵诡异的草,这是老天有意成全自己啊!此时狗子的样子有点悲壮,既然天意如此,既然老天眷顾,要有意成全这次的盗草,那就不论吉凶,不问前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有按照命运的安排去行事,说不定由此撞上大运,完成一次结局美好的盗草。

狗子的盗草和那些胆大妄为、行事不计后果的盗草者不同,狗子本来是个胆小怕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狗子的盗草有一种自我戏谑的成分,不想这次以假成真玩大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不可能的事实成了可能,他被自己逼得没了退路。

于是,狗子就这样踏上了一次不知后果的盗草之路。

盗草最大的障碍就是如何越过牧人防守的山脊,之后才能潜入牧人的虫草草场区,可那山脊牧人守得像铁桶一般,能越得过去吗?这不是走火山蹚刀阵吗?

现在,狗子就潜藏在牧人防守的山脊坡上,夜色一片昏暗,四周一片寂静,狗子觉得奇怪,平时一到了夜里,山脊上人声嘈杂,狗吠四起,手电光忽闪,这会儿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狗子心生疑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为了试探,狗子朝山上打了几块石头,石头如沉大海,毫无反应,接着又吹了几声口哨,依旧是没有动静。这下狗子胆子大了起来,背着行李卷飞快地起身登上了山脊,果然守山的人消失不见了,剩下了一座空山。狗子虽然满心疑惑,但也乐得少了麻烦,便放心大胆大摇大摆地过了山,消失在了通往牧人虫草草场区的黑暗中。



狗子原以为只要过了牧人防守的山脊,进入牧人的草场就安全了,盗草的第一步成功了,却不料危险才开始。狗子如漏网之鱼,在黑暗中急急奔走时,远处左右两边的黑暗中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狗吠,还有手电光在晃闪,听上去一片乱糟糟,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狗子原本想在附近找个隐蔽的地方藏匿起来,以便白天伺机盗草,现在不得不改变主意,继续往牧人草场的腹地潜逃。狗子没想到轻而易举地过了没人防守的山脊,却在这牧人草场上遇到了惊魂一幕。

随着那乱糟糟人吵狗吠的声音远去,狗子意识到已经摆脱了危险,心这才安了下来,人也随即瘫倒在了地上,奔逃了大半夜,狗子现在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就在这时,一束手电光照在了自己身上,狗子顿时吓得魂都丢了,没想到跑了大半夜,最终还是没逃出牧人的追捕。借着对方的手电光,狗子发现拿手电的是一个穿着破旧皮袄、头发散乱的牧人汉子,身边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和一只高大凶猛的牧狗。狗子不知道对方的情况,就装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等待对方的处置。

对方开始问狗子的情况,由于害怕,狗子就老老实实把自己如何产生盗草的念头,挖到那棵诡异的草,过牧人防守的山脊时空无一人,大摇大摆过山,以及在牧人草场遇到惊魂一幕,后来慌里慌张一路跑到这里的经过告诉了对方。

狗子原以为对方知道了自己盗草贼的身份后,会狠狠地处置自己,可结果是对方不仅没有恶意,反而扶起了自己,你别怕,我叫巴巴,是这里虫草山的守山人,你是我等待已久的人,我们是有缘人,佛度有缘人,你挖草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现在你跟我走。

狗子被整蒙了,不知道这怎么回事,但看巴巴的样子,好像不是骗人,就满心狐疑地跟巴巴走。

巴巴照着手电在前面引路,狗子和巴巴的儿子及狗在后面跟着,狗子有种做梦的感觉,对发生的事一直没转过弯来。本来守草人和盗草贼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就像羊和狼永远是敌人,成不了一家一样,可眼下这个事出现了惊人的反转,守草者竟主动安排盗草贼挖草,羊和狼成了一家,这事怎么说都不通,可实实在在在狗子身上发生了。

路上,巴巴讲了他以及虫草山的情况。

虫草山不大,却是个神奇神秘充满神性的地方,虫草山地处僻壤,不为外人所知道,每当到了虫草季,这里会长出遍地的虫草来。为了防止外来的挖草人盗草,每年的虫草季牧村便派巴巴到这里守山护草。

巴巴家里只有他和十岁的儿子两个人,由于家里牛羊草场少,爷儿俩的日子过得艰难,牧村里派巴巴来守山,也有照顾的意思,巴巴可以用守山的工钱贴补家用。于是每当到了虫草季,巴巴就把家里不多的牛羊托付给别人,然后带着帐屋和生活用具领着儿子和狗,来到虫草山下扎下帐屋,开始为时一个多月的守山护草的日子。好在当地牧人敬畏神灵和自然,不挖山上的草,加之外人又不知道这虫草山,巴巴守山的活儿倒也轻松,很少发生山上的草被盗的事情。虫草季只有一个多月,虫草季结束,巴巴完成守山的活儿,重新又搬回牧村。

后来,巴巴打着手电筒将狗子安顿在了一个隐蔽的简易小屋棚里,这个小屋棚是巴巴平时巡山累了歇脚的地方。巴巴说,这里很隐蔽很安静没人打扰,从明天起你就在这里挖草。现在离虫草季结束还有一个月,这一个月能让你挖到足够的草。以后我就不来看你了,等虫草季结束你带着所挖的草出山,我在山外等你,我有话对你说,之后我们各走各的,谁也不认识谁,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里开不了火,我会让我儿子每天早上给你送来一天的吃喝。

天地一片昏暗,四野出奇的寂静,连风都消失得不知所踪,狗子从没有感到过天地会如此的悄无声息。

巴巴换了一种口气说,有些话我要告诉你,也算是对你在这里挖草的要求。为了控制你的欲望,你每天的挖草必须限制在九十九棵以内,这是上限,决不能突破,这对你我都有好处,否则我们的结局都很惨。佛说,不可贪妄,凡事都有度,过了这个度就不好收拾,希望你记住。至于让你在这里挖草,主要我们是有缘人,帮助有缘人,是我的幸运。说完,巴巴带着儿子和狗消失在了黑暗中。

狗子在黑暗中愣了半天,好像在调整情绪和思路,但他很快回到了每天挖九十九棵草的问题上,并且列了一道计算题,一棵草五十元,九十九棵草就是近五千元,一天五千元,一个月就是十五万元。狗子脑子里响了一声炸雷,这是个多大的数字啊,他狗子一辈子都没想过这么多钱,一个月后,他就成有钱人了。

这时,狗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身上摸出一只打火机,打着后趴在地上查看了起来,天啊!地上的草丛里密密麻麻地长着虫草,狗子被惊到了,他从没见过虫草这么长的,这地方肯定不一般,肯定跟神性什么的有关系。

从此以后,狗子在这偏僻隐蔽、与世隔绝的小山凹里过上了循规蹈矩的挖草日子,按巴巴的要求每天只挖九十九棵草。虽然有时候看着满地的虫草,狗子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就像一个饿汉面对一桌丰盛的餐食,不能尽情享用一样。

巴巴的儿子每天早上领着那只高大凶猛的狗,给狗子送来一天的吃喝。令狗子感到意外的是,巴巴的儿子竟是个聋哑儿,那天夜里初次遇见时,由于天黑,加上没有语言交流,狗子没有发现这个情况。巴巴的儿子长得很可爱,狗子也很喜欢这孩子,孩子虽然不会说话,却是聪明伶俐,狗子用手势表达意思时,孩子马上会明白。狗子也很感谢这个可爱的孩子,每天早上不辞辛苦走很远的山路给他送饭。

狗子心里有个疑问,虽然巴巴用有缘人让他挖山上草的说法,但狗子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别的原因。现在狗子面对巴巴的儿子,就把自己的疑问比画了出来,看巴巴儿子知不知道这事。巴巴儿子听了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知道,狗子有点失望,不知道巴巴儿子比画的不知道,是不知道这件事,还是不知道巴巴这么做的用意。

如果狗子就以这样的平常心,安然度过一个月的挖草日子,然后带着所挖的价值十几万元的草出山,自是再好不过的一种结局,这也是狗子当初的期望。可惜的是,狗子毕竟是个俗人,最终禁不住利益的诱惑,违背巴巴不可贪妄的忠告,心生贪念,犯下了追悔莫及的错误。

变数发生在虫草季临近结束的最后两天,当时,狗子完成当天九十九棵草的采挖后,望着满地诱人的虫草,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和欲望,这个冲动和欲望,来自虫草季只剩下了最后两天这个时间节点,也就是说两天后虫草季结束了,满地的虫草自生自灭不复存在了。这就像面对一大堆金银珠宝,如不及时收归己有会毁灭消失一样,这岂不是暴殄天物太可惜了?于是,若干个理由支持狗子做出了改变,反正只剩最后两天了,两天后虫草将不复存在,即便对巴巴的利益造成损害,那也是微乎其微的;反正巴巴也从不到现场来,即便自己做了不轨之事,巴巴也不知道;反正……而对自己来说,意义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是十几倍几十倍利益的增长和获取。

在虫草季的最后两天,狗子开启了疯狂的盗草模式,好在巴巴从不到这里来,巴巴的儿子送完饭就走了,一切做得天衣无缝,狗子甚至兴奋地认为,自己在关键时候的一念之动,拯救了一次发财的机会。

如果说过去每天挖九十九棵草的价值在几千元的话,那么这两天每天全自由的盗草的收入,达到了过去一个月的总和,这个数字让狗子如疯似狂、情难自抑。

完成两天的疯狂盗草后,狗子做了个决定,他已经无脸再见巴巴,他要在半夜里带着所挖的虫草跑路,等到巴巴发现,人已经远离而去。等到半夜,狗子准备动身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两声狗吠,狗子吃了一惊,急忙跑出去查看,却是什么都没发现。狗子正在疑惑时,身后的小屋棚突然失火烧了起来,狗子知道这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于是急忙返身去扑火,却已经晚了,大火吞没了整个小屋棚,里面的虫草随之葬身火海。狗子呼天抢地号啕大恸,所有的付出和心血,包括欲望和贪婪,随着虫草的化为灰烬,全化为了泡影。狗子知道这事与巴巴脱不了干系,但也是自己咎由自取。

天亮时,狗子失魂落魄,形如乞丐地走出了虫草山,狗子原本是没脸见巴巴的,但在这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的草原上,他只认识巴巴,现在他身无分文,一无所有,连家都回不了,只好厚着脸皮找巴巴寻求帮助,并向巴巴认错道歉。可当狗子来到巴巴曾经说过的他家帐屋的驻地时,滩地上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连生活过的痕迹都找不到,好像一切根本就没存在过。这时候狗子还没多想,只是以为虫草季结束了,巴巴完成守山的任务搬回牧村去了。狗子觉得巴巴走得太匆忙了,知道这是为了躲避和他见面,可见巴巴是真生气了。这时候,狗子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以为自己在虫草山的行为只是一时糊涂,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只要诚恳地向巴巴认错悔过,事情就过去了。

狗子面对空旷的山场想了半天,觉得还是得去找巴巴,可他不知道牧村在什么地方,就决定去找人打听。虫草季结束了,山场开放了,行动不再受到限制。走了不远,碰到了一个骑马的牧人,狗子向对方打听巴巴的情况,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对方惊讶不已,什么巴巴?不知道,我们这里根本没有这个人,也没听说过巴巴守虫草山的事。这可把狗子吓得不轻,这怎么回事?这不见鬼了吗?为了验证那牧人的话,狗子又问了两个人,回答如出一辙。

事情到了这一步,狗子不得不相信这事的真实性了。那么问题来了,自己在虫草山的经历怎么解释?难道是一场梦游?狗子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在什么环节上出了问题。不过,狗子明白的一点是,巴巴在虫草山曾对狗子说过不可贪妄,否则后果很严重结局很惨的话。现在狗子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那么巴巴呢?巴巴的代价就是凭空消失,灭失虫草山的事,将真实存在的变为虚幻乌有?

回想和巴巴的相遇,以及巴巴免费主动让狗子在虫草山挖草的事,狗子原本对此事存有疑心,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这个疑点被无限放大,直击巴巴的动机,或者这就是个预谋。他跟巴巴在那个夜夕相识相遇,因为一切是在夜幕下进行的。加上只有一面之交,巴巴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如果不是和巴巴的儿子有过一个月的交往,狗子怀疑这个巴巴是否真实存在过,这也许是巴巴的有意为之。但这并不否认巴巴作为一个活人的存在,以及灭失虫草山的所有事情。

这时,狗子做了个重大决定:反正现在一无所有回不了家,干脆留下来不走了,一边给牧人打工牧羊谋求生存,一边寻找巴巴,搞清楚事情的真相。狗子觉得巴巴的事情,绝不是自己在虫草山一念之错背叛巴巴那么简单,虫草山的事或许就是个阴谋,背后或许有重大隐情,自己很可能被迷惑了,如果是这样,那自己不仅不是有错者,而是受害者。



火爆热闹了一个多月的虫草季结束了,那些外来的挖草人,无论挖到草的还是没挖到草的,一窝蜂作鸟兽散了。守山护草的牧人也撤了,虫草山场重新趋于宁静回归常态,落下了挖草的帷幕。

唯有狗子没走,留下来了,就像天黑时所有的羊收牧归圈,山滩上只剩了一只落单的羊一样。在牧人眼里,这个事情自然有点异常,以前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牧人们对此心存疑惑,这个人从哪来?经历了什么?怎么不回家?这时的狗子样子很落魄,蓬头垢面,衣衫破烂,形如乞丐。

狗子对此的说法是,挖草失败了,颗粒无收,身无分文,没脸也没路费回家,想给牧人打工牧羊,等到明年的虫草季挖到了草再回家。为了迷惑牧人,狗子的做法是,离明年的虫草季还有整一年的时间,这一年给六家牧户打工放羊,每家两个月,不要工钱报酬,只要管吃管住,来年虫草季时让他在这六家的草场上免费挖草就行。

牧人不再关心狗子留下来的真实意图,单就狗子眼下的做法,引起了牧人的兴趣,虫草季只有一个多月,一个人在六家的草场上能挖多少草?而不少人家平时缺人手,能有一个不用付工钱的牧羊工,自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于是,狗子打工牧羊的事很快有了着落。

狗子的打工牧羊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名义上是为了换取来年虫草季的免费挖草,实则是为了查寻虫草季那次盗草所遭遇的诡异经历的真相,寻找一个凭空消失了的叫巴巴的人。

狗子的第一个雇主家的草场离事发地不远,这也是狗子有意为之,目的是为了便于在事发地打听巴巴莫名消失的情况,寻找巴巴的下落。于是,狗子每天将羊群赶到事发地暗中着手这件事,但进展很不顺利,凡问到的人口径依旧惊人的一致,否认这里有巴巴这么个人,以及灭失巴巴存在的事实,这跟事发时的情况毫无二致,这明显是有意的操作。狗子几乎情绪要失控了,这不是天大的谎言吗?我和巴巴可是在虫草山相依并存了一个月啊,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说消失就消失了呢?

虽然这个事情做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像真的一样,但假的真不了,毕竟狗子和巴巴之间发生过故事,这样的事怎么会说灭失就灭失了呢?如果说狗子事发时的想法是,巴巴之所以玩隐身消失,是因为记恨他在虫草山时的背叛行为,是因为他的背叛行为对巴巴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想避他不见,并串通所有的牧人统一口径,为他打掩护,目的是让狗子打消找他的念头,知难而退,从而了结此事。那么狗子现在觉得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自己在虫草山的行为只是个引子,背后一定有隐情。

狗子感觉巴巴就藏匿在不远处的什么地方,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只是他无法看到罢了。这里是草原山场,是巴巴的地盘,牧人和他一条心,这是巴巴的优势,由此他可以掌控这里的一切,让狗子两眼一抹黑变成瞎子。狗子知道,在这里的山场上,所有人都知道巴巴的情况,唯独瞒着他一个人。

事情到这里就卡壳了,没了进展。

这期间,狗子干了另外一件事,就是寻找虫草山。虫草山在巴巴凭空消失的事件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既然巴巴消失并灭失了他所有的踪迹,那么巴巴在虫草季守护的虫草山是否也随之灭失不存在了?如果虫草山存在,巴巴的消失完全是个自欺欺人的谎言和骗局,一切不攻自破。

虫草山所处位置隐蔽偏僻,山包相连相似,地形复杂,狗子之前虽在那里挖过一个月的草,但一出来就找不到回路了。这次狗子花了两天时间才找到了虫草山,找到的依据是那个熟悉的小山凹,以及那堆由烧小屋棚和虫草留下来的灰烬,灰烬已经不新鲜了,但狗子一眼认出了那堆破灭了自己虫草梦的残灰。这下巴巴玩隐身消失的事实锤了,任你怎么玩消失也灭失不了虫草山存在的事实。

奇怪的事又发生了,当狗子问遇到的牧人这里是不是虫草山时,回答是否定的,这里不叫虫草山,这里就是个普通的山,虫草季也不长虫草。狗子感慨巴巴的隐瞒工作实在是做到家了,连虫草山都被统一口径了。现在的情况是,这里所有的人被统一口径,隐瞒了巴巴以及虫草山存在的事实,即便狗子知道真相也无可奈何。

巴巴消失得无影无踪,虫草山的事又被灭失得一干二净,狗子知道这事急不得,得做长期打算。如果不行,就等明年的虫草季,巴巴有个固定的身份是虫草山的守山人,到了虫草季他想不露面都不行。



转眼间夏秋过去冬天到来,按照两个月一轮换,狗子现在已经成了第三家的牧羊工。牧人有句话叫夏秋的牧羊是一种享福,冬天的牧羊是一种受罪,狗子现在已经备尝冬天牧羊受罪的滋味了。

对狗子来说,这不是问题的关键,让狗子受不了的是,这次遇上了一个令人讨厌的雇主,这个比冷月寒天在野外放羊挨冻受罪更让人受不了。但狗子没办法后悔的是,这是他自个儿的选择。这个雇主家的草场位置在虫草季时,正好在牧人防止盗草者进入虫草草场的防守区,包括那个狗子盗草时变成了一座空山的山脊,这在狗子是很重要的。

狗子的新雇主叫干木公,据干木公自己说,他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狗子后来体会很深地想,这个家伙是够令人讨厌的。干木公没儿子,有个女儿招了婿,生有两个孩子,后来那女婿待不住了,就回了自个儿的家。干木公腿脚有毛病,走不了远路,加上岁数大了,就很少干活儿,家里的活儿就落到了女儿身上。干木公有时干点给人治病的活儿,干木公看病用的是草药加迷信的手段,有点巫医的味道,但有时也能撞到点子上。

干木公最大的不同之处是长了一对圆鼓鼓吓人的白眼球眼睛,像两颗白色的弹珠,这是很令人恐怖的,但这似乎并不影响视力。据说他女婿之所以离开家,就是受不了这双眼睛。

除了眼睛长得奇特,干木公还是个浑身毛病、性格古怪的家伙,平时喜欢唠唠叨叨,心细眼小,没事找事。比如说狗子放羊只知道烤火,把一双脏手烤成了半生不熟的野鸡爪子,说狗子到他家打工放羊心怀鬼胎,一定有什么目的。

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干木公对狗子叫狗子名字的事大为不满,说就你这个样子也叫狗子,你配吗?我们草原上的狗是牧人的忠实朋友,忠诚勇敢,你行吗?你即便是狗,也是只赖皮狗断脊狗哈巴狗!

这样的羞辱谁受得了?不就是叫了个狗子吗,多大的事?至于吗?实在是莫名其妙。干木公就是这样一个没事找事、有事找茬的家伙。不过,干木公有个欺软怕硬的毛病,比如干木公因为狗子的名字找茬时,狗子忍无可忍,就跟对方干上了,并且夹着行李卷要走人,干木公见状顿时服软认 了。

干木公有时还喜欢神神叨叨,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有一次,干木公鼓着一对白眼球望着远处的一座山说,那山的背后有一户牧家,牧家的帐屋顶上冒着炊烟,烟是烧香柴发出来的,都能闻到香柴的味道。狗子当时惊讶不已,这个干木公真是神了,那山背后的帐屋都能看见,而且还能闻出烧什么东西发出的烟味,狗子觉得这个干木公不仅性格古怪,而且还有胡言乱语的毛病。

干木公见狗子没把他这话当回事,后来又说了几次,狗子觉得奇怪,这个白眼球家伙怎么回事。为了验证这事,一次放羊时,狗子特意走了很远的路,登上了干木公说的那山,山那边的滩地上果然有一家牧人帐屋,帐屋上空在冒炊烟,大老远的狗子好像闻到了烧香柴的烟味。这下狗子傻眼了,这个干木公真是神了,怀疑干木公是个异人通灵,但也仅此而已,并没往心里去。



山野无限空旷,起伏如浪的山包群形成了虫草山场的整体样貌,没有太阳或缺少阳光的天空里布着死亡般的铅灰色,仿佛一块破布,无尽的寒冷从破布里渗漏下来,让大地感到无所适从。

牧羊工狗子也不是时常在烤火,眼下的狗子就不是在烤火,眼下的狗子迎着寒风站在虫草季盗草时经过的那个山脊上,望着远处的山野一动不动。自从成了干木公家的牧羊工后,狗子时不时地赶着羊群来到这里,这在狗子成了一个习惯使然的行为。狗子之所以选干木公作为自己的第三家雇主,是因为那个给自己留下了不解之谜的山脊,就在干木公家的草场上。后来当狗子知道了干木公是个性格古怪难缠的家伙没有离去,也是因为干木公家的草场,这在狗子是很重要的。

如果说之前狗子来这里,是为了寻求那个特殊之夜所遭遇的不解之谜的答案的话,那么今天来这里,是为了寻求这个答案背后更深层次的答案。

关于那个特殊之夜发生在狗子身上的可疑之事,那个无所不知的干木公已经对狗子讲过。那天狗子就像现在一样,站在山脊上吹风受冷,这时干木公骑着一头牛匆匆赶来了,狗子,你不能天天到这里放羊啊,这里的草叫羊啃八遍了。我早说过你到我们家打工放羊心怀鬼胎,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你那天夜里过山脊时发生的事我告诉你,不是我通灵先知先觉,这个事是我推断出来的。其实,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复杂费解,更不是诡异,一切都是一种巧合。

虽然干木公说他不是通灵先知先觉,但狗子还是有点吃惊,这个事情除了给巴巴说过,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现在听干木公怎么推断的。

干木公说,那天夜里在你之前,还有两个盗草贼想过这里的山脊去盗草,后来被守山的人发现了,就派人抓捕,不想那是两个悍贼,打伤了抓捕的人后,趁着天黑分头跑到了我家的草场上。这下出大事了,从没有盗草贼弄出过这么大的动静,于是守山的人全部出动,打着手电带着狗,有的甚至骑着马吵着骂着,分两帮去围捕那两个盗草悍贼。

这就是你过山时没有人,剩下了一座空山的原因。你是个幸运者,别人给你蹚路,你捡便宜大模大样地过了山,这样的运气造化很难遇到。虽然过山没遇到麻烦,但我家草场上围捕那两个盗草悍贼的动静吓着你了,你也不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于是在黑暗中跑啊跑,最后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干木公接着说,其实,那天夜里有人发现了你的行踪,除了那两个盗草悍贼,还有一个盗草贼趁乱潜进了草场,只是最后没追上你,你就这样跑掉了。这个盗草贼是什么人,后来跑哪儿去了,这成了一个谜。谜底一个月后出来了,一个月后虫草季结束时,远处的山滩上出现了一个形如乞丐的人,这人在打听一个叫巴巴的人,我们这里没有这么个人,不知道这个人怎么回事。后来这个人就留下来给人打工牧羊了,这个人不是你狗子还有谁?我就是这么推断出你的身份和当时的情况的,你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失踪了的一个月,只是不知道这是个怎样的故事。

狗子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原本以为一个复杂费解,充满悬念诡异的事情,竟被干木公随意的一席话说成了一碗无色无味的白开水,狗子有莫名的失望和失落。但这个事情的确很巧合,为什么自己过山脊时,偏偏遇上了那两个为自己蹚路的盗草贼,而且是悍贼,正是他们的悍,给自己创造和提供了便利的条件和机会,这仅仅是巧合吗?

干木公推断得也没错,合情合理,那个夜里自己受到围捕那两个盗草悍贼场面的惊吓,没命地奔逃时,原来还是被人发现了,只是没被追上。这个事牧人肯定不会放过,后来四处找过,由于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身在虫草山,只好不了了之。后来虫草季结束,自己从虫草山走出来,干木公于是推断出了自己的身份,这个结果也只有干木公推断得出来。这也就是说,干木公早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平时除了旁敲侧击,并没有说破。

狗子不明白的是,这个白眼球家伙今天冒着寒冷骑牛跑来,是为了他以后不要为了那个破事,老把羊群赶到这里吃不上草挨饿,才把真相告诉他的,还是借这由头来告诉他那个破事的真相的?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现在狗子又一次站在这个山脊上,觉得事情并不是干木公说得那么简单,回想当初产生盗草的念头时挖到的那棵诡异的草,到盗草的夜里山脊上发生的蹊跷事,再到虫草山的经历,整个盗草过程好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链条,自己被什么东西操控安排了,而那个夜夕山脊上发生的事,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狗子不知道这个链条是怎么形成的,自己又怎么成了这个链条上被控制的一个木偶。

狗子突然觉得,自己的东家干木公是巴巴凭空消失事件的知情者,或者直接参与了整个事件。



以往晚上收牧回来,在干木公的帐屋里吃了饭,狗子就立马回自己用几张破羊皮和毡片搭成的临时小屋棚里睡觉,怕耽搁久了干木公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他宁愿在自己的小屋棚里挨冻受冷,也不愿待在干木公的帐屋里享受温暖。

这天晚上狗子吃了饭后,屁股没挪窝儿,干木公就看出了端倪,狗子,有事吗?狗子知道干木公早明白他的心思,在明知故问,就开门见山说,干木公,我想跟你聊聊巴巴的事。干木公用劲鼓了鼓白眼球说,我们想一块儿了,我也有这个意思。这倒有点出乎狗子的意料。

干木公的女儿和两个孩子在帐屋角里睡了,帐屋里安静了下来。帐杆的灯台上亮着一支半明不暗的羊油蜡烛,灶膛里燃着轰轰作响的牛粪火,帐屋里一股温暖。干木公和狗子隔着灶台对坐着,心里各自想着今晚的这场对话。

干木公习惯性地鼓了鼓白眼球,今天我见着巴巴了。狗子的情绪随之一振,一双睁得奇大的眼睛期待地看着干木公。干木公说,跟你摊牌也是巴巴的意思,巴巴本来的意思是不想告诉你你所谓的隐情和真相的,可他实在受不了你的这种死磨硬缠穷追不舍,他实在抗不住了,你的行为已经严重地干扰和影响了他的正常生活。巴巴说,把话给你说明白后,让你立即停止你的所作所为,不要再纠缠此事,否则他要报警。

狗子一下子心里五味杂陈,这个巴巴连报警都用上了。

狗子情绪低沉地说,我想见巴巴。干木公连忙拒绝,这不可能,巴巴说你是个不祥之人,他一辈子不想见到你。狗子差点失声叫起来,故意说是因为虫草山的事吗?我已经知错悔过了,他还要怎样?干木公说,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这正中狗子的下怀,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干木公往熄灭下去的灶膛里添了两块牛粪,火又重新燃了起来。外面偶尔传来两声狗叫,狗声过后,夜夕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巴巴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想治好他儿子的聋哑病,这在巴巴是比他的命都重要的大事,可巴巴想了好多办法都没效果,为此巴巴时常伤心不已,这也成了巴巴的一块心病。今年的虫草季开始时,巴巴遇到了一位游经僧人,游经僧人知道巴巴的心思后,如此这般地做了点化,并嘱咐虫草山是个神性灵地,一定要利用好时机,如果遇到那个有缘之人,一定让他遵从规矩,安全度过虫草季,你的心愿就达成了,谨记谨记。巴巴对游经僧人深信不疑,把游经僧人的点化视作金科玉律。游经僧人的点化大致含了这样的意思,人事之成,求个点眼对合,那个有缘之人就是点,巴巴的心愿则是眼,点出现了,这是个吉兆,但还不行,有缘人的修为至关重要,修为过关,点眼就对合了,巴巴的心愿就达成了。

之后,巴巴就按照游经僧人的指点行事,每天利用巡山守草的机会,等待一个盗草的人。可这个事情有点玄乎,虫草山地处偏僻隐蔽,平时不为外人所知,毫无预兆地能等到那个盗草人吗?也许是被游经僧人预言中了,也许是天意,当然也不排除巧合,一天夜里,巴巴真等来了期盼的人,而且盗草者的条件太好了,传奇般的盗草经历太符合要求了,巴巴欣喜如狂,对其待如上宾。

按照预想,巴巴安排盗草者无条件在山上挖草,这对一个盗草者来说太幸运了。与此同时,巴巴对盗草者的挖草提出了严苛的要求,也就是面对遍地的虫草,要控制住自己的欲望,绝不可贪妄,否则最后将会一无所有,后果很严重。反之,虫草季结束,就可以带着所挖的草顺利回家。这样,盗草者挣到钱了,巴巴的心愿也实现了,这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事。巴巴没有告诉盗草贼这么做的原因,这是天机,不可泄露。

开始时,盗草贼还能守规矩,可最终还是没禁住利益的诱惑,心被邪魔蒙蔽,将事情毁在了欲望和贪念上,巴巴苦苦以求的心愿由此付诸东流,毁于一旦。你说巴巴能不恨这个盗草贼吗?杀了他的心都有,巴巴发誓一辈子不想再见到这个邪魔附体的不祥之人。

狗子一时失语作声不得,事情果然不寻常。狗子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被绑架利用了,自己才是那个最冤的。狗子不明白的是,这样一个离奇的罪名怎么就安在了自己头上?这样一个离奇的事情怎么就跟自己扯上了关系?别人的一个心愿怎么就将赌注下在了自己身上?这不是一厢情愿、强人所难吗?而且出了事心愿未达成,将罪责强安在别人头上,这不是强词夺理吗?退一步说,如果巴巴的这种做法真能治他儿子的病,是他的行为坏了事,那他狗子会感到内疚和不安,他愿意为那个可爱又可怜的孩子做任何事。可事情并不是这样的,这个事情的起点就错了,把赌注下在一个毫不知情的局外人身上,一旦这个被下赌注的人行为稍有不慎,事情就前功尽弃了,这不是太荒唐了吗?

狗子觉得这就是个荒诞不经的故事,离奇的是他作为故事的主角,却对故事本身一无所知,他完全被蒙蔽魔化了。这个事情至此已经完全改变了走向,探寻的不再是先前盗草过程中所经历的蹊跷诡异,也不是虫草山事件背后的隐情,而是自己作为一个无辜者受害者,被别人设计利用,强加罪名代人受过。

狗子原本打算听干木公说完事情的原委,收心作罢,不再纠缠此事。可现在事情已经脱离原有的轨道走向了反面,自己落了个不白之冤,他不能就这么罢了,得把事情说清楚。可这个事情跟干木公说不着,冤有头债有主,得找巴巴说去,可巴巴依旧不想见自己,上哪找巴巴去?

狗子心里还有个疑问是,这个事情是由那个游经僧人引起的,可那个游经僧人的说法有多少依据和可信度?如果游经僧人只是凭个人意愿揣度和猜测,那这个事情岂不是太荒唐了?

干木公当然不知道此时狗子波涛汹涌的心思,以为还在想巴巴报警的事,就从身后的什么地方摸出一些钱说,狗子,这个事情就到此为止,你也是时候该重新做打算了。回家去吧,明年的虫草季再来,你打工牧羊的三家的草场上的草够你挖的,不,我们家的草场就够你挖的。

狗子没要干木公的钱,起身回自己的小屋棚去了。



第二天早晨,狗子骑着干木公家的马,也不向干木公打招呼,冒着清晨的寒冷朝野外奔去。狗子这是去找巴巴,他觉得无论如何要见到巴巴,也有必要见到巴巴,现在他已经掌握了巴巴的下落。

昨天半夜从干木公的帐屋回来,躺在冰冷的小屋棚里,狗子越想越冤,越想越气,这诡异的盗草盗来盗去,卷进一场莫名其妙的“点眼对合”悬案中不说,自己最终竟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狗子还是那句话,找巴巴去,把事情说清楚。可巴巴在哪儿?上哪找去?狗子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找不到巴巴,就辞去牧羊的活儿,拄着棍子一边乞讨流浪,一边满草原去找巴巴。

就在狗子一夜无眠,苦苦思索巴巴的下落时,脑子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干木公曾经说过的远处的山背后有一家牧户,牧户的帐屋顶上冒着烧香柴发出炊烟的事。也许干木公当时在向自己暗示什么,但自己并没有往心里去,并且借放羊的机会去那里看过,如果当时去跟前看看,结果可能会是不一样。现在一语惊醒梦中人,狗子断定那个山背后冒香柴炊烟的牧帐就是巴巴家。

于是,这个早晨,狗子骑马急匆匆地朝远处山后的那家牧户奔去。









编辑/李笑  审核/徐曦琳  核发/郭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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