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艺录 | 张薇:从《雪山大地》回溯:大生命观及命运共同体(下)

文摘   2024-10-12 16:10   青海  


张 薇  评论家,青岛职业技术学院教授,青海师范大学杨志军文学研究中心兼职副主任,青岛职业技术学院“张薇教育团队工作室”顾问。获2017年山东省“齐鲁最美教师”、2013年青岛市“三八红旗手标兵”等荣誉。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写作领域有文学批评、摄影批评、电影评论、文化随笔。曾获山东省职业教育教学成果奖、山东高等学校优秀科研成果奖。出版著作有文学评论集《寻找杨志军:通向彼岸的多种可能》、摄影评论集《秘境三江源:生态摄影的心灵之旅》、随笔集《渡到对岸》、长篇小说《第三种水》等。



杨志军作品评论小辑

从《雪山大地》回溯:大生命观及

命运共同体(下)

张 薇

原刊于《青海湖》2024年第10期




父辈们以一种理想主义的姿态种植着希望的种子,实践着他们自觉承担的使命与创造。他们蓬勃的生命激情在一个新的时代如新鲜的日出,照亮每一个在他们的生命中存在的生命。子一代在他们的生命感召下成为新的年轻的理想主义者,锻造了与父辈气息相同、灵魂契合的精神品格,继续行走在父辈们的理想之路。跟随着桑杰命运的回声,他的整个家庭的命运也随之翻转,儿子才让天赋极高,但不幸被人打聋,父亲强巴痛心地看到:“沉默的才让则愈加沉默,他伫立在高地上,望着低洼地和大水的眼睛晶亮而明澈,如同冰雪的精灵在无边的寂静里放光。父亲感觉到,才让的眼光有声音,有一种悲沉的能够穿透人心的声音。”这是一个有着深沉心思的孩子,他的命运在汉族父亲强巴把他送到西宁后完全改变。才让在失去了藏族母亲赛毛后,拥有了汉族母亲苗医生的全情呵护和姥姥姥爷的百般疼爱,苗医生在西宁找中医、去兰州找西医、请藏医院的藏医,历经艰难治好了才让的耳聋。懂事善良的才让也不负众望,他把心爱的小藏刀送给“我”,很快和“我”成为兄弟,饥荒时期把在保育院节省的包子拿回家给姥姥姥爷和“我”吃,当姥爷用姥姥的陪嫁——一只银碗换羊肉时,才让看出了姥姥的不舍,他夺下银碗,跑了四天,去草原上用一对描金画龙的小瓷碗换回来两只小绵羊。他在西宁上学,一直读到美国斯坦福大学的博士,应父亲的召唤回到了阿尼玛卿草原建设自己的家乡。才让与“我”的妹妹琼吉结婚,以自己的学识和能力成为阿尼玛卿州的书记,但在安置好几千户因生态灾难迁居沁多城的牧人后,才让因高原病猝死在阿尼玛卿草原的黎明里,年轻的生命融入了雪山大地,他度过了短暂而极有意义的一生。这个研究物理的专家才让望着草原上的璀璨星空说过:“无数燃烧的恒星,以最有秩序的组合,写出了世界上所有文字的这句话:扎西德勒。”这是献给世界至深至真至大的爱。

桑杰的女儿、才让的妹妹梅朵活泼开朗,是全家的开心果,她的明媚阳光照耀着汉藏大家庭,在西宁她和“我”一起上学,直到大学毕业工作,因歌唱天赋成为光芒四射的明星,与“我”结婚后冒着风险执意去看望生别离山患病的母亲,组织队伍慰问演出生别离山的病人。母亲离世后,梅朵选择成为生别离山麻风病医疗所的整形师,在生别离山医疗所从事植皮、矫形、整容、护理病人的工作,“她带着名气,带着辉煌,带着准备捐献给医疗所的金钱,带着一如仙女的容貌,来到了生别离山。她是那么喜欢城市,喜欢热闹与繁华,却又那么钟情宁静中的艳丽和寂寞中的雪白,她不是为了报答,不是为了付出,不是为了来世,不是为了荣耀以及一切俗世的缘由,她到底为了什么,并不需要答案”。梅朵天然真诚,既有藏族女儿的豪爽诚挚、心地无染,又有汉族女儿的娇憨活泼、纯洁动人,她是杨志军刻画的大自然的美的化身,也是集汉藏女性美质慧心、灵性善德于一体的“草原阿妈”的青春形象。

《雪山大地》以第一人称“我”叙事,“我”的父亲强巴、母亲苗医生、角巴爷爷、才让哥哥们的草原传奇是生命的种子,播撒在雪白辽阔的雪山大地,日日夜夜唱着“人”之歌。这个“我”,是小说中的江洋,也是写小说的杨志军。杨志军是有“藏族人”情结的,他借“我”江洋实现了自己的“藏族人”的梦想。作品中“我”出生在汉族家庭,父亲强巴一生在草原工作,为草原献身,母亲苗医生也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雪山大地,他们使“我”天然地生长出草原的血脉;“我”的儿时伙伴是藏族孩子才让、梅朵、央金、洛洛、普赤;“我”原来的小名叫洋洋,后来大家称呼的“江洋”是藏族人洛洛改的,有草原一般辽阔的生机,河流一般涌动的气息;“我”喜欢吃酥油、糌粑、酸奶、风干肉,“我”在草原的生活是最理想的状态;“我”热爱草原和骑马,热爱草原的动物、植物、雪山、河流,热爱角巴、桑杰、赛毛、姜毛、米玛一众藏族亲人,“我”在父辈们埋骨的草原工作,和终身爱恋的藏族姑娘梅朵结婚,“我”也与雪山大地融为一体。来到沁多小学上学的“我”第一次穿上才让的哥哥索南送来的新皮袍时,父亲说:“你成了角巴家的孩子,就跟才让一样,不分藏族人和汉族人啦。”皮袍是卓玛阿妈、旺姆舅母、姜毛奶奶用家里最好最昂贵的材料共同缝制的,一针一线缝进草原母亲的母爱和滋养,皮袍、羔皮帽、小黑靴子让“我”认同了自己的“藏族人”身份,在“藏族人”的族群里找到了身体和心灵的归宿:“我一来草原就发现自己对父亲除了血缘上的依赖,更多的是崇拜,是一种天然相像的精神气质在雪山草原背景上的对接。我感谢父亲让我跟一个马背上的民族有了水乳交融的关系,让我来到弥漫着酥油味的旷天大野里,混同在红脸蛋的藏族小孩里再也不分彼此。

这种“藏族”情结与杨志军的出生背景有极深的渊源。杨志军父亲古洪,祖籍河南孟津,据考证,家族系蒙古人的后裔,在黄河要塞孟津渡屯兵时与当地汉人融合,稼穑屯田繁衍生息,家族血脉便一直留传在中原大地。杨志军一生对草原牧区的热爱,执着不懈地描写同样是马背上生活的藏民族的历史全景,盖因于此。他很小的时候就对自己的汉族身份非常失望,自卑自己有那么饱满的藏族人的情怀却不是一个藏族人。他羡慕马背上奔驰的藏族孩子、穿过月光走向羊群的藏獒、草原粗犷而自由的生活,终生都浸润在藏族的文化、习俗、语言、歌谣里,认定自己有着“藏族人的情怀、藏族人的思维方式、藏族人的信仰”,就是“一个顶着汉人名分的藏族人”。他在《在吟诵真言的合唱——〈西藏的战争〉创作谈》一文中说,只要想起“藏族人”这三个字,“我就会泪如泉涌。这是一个高寒民族最简单的称谓。拥有这个庄严称谓的民族有多少苦难,就有多少面朝天空的祈求;有多少幻想,就有多少对着神灵的跪叩。它用无法抗拒的魅惑,让我跳进了洗刷灵魂的河流,让我加入了吟诵真言的合唱,让我成为经幡部落的一员,匍匐在即将陨落的太阳燃烧而起的地平线,流水冰晶,地久天长”。

因此《雪山大地》中的父子两代都在完成了从汉族到藏族的身份转换后而感到了重生的狂喜。草原的父亲强巴不需要世俗的荣耀加身,但他渴望成为一个真正的“藏族人”的荣幸:“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牧人,只是一个开始经商且又不能专心致志还想种草养马的藏族人。是的,在他骑了三十多年骏马、吃了三十多年酥油,在他参与了整个赛马会并且获得了第一名,在他拥有了对马的狂热和为草原的焦虑难过,在他的妻子我们的阿妈为了藏族人的疾病而被困死在生别离山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然是一个真正的藏族人了。”父亲的血液流动在儿子“我”的身体里,“我”在被藏族人当做亲人后,情不自禁地唱起心灵的感恩:“请染绿了我的草原,也染绿我的日子吧……请染蓝了我的天空,也染蓝我的阿妈吧……请照亮了我的雪山,也照亮我的亲人吧……请暖热了我的太阳,也暖热我的心灵吧……”尽管研究生毕业的“我”对选择留在兰州师大教书还是回到阿尼玛卿草原沁多学校当校长有过犹豫,但是当他确认自己是草原的一只羊、雪山的一块冰、开在高寒地带的一朵格桑花,“是藏族人给了你活着的意义和往前走的能量,是你烙下足印的积雪和踩掉枝叶的牧草给了你真正的渴望和思想”,“我”就确定了此生的生命意义,“我”回到草原回到了家。

杨志军倾情刻画了1949年以后的时代风云里,与青藏高原共同经历了沧桑巨变,构成雪山大地生命风景的汉藏群像。两个家庭之外,还有众多形象鲜明的人物,他们与父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草原现实生活与历史进程的在场者。高原反应极严重的原沁多县委王石书记一直和沁多县最早的县长老才让搭档,老才让总是拆台,两人各有心思互不相通,他们持续的矛盾冲突甚至影响了对草原的决策。王石在高原病的折磨下,需要往返西宁城与沁多草原缓解病症,并且还要面对种种压力时,依然在艰难中支持父亲的工作与梦想。老才让自私僵化、好大喜功、推卸责任,父亲办好沁多县第一所学校让他嫉恨,于是举报父亲在学校任用了省上受冲击来校避难任教的老师,父亲被免,老师被驱逐。又因为母亲把他准备私人占有的疗养楼变成了大家都可以住的慢性病疗养楼,心怀不满,借父亲母亲私自盖生别离山医疗所的事由,向省委汇报“强巴案”,导致父亲等一干参与者被判刑。但父亲仍以自己的行为感化老才让,两次救了老才让,老才让退休时认识到父亲对草原的重要,放权父亲,让父亲有机会为草原谋长远大计,他推举父亲当州委书记、州长、牧马场场长,告诉曾经被他提拔的人:“你们怎么对待我就怎么对待强巴书记,我看来看去,也只有这个人能挽救阿尼玛卿草原,更何况他两次救过我的命。”父亲诚恳邀请老才让担任丹玛久尼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守护大马群和保护区,他也尽心尽力。作品结尾老才让最终与争斗一辈子的老伙计王石在才让的追悼会上和解。这两个人物是草原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现实代表,他们有缺陷、有人性的弱点,但在面对草原、面对父亲和才让的人格光芒时,他们也会理性而本能地选择认同善。杨志军描写了一类人复杂的精神特征,他们共同构成了高原建设史艰难曲折的路程。

作品还描写了一个特殊的人物形象盗马贼阿旺秋吉,他在罪错之后的忏悔与死亡,充满了令人震撼的道德加持。阿旺秋吉是草原上臭名昭著的盗马贼,和米玛奶奶有害死三个亲人的世仇,悔罪的阿旺一生都在祈求雪山大地免罪,他给牧马场献金矿,帮助沁多学校、沁多县医院和尼玛村康的建设;他发现了宗宗盆地、丹玛久尼无人区,当大马群威胁到阿尼玛卿草原的生态,对草原造成巨大的破坏时,他通过父亲的马日尕把大马群引到丹玛久尼无人区,以减轻草原的负担,这是极大的功德。小说描写了父亲与日尕永远离别时的复杂情感:“望着大马群远去的身影,望着一个轰轰烈烈的马的世界在尘烟的裹挟下渐渐消失在暮色的苍茫里,望着日尕的庞大部落就像壮阔的梦幻、绮丽的景观,和晚霞的辉光连接在一起,他感到一阵不舍的悲伤,又感到一阵舍去的轻松——终于消失了,草原的负担,雪山大地的负担。”父亲把阿旺带到角巴和米玛的帐房,米玛怒不可遏挥刀刺向阿旺,阿旺夺刀而逃。小说描写第二天早晨的风景极具深意:“升起的太阳把东方染得血红一片,焦火连天的背景上,一个人影跪在雪地上。”在给米玛讲述了自己为什么杀人后,阿旺秋吉以死谢罪,走向“一个不再悔罪的光光亮亮的来世”。这也是杨志军的一个理想形象。接受记者访谈时杨志军多次谈到雨果建构的“完美人格”,他解释说所谓完美是人在有了罪错之后能够忏悔。阿旺秋吉趋向完美人格,他提供了一个朴素的价值:人,是有良知、知道是非对错的,做错了,就要承担责任付出代价。





杨志军一生写作的文学两翼——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生态思考,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极地探索,在《雪山大地》有深入全面的呈现,是中国当代小说精神高度和精神强度的展示。从《大湖断裂》确立的文学主题,到《雪山大地》,杨志军已走过四十余年,他不断强调,不断深化,不断丰富,长流不息,闪耀着越来越强大的精神光芒。

《雪山大地》的生态思想深刻博大,杨志军坚持“生命中心主义”,彻底否定了“人类中心主义”。作品中父亲一生都是基于草原的生态而殚精竭虑,角巴、才让等人的生命付出也是为了草原的生态永续。杨志军描绘每一次草原的出场绝非单纯的景物描写,而是人物心情的晴雨表,草原的兴盛与衰败决定着人物的所有情绪,可以说《雪山大地》也是一部草原自然变迁史。

刚到沁多草原不久的父亲经历了赛毛为救他而死的悲剧,角巴以藏族人通达的生死观告诉父亲:藏族人的眼泪野马河和黄河都无法升量,活着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此时父亲看到的是夏天走向盛典的草原,在他眼里,“草原上昨天新开了许多蓝色的绒蒿花,今天又新开了许多粉色的早菊,遍地的花骨朵一个时辰跟一个时辰不一样”。隐含着生命的生生不息,藏族文化的自然观就这样让他直面生死,启蒙了他的生命意识。没有牛羊的提前采食,牧草得以自由而放松地生长:“州府外的草原上,黑麦草的嫩芽柔和地延伸出一条条浅浅的绿线,铺了一地的狗舌草已经结出小小的蓓蕾,把藏不住的橙红一滴滴地露出来,在风中急速地抖颤着,报喜似的给春天缀上了缨穗。”当父亲站在开垦翻地种植牧草的土地上,便坠入了无边的噩梦:“草呢?鹅黄呢?嫩绿呢?黑麦和苜蓿葳蕤的消息呢?”父亲满眼都是百灵鸟、鼢鼠、鼠兔、旱獭在捡拾可怜的草种,鹅黄和嫩绿彻底退出了草原,沙砾裸露,草原成了沙地。巴颜湖边父亲投宿在一户牧人的帐房,“宝石蓝的湖水映照着玫瑰红的天色,明净的空气里穿行着箭羽般的飞鸟,草场平整的就像擀面杖擀过一样”。第二天一早走出帐房,父亲却吃惊地发现湖水和草场都不见了,眼前赫然是“一座苍黄而巨大的沙山”。这是杨志军在20世纪80年代去草原牧区采访时经历的真实情境,读之令人惊悚而荒诞,却又是最焦灼最紧迫的现实描写。

而由于人们都不敢去生别离山,所以没有被过度打扰的生别离山保持了草原的原生态,呈现着草原生命本来的样子:“草原本该有的丰盈和秀丽便滚荡而来,是浓到滴油的绿,是绿到窒息的草,没有一处是疤瘌,也没有一处没有花,不是狼尾泛波,就是鹅冠起伏,紫花苜蓿是一溜一溜的,蓝花针茅是一方一方的,圆穗的蓼草无风起浪,毛状的蒿草哗哗奏响,花的群落蔓延开来,红一片,白一片,黄一片,蓝一片,走着走着马蹄下面就会窜出几只鸟,啁啾着飞上头顶。我说你是百灵我认识你,你是朱雀我也认识你,你是……什么鸟,我怎么没见过?草原坦坦荡荡,连接着远方一列列的雪山。我一直翘头看着,还没看够,就见母亲的医疗所被滚滚绿浪推送而来。”这样的描写有两层含义:一是只要人类不践踏草原,草原就能休养生息,欣欣向荣;二是生别离山虽是人人噤若寒蝉之地,但母亲苗医生等人的仁心慈悲却给残缺的生命以完整丰沛的爱与希望。

父亲在玛沁冈日找到了恢复草原生态的力量:“不远处的雪山清俊超拔得就像美男子,排着队一座座相连,雪线如同鬼斧神工的描画,飘带一样舞动着,向着蓝天和白云缠绕而去。天地一任清透,洗得人和马也亮丽起来,洗得眼睛放射出两道柔软的荧光,照耀着草原的内部。”大自然的伟力铸造出父亲钢铁般的勇气和意志,他心无旁骛地扑向自己的命运,扑向草原赋予他的使命、责任与未来,他承担起了天地间一个“人”的大写者。

为了保护草原而实行的建新城、搬迁完成后,草原的生态价值逐渐显露,一派新颜,人们被草原难以言传的生命力所震撼:“父亲、索南和才让望着窗外,谁也不说话,因为草原正在说话,静静地谛听就足够了:覆盖地面的有细长的黑麦草、柔韧的紫花苜蓿、娇弱的百喜草、总想扩大地盘的燕麦草、谦和的披碱草、把根露出地面的扁穗冰草、很愿意在风中发出声音的老芒麦、喜欢把叶子卷起来的狼尾草、美人一样的鹅冠草、生命力顽强的皇竹草、三叶草、六月禾、针茅草。它们共同的拥有就是绿。”这里有晚春的新绿,开阔的嫩绿,动人的鹅黄,希望的隐绿……杨志军的书写诗意辽阔,生命舒展,层次丰富深浅不一的绿色昭示着草原未来的希望,生生不息的欣荣。

《雪山大地》的动物描写更是人与自然关系的生动图景。角巴送给父亲一匹卓越且富有灵性的马——日尕,它会猜测主人的内心,能感应和共情主人的“热情、焦急、忧伤、愤怒等情绪”,“它有完美的身躯,有劲健的蹄子,有行动的耐力,有奔涌的气势,有狂热的激情,有爱人的心灵,有牺牲的精神,有确定的目标,有从不迷失的方向和从不多余的对路线的选择。”它是大自然的造化,是天地间的精灵,父亲和日尕,一人一马行走草原,犹如仗剑走天涯的侠客。杨志军对日尕有大段大段声情并茂极富动感的细致刻画,人与动物的和谐默契达到极致,父亲幻化为日尕,日尕成为父亲,如果日尕看父亲高兴,“跑动的姿势也变得轻灵而优美”,当日尕带领众人救出遇险的角巴后,父亲觉得日尕太累嘴上还有伤而不想骑它,日尕坚持不走,要驮着角巴和父亲,尽管很累,但日尕的“眼睛却始终放射柔和的光亮,脖子挺挺的,鼻孔绷得奇大,以适应它超强的肺活量,说明它内心是欣悦而自在的。一匹好马就是这样,期待着主人无时不在的重视和依靠,并把它看得高于一切”。阿旺训练的黑妖母马诱惑走了日尕,在一次赛马会上父亲和日尕突然碰面,一人一马搂抱着,“人和马扭结在一起缠绵着,陶醉着,互相的抚摸就像一首柔情蜜意的乐曲,带着手的丝丝滑动,带着嘴唇和鼻子忽而急促忽而舒缓的摩挲,带着清亮的眼泪和久别重逢的激动”。人和动物的情感超越了一切界限,唯有生命与生命的赤裸相见。

藏獒再次出现在《雪山大地》,一如既往的忠诚、勇猛、承担责任。赛毛被水冲走后,家里的藏獒梅朵红、梅朵黑一早一晚都会来到野马河边的洼地赛毛消失的地方,吠叫或者沉默,守望或者送别。父亲带梅朵红去看护沁多学校的孩子们,“我”和梅朵在草原迷路,是梅朵红带人找到了他们。巡夜是梅朵红在学校的职责,然而,“梅朵红老了,它是这所学校从无到有的见证,比谁的校龄都长,它的巡夜经年累月,从无懈怠,没有一天是缺席的。可如今它不可挽回地老啦,按照人的年龄它差不多已经90岁啦,巡夜变得有些力不从心,蹒跚而行时,会让人觉得它即刻就会倒下,但又从来没有倒下过,吃力中有着挺拔,摇晃中有着稳健”。因为“对一只藏獒来说,懈怠就是罪过”。作为校长的洛洛,数次为了妻子央金想要放弃学校回到西宁,看到衰老的藏獒梅朵红一直在坚持,“洛洛突然觉得自己是可耻而可悲的,连梅朵红都在坚守的岗位,他怎么可以放弃呢?”杨志军写下的诗句“两只藏獒穿过月光,走向羊群”令人热泪盈眶,生命与生命的相互支撑相互关照是天地间美到无言的大风景。

无论是植物、动物,还是雪山河流,杨志军都视之为灵性、神性的生命体,因此他描写的这些动植物和山川,能够按照自然界的规律管理自然,一切人的干预都是对自然的无知与狂妄。他认为一种生命的存在依赖于其他生命,一个物种的发展取决于其他物种,没有一种生命可以独立存在,人类也是如此:“理想化的环境一定是人类、动物和植物共同营造的结果,而恶劣环境的出现基本都伴随着对植物和动物的毁灭。如果我们不保护动物,地球也将不保护我们,一个生物多样性的世界,是一切生命的需要。”近年来,杨志军关于自然有诸多新的思考,《雪山大地》中父亲关于生态链中的“管理者”理论就是杨志军诸多思考中陈述最多也是最富有启示的,这是杨志军大生命观的演进完善:得益于新城的建成,草原牧人迁到定居社区,给草原以休养生息的时间,草原的植物繁盛了,野生动物增多了,棕熊、赤狐、藏狐、灰狼、豺、雪豹等食肉动物的数量也在上升,食肉动物管理食草动物,优化它们的种群,而食草动物被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植物获得了再生的机会,食草动物又在采食和排泄的过程中到处播种,牧草丰盈保证了水源涵养量,然后发育泉水、沼泽、河流、湖泊,延缓冰川退化。危机与建设是杨志军坚持的生态思考,他深刻地洞察自然的危机,但他绝非仅仅呐喊或揭示,而是提出建设性的真正解决问题的方案,他描写的父亲为恢复草原生态的卓绝的奋斗,父亲推行的保护草原的一系列行动,展现了当代生态理念与生态标准的高度和宽度。





杨志军写汉藏两个家庭的联姻、两个民族的融合,他们共度的艰辛岁月,互为彼此的成全、照拂、温暖与爱,在雪山大地上建起的现代文明生活,就是在写父辈们的精神光亮,是如何成为一代代汉藏儿女的精神遗产。如果说以往杨志军多写“父亲”,《雪山大地》中的“母亲”则与“父亲”并驾齐驱,在某种程度上更具强烈的情感。父亲和母亲一生视草原为生命依归,父亲强巴具有远见卓识,胆略过人、道义担当、情深似海:在得知妻子苗苗感染麻风病后,强巴赶到生别离山见妻子,他号哭着埋怨自己只知道忙于“牲畜超载、草山纠纷”而忽略了妻子,连妻子患病都不知晓,他甚至对自己发出强烈的谴责:“我混蛋,我还是人吗?还是你丈夫吗?”一个负重的父亲强巴和一个深情的丈夫强巴在杨志军的这段描述中催人泪下:“从心底讲,他并不谴责带给母亲苦难的麻风病,那是不可回避的命运,是一个医生的职责连带而来的危险,他只谴责自己,自己的自私和寡情。似乎比起母亲的病,他更在意自己的漠视和疏淡,更在意时间和距离的隔绝——都在阿尼玛卿草原,却没有及时出现在母亲面前,更在意由于他的疏忽让母亲一个人度过了漫长的黑夜,没有陪伴,没有帮助,没有分担,没有亲情的抚慰。”这是雪山沉甸甸的“父性”。

母亲苗医生则是一个极其坚忍、沉毅、诚挚、利他、勇敢的形象,她总是行动走在言语之前,尽显大地温润的“母性”。因治疗麻风病人被感染后,母亲为了保护家人,几年的时间独自隔绝在生别离山直至离世。面对丈夫强巴的到来,妻子苗苗的爱与理性同样催人泪下:黑夜里想着的这个人终于见到了,可以不再苦苦思念了,可是我会传染你啊,你是不能被传染的,还有那么多的家人、草原需要你,你必须离开生别离山。父亲被迫离开生别离山时,杨志军的书写潮湿而深重,一如雪山流淌的河水:“他用眼泪洗了脸,洗了心,洗了整个生别离山医疗所。”映衬着女性的柔软绽放出的坚韧力量,母亲的沉默的牺牲,她的众生平等,她的爱的行动,使她成为与父亲比肩的理想而大写的“人”。

“雪山大地”是自然万物也是人的精神写照,作品中出现的一众汉藏人物都是雪山大地的“父性”和“母性”:父亲、角巴、桑杰、姥爷、才让……母亲、赛毛、姜毛、姥姥、梅朵……可以说,“父亲”与“母亲”的共同“在场”构成了黄河父性与母性的复杂气质的完整样貌:源头出发时的平静、清澈、涓涓细流,继而滋育万物,惊涛拍岸,气象浩荡,奔流到海,生命勃发。

无论“父亲”和“母亲”,或是“父性”与“母性”,杨志军都回到了他的精神的源头《十万嘛呢》,那位在寂寞草原上孤独伫立的黑色帐房门前送别一个22岁汉族青年的藏族妈妈,听到了命运的回声:“‘藏族人’这三个字,是我一生永远的情结。”梅朵演唱的《赞美阿妈》是雪山大地流传不息的颂辞啊:


阿妈你的乳汁是金色的吗?

不是金色的是白闪闪的,

可是我知道它比金子更宝贵。

阿妈你的眼睛是珍珠的吗?

不是珍珠的是黑玛瑙的,

怪不得它赛过了所有的珍珠。

阿妈你的脸庞是月亮的吗?

不是月亮的是杜鹃花的,

原来山野的美丽是你的容貌。

阿妈你的心情是灿烂的吗?

不是灿烂的是清洌洌的,

草原上的河流都是阿妈变的。

金子的阿妈、珍珠的阿妈,

月亮的阿妈、灿烂的阿妈,

你的干净漂亮是世上没有的。

白闪闪的阿妈、黑玛瑙的阿妈,

杜鹃花的阿妈、清洌洌的阿妈,

你的温暖芳香是世上没有的。


如此磅礴雄浑的时间长河诞生了“爱”的鸿篇巨制。杨志军在《十万嘛呢》中纪念的草原藏族母亲的坚韧、慈悲和情义,照亮了来自城市的汉族青年杨志军青春的生命。当年轻的杨志军站在草原深处,胸中涌动的一定是父辈一样的情愫,他的视野投向了茫茫雪山大地,他的生命与广袤的苍穹有了深邃的联结。这样的联结使杨志军保有了难得的痛苦和天真,这是一种稀有的品质,正是这种痛苦和天真,一种精神气质上的哈姆雷特气和堂吉诃德气,决定了其人格特征,也决定了《雪山大地》的文学品格,成就了他的理想主义叙事,他的精神写作的高度。

《雪山大地》共有十七章,每一章都有一首诗歌作为题记,每首诗歌都通向理想,是关于爱的呼唤,是为天地间的生灵祈愿。随着故事发展,诗歌内容层层递进,从向上的路衔接着天空的爱与太阳,到达山、水、星、花、动物自然万物,从第一章野马雪山:“向上的路衔接着冰白与蔚蓝,/生命的制高点如此的光亮啊,/爱与太阳跟踪而来,/向他说一声扎西德勒。”第二章奔驰的草原:“风从祈福真言的石堆流过,/从哈达覆盖的雪山大地上流过,/从人心的蓝白红绿黄上流过,/风唱着扎西德勒从爱的空间流过。”第七章生别离:“你是夏天的繁绿,是牧草的浩荡,/你是冬天的雪白,是源头的安详,/你是扎西德勒的故乡,/告诉我哪里才是爱的天堂。”直至最后一章即第十七章雪白爆发出草原高亢广阔的长调:“是天空的表情,是城市的符号,/是草原的标志,是乡村的神态,/是一切璀璨之上的璀璨,/那永不放弃的爱念——扎西德勒”,理想的人类关系、生命形态、自然存在、世界样貌都指向一个大写的“爱”——扎西德勒。这也正是杨志军在《雪山大地》的创作谈中强调的:

“可以说《雪山大地》是一部关于爱的诠释——爱自然,也爱社会;爱旷野,也爱城市;爱自己,也爱他人;爱富有,也爱清贫;爱健康,也爱疾病;爱活着,也爱死亡;爱人类,也爱所有的生命。”

所以被雪山大地的金光指引的父亲,用生命守护草原的壮怀激烈就有了理想的出处:“建造一座城市,对牧人实施十年搬迁计划,不光是草原沙化的逼迫和无可奈何的选择,更是灵魂本该如此的表现,是骨子里必然拥有的激情的喷溅,是随着血液汩汩流淌的冲动,就像他以往所做的一切,除了理念的支撑,更多的则是本能和天性的释放,是一个叫赛毛的女人用以命救命的办法烙印在他身上的宿命:阿尼玛卿草原从此就交给你啦。

所以血液里流淌着济世与慈悲的母亲苗医生,会有这样的信念:“母亲知道角巴完全有办法给她找一个新的藏身之所,安全而舒适,也不必为这么多病人操心,更不用担忧自己被传染上恶疾,但她拒绝了,她跟父亲一样,生来不是为了安全和舒适活着。

所以角巴、桑杰们怀着信仰朝拜雪山大地,信仰教给他们的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众生幸福;赛毛可以为了初次相识的汉人“父亲”而舍命;桑杰可以因为“父亲”敬拜雪山的细节接纳他成为家人;姜毛为了保育院的汉族孩子而舍身狼群;角巴把草原风雪中最后的生存机会留给了他的同胞;央金钻进燃烧的汽车救人牺牲;洛洛用藏式摇滚和草原蓝调的新音乐演化一个民族的精神和历史;原沁多县委书记王石在面对高原病的折磨和工作中的种种压力时,依然艰难地支持父亲的工作与梦想;原沁多县老才让县长从最初对父亲的排外专断,渐渐放权父亲,让他有机会为草原谋长远大计;子一辈才让在美国取得博士学位后会重返草原为此献身;梅朵成为城市耀眼的明星时会放弃一切来到生别离山继承汉族“母亲”的志愿;“我”江洋子承父业一辈子坚守在草原沁多学校……

“爱”。简单、温暖、有力量。世间高贵的事物最终都指向返璞归真,“爱”是杨志军从《环湖崩溃》伊始就一直追寻的生命本质,爱的“母马精神”沿着他写作的长河一路奔流,越来越激荡不已,扩展着越来越壮阔的精神版图:“藏獒精神”“田横精神”“大象精神”,直至“果洛精神”。生命的辉煌在于爱的创造与持守,爱的光谱显现在作品中,散发着高贵的神性的美的文学力量。“爱”是人类和世界可以实现的信仰,是杨志军一以贯之的人道主义情怀,是人之为人的生命尊严,是雪山大地的精神朗照,也是一个纯粹的作家和诗人给深爱的高原的心灵献词:


有一种精神叫果洛
杨志军

阿尼玛卿是什么?

有人说:

是雪山。

我说:

不是,

是灵魂。


年保玉则是什么?

有人说:

是圣洁的松耳石峰。

我说:

不是,

是爱情。


扎陵和鄂陵是什么?

有人说:

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姊妹湖。

我说:

不是,

是大地的一双眼睛。


它们都属于果洛,

是的,

它们,

仅属于果洛。


那么果洛是什么?

有人说:

是草原。

我说:

不是,

是高挺,

是弘毅,

是坚顽,

是守护,

是天地精神。


有灵魂,

有爱情,

有瞩望高远的眼睛,

更有精神——

有绿绒蒿娇艳于高寒的精神,

有藏野驴竞奔于草野的精神,

有雄狮大王谱写史诗的精神,

有现代男女营造家园的精神,

有风劲雨霏雪白天蓝的精神,

有水长山俊地美人杰的精神。


有一天,

我忘记了所有的精神,

询问阿尼玛卿,

它说:

就是灵魂灿烂,

水月艳阳,

它的名字叫果洛精神。

询问年保玉则,

它说:

就是爱情绽放,

傲雪凌霜,

它的名字叫果洛精神。

询问扎陵与鄂陵,

它们说:

就是眼睛有光,

心地亮堂,

它的名字叫果洛精神。

询问草木与鸟兽,

它们说:

就是生生不息,

绵绵不绝,

它的名字叫果洛精神。

询问女儿湾的流淌,

它说:

就是匍匐在地,

仰望蓝天,

百回千转,

奔向海洋,

它的名字叫果洛精神。


那么,到底什么是果洛精神?

我问精神的阿尼。

它说:

就是你啊,

就是每一个你,

就是每一个生活在极地果洛的儿女。





不断有人对我说,随着人工智能的不断进化,人类文化思想被数字模型边缘化是一种必然。近年来美国人工智能研究实验室推出的ChatGPT全新聊天机器人模型带给人类的冲击与震荡,无疑在警示人类的生活已然发生巨变,人类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时代变革。网络给人们提供了以往难以想象的便利,也挑战着人们所熟悉的一切生活,人工智能的迅速普及有可能颠覆许多行业,包括需要高度思考力的教育、绘画、写作……Al引起的“变”,让一切可能的生存成为未知。早在2017年4月27日,世界著名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在全球移动互联网大会做了演讲《让人工智能造福人类及其赖以生存的家园》,接受采访时他说了一段关于人类未来的预言,这段话被很多人在讨论人工智能时引用:“由于生物学意义上的限制,人类无法赶上技术的发展速度。人类由于受到缓慢的生物进化的限制,无法与机器竞争,并会被取代。全人工智能的发展可能导致人类的终结。”斯蒂芬·霍金预示的会是人类与人工智能未来的关系吗?其实,仅是生物学意义的限制,抑或是与机器的竞争,尚不足惧,而是人类选择放弃追寻探索生命存在的意义,生命激情的熄灭与文化思想的丧失,人类的道德基础受到剧烈的动摇与挑战,精神价值在令人惊愕的快速失落之中,才是人类命运的危机。

杨志军对人类精神的追索与坚守便尤为珍贵,他坚定守护雪山大地的生命泉源与文化滋养,建树“人”的尺度,建树“人”的理想和理想的“人”,做人类精神的守夜人。在评论杨志军的长篇小说《伏藏》时,我曾这样写过:“在人类文化历史的长河中,一些世界守夜人的存在令我们感受到安宁、敬畏与生存的重量,比如维特根斯坦被称为世界子夜的守夜人,卡夫卡被称为现代世界的守夜人,克尔凯郭尔被称为十字架和世界的守夜人。他们无一例外是人类社会的孤独天才,一生特立独行,在世界的荒野游荡漂泊,孤身探询追问灵魂的奥秘,并以最高的意志和勇气,坚守生之信念,守护黑暗中大地上生长的精神事物,等待光明降临。”杨志军在精神气质上以及精神荒野的漫游与世界文化史的这些守夜人是一脉相承的,他以堂吉诃德式的勇往直前,铸刻了一个精神性的雪山大地。这就是杨志军的“执”,当下极稀有的堂吉诃德气。

我由此看到了钱理群在《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中,论述“哈姆雷特”“堂吉诃德”的知识分子精神链条上如斐尔丁、狄更斯、萨克雷、拜伦、雨果、莱辛、席勒、歌德、海涅、普希金、别林斯基、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鲁迅等等伟大的先行者,他们身后的钱理群、杨志军在精神上与他们的联结,他们精神漫游的共通性。杨志军的精神气质是多层面的,他兼具了“哈姆雷特气”和“堂吉诃德气”,更深刻更本质的精神内核是哈姆雷特式的“丰富的痛苦”,他理想的文学精神是但丁、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屈原、苏东坡、鲁迅等,他从这些文学巨匠汲取精神营养,以他们为文学标准确立写作的方向,逐步成为一个自觉自主的思想型作家。同时他的“堂吉诃德气”也使他自成当代中国文学独树一帜的存在。钱理群认为“也许只有天真的儿童与本色的大自然才会有这样的‘心灵’的‘契合’——《堂吉诃德》其书、其作者与‘堂吉诃德’其人的真味与真价值或许正在这里”。这个表述正符合杨志军的精神特征,杨志军的天真本性与自然之子的肯认,都极具“堂吉诃德气”,天真是他的底色,深刻是他的思想,天真使他拥有堂吉诃德式的坚韧不拔,深刻则使他向着那些伟大的先哲靠近。天真与深刻延伸出杨志军的多重精神面相,“唤起人内在的神性,无限的忠诚,热情与勇气:这正是我们所熟悉的‘堂吉诃德’精神”。他不惧冷眼,不跟随潮流,只遵从内心的选择,有着不可动摇的意志,他对自然的持久关注,对善美的崇尚坚守,对人类精神命题的持续探索,对真理的不懈追求,对人性的深度开掘,对人的道德思考以及信仰的建树,都是对人类命运的永恒追问。四十余年来杨志军的写作就是屈原的“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正是钱理群在《丰富的痛苦》中描述的这一类作家:“真正深刻的作家,他们不仅关注、执着于国家、民族、社会人生,使他们的作品具有强烈的‘现实性’,他们更注目于人类共通的精神问题、人性问题,在作品中的现实意义(价值)之上更追求一种‘超越国家、民族、时代的具体时空’的‘全人类’意义(价值)。”

杨志军的文学理想是他始终坚守的精神基座:

对于把灵魂交给写作的作家而言,每一部作品都是一个新的开始。文学要承担的是对世界、对社会、对人、对个体心灵的责任,因此文学要完成的是关于信仰、生命、自然的思考与描绘,并且应持续有力地表达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对动物乃至一切生命的悲悯。这是作家写作的现实态度,也是文学关注灵魂的终极目标。世界的力量,能够撼动我们的力量一定是友善与高尚,是爱的思想。在文学的范畴里,那些被苦难培养而超越苦难的精神高度,一定是和信仰殊途同归的,它们共同组成了人类最美好的风景。作家对现实的关怀与书写,正是其写作的理由与意义。

这是杨志军成为理想主义者的基石。拥有这样的胸襟和气度,杨志军的作品便充盈着宇宙星空、雪山大地。“雪山大地”成为“生命·爱·信仰”的象征,是自然万物也是人类精神,《雪山大地》中持守道德尊严坚韧不拔的大生命,共同构建了恢宏的人与自然、民族与民族、文化与文化、生命与生命的命运共同体。









编辑/李笑  审核/徐曦琳  核发/郭建强


青海湖文学月刊
《青海湖》作为青海唯一的省级文学期刊,始终坚持“高品味、高格调、高质量”的办刊宗旨,始终将社会效益放在第一位,坚持以“优秀的作品鼓舞人”,编辑出版了大量的弘扬主旋律、反映时代精神的优秀作品,并产生了一定的反响和社会影响。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