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后诗展 | 胡亮:山水诗与文字障

文摘   2024-10-21 10:47   青海  


山水诗与文字障

主持人:胡 亮

原刊于《青海湖》2024年第10期



胡 亮  生于1975年,诗人,学者,作家。出版诗集《片羽》,论集《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无果》《狂欢博物馆》及《新诗考古学》,编有《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敬隐渔研究文集》《关于陈子昂:献诗、论文与年谱》。即出诗学专著《屠龙术》《新诗谱》《朝霞列传:八十年代巴蜀先锋诗群》。曾获四川文学奖、袁可嘉诗歌奖、建安文学奖、任洪渊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现居蜀中遂宁。



多年之后,你一定会怀想/这片离工作单位一百米开外的/人迹罕至的小树林。”泉子这首《多年以后》的起句,不免让人想到《百年孤独》的开篇:“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时间本有三张面孔,亦即过去、现在和将来。经由泉子或马尔克斯(García Márquez),三张面孔终于叠加成一张面孔。泉子之仿写《百年孤独》,并非修辞上的刻鹄类鹜,而是认知上的返本溯源。什么本源?也许恰是东方或中国式的时间观。过去、现在与将来,往生、今生与来生,要来几番颠倒,才有可能得到一线开悟。汉语异于英语,没有时态,正好可以玉成此种颠倒。来读《雾中划桨》:“他们不断地划,不断地划,/他们一次次将白色的枯骨举过头顶,/又一次次探向水之深处。”划桨的是“手臂”,也是“枯骨”,后者的将来时态叠加了前者的现在进行时态。手臂耶,枯骨耶,哪里分得清楚?分不清楚,看不真确,恰好才是火眼金睛。还可参读《惊诧》和《来年的树》。时态的叠加就是因果的颠倒,这里面,就包含了开悟。泉子不断地揣度着时间,揣度着它的面孔、脾气和巫术,反复脱离——又反复靠近——某种几近超脱的境界。你看看,时间不容分说,给每个人分发着糖果:一颗叫做“死亡”,一颗叫做“孤独”,泉子多得一颗叫做“羞愧”。“死亡糖果”难道是可以拒绝的吗?1997年,诗人痛失其兄,参差同时开始写作。过早的剧痛,过早的惊诧,躲都躲不开,给生命,也给写作带来了几乎一蹴而就的无常感和迟暮感。没有朝霞,没有春天,只有积雪及膝。真所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可参读《时间的羞辱》《二十八岁》《巨石》和《哀歌》。“孤独糖果”难道是可以拒绝的吗?诗人有阿朱,有点点,有诗学上的诤友,有艺术上的俊友,过着恬淡安闲的生活。但是,无穷的时间,无涯的空间,却将诗人逼入了一种屈原式的孤独,或一种陈子昂式的孤独,一种《天问》或《登幽州台歌》的孤独。可参读《诗人的孤独》《孤独》和《一只白鹤来世的孤独》。“羞愧糖果”难道是可以拒绝的吗?是的,可以拒绝。所谓羞愧也者,已经快要失传。泉子却清楚地知道,他的专职,正是不断领取或发明那属于自己的羞愧。可参读《伟大的羞耻》《不是骄傲》和《生而为人的羞愧》。死亡是个蒲团,孤独是个蒲团,羞愧是个倒扣的蒲团。诗人趺坐良久,才发现,死亡、孤独和羞愧都是“我执”。如何破除我执?我即时间,时间即我,两者同归于“刹那”——三张面孔,其实本就是一张面孔。可参读《我已活过了我自己》和《刹那间的事》。如何破除我执?我即空间,空间即我,两者同归于“空无”——两张面孔,其实本也是一张面孔。来读《空山》:“哦,你的不能,/是你无法从心中取出山。/你的不能,/是你无法从山中取走这空,这无,/这无边的寂寥与孤独。”来读《空无的蜜》:“多与寡都不是你所注目的。/你必须成为一,/那唯一的,甚至比一更少,/你必须在对心灵的持续倾听与追随中,/饮下这空无的蜜。”为了这刹那,为了这空无,诗人找到了最后最重要的蒲团:一个蒲团叫做“文字”,一个蒲团叫做“山水”。对于泉子来说,不得已,才动用了文字。如果落叶或狗屎更有加持力,他会马上丢掉文字。文字有障,山水不隔,“技而近乎道”,文字障有可能——自相矛盾地——消弭于山水诗。那就写得更节约、更直接、更通透,就像一部白话版《碧岩录》。多少诗人把诗作为最高的奖品;而泉子呢,却把诗作为必经的危桥,他也不确定对岸有没有摆放任何奖品。2001年,秋天以降,几乎每个周末,在西湖之畔,在孤山之麓,从南山路到北山路,从茶馆到咖啡馆,诗人都在湖山之间游目骋心。诗人读西湖,西湖也读诗人。诗人读孤山,孤山也读诗人。白堤苏堤如是,断桥葛岭如是,保俶塔、领要阁和玛瑙寺亦如是。相看两不厌,以至两不分,山水诗呢,不过是其间的一份徒劳。来读《我终于没有辜负这片山水》:“这是一种相互的信任/锻造出的祝福,/这是山水与人心互赠的千古。”空间,时间,没了界限,无从区分——周梦蝶有首《刹那》,也是这样,那就可以取来并读。泉子曾发表过一段高论,大意云:对古人来说,真理不言自明;对今人来说,真理却需要通过与自我、与他人、与时代的争辩来赢得合法性。真理就是刹那,就是空无,就是道,就是无名,就是万古而常新。诗人年过不惑以后,每日持诵《心经》和《金刚经》。在无止境地趋近真理的半道,在滴水穿石的中途,为了哪怕半厘米,诗人也不会再去借来马尔克斯,你看看,他就是那个懵懂的小道士、那个清澈的小沙弥,他就是白乐天的一锭遗墨、林逋的一枚青梅,宋画里面的一截枯枝,他就是宋人苏东坡戴月往访的那个素人张怀民。









编辑/李笑  审核/徐曦琳  核发/郭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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