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度 | 唐涓:令我魂牵梦绕的依然是那片高原(访谈)

文摘   2024-09-18 16:34   青海  


唐 涓  女,山东文登人。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被国家公派留学于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大学新闻学院。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研班学员。青海省自然文学协会副会长,现任《三江源生态》杂志主编。
已出版散文集《从西向西》、文化散文《诗意栖居》《佛境梵韵·隆务寺》《时光的另一种表述》《中国影像70年》《栖居江源》,长篇报告文学《我心中的手》《追梦柴达木》《天路之魂》,纪录片拍摄札记《离天最近的生灵》等。作品多次入选《2004中国散文年选》《2006中国精短美文100篇》《2008中国随笔排行榜》《2009中国年度散文》《2010年中国精短美文》《2015中国年度散文》《新中国散文典藏》《2016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等多种选本。先后荣获第三届冰心散文优秀奖、青海省第六届文学艺术创作奖、青海省第八届和第九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陕西省第十二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等。




令我魂牵梦绕的依然是那片高原(访谈)

唐 涓

原刊于《青海湖》2024年第9期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我便看到了白渔老师温和的笑脸,听说我要来,特地站在住家走廊的电梯口等候。相隔10年,老人家依然精神矍铄,变化的是,手里多了一根拐杖,且行走有点蹒跚。在客厅坐定后问其原因,说是一年前外出时不慎跌倒,磕在了头部。经过治疗,总算是有惊无险,没有伤及大脑,思维和记忆依然清晰。
“运气还不错,没把我摔成个傻瓜。”白渔老师的笑声里袒露出他乐观的秉性。
今年春节过后,《青海湖》文学月刊主编郭建强先生,为他们的“完成度”栏目约我写篇白渔老师的访谈。白渔老师是我尊敬的前辈,我们在青海省文联同事多年,又曾在文联家属院做过邻居,自然没有理由推辞。我打电话告诉白渔老师访谈的事,老人家自然十分欣喜,但并不接受我因刚见过面不久,打算采用电话访谈的方式。给出的理由是: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清,面聊更显得随意一些。我不忍拒绝老人家想见面的心愿,便再次踏上赴蓉的路途。
五一假期,蓉城气温已接近西宁盛夏,那天早晨,我按约前往白渔老师家,从酒店出来,天空平静,可等我刚刚钻进出租车,突然暴雨如注,沉重的雨滴在地面砸出无数个水泡。这一点也不像高原,高原下雨是有预示的,或先刮一阵风,或打片刻的雷。车在白渔老师家的街对面停下来,因不能调头,我只好顶着暴雨冲过街道,倾盆大雨下我的小伞薄如蝉翼,除了脑袋,衣服基本都淋湿了。
白渔老师见状立刻让我披上他的外套,一股淡淡的香烟味随即飘到我的鼻尖,让我恍惚回到初次见到白渔老师的情景……那年我刚上大学,距离20岁还有很长的日子,跟着省上几位作家诚惶诚恐地去拜见著名诗人,我们进了家门,白渔老师才匆忙起床,脸还没顾上洗,就点燃了一支烟,笑眯眯地望着我们。现在,他坐在那,依旧是指间夹着一支烟,笑眯眯地看着我,只是一晃,时光已经流逝了四十余年。
白渔老师的小书房里,我们畅谈了3个小时,尽管楼下修建地铁的工地不时传来刺耳的噪音,但并没有干扰白渔老师沉浸在往日岁月里,缓缓流淌出的对文学创作的一往情深……
唐涓白渔老师,其实我做这个访谈并不容易,因为诗人马非在10年前做过您的一个访谈录,写得很细致,差不多梳理了您整个的创作生涯,咱们这次尽量避免重复,简单地聊聊,您说呢?
白渔:可以,但有一点重合也没关系。
唐涓:您退休后回到故乡,离开高原有十多年了吧,有什么感受呢?
白渔:我2012年回到成都定居,这中间只有“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时回去过,在青海生活了大半辈子,现在回去却高反比较厉害,真是没办法。这些年里,我时常思念高原,青海有我很多朋友,我很想他们,有时候特别想回去,又顾忌自己的身体。青海是我文学生命具有标志意义的地方,如果当初不去青海,我可能不会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借助做地质工作的便利,青海的山山水水我几乎都走遍了,我认为青海是个多种资源最富有的地方。
唐涓:您还记得发表处女作的时间吗?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背景让您钟爱上了诗歌创作?
白渔:1959年创作的一首诗,后经修改发表在《诗刊》上,这应该算是我的处女作吧。当时我在柴达木盆地找矿,生活条件尤其是地质工作还是相当艰苦,但并没有影响我对创作诗歌的喜爱,白天随队找矿,晚上收工回到宿舍在油灯下创作。柴达木的两年时间里,我写了一百余首诗,后来经过整理修润,选出一些投给了《青海湖》文学杂志,没想到竟然分三期连续发表了,一下子引起了青海文坛的关注。之后在《青海湖》编辑白榕的鼓励下,我又在《诗刊》及全国各地的刊物陆续发表了不少诗歌,这些成果大大点燃了我创作诗歌的激情。可以说,柴达木是我诗歌创作的起点、福地,当然这也是柴达木独特、丰厚生活的馈赠。
唐涓:您最初开始诗歌创作时,受哪位作家的影响最大,借鉴哪种类型的作品较多?
白渔:国内的诗人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艾青,艾老的诗歌成就不用说了,更重要的是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一种做人的高贵品质。
国外的诗人是普希金,但我更喜欢海涅。1957年,我在图书馆将馆藏的国内外诗歌通读了一遍。还有对我诗歌创作影响很大的是1979年,我跟随艾青带领的诗人访问团,走访的时间长达两个月,很多优秀的诗人聚在一起,交流学习,给我不少启发。访问团活动结束回来后,很快就出版了《帆影》,这是我的第一本诗集。
唐涓:您被称为“江河源诗人”,我知道您分别是在1986年和1987年去的黄河和长江源头,而我是在2017年先后抵达了约古宗列和各拉丹冬,这中间相隔了30年的时光,所以我特别想知道您当时行走源头的情形。
白渔:是的,约古宗列和各拉丹冬我前后去过数次,当时去源头的路极不好走,加上明显的海拔反应,十分辛苦,但的确是非常值得的。当我看到各拉丹冬那高耸的巨大冰川,瞬间被震撼到了,心里在不停地说,我来晚了,我来晚了……那种感觉是无法言表的。走了一路,苍茫、壮美、荒凉、原始,种种场景落入视野,也走进心里。所以写诗必须去现场感悟,这太重要了,心到不了,也就无真诗,你不身临其境去体味,如何有感而发。所以很多诗人来过青海以后说,我写江河源的那种感受别人是写不出来的。去了源头之后,我便认为,母亲河源头是需要赋予一种精神的。
唐涓:您去的那年,各拉丹冬冰川下的那户牧民,人称“长江源头第一家”就已经在那了吗?
白渔:在呢,我还写了他们,海拔5300米的地方,你根本无法想象他们的生活条件,我太佩服这户牧民超强的生存能力。
同样,约古宗列也是,当时的诗歌有远离传统文化的势头,我就思考自己该写些什么,于是想到了母亲河,想到她的源头去看看,感觉我们的母亲河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多少年来,别说为她写诗,很多人连源头在哪都没搞清,更没有保护意识,而这在今后十分重要,应该填补这个空白。天遂人愿,恰好与时任省政府秘书长马石纪想做一本江河源的诗画集不谋而合。有了省政府外在条件上的支持,克服了路途中的种种困难,花费一年多时间,写了百余首关于黄河源的诗。到北京去拜见艾老时,他问我最近在写什么,我说写了一些黄河源的诗,艾老听了非常高兴,立即给我题写了书名。
尽管写过不少源头的诗,但还是觉得对源头的理解是远远不够的,仅仅触及了一点皮毛而已。江河源头的每一种生命都是有价值的、有教育意义的,也是对人类有启示的。所以,要想写好江河源头的诗,真是太难了。
唐涓:三江源头中,您长江黄河的源头都去过多次,那澜沧江源头走到了吗?
白渔:我走到了杂多县,和澜沧江真正的源头还有距离,行走匆忙,没有深入,所以写得很少。
唐涓:迄今为止,您较满意的是哪一部作品?现在如何看待当年的作品?
白渔:我较满意的是长诗《烈火里的爱情》,1964年,我在青海海东做地质普查工作,跑遍了互助县的山水,开始对青海“花儿”这个历史悠久的民间文化的精粹产生了浓厚兴趣,我花了几年时间阅读、研究了上千首青海“花儿”后,不由得有了创作的萌动。1979年调入青海省文联后,我便去互助县深入生活,之后尝试写了一千余行的初稿,寄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不久后编辑回了信,提出了修改意见。我又去了互助更深入地体验生活,发现土族人非常喜欢“拉仁布与吉门索”这个爱情传说,但面临的困难是,土族没有自己的文字,看不到文字记载,只是口口相传。于是我就走村串户,专找上了年纪的老人、“花儿”歌手,一点点地补充、记录,在原始传说的基础上进行再创作。
第二稿修改完成后,感觉好多了。很快人民文学出版社又给我回复,希望有些内容再进一步完善,出版社特意请我赴京城改稿。那个年代的编辑真是敬业呀,修改意见就写了十几页。其实这部长诗修改难度特别大,每一遍几乎都是推倒重来,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常常忘记吃饭,饿了就吃点蛋糕面包。先后改了四稿,总感觉还不是太到位。那些天自己似乎脑细胞都被榨干了,非常痛苦。
当时《烈火里的爱情》其中一章的结尾怎么改都不满意,我就走出房间,在附近的公园转了3天,最后才灵光一现,算是完成了修改。这次改稿经历,令我终生难忘。一个是让我蜕了几层皮,更重要的是让我见识了编辑的热情耐心、认真负责的职业精神。人说“编辑是作家的老师”,我从他们身上真正体会到了。有意思的是,出版社定稿后,责任编辑和美术编辑特地来互助追踪我的创作足迹,也就是进行了一番实地考察后才发稿。
唐涓:听您这样讲,我很惭愧,我也做了几十年的期刊编辑,这样的敬业精神真值得我们学习。
白渔:你也很不错嘛,特地从西宁大老远跑过来。《烈火里的爱情》是迄今我花功夫最多的一部作品,前后历经数年,在表述方式上也是一种尝试。如今出版已经差不多40年了,我觉得它在展示我们民族传统文化的精粹上,仍然是一部留得住的作品。
唐涓:您后来又创作了长篇纪实文学《唐蕃古道》《走进柴达木》《黄南秘境》,这是基于怎样的机缘?
白渔:《唐蕃古道》这本书,最初是摄影家郑云峰请我与他合作的。我们沿着唐蕃古道一同行走,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在行走过程中,我愈发领略到了青海文化的博大丰富,当时是1988年,我们青海在许多人的认知里还是蛮荒之地,我开始意识到,青海太需要宣传了,作家应该担当起这个责任。《唐蕃古道》最早是1989年《中国旅游》做了专号,向海外推介,后又分别用中英两种文字出版。2004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再版,出版后影响很大。2019年,青海人民出版社重新出版了这本书,先后共出版了7次。现在再看这本书似乎有些滞后了,但当时对宣传青海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长篇报告文学《走进柴达木》是我和代言公先生的合著。上世纪90年代,柴达木的工业处于低谷时期,当时青海省文联搞了个项目,请我们写一本书。那一次的采访很辛苦,我们奔波了八十多天,没想到书出版后,反响最大的是我在书里写到的“外星人遗址”,还真是热闹了好一阵子,引了不少人来看。
《黄南秘境》是黄南州的约稿,依然是我和郑云峰先生的合作,也采访了大半年时间。中国青年出版社2006年出版了此书,可能算是最早宣传黄南藏族自治州的文字了。其实当你走下去就会发现,青海的自然文化资源非常丰厚,应该把旅游文化重视起来,这个观点我在政协会议上也多次谈过,可惜那时候旅游还没有热起来,人们的目光都聚焦在经济建设上。
唐涓:您创作了那么多的诗歌作品,并尝试不同的语言风格,您在乎读者的评价吗?
白渔:既在乎又不在乎,我写作只按照自己的路子走,不跟风也不模仿,甚至是用很笨的方法,写到某一个主题必须去现场深入挖掘,细心观察。比如我写黄河源头和长江源头,先后去了7次,才有了《约古宗列感受》《雪线蝇》里的那些句子。但中肯的批评我会牢记一生,记得诗人吕剑曾说:白渔的诗写得不错,就是复杂了一点。所以我后来的创作都在考虑诗歌的单纯。我也不喜欢听吹捧的话,这也是我从来都拒绝给自己开作品研讨会的原因。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诗歌学会、陕西教育出版社、《诗刊》曾经都准备给我开,全都被我婉言谢绝了。
唐涓:和上世纪80年代文学辉煌的时代相比,如今读诗的人越来越少了,您能谈谈诗歌在当下存在的意义吗?
白渔:你说当下读诗的人少了,这个可以理解。时代变化很快,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关注点,尤其是在互联网时代下成长的年轻人,吸引他们眼球的东西太多了,快节奏的生活也让他们变得更加务实。但我还是认为,诗歌在任何时候都有存在的理由,在每个人的心灵和生活历程中,都有诗句在与之相随,你看很多景区不是用了某些诗句而出名的吗。
诗人写诗,不要想着发财,诗是真言,最需要真诚,诗是用自己的智慧给予他人启示。其实读者对诗歌的要求很严苛的,既要神圣又要大众。90年代,有位残疾人写了些诗,给全国的名家写信请求指点,只有我写信鼓励他,后来他还出版了一本诗集。可见诗歌的作用是抚慰他人、慰藉心灵的,任何时代,我觉得诗歌的精神力量都不可忽视。
唐涓:故乡是您成长的土壤,高原又是您多年生活的地方,您认为这两者与创作是怎样的关系?
白渔:我在青海生活了五十多年,早已是“他乡是故乡”,人生的黄金时间全撂在青海了。这种感情就如同我喜欢的那首歌《高原红》一样,根深蒂固。有四川的朋友经常问我:你在青海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还那样深爱着青海呀。是的,我想人生本来就是甘苦相伴,而苦难是对作家的一种锻炼,也是收获。其实那10年里,我什么苦也都吃过,什么活也都干过,我总是想起在地质队的时候,走到牧区,住在藏族同胞的帐篷里,感受着他们的热情,分享着他们的劳动成果,这些都在激励着我的创作,不管曾经历过什么风雨,我依然热爱这个国家。
故乡是我成长的地方,我少年时就失去了双亲,那种苦难别人想象不出,所以我写故乡的诗不多,有《故乡》《回南方》《文殊院》等,真正滋养我长大的,还是高原大地。我曾在一些场合表示:如果人真能够转世,我仍选在青海,最好成为昆仑山上的一颗石子。
唐涓:您的诗歌语言十分独特,您认为什么是好的诗歌语言,好诗的标准是什么?
白渔:我认为好诗是回归质朴,追问人的灵魂。不玩弄辞藻,用简洁的语言表达出丰富的意境。深度是藏在诗里的,让更多的读者读懂,能够触动读者的心灵,引发情感上的共鸣、思考。
唐涓:您从事诗歌创作几十年,发表作品的总量大约有多少?有没有封笔的打算?
白渔:没有精确地算过,诗歌创作了1000余首,各种文章200多万字,出版个人文集30多部。也谈不上什么封笔,只是如今已近90岁的人了,听力和视力都退化得厉害,基本搁笔了。我觉得诗人的创作力是有限的,如果不能显示自己新的创作力,就不去写了,我可不想炒剩饭。现在我偶尔写写毛笔字,但眼睛花了,手还抖得厉害。
唐涓:您原来打算将自己的全部作品整理一下,出版《白渔诗文选》,现在还有这个计划吗?
白渔:是的,几年前我是有这个想法,但自摔了一下后,身体还是受到了影响,等身体恢复恢复后再考虑,我还是没有放弃,文字量也不是很大,差不多5卷就可以了。
唐涓:谢谢您送我的这本《白渔书诗》,捧在手里沉甸甸的。虽然不是正式出版,但我觉得尤其珍贵。将您自己的百余首诗与自己的书法融为一体,这个创意极好。书法是线条的艺术,诗歌是语言的艺术,真让人有种诗书合一美的享受。您是如何产生这样一个想法的?
白渔:其实这个想法很早就有了,当时有机会出版,是自己一拖再拖,最终自费印刷,算是圆了个心愿。我平日里有个习惯,喜欢将自己的诗随时留下墨迹,谈不上书法,只是想用此书给子孙留个纪念,告诫他们不要过于依赖电脑,要把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毛笔字写好。印刷的数量不多,都是送朋友的。
唐涓:回首一生的创作,您想给自己留下一个什么样的总结?
白渔:一生努力了,但没达到想要的效果,只有几部作品觉得还可以。总的来说还是对自己不满意,很多想写的东西没有完成,特别在写完黄南州和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的文化专著之后,我就打算给青海的其他州也各写一部,宣传他们的旅游文化,但没有做到,毕竟那时已经年逾古稀了,很多想法力不从心,这是我最大的遗憾。所以我想对青海诗人说的是,趁着年轻努力耕耘,创出佳作,不要贪多。
唐涓:白渔老师,担心您太累了,咱们就聊这些吧,您多保重身体,我下回来成都时,一定先来看您。
白渔:好嘛,谢谢你!回去代我向青海的作家朋友问好,欢迎他们来成都,我请吃火锅哦。









编辑/李笑  审核/徐曦琳  核发/郭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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