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子诗选
泉 子
原刊于《青海湖》2024年第10期
▌ 雾中划桨
在雾中划桨的人,他们并没能撕开浓雾。
他们一次次把手臂伸出身体之外。
他们不断地划,不断地划。
他们满载着雾,
他们的身体也是雾做的。
他们的脸是雾,他们的眼睛是雾,
他们的心何曾不是白茫茫的。
他们不断地划,不断地划,
他们一次次将白色的枯骨举过头顶,
又一次次探向水之深处。
▌ 风
西子湖畔,树木任意的生长都是好看的。
二十多年来,我沐浴着它的风,
而它为我拂去的心灵深处厚厚的尘垢之和,
与二十多年前,那颗年轻的心是相等的。
▌ 刹那间的事
一颗露珠的聚与散是刹那间的事,
对一个刚刚度过了他漫长的一生一大半的人来说,
一只蜉蝣的生与死是刹那间的事,
一朵花的开与败是刹那间的事,
一片山坡,一片树丛的荣与枯是刹那间的事,
对一个刚刚度过了他漫长的一生的一大半的人来说,
一个时代与另一个时代的交替往复是刹那间的事,
一个家族的盛衰消长是刹那间的事,
万物的生生与灭灭是刹那间的事,
尘世的孤独与寂寞,悲伤与欢愉是刹那间的事,
对一个刚刚度过了他漫长的一生的一大半的人来说,
佛陀因一种寂静与幽暗,而不得不忍受的喧哗与炫目,
是刹那间的事。
▌ 时间的羞辱
我们相约穿越一个时代,
我们相约穿过了一个共同的少年、青年,以及迎面而来的中年,
更远处,会是一个我们共同的暮年吗?
我们是感激,还是咒骂?
当时间终于完成了对每一个人的羞辱。
▌ 空无的蜜
多与寡都不是你所注目的。
你必须成为一,
那唯一的,甚至比一更少,
你必须在对心灵的持续倾听与追随中,
饮下这空无的蜜。
▌ 多么孤独啊
多么孤独啊
一个人从人世间走过
他留下的
是被别的眼睛忽视的
是被别的耳朵拒绝的
是被别的嘴唇
没有说出的
▌ 记 忆
第一次做爱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这是相对
于一个人的青春而言的。
第一次通过手来抚慰自己的身体也是在很晚了。
而在最初的那些时间里,我一次次用在大街小巷的暴走
来平息身体深处的饥渴。
那被火追逐,却无路可逃。
记得有一次,我用了整整一个夜晚从城东穿过整个杭州城
到达了城西一处我从未抵达过的地方,然后
踩着曙光返回。
这是一段并不遥远,但又何其漫长的时光。
▌ 轮 回
“人真的有轮回吗?
如果在下一辈子,
我有了别的爸爸与妈妈,
我们在路上遇到,
但我已经认不出你们了,
那该怎么办啊?!”
在又一次辗转反侧中,
点点说出了她
那几乎从绝望中漫溢出的忧虑。
▌ 诗人的心
一片树叶落下来,大地以微微的震动作为回应。
是又一片,是又一片片的树叶,
落下来,
落下来——
直到大地获得一颗诗人的心。
▌ 保俶塔从来不是被看见的
保俶塔从来不是被看见的,
而是我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将它再一次从我心中取出,
并将它重新放置到这青山缓慢的流淌中去。
▌ 巨 石
“他就不能想想那些继续活着的人吗?”
一位旁观者的义正辞严,让我意识到,
你求生的欲望或许真的是不道德的,
当你说,你想回杭州的大医院治疗时。
而更显然,在你从省城肿瘤医院离开的那一天,
甚至是在这之前的很久以前,
在你做完第三次化疗,
而癌细胞依然加速向全身扩散之后,
在医生向你描述死的种种可能性中
那越来越清晰而确定的一种时,
你妻子已然在心底彻底将你放弃了。
当我向她转述你的请求时,
她说,这该是多大的一场折腾,
而这一切又都是于事无补的!
你就当他是一个孩子,哄哄他,
或许,你还可以听听他父母的意见。
电话的另一头,一个悲伤但坚定的声音
多少有些让我手足无措,
直到第二天一早,我收到了你的最后一条短信:
救救我!
我驱车三小时赶到了你父母生活的小山村。
当我走进那间昏暗的屋子时,
你挣扎着,但终于未能起身。
“要回杭州吗?”
我未能从你身体的晃动中分辨出你在点头还是摇头。
而你的手不断挥动着,
仿佛我们之间隔着无数飞舞的蚊蝇。
我准备叫救护车的建议
被你父亲坚定而有力的手势打断了,
你妻子在一旁解围,
要不再等等,等到明天早晨,
或许,那时他能更清晰地表达自己。
剩余的时间是沉闷、压抑与尴尬的,
直到夜的最深处,
你终于的死,帮助卸下了
那压在每一个人心头的巨石。
▌ 释 怀
还有怎样的爱恨是不可以释怀的?
当我们从宇宙的至深处获得了
一次崭新的凝望
或俯视。
▌ 圆月与枯荷
永恒的西子湖,
不朽的你我、圆月
与枯荷。
▌ 不可穷尽
孤山之不可穷尽
恰如一颗诗人之心的
永远年轻。
▌ 紫阳山
这座三十年前为你所初见
而又一直熟视无睹的山,
突然间让你泪流满面,
并非物是人非,
抑或青山不老,
而是你知道,
你知道了
一个人去寻找,
去倾听,
并去成为那个最初的自己
是多么的艰难!
▌ 诗的意义
当你认识到诗最大的意义
在于修补一个残缺的人世,
并帮助你去成为那个更好的自己时,
你才获得一种真正的拯救,
并终于得以放下
那全部的抱怨
与不平。
▌ 耄耋之年的沈先生
耄耋之年的沈先生
绕过他学生为他介绍的相亲对象,
而向与她同行的女儿表白:
“其实,我的心是和你一样年轻的!”
并成为朋友们在此后多年聚会时
被反复提起的笑谈。
而你是在又过了很多很多年之后
才渐渐理解了
这样一份不合时宜的渴求中的
凄美与率真。
▌ 又一个真身
最初,你对李白的衣冠冢是无感的。
它几乎与你同年,
(上世纪七十年代迁于此地)
虽然它坐落于采石矶上
一处眺望长江水的绝佳之地,
并紧邻传说中太白先生的
落水处。
你带着浅浅的失望
或遗憾,
直到你看见了林散之先生题写的碑文,
仿若太白先生的
又一个真身。
编辑/李笑 审核/徐曦琳 核发/郭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