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笔记 | 李霞:窗外

文摘   2024-08-29 12:00   青海  


李 霞  女,作品散见于《山花》《朔方》《飞天》《星火》《星星》《滇池》《青海湖》《文学港》《广西文学》《广州文艺》《四川文学》《福建文学》等刊,有作品被收入多种年度选本,出版采访记《难忘那片土地——尽美故里行》(合著)。



窗  外

李 霞

《青海湖》2024年第8期



1


4月,小区里的紫叶李树,开满粉白的小花。我用轮椅推着九十岁的母亲,从花树下经过。也有玉兰树,开白的或紫色花;还有粉红色桃花,挨挨挤挤。当然,偌大的小区,还有其他树,以及高矮不同的灌木。四五月间,它们开花或不开,枝叶,无一例外在日渐繁盛。

5月末一天,推着母亲,再经过紫叶李树,发现地上铺了不少紫红色小果,霎时两边都是紫叶李树的甬道,因为那些小果的飞身扑落,增加了野地般斑斓的情致。结得密集自行淘汰的小果们,将它从其他树里凸显出来,率先将次第要来的夏日浩繁引给人看。

将轮椅停下,我弯腰捡起一个,瞧它生涩的模样。满地的落果,像一地叫作“落果”的花,寂寂然,开放在一片绿荫下。

又一日,那条甬道,已不着一物。掩在树上不肯再飞身扑落的果子,正沿着时间轨道,长成它最终该长成的样子。我推着母亲,日日从它们的身边经过,岂不也在沿着时间轨道,在走人间的路。

坐在我们家八楼客厅的窗口,母亲望出去,说,那棵大树结的果真多,不知好吃不好吃。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是棵法桐,哪有什么果子,只是很多树叶在阳光的反射下明晃晃在其中,和暗处的树叶相比,状如果实。

挨着那棵法桐,也有条甬道,两边也都是紫叶李树,因为在楼前,日日从窗口望得见,和母亲就很少走去那儿。

6月之前,从窗口望去,紫叶李树的叶子带些暗灰,树干不粗壮也不颀长,很不起眼。即便在花期,那种粉白也并不显得多隆重多引入注目,所以在母亲的眼里,每次望出去,还是那棵高大的法桐先吸引到她。小脑萎缩时常糊涂的母亲,会一次次将我纠正给她的话忘掉,说,你看那棵大树的果,结得真多。

有一次,看那棵树看得倦了,母亲移开眼光,将远远近近的绿植都瞧了一遍,开口总结似的道:这个园子不小。这句话从九十岁的她的嘴里说出,真像从遥远岁月里沥出,粘带着旧时日里的风尘。

以前,乡下的老家,房屋后面就有一个园子,不大,纯粹野园,长着杂草和一些树。园子那扇用铁丝当锁箍绕在锁扣上的旧木门,对那时还是孩子的我来说,打开它会略微麻烦,就搬个凳子到墙根,踩住,扒住墙头爬上去,跳下去,然后犄角旮旯,胡乱猎奇一通。要出去,就蹭蹭几下爬上墙边的树,借它踩到墙头,随后咚的跳下。谁知道那时我有多么野性,母亲又多么年轻,但同时有多少生活的艰辛需要她不得不伸出手,逐一揽接过来。

当她说“这个园子不小”的时候,不知脑海中蓦地闪过那个旧园没有。



2


日日,母亲要在窗前坐上几回:早上起床,午后,或任意其他时间。行动缓慢吃力,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她做的事,她就蹒跚到这屋蹒跚到那屋,最终,又会找去窗前。我忙起来无法陪伴,她就脸朝向窗外,寂寂地坐着。

坐着的椅子,每天都在窗前放着,是她的专座。椅面,我特意铺上了一块软和的棉垫。

她可真愿意坐在那儿。不,应该说,于她的闲坐,那儿最合适不过,因为除此,没有别处可以如此放远她的视线,聊以慰藉打发一段一段的时光。即使我推着她刚刚在小区里转完一圈。那又怎样呢。人一生的末尾,举手投足间无能为力,若再加旧时代男尊女卑带给识见的受桎而一路影响,还有小脑萎缩的日渐侵袭,这些无不雪上加霜限制住母亲,最终将她置于促狭之地,于是活着的世界,只剩下单调和匮乏。她像囿在黑暗里的一只困兽,出于本能,在竭力寻求有着丰富光源的外界。客厅里的大玻璃窗,恰恰在给她这种可能。

寂寞,在那时稍稍远离。

写到这儿,有必要提提父亲。当我用轮椅推着母亲在小区的花间和树道中穿行,他在家中。确切说在床上。来我们家居住的两个月后,他摔倒,右股骨粗隆间骨折,手术后只能局限在床上,等待慢慢恢复。下午我推着母亲出门前,就会扶他坐起,倚靠床头,换个姿势休息会儿。我想说的是,与母亲不同,比母亲还年长两岁的他,一点儿不用担心他会寂寞。搞了一辈子文艺创作的父亲,除了活动受限,其他,不用担心什么,也无需别人陪伴。

他读报纸,看电视。耳背,交流时,他若实在听不清我说什么,我就在一张纸上写给他看。他不愿戴助听器,不想听到小机器有时传出的哧拉一声的杂音,他想要自然状态。看电视,只要屏幕下方出现字幕,这就足矣。什么也不读、不看,照样有质量打发一段时间。微微蹙着眉头的凝神静思里,谁知道正在翻涌着什么呢。

但知道,他无比爱着母亲。是有愧怍要补偿的那种爱。他早年工作在外,家里农活和上有老下有小的一摊子,全由她来担。他知道她的不易。可是艰苦的大时代的洪流中,每个人都一骨碌一个跌地向前走,谁又容易呢。就像莱昂纳多·科恩在他的《颂歌》里唱的:“一切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有些年头了,母亲生日,父亲都会张罗去饭店过,他自己的生日,却不接受同样的提议。过惯了节俭和清静日子,他只愿把排场和热闹给母亲。母亲呢,是多么顺和的一个人,怎么样她都愿意,怎么样她都接受。这愿意这接受里,除了性情使然,还有人生经历的影响,这对认知方向的塑造不无关系。母亲幼时家境,并非糟糕,我的外祖父,是上过私塾的人。至他两男两女四个孩子到了读书年龄,他却只将两个儿子纳入他亲自培养的私塾之列,两个女儿,只能在旁,边做其他活儿边眼巴巴看着。

这是母亲年老,我们母女俩坐在一起闲谈,她不止一次跟我讲起的事。幼时的记忆根深蒂固。至成年结婚后一人在家独当一面挑起重担,又不得不时有面对窘困、一时无处诉说的委屈继而自行消化的能力。不堪的回忆里,有件事,至今说起,仍心有戚戚。成家不久,还未单独立户,与大伯家在一个院里居住。有天母亲外出干活,大伯家一只鸡进到了屋里。进到了屋里的鸡,不幸啄食了置于角落的灭鼠药死掉,等母亲回家,伯母已经满脸怨怒等在那儿……第二天,母亲出工回家,刚迈进屋一只脚,就被眼前所见惊骇住:地上横三竖四躺满死鸡。慌急中她转身跑去伯母屋里,讲说情形。伯母呢,斜睨了下母亲,冷冷地说,不是馋鸡了吗,去吃吧……伯母,彻底误解了母亲。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话,在当时生活皆拮据的两个家庭间同样适用。并不代表伯母对母亲有多大过不去,只是沉重的现实,将眼前原本明亮的光束遮蔽。可是对于母亲,那样的惊骇、那样的有口难辩造成的身心冲击,会有多烈。多烈,她也只能在心绪渐平后领受。——低头不见抬头见,日子还得过下去,除了咬咬牙领受,还有什么能比得过化干戈为玉帛的方式。



3


到老年,脑萎缩带给思维的时常混沌,母亲顺和的一面更趋凸显。这样的凸显,很大部分,是懵懂的孩童般依赖他人的成分,而属于自己的意愿少得可怜。她已习惯依赖我,饮食,作息,外出,以至看哪一个电视频道。有时我几个频道来回切换征询她的意见,她说,看哪一个都行,反正我也看不懂。

人就是这样奇怪,于我,她的依赖反在增强着我对她的依赖。须臾不可离的依赖。我知道,这样的依赖,到底,出自对衰老无法阻止的悲悯,和生命尽头不知何时就要到来的焦虑、惶恐。多一次与她亲近,就多一次和血脉承接的温暖生命的交手,是一份满足的得到。

就像母亲时常要坐在大玻璃窗前,望出去,得到的一份满足。

可是,母亲不知道6月底,窗外不同于以往的另一番景象,将会怎样生动地来到她的面前。

先说6月初的一天,下午,窗前,不单单坐着母亲,还有父亲。父亲坐在轮椅上。两人第一次在那儿面对面坐着,也一同望着窗外。他们中间,是一个方形高木凳,凳面,放着茶壶和两个茶碗,我给他们分别斟上茶水。那天他们特别愿意说话,兴致好。我坐在旁边,时不时要做他们的传声筒,音节放慢,音量提升,将话语准确传递给对方。

父亲有些话,不光说给母亲,还说给我听。他说,栽棵葫芦靠着墙,养个闺女靠着娘;他说,一亩地有个场好,一百岁有个娘好;他说,甜不过蜂蜜,亲不过母女……这些他不是头一次说。不是头一次,我也装作认真在听,且打开手机,在备忘录里记下,诚心诚意配合他的兴致。要知道,这兴致的前提,是他的好心情——自己腿伤恢复指日可待,他特别在意的老伴看起来身体也不孬,没有理由不值得高兴。

可是,有谁会想到,那天我们仨那么其乐融融坐在一起,原来是有一人将要告别这个世界,那个下午,是留给我们的最后的温情聚首。接下来,像原本牢固的三脚架突然被拆掉一边,只剩支离和破碎。

支离破碎,始于两天后的夜间。母亲左脑突发大面积梗塞,住院16天后,溘然离世。事实上,住院的16天,只有9天我跟她在一起,另外7天她在重症监护室,无法相见。而那9天,是怎样的情形:丧失了说话和肢体的交流能力,甚至思维也不存在,似植物人一样躺在病床上。这还不算,还有疼痛的不断接收:插鼻饲管,机器吸痰。吸痰,细长橡胶管,从嘴里伸入咽喉处,或从鼻子里伸入咽喉更深处。陪护的我们,还要遵从医嘱,每间隔两小时,就要有一次较为用力的叩背。将五指并拢呈弓形,快速从下向上、接连不断叩拍,以利让痰液和气道分离,促进排痰。可对于身体虚弱的母亲,每次五分钟的叩拍,是怎样一种极不舒服的煎熬。仅有的表情和声音,就是在疼痛突然袭击身体的时候出现:眉头蹙起,嗓子里被迫发出哇啊的低鸣。除此,我们守护着的母亲,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出现,像守护着一床寂静。

6月8日入院,6月23日病逝。

那天,暮色四合中,在病房外的楼梯处,母亲入殓。殡仪馆的车到达,抬进去。母亲,最后一次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医院。

25日,遗体告别,火化。

行动尚不便的父亲,在得知母亲去世的那刻,坐在床沿上,身体虚脱,两手勉强支住床,只哀哀地说了一句:换上寿衣后,拍一张照片给我看看。



4


6月8日到23日,16天,从月初到月末,时间行进下,月末的窗外,有它独特的气象直抵眼前:紫叶李树,丛丛叶间,分明出一簇簇果实,玲珑,红艳。即使在花期也并不显得多隆重多引人注目的它,像当初那一地落果的刹那凸显,它又变得惹人注目。隔着并不十分明净的玻璃窗,且窗与树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但那种红艳,一点也遮蔽不了,灿灿烂烂,招摇在叶间和枝头。

陆陆续续,有人到了那些树下,仰起头,看那些果子。他们是为摘果子而至。起先,不太用费事,有男人起身向上一跳,抓住一根枝子,拽到低处,就可以收获些许。后来,较高处无法再用此法,就有人擎了捞鱼用的带网兜的长竿,伸到树上,一下一下扑打,希望那些果儿落网。扑打中,有的会落入里面,有的,则会越过网兜簌簌掉落在地。掉落在地,就俯身拾起,放到备好的筐或塑料袋中,不想遗失任何一个。

没有此类法子的人,就会想到晃一晃那些树。两手把住,头仰着,身子快速前后抖动,极尽气力去晃。不负所望,果子,会次第落下几个,接着就捡了去。捡了去,有时便就地站着,衣角上擦擦,咬到嘴里吃掉。

又有人来晃。再有人来晃。近一周的时间,那儿真是热闹,大人,孩子,一拨拨来,一拨拨去。人走净了,鸟儿们就加入进去,在树下灰扑扑甬道或浅白色砖石上啄食没人要的残果。落果汁液的喷溅,鞋子不小心踩踏,树下一大块地方就有了斑驳的果渍,一场场雨来,也很难将其冲刷掉,除非等待,等待有非凡耐力的时间将它带走。

抬头望望,抱住晃晃,再也没有办法让果子从树上到手时,就有人不甘心空手回去,往前走,或转身,踏入旁边长满冬青的灌木丛,弯下身子,在里面找寻果儿的遗落。看他们弓着腰在里面寻来找去,不知道的,会以为是在里面勤勉工作的园丁。

每次,我痴痴地站在大玻璃窗前,望向外面,看这些事情的发生。痴痴里,身体在被掏空,像落在悬崖边一片轻薄的叶子,稍微一阵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我知道,空落和痴痴里,是我无尽的抱憾。我身体似被钉在窗前,移不开丝毫,完全被“抱憾”细细密密包裹。我抱憾这浓郁的人间烟火的发生,再没有喜欢望向窗外的母亲来见证和参与。

若像往常,她坐在大玻璃窗前,望向6月末的窗外,眼睛里该会怎样充满新奇。那实在能给她平日略显单调的视野,增添一抹又一抹生动的色彩。

若像往常,我推着她,也一定会走去平日少走去的那些紫叶李树下,加入摘果子的行列,尝尝那些吸引了一拨又一拨人驻足的野果,到底何种味道。

可是,如今少了母亲凝视窗外的那双眼睛,纵有万般诱惑,我终归没有丝毫欲念,去靠近那些树,那些果子。

非但如此,独个儿经过楼洞出来进去,怯于遇见那些已经熟悉起来的邻居。我担心他们询问,询问怎么不见了老太太。往日,我推着母亲,在电梯里与他们常常相遇,久了不见她出现,总是一件异常的事。母亲在那晚入睡之前,看起来多么健康。我忽略了潜在疾病会猝不及防发生,发生后,又低估了它的凶险程度,没能及时送往医院。我像个罪人——没照顾好母亲的罪人,不小心把母亲弄丢了,再也找不回。

想起了契诃夫的一句话:生活里是没有主题的。一切都掺混着:深刻的和浅薄的,伟大的和渺小的,悲惨的和滑稽的。

契诃夫在无情解剖生活的时候,具有了悖论式的思考:生活没有意义。但他还是坚信:不寻找生活的意义,人无法生存。就像母亲生前,思维已不能算一个正常人的她,没事就找去窗前坐下,窗外的世界成为她不可或缺活着的组成部分。消失了窗外观望,如同半遮蔽住她的眼睛,世间流动随之就会暗淡许多。

父亲晚景的生活围绕着母亲转。她喜他喜,她忧他忧,她健康平安,他心气丰足。她去了,他心气丰足的壁垒轰然塌掉,只能再一点点艰难建立。若有理由促使他这样做,除了本能,还有我说给他的话。我说,爸爸,好好注意身体,我已经没有了母亲,再不能失去您。

而我,一度悲痛得难以自拔。也在悲痛母亲留在世间痕迹的渐渐消失。衣物烧掉。户口注销。某天,擦拭床角地面,发现靠近地面的床体上,母亲拉肚子时不小心喷溅的几滴便溺液。那个位置,曾放置母亲的专用马桶。液滴早已凝结,却无不立刻出现与此相关的鲜活过往。

拿纸,一点点去擦,悲伤下泪眼婆娑:再也无法为她做什么。

又一天,木质饭桌一侧,雕镂的纹路间,在我擦抹桌面时,不经意间发现了细细碎碎落沾的饭粒。母亲都是坐在那侧吃饭。吃饭曾特别干净的母亲,到年老,孩童样回归,动作已做不到很好掌控。

一点一点抹掉。



5


留在世间的痕迹,消失,也在出现。

母亲去世一个半月后的8月初,我爱人去了一趟他们生活了近三十年的老房子,回家,带回几串葡萄。是老房子里的葡萄树所结。当初,母亲栽下它,勤于照护,一年一年,成为当季食用最放心和可口的水果。如今,又一茬葡萄成熟、出现在眼前,却是物是人非的残酷现实。

树,和老房子同龄,就长在母亲房间的窗外。即使躺在床上,也能看到它四处伸展的虬枝、不断拂动的繁叶。若干个夜晚,在我吃过饭离开老房子之前,就站在窗外的葡萄架下,望向隔着一层玻璃和薄薄窗帘的屋内,直到母亲磨蹭会儿,将电灯熄灭,睡下,才会放心走开,回我们小家。

磨蹭的那段时间,母亲往往要鼓捣下那方窗帘。窗帘稍小,不能很好遮到边缘窗框处,她会将她的拐杖竖起到窗台,压住并撑扯下窗帘,让它往窗框处靠靠。或者拉开旁边方桌的抽屉,从里面扯出个塑料袋,将窗帘和窗子最末一根护栏绑结在一起。到现在,那根护栏下端,打着结的塑料袋还在,一竖溜儿五个。

当然,在母亲要那样做、慢步移向窗子时,站在窗外的我,要蹲下去隐蔽,不让她在捣鼓窗帘时冷不丁看到个人影,那样会吓她一跳。窗外朦胧的暗影中,我是一个窥探者,探向窗帘那边影影绰绰的母亲。那时堂屋门关好,父亲已到他的房间睡下,寂静的夜晚,我和母亲,一层窗子隔开的内、外,因为不想让她知晓窗外的我,而忽然觉出之间距离相隔的遥远,俨然以窗子为界,切断了时空的相接,从而千沟万壑般阻挡住接近她的脚步。

另一扇窗子。我站在窗外。没有遮着窗帘,我一下子望到了她。那时,我和她的距离如此近,又无限远。纵使不隔千沟万壑,我也无法切实承欢到她的膝下了。那是真正的时空的断开。

那时,护士在前面领着,由偏门走进重症监护区域,去到出院结算室。费用很快结清——这用到母亲身上的最后的花费。随后,被告知,到偏门外的楼梯处等待遗体推出。就那样,经过走廊,透过那扇窗子,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她,看到了已脑死亡、只能由呼吸机带动心脏跳动的母亲。她的身旁,两名小护士正用毛巾,给她擦洗身体。盛水的那只绿色的盆,是我之前用轮椅推着她,到超市买东西时额外赠送的,盛水多,结实。心里一酸。那刻它似母亲身旁唯一的家人。

想到小时候一幕。一个夜晚,记不起做了件什么错事,我被气急了的母亲抱到了大门外反思。这一抱,倔强的我,就是不肯自己再回去,非要母亲出来领才可,可是过去了很长时间,母亲没有出来。悄无声息的暗夜里,我几次蹑手蹑脚到窗前,听母亲是否已睡着。我希望她是醒着的,随时会起来,口气缓和允我回屋。黑暗中,最终我无法辨清屋内情形,又自尊心作祟,再悄悄踅到大门口,沮丧中重新坐回到门槛上。

成年后,跟母亲提起此事。她也记得,说,怎么那么倔呢,我屋门都没关,想着,你快进屋啊,就是等不到你进去,等后来穿衣下炕去门外,你已倚在门框上睡着了……

后来的情形我没记清。只是对于那道门槛上的幼童,幼童身子扒靠的那道窗台,似乎现在我一伸手就能触到。

如此,此消彼长。不得已中,记忆登场,长驱直入,在代替消失的实际生活中的东西,再现对如今来说畅达却也是艰难的辨认。现如今,摆在桌上的几串紫色青色的葡萄,忽然间似觉一件超现实主义作品,出现得真实又梦幻。真实的是它具体的样子,梦幻的,则是它笼罩的一层可抓却无时不刻在遁形的虚无。我知道那是另一种告别即将到来的神谕。老主人不在,院落日趋荒凉,老葡萄树少掉滋养,不用很久,必会衰敝凋亡。正如天下不会有不散的宴席,未到末尾,已预见它的杯盘狼藉。



6


四年前,冬天的某个夜晚,我在手机上曾写过一段话。那个夜晚,我住在父母家:

不到六点,天就黑下来了,往日的这个时间,在自己家里,我还在忙着做饭,室内一片光亮,电视开着。今夜的此时,在父母家,我已躺在黑暗中的床上。他们睡得早,我也就跟着躺下。外面,偶响起邻居家一两声开门或关门声。也偶听到犬吠,几声后也就作罢。除此便是寂静。透过窗子,葡萄树藤和香椿树在窗外安静立着,熟稔、亲切,如家人般陪伴。视线移开一点,望见南屋黑黢黢的屋顶。二十多年雨雪风霜,早已赋予了它分量,还有放心倚靠的忠实。望去,也就望去了沉重和安详。天光映照,室内的一切隐约可见:挂衣架,方条桌,老旧的沙发……暗黑阒寂的夜里,它们分明出白天被忽略的生动和温度,仿若它们都有生命。而这生命,因为和老房子里的人长久的相依,两者已不分了彼此,互有照见。统统,正和悄无声息的一夜一夜的逝去那样,被时间一点一点剥蚀。心忽然疼了一下。

四年后的如今,为这怵目剥蚀的轰然出现,我已不敢再踏进老房子一步,连艰难也做不到。而幼童时曾扒靠的老家那道窗台,又消失到了哪里。

大玻璃窗前,那把椅子依然在,依然每天在窗前放着,也依然有一双眼睛,在每天差不多固定时段望向窗外。那是曾哀哀地说“换上寿衣后拍一张照片给我看看”的父亲。椅子换成了父亲在坐。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姿势。此时,夏已尽,窗外,正有枝头拂动着秋黄。

我的微信朋友圈,空间上方,当初选择了一幅图片上传,几年间不曾更换。图片以一条横线和两条等距竖线方式,切割出窗子的视觉意象。外面景物的显现,表明窗子至少处在三层楼的位置。我看图片,就会变成一个窗内人,以俯视方式望去窗外。其是夏日场景,两位路人在经过,男士,看不清模样。两棵树,葳蕤在不远处,洒下斑驳的影子。更远处,是三三两两坐和站着的人。他们的前面,从左到右一线碧清,不知是一面湖还是一片海的截取。那是画幅的最上端。也是最远端。

选这幅图,或许因为它独特的视觉呈现,以及氤氲的日常又带某种神秘感的生活图景,如同法国画家保罗·高更的画。

现在再望去它,那种神秘感突然被放大,冥冥中,似觉一个人的命途,突然而至的黑暗倾临和随之多米诺骨牌效应,就像被赋予隐喻的世间一个窗口,某时,凸出鲜明在眼前,看见它清晰的纹理。

一扇窗子,它的静默的背后,谁知道发生的,是人世间怎样的悲欣。









编辑/李笑  审核/徐曦琳  核发/郭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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