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后诗展 | 倪湛舸诗选

文摘   2024-09-24 11:12   青海  


倪湛舸  学者、诗人、作家。获北京大学英语语言文学系学士学位、芝加哥大学宗教与文学博士学位,现任维吉尼亚理工大学宗教与文化系副教授;曾经担任哈佛大学神学院研究员(2010-2011)、法国南特高等研究院研究员(2021-2022)。研究领域包括世俗主义与世界文学、中国宗教与网络小说、数码资本主义等。已发表中英文学术和创意著作若干。




倪湛舸诗选

倪湛舸

原刊于《青海湖》2024年第9期



▌ 进化论


厌倦了生而为人,

我持续善行,

是为了托生成世界尽头的海豹,

想吃彩虹颜色的鱼群就闭着眼睛吞咽,

想到水面礁石上睡觉

就敞着嘴让口水滋养青苔,

如果厌倦了无所作为的海豹,

我还能继续升华成水汽,

拂晓的橙红阳光拂过苍绿的松涛,

傍晚的玫红阳光傍着垂地的靛蓝云层,

我是热与景致的透明通道,

过滤了生命的意义。



▌ 黑溪流动碎光


说起来,我从未见过仙人,

却爱以井蛙之身,揣测闲云野鹤,

她们必须忍耐的,想必与寂寞无关,

却是吉祥的底色,或边界之外的黑,

她们像是蔓藤,偶尔青葱,偶尔夹杂裂帛的灰,

她们微笑则有如树生繁花,

但树已枯死,而花红有毒恰似幻影,

我从未见过仙人,却知众生有情,

入深渊者方得解脱,这可真无从说起。



▌ 黄金国


和尚去沙漠,当然是为苦修,更出于爱美,

沙丘起伏,本就如同洋流,日落时余温尚在,

沙粒细腻与否,都能镇定从后颅到脚跟的寒意,

若躺进沙里,死前所见的,是金黄海洋之上的血色夕阳,

和夕阳消逝的瞬间,墨蓝天幕上的璀璨星群,

所谓的美,怎会拘于掌心的镜面,

天黑后世界清澈如冰窖,为肉眼所不能惊扰。



▌ 闭上眼睛才能看到


闭上眼睛才能看到的红,据说是

血的颜色,望着自己的血才能平静下来,

他闭上眼睛,对着电话的那一头喘气,

对着早已离他远去的人,说起

街角的樱桃树,塑料袋里颤巍巍的水和金鱼,

来租房的女人肩上积着厚厚的雪,

他总是这样糊涂,分辨不清或新或旧的

记忆或是某时某刻的幻觉,

他以为自己还活着,活在年轻人

对怪兽和生活的恐惧里,拨通的电话的

那一头,听他说话的少女脸颊白皙手指柔软,

他们曾在太阳落山前,用薄薄的毛毯包裹

彼此紧挨的膝盖,慢慢陷入印在毯子上

的那些漩涡,那些边盛开边枯萎的血红花朵。



▌ 那些消失的都还在


你遇见过街灯逐一亮起的

瞬间吗,我们还在假装彼此倾听

却正各自丧失着,维系生活的勇气,

鲁莽的人最好回避成群结队,

失望的加速度在琴键的高音区

颤动仿佛迷失在风中的信号,

街灯何时亮起,我从未曾注意,

它们还会在固定的时间熄灭为了

遵守人间的秩序,你又能怀揣着粮食和水

走到多远的地方或是多少年后

甚至多少年前,我在没有街灯的拐角

捡到摔碎的娃娃,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缝补她

身上的裂痕而此刻,我终于缝上了

自己的嘴封闭了叛逃者的来路和去处。



▌ 滑 梯


如果温度就这样降下去,要小心,

屏住呼吸别叹气,太冷了,

大理石会飞散成粉尘,像蒲公英那样,

也不要坐在敞开的窗边远眺,

你知道的,空气里的水分会凝结,

夜幕下闪烁的除了遥远的星星,

还有无数微小的冰晶,如果温度就这样

降下去,世界会变得美丽,

死者保持不朽,生灵趋向迟钝

为了抵抗滑行于皮肤之上的忧伤,

跳着舞的是刀锋啊,想要落脚,想要扎根,

我们尽管沉睡哪怕伤痕累累,

所以,温度必须再降下去,

直到一切还在颤动的都回归平静,

你要站到变迁的对面,捂着心脏发誓,

这就是绝对,是最亮的光正填满最深的黑洞。



▌ 罔两问景


有些人一辈子都不说话,她们是不受污染的,她们听不懂人与人争吵,却能追随河流里卵石的迁徙,日落后风向的流转,她们点起蜡烛,让火苗代替舌头耐心地舔舐这世界,火苗被镜子送往远方,就像是铁笼里穿蓝裙的公主踮起脚想要逃逸,可是万物都有关联,不受污染的人就不会遗忘,远去的光与她们掌心的疼痛共鸣着,星有相,地有形,她们的身体里有王国之外的法则。


▌ 落实思树


真正的圆是不存在的,在这个残缺的世界里。柳树被风吹拂,对面是开花的橡树,鹅黄的新芽与嫩绿的流苏就像是镜子两端的纹饰醒来,就像是被分割的左手与右手仍在遥相呼应。牵着手的人已经走散了,如果下雨那是因为圆形的瓮在鸣响,如果这圆是完美的,我那些死去的朋友就能循着远去的路回来,她们真的想要回来吗?牵挂就是撕开已经愈合的伤口,揭开这个残缺世界的面纱,那么遗忘呢?我试着在灾难之地种树,柳树和橡树每年都在沉睡后醒来,它们比人类更接近真理,它们的不完美能够被原谅。


▌ 乘虚登晨


如果不能拥有很多重人生,就像花瓣簇拥着花瓣那样,至少我可以尝试另一种声音,说什么并不重要,河上的流光无意倾诉什么,砂石渐渐覆盖雨后倒塌的树并不意味着有消息需要被传递,黑顶白腹的渡鸦从不搭理闯入它们世界里的人影,好吧,我们也该放弃无谓的交谈,我只是想要听见自己用不一样的声音抚慰自己,抚慰和训斥又有什么分别呢,我想要看见自己拾级而上渐渐远去的背影,如果灵魂可以出窍可以缓慢地移动,就像悬浮在雾中的灯那样,我对自己说:非人看灯灯看人。


▌ 雾与艾琳娜


我吃掉海边的村落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是雾,

我想要与叫作艾琳娜的女孩触碰额头,

她盘腿坐在熄灭的火炉前编织毛线,

她从后门走出厨房去倒簸箕里的纸屑,

她撕下面包一角擦拭画布上炭笔的痕迹,

她已经试过身上的围裙但灰上加灰得到更深的沮丧,

她们都叫做艾琳娜,我想要有多少块额头

就能伸展出多少根触角分发安静,

我没有形状,我可以绽放出无数嘴唇

却不用来亲吻,我也不喜欢手指和抚摸的轻佻,

我捂着太阳让它虚弱成你无法投递的情书,

收件人都叫做艾琳娜,世上叮当作响的铃铛艾琳娜。



▌ 独眼巨人和没有人


皮埃尔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因为没有人叫他皮埃尔,

他穿的袜子破了洞,

他的大脚趾可以调皮,

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持严肃,

他睡在河边的帐篷里,

只有在睡着后才有勇气走进雾中树林,

河水好像喧嚣又好像很遥远,

他不喜欢被埋在坟里,

因为没有人来看望皮埃尔,

树林的心脏好像在跳动又好像很冷静,

火炉烧光了木屋,

火车穿透了冬天的田野,

皮埃尔握着大脚趾在沙地上画陌生的城市,

那里,流浪汉用陌生的方言呼唤流浪狗,

皮埃尔什么都听不懂,

他早已丧失了学习的热情,

他捂住耳朵和眼睛,说这里没有人。



▌ 独眼巨人没有父亲也没有孩子


我一无是处,只擅长

在夜深时无缘无故地嘶声嚎叫,

幸运的我从未挨过打,

因为别的人都睡死了,或者死透了,

就像雨天其实看不见孤零零的月亮,

而月亮看不见天外彼此隔着巨大黑暗的星辰。

大家都坐船离开了,哪怕那些

比纸薄的船漏着水沉到了世界的另一边,

所有的水都想要逃离

而所有的火都压在了我的喉咙底下,

可是什么能被压住,你来告诉我,

你不是妖怪,你是我爱过的每一个人。

荣耀的分配也许有尊卑贵贱,

但痛苦和此刻我扭曲的脸偷偷尾随你们每一个人,

来吧,来跳舞吧,来吃糖吧,

你的双肩上坐着两个尚未出生就已被撕碎的孩子,

你的手腕上刻着父亲被烧成灰的钟点,

父亲不是我们的来处。



▌ 歌谣I


他说:我要去巴黎,

和流浪狗一起吃睡,

直到忘记人类的语言,

但我会等你,等你教我再次说话,

说一些只属于我们的谜语。


比如:爸爸被吊死的那一刻,

整座树林都变得透明,

谁都能一眼望见过去和未来。

爸爸的骨架是黄金,

树林是燃烧的蓝色火焰,

是上涨的海面或者下沉的天空。


又比如:我们要用手臂搂住手臂,

用胸膛紧贴胸膛,

用腿纠结腿,然后,

耗尽力气的我们就一同迎接审判,

一根睫毛是抵挡不了洪水的,

两根睫毛也改变不了什么,

那么,拧成绞绳的两根睫毛呢,爸爸?



▌ 歌谣II


雨还没停,我已经去过巴黎了,

在电话里隔着可能是印度洋也可能是大西洋

还可能是太平洋怒吼的皮埃尔好几年前就死了,

我不是流浪汉更不是流浪狗,

我不会飞所以一直在坐火车甚至还有公交车,

我坐在椅子上睡觉就这样横跨整片整片的大陆

因为哪里都没有床,我也没有枕头

除非梦里的皮埃尔变得柔软,

他已经躲在石头里好几年了,

我有时用指肚摸石头有时用指节敲石头,

我说,你回去了吗,你回到哪里去了啊,

你不许我挂断电话也不给我寄山茶花,

我就要下车了,我就要抱着怀里的石头去爬山,

可能是阿尔卑斯山也可能是阿巴拉契亚山

还可能是爱人们的尸体堆成的山。



▌ 艾琳娜皮肤黝黑,头发雪白


她坐在马路中间,临时搭建的凉棚下,弹一架油漆就快掉光的旧钢琴,风很大,蜜蜂不能接近开得太早的山茱萸花,马路另一头的酒馆里外都挤满了跳舞的人,但是她在弹另一首歌,一首除了她自己谁都听不见的歌,她的头发在风里散开,如果头发能够离开她的头,像蒲公英的花萼那样,未来的很多个四月里,会有更多的她生根发芽占领这座小镇吗,不要害怕,她也不知道自己边弹琴边对谁说话,大家都在这条街上等待日落,谁都不会连累谁,接下来的漫漫长夜可能会下雨,也可能会有燃烧的铜从天而降。


▌ 冰雹停息之时


这里随时会下冰雹,清晨、正午或深夜,无论阳光明媚或是星光璀璨,都抵挡不住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从高空向人间投掷的冰雹砸断了树枝,砸穿了屋顶,敲响了铜做的丧钟。我们可以忍受无趣的人生,甚至开始编造滑入死亡的秘密甬道,却不想顶着脑袋上明晃晃的血窟窿去死,我们躲进地下岩洞,点燃鲸鱼腹部和自己大腿上的油脂,又吞咽下太多烈酒以至每个人无论清醒或是昏睡都痛得痉挛。我们挥臂,我们跺脚,我们像冰雹那样愤怒,我们也可能只是在跳舞,我们举起艾琳娜让她光着脚踩我们的肩膀和手掌,让岩壁上滴落的血在她血淋淋的头发里消失。我们哭着膜拜她比空气更稀薄的身影:艾琳娜,艾琳娜,外面的冰雹什么时候才会停?艾琳娜的声音像是血窟窿里爬出的白蜥蜴:三百年,三千年,三万年?冰雹终究是要停的,因为天上终究是要落下沸铜的。


▌ 不想扎根的三色堇


我想要往前走,去罗马尼亚、

保加利亚或者阿尔及利亚。

那都是些什么地方呀我怎么知道,

我想要往前走,却拖不动自己的身子,

插在土里的花懒得开放更不用说费力讨好谁,

它们是否还活着,要等到化雪后的春天,

我在过期杂志上见过罗马尼亚姑娘,

她们的蓝眼睛比耳环更闪亮,

我跟保加利亚姑娘在湖边一起喂过鹿,

她们把花手绢缠在银镯上,

如果能够往前走,我要向阿尔及利亚姑娘乞讨,

她们举起薄荷叶遮挡过于奢侈的阳光,

带我走吧……过路的姑娘们……

你们都是自己把自己当成孩子宠爱的小妈妈,

你们拆散了地图上的线索和帝国的城墙,

来呀把我拔起来,我不会跳舞,

但你们揪着我的长发就像是拉弓啊射箭啊,

往前走啊,去眼睛望得见的星空和望不见的虚空。



▌ 重 生


被辜负了,即便只是在梦里,也仍然真切。

她的孩子们有摇晃在风里的卷发,

她给我的圆形东西也许是镜子或扇面,

我脚下的台阶通向巨大的回廊。


我们都被困在这座宫殿里,

是谁,趴在穹顶上偷窥这里的升降,

升起的,是悬空的葡萄藤,

降下去的,是我们血管里的水银。


她答应过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手里曾经有过什么,触觉并没有留下记录。

离手的礼物命令回赠,她在槲寄生

缠绕的窗棂下拦住我——为此,我只能摔碎


她给我的圆。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爱不是循环往复的平稳,被困的孩子

拍打着墙壁,她们急于出生,急于陷入

更宽广的困境,为了摆脱这里的温暖和潮湿。



▌ 那个寒冷又干燥的地方


光不仅有温度,还有湿度。这里的光总是很冷,蓝里带着丝丝缕缕的灰,像是一件穿旧的衣服,或者咳嗽着的婴儿。风慢慢地变得强劲,陌生的女人从头到脚裹着围巾自言自语,她在说些什么?她在说这里的光很冷,以致火烧着烧着就熄灭了,好在天还亮着,可是天亮着亮着就黑了,即便没有光,这里也是干燥的,溪流在树丛的那边,水里的光有时是破碎的但这真的无所谓,我打碎了玻璃却并没有受到惩罚,我的手指被割破了,血慢慢地盈满裂口并且溢出来,陌生的女人移开她的眼睛,她什么都没看见因为光正在破碎,树丛在风中簌簌作响,正在破碎的风把自己包裹起来成为疯。









编辑/李笑  审核/徐曦琳  核发/郭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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