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后诗展 | 胡亮:“时间箭头”使用手册

文摘   2024-11-19 15:48   青海  



“时间箭头”使用手册

主持人:胡 亮

原刊于《青海湖》2024年第11期



胡 亮  生于1975年,诗人,学者,作家。出版诗集《片羽》,论集《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无果》《狂欢博物馆》及《新诗考古学》,编有《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敬隐渔研究文集》《关于陈子昂:献诗、论文与年谱》。即出诗学专著《屠龙术》《新诗谱》《朝霞列传:八十年代巴蜀先锋诗群》。曾获四川文学奖、袁可嘉诗歌奖、建安文学奖、任洪渊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现居蜀中遂宁。



江非得诗于“大自然”或“乡村”,堪称易如反掌;得诗于“傍晚”或“黄昏”,亦堪称易如反掌。他是个“大自然的孩子”或“乡村的孩子”,也是个“傍晚的孩子”或“黄昏的孩子”。海子,苇岸,刘亮程,皆是江非的美学上游。可参读《致一只下午的田鼠》《泥鳅》《一只白鸡》《马槽之火》《干零工的泥瓦匠》和《傍晚的三种事物》。然而,归根结底,江非是个“时间的孩子”或“时光的孩子”——“时间”具有“物理学”意义上的冰凉感;而“时光”,则具有“回忆录”意义上的温润感。诗人怎么说?“诗其实是要把一个被过去的时间和当下的时间蒙蔽的真实世界遣送给读者。”比如,短诗《花椒木》(文本B)写到了“三个角色”,对应着“三种时态”——“父亲”乃是“半出场角色”,对应着“过去时态”,意味着“显形空间”和“已经完成的命运”;“陌生人”乃是“未出场角色”,对应着“将来时态”,意味着“隐形空间”和“即将降临的命运”;“我”乃是“全出场角色”,对应着“现在时态”,意味着两种时间、两种空间、两种命运之间的“过渡性地带”。江非是江非,鲁迅是鲁迅,然而,《花椒木》亦可类比于《过客》——前者写到的“父亲”“我”和“陌生人”,约等于后者写到的“老翁”“过客”和“女孩”。鲁迅要在“绝望”中滴加“希望”,故而到底让“女孩”出场于《过客》;江非要在“确定”中滴加“待定”,故而拒绝让“陌生人”出场于《花椒木》。《花椒木》算是“回忆录”;而《过客》,则算是“未来回忆录”。江非是江非,贝克特(Samuel Beckett)是贝克特,然而,《花椒木》亦可类比于《等待戈多》——前者写到的“陌生人”和“我”,约等于后者写到的“戈多”和“两个流浪汉”(亦即“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花椒木》第四至五行,“天更冷了,有一个陌生人/要来造访”,就是读者想要的“确定”;第二十二行,“我想着那个还在路上的陌生人”,已从“确定”渐转为“待定”;第三十五行,“好像那个陌生人,已经来了”,就是作者想要的“待定”。来读《等待戈多》,两个流浪汉怎么对话——“他应该到这儿啦。”“他并没说定他准来。”“万一他不来呢?”“咱们明天再来。”“然后,后天再来。”“可能。”“老这样下去。”“问题是——”“直等到他来为止。”他们没等来“戈多”,却等来了“波卓”。当“波卓”打听“戈多”是谁,两个流浪汉如是回答——“哦,他是……可以说是个相识。”“哪儿说得上,我们简直不认得他。”贝克特拒绝让“戈多”出场于《等待戈多》,并非缘于江非式的“回忆录情结”,而缘于任何时间类型上的“荒诞主义立场”。《等待戈多》堪称“时间的乱码”;而《花椒木》,则堪称“时间的平方或立方”。江非是江非,金庸是金庸,然而,《花椒木》亦可类比于《雪山飞狐》——前者的“待定式结尾”,或“开放式结尾”,约等于后者的“疑问式结尾”:“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和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雪山飞狐》堪称“时间的断崖”;而《花椒木》则堪称“时间的未知数”。可知最终仍是江非呼应了任洪渊的哲学命题——“全部问题,问到最后,不是:我在哪一个词语——哪一个名词、动词、形容词里?就是:我在何时——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并且验证了霍金(Stephen Hawking)的物理学命题——“如果一个人能在虚时间里向前走,他应该能够转过来并往后走。这表明在虚时间里,往前和往后之间不可能有重要的差别。”笔者——也许还有江非——都不懂得何谓“虚时间”,但是,江非无疑已经驯化了霍金所谓“时间箭头”。“花椒木”就是一个“时间箭头”,它能同时穿行于“山东”和“海南”之间,穿行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如果说《花椒木》乃是一篇“劈柴正传”,那么,《劈柴的那个人还在劈柴》(文本A)就是一篇“劈柴前传”,《我在》(文本C)就是一篇“劈柴外传”,而《柴木与斧柄》(文本D)就是一篇“劈柴后传”。这是因为——文本A写到了“父亲劈柴”,文本B则写到了“我在劈柴”,并想起了“父亲劈柴”;文本B释放了“陌生人要来造访”的信号,文本C则假想了“陌生人来看我”的情景;文本A写到了“斧头”和“新柴”,文本B写到了“镐头”和“新的柴木”,文本D既写到了“斧子”和“三堆新的木柴”,还写到了不同时态的“斧柄”。“斧柄”也是一个“时间箭头”,也能同时穿行于“山东”和“海南”之间,穿行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虽然诗人一直觉得“斧柄在握”,实际上呢,“斧柄”已经脱落,“斧子”正在生锈,“柄木”就要枯烂,“斧柄”恰好就是“未来的旧录像带”。诗人怎么说?“每一首诗里都有一个神,每一首诗里都有一个妖精,每一首诗里都有一个鬼,每一首诗都是一个巫术”,“这些异物可以代替人在任何时间里行走”。在这个勇往直前的加速时代,在这个后工业时代,在这个未来主义(futurism)时代,江非的意义恰好就在于——他废黜了“线性时间”或“线性时光”,力荐了“非线性时间”或“非线性时光”,唯其如此,我们才有机会从“未来”踏入“现在”,从“现在”踏入“过去”,我们才有机会抱紧自己的“童年”,留住自己的“父亲”,才有机会再次置身于乡村的“处女期”乃至大自然的“史前期”。









编辑/李笑  审核/徐曦琳  核发/郭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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