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大河的底层默默滚动
原刊于《青海湖》2024年第10期
今天,在我的故乡青海西宁,在我从事文学创作四十多年之后,我来到亲爱的母校,参加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文学研究机构的挂牌仪式,我深感荣幸。
我们处在一个海桑陵谷、大道致远的时代,这个时代正以丰富的内容和绰约的风姿成为我们生活的全部。
我们把无与伦比的自然之美当作追求目标,把万物共荣的生命尊重当作美德标准,把山河大地的壮丽风景当作生存伴侣,把蓝天清气的常在久有当作理想状态,从生命到生存,从生活到生态,全方位地赋予了与世界共荣辱、与地球共存亡的意义。
我们注重物质的富有,更注重时代风潮中的心灵嬗变。我们是精益求精的工匠,是奋发有为的创造者。我们如此杰出,掌握了现代化所要求的一切技术和思维,并拥有拓展一切的能力,但如果我们缺少清洁自我的能力,缺少独善其身的勇气,缺少以德立人的清醒,我们仍然得不到时代精神的照耀,因为生活的现代化必须依靠现代化的人。
几乎所有文学的目的,都是为了揭示人的秘密。反映时代的生活,也就是要立体而多样地塑造时代的人,展现他们从行为到思想、从物质到精神的全部历程。写作者如何对待生活与文学,决定了文学如何观照历史与现实。
一个写作者对社会与生活的观照,取决于他的经历和积淀是否能够共鸣时代的音符,取决于独特而深刻的生命体验是否能够合拍时代的步伐,取决于他的认知水准和审美能力。也就是说,每一个写作者观照生活的方法和渠道不尽相同。时代宽容地对待着写作者的异彩纷呈,却又清晰而严谨地标明了文学攀越高峰的尺度。
我们在时代的尺度下工作和生活,在时代的变迁中发现了诗意和感动,发现了人性的纯美、思想的干净、精神的强健和生活的丰饶,我们想留住它们,并创造一个镌刻我们灵魂的文学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父辈们非同凡响的引领,有同代人以无比清澈的目光在暗夜里的烛照,有牧人在远方草原上情深意长的呼唤,有农民在山乡田畴之间用双手捧给我们的希望。好比复活的雕像在我们的瞩望中纷至沓来,满满的都是生活给予一个写作者的恩养。
宏大壮阔的时代主题需要细致入微的艺术表现。文学的意义就在于,它可以用一滴眼泪映照全世界的悲喜,用一脉星芒穿透所有暗夜的遮挡,用一颗心起搏千万人的心灵,用一丝温柔抚慰情感天地大面积的荒凉。生活是时代的底蕴,走进生活才能走进时代,走进心灵才能走进理想。时代和文学的呈现既高远又现实,写作者要做的就是把一餐饭的单调和丰富当作重大事件,把哭与笑的情感凸显当作历史选择,把人生的乱麻整理成纺织经纬的线团,把淹没在迷雾中的漫长行走浓缩成脚印清晰的几步,把思索的皱纹与生命的老去安驻在自己脸上,把人生的蔚蓝与青春的靓丽投放在别人身上,把天下的不幸拾进自己怀中,把世界的美好托付在受苦人的心里。噙着爱的语言让它香甜万分,咽着苦的粪水让所有的喜怒哀乐变成绿的树俊的花,装扮文章山水,描摹长河奔涌。
我们痴迷人性的真实与美好,也关注自然万物的千变万化。一座山的时代性体现在植被的夭荣和雪线的高低上,一条河的时代性体现在川流不息和清莹澄澈上,一片森林的时代性体现在葳蕤浩瀚和丰富多彩上,一个国家公园的时代性体现在动植物生境的宁静优良和安全可靠上。消失了很久又出现的雪豹能向我们描述家园的现在与未来,从濒临灭绝走向种群繁盛的藏羚羊正告诉我们和谐共生的宝贵,北上南归的大象却又在昭示一种生物多样性的发展是多么迫切和重要,出没在密林深处的小鼷鹿可以印证曾经带给它危机的热带雨林正在变得温馨美妙。
对一个写作者来说,生活好比大海,他作为飞溅的浪花,继续存在的唯一选择就是融入大海,而不是凌驾于大海之上。生活又好比山脉,他是山的一部分,一旦挪移,就会丢失稳固,同时也会丢失葱茏,丢失雪线,丢失滋润,丢失站立的机会。
是历史和时代培育了生活的奔流不息,也培育了作家的激流勇进。而文学的回报便是,用刻画和流传的方式,建树一种立心立命的时代性,建树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的标准,它应该有河流的清澈,有高山的雪白,有大树的挺拔,有森林的茂盛。它是我们的追求,也是我们的作品被生活所赋予的标志。
我出生在青藏高原,从事写作四十多年,几乎没有一部重要作品能够脱离时代的塑造,也没有一部作品不与激流勇进的生活息息相关。
青藏大地的壮阔雄伟决定了藏族牧人精神世界的丰盈饱满,雪山、草原、河流不是眼睛看到的,而是从内心深处长出来的。我有幸融入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精神世界,有幸能够自豪地告诉别人:我的心地上也耸立着包括喜马拉雅山群在内的所有山脉,也流淌着三江之水、雅江之浪、湖泽之光。写作以来,我始终没有停止过对它们的表达,我面对那些跟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藏族牧人,和同辈们行着贴面礼,和亲朋好友行着碰头礼,和孩子们行着接吻礼,觉得一下子从高迈的远山回到了平野川谷地带的家里,那顶牛毛褐子的黑帐房里,有我的白铁茶炊、糌粑木碗、绣花卡垫,有燃烧的牛粪火能把我烘热烤化,然后歪倒在地毡上,一梦不醒,直到坐在泥灶上的第一壶奶茶发出滋滋的声音,老妈妈倾斜着茶壶倒满捧在心里的金龙瓷碗。如此一来,写作对我来说变得比较简单,我只需把骨血里的积淀一点一点淘洗出来,只需想一想藏族牧人的日常生活是如何演变成了人类的精神游走,而对时代变化来说,最有说服力的便是普通人的吃喝拉撒睡。三江源用一滴水照出了整个中国的影子,理想的净土——香巴拉的造型渐渐清晰,地广了,心大了,一转头,才发现诗与远方不在前面而在身后,在那些装满了日子的牛毛帐房和放牧过牛羊的草野莽丛里。它既是人的诗与远方,也是空气形态、水形态、植物形态和动物形态共同营造的诗与远方,带着原始的清透与丰饶,也带着现代的宁静与谐美,四合而来。
生活往往是这样:透视得越深刻越细微,就越显得日常和凡庸,越有血肉感和在场感。1985年我发表了第一个中篇小说《大湖断裂》,里面写道:全部生活的意义就在于探索怎样做一个真正的“人”。几十年过去了,我的初衷没有变,我对理想主义表述是:不仅要有人的理想,还要做一个理想的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应该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和当代知识分子共同领有的情怀与格局,是一种“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精神高度。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它的仰慕,并时刻准备在作品中做一个践冰履炭的“走狗”,它让我的精神探索始终有一个清晰的脉络。在2005年出版的《藏獒》里,我用自己前所未有的明确,强调了两个敬畏:头上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人的精神首先是道德精神,丢失了道德就是丢失了人的基色。尽管各个时代、各个人群的道德标准迥然有异,但也有些恒定的原则颠扑不灭,值得我们一生守护。之后在长篇小说《伏藏》和《西藏的战争》中,我探讨了精神追求最有穿透力的光亮,那就是再简单不过的“爱”。结论是:我们可以没有宗教,但不能没有信仰。其后我在多部作品中探讨污泥浊水横流之时,人的精神可以自清自净到什么程度。探讨干净的人、清洁的灵魂、白璧无瑕的内心世界是如何左右着“人”的童年,而原初的人性从来就没有善恶美丑之分,净土之上,种善得善,种恶得恶;雪白之中,染黑即黑,染蓝即蓝。而在《雪山大地》里,我集中了关于“人”的信仰、关于大自然的信仰、关于未来的信仰。这是一部写“人”与变迁的书,最大的变迁便是“人”的精神世界的流变,是我们对“人”的标准的不断提升,是“人”的精神高度的一次次攀越。
最近我出版了长篇小说《大象》,再一次集中探讨了全球生命共同体的背景下,我们如何面对人与自然的断裂。我看到了雨林生态的脆弱、过度开发的危险、大象生存的艰难、改变现状的急迫和人们为爱护大象所付出的不懈努力。我像一朵可以进到大象嘴里任其咀嚼的缅桂花感受着大象的感受,像竹筒饭里的一团糯米在大象保护者的肚子里透视着他们坚韧而温暖的心肠,我有了彻夜不眠的思索,有了潸然泪下的感动,也理解了那个开饭店的西双版纳人对我说的话:好坏都是联网的,大象糟了我们也会糟,大象好了我们也会好,人和动物都是串在一起的。
是的,一只短尾猴没有榕果可食的悲哀,也许就是地球饥荒的开始;一只丛林猫找不到伴侣的哭泣,说不定就是所有生命走向诀别的信号。一棵树的存亡、一朵花的兴衰、一个动物的死活,缩影着整个地球的生态。旷原山野里所有的生死荣夭都可能是一种象征,草没了,树死了,动物不见了,地球的荒芜从我们的眼前开始,轮到人类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一种象征总会带来一种延续,我们的零水日、我们的饥渴、我们失去家园的恐慌,都可能发生在一棵本该迎接春天的小草没有长出来之后。不要以为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多少生物的毁灭,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反之亦然,一片绿叶可以描述地球未来的蓝图是多么壮丽,一只昆虫快乐的求偶声能够印证发育了它并爱着它的整个环境是多么温馨。植物的葳蕤意味着动物的繁多,也一定意味着人类的蓬勃。
一种生命的存在依赖于其他生命,一个物种的发展取决于其他物种。如果我们承认人类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就必须承认所有物种之间都具有或隐或显的关联,没有一种生命可以独立存在,包括人类。相对而生,互为依靠,和平友善,尊重权利,是我们对待所有动物的基本态度。理想化的环境一定是人类、动物和植物共同营造的结果,恶劣环境的出现基本都伴随着对植物和动物的毁灭。如果我们不保护动物,地球也将不保护我们,一个生物多样性的世界,是一切生命的需要。
《大象》的写作始终伴随着精神的瞭望,那种坚定顽强、隐忍担当、勇毅果敢、克己利他的大象品格,那种大气磅礴、从容不迫、恩怨分明、情深似海的大象精神。大象的北上南归,是一次唇亡齿寒的警示,一次破釜沉舟的出发,一次生命无价的宣言,一次万物共荣的启蒙,一次生存至上的追寻,一次大爱无疆的考验。大自然从来没有如此悲壮急切地呼唤过家园的未来,人类和大象共同的未来。家园永远都是人和动物共同守望的最后依托。
我是一头大象傲然行走在砖红壤的象道上,是一只小麂恸哭于爱侣走向清晨的浓雾后再也没有回来的时刻,是一株不肯凋残的鸢尾兰附生于高榕之上鸟瞰着蟒蛇游过跳舞草的灵动。我有大象的感情、小麂的思想、鸢尾兰的语言,我跟风雨雷电交流,跟江河山脉融合,跟飞禽走兽、草木花卉同声共气。我虽然写完了《大象》,却依然沉浸在跟大象和雨林共情后的喜怒哀乐中。
时代的大河浩浩汤汤,写作者必须沉入时代大河的底层,在默默的滚动中完成浪花对河面的塑造,文学因此而绮丽多彩、灵动大气。
时代因文学而永驻,文学因时代而丰沛。优秀的文学,几乎都会本能地去弘扬时代精神。而弘扬时代精神又必须打通时代和历史的通道,继承传统文化中依然鲜活灵动、稽古振今的学说和思想,做一个“知行合一”的知识分子,做一个有文德、有操守、有底线的文化人,做一个有社会担当、有使命意识,身体力行地践行道义、表现道义,挖掘人性真善美的写作者,努力让自己的生命般配于文学这个高尚的称呼。
对一个文学写作者来说,生活是他的命脉,时代是他的呼吸。现在就让我们大家一起深呼吸,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变成时代的一部分。
谢谢大家。
编辑/李笑 审核/徐曦琳 核发/郭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