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 | 吴德令:大风(短篇小说)

文摘   2024-10-18 11:37   青海  


吴德令  男,汉族,1968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会员。在青海油田先后从事过工人、宣传干事、企业文化、基层建设等工作,现供职于青海油田宣传部。1995年开始尝试文学创作,2013年在《青海湖》发表小说《车祸》,并获得首届大湖文学新人奖。2013年以来有多篇小说、散文在《青海湖》《昆仑风》《青海日报》《中国石油报》《中国石油商报》发表。小说《谁是雾中的他》《祖上有只小鸡》分获第二届、第三届海峡两岸网络小说评选优秀奖。中篇小说《大火》进入2019年度“城市文学”推荐作品。2014年,创作8年之久的中篇小说《南八仙》在《青海湖》连载,2019年被改编为现代京剧《生如夏花》,入选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优秀展演剧目,2020年被改编为电影《穿越魔鬼城》。




大 风(短篇小说)

吴德令

原刊于《青海湖》2024年第10期



那天中午,张叫化让李一水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的时候,李一水已经隐隐约约感到不妙。当时他正在用铁丝加固几个储水罐的底部,勘探队就要撤回基地休整,怕冬天的风大,吹倒水罐,班长让他把水罐加固加固。

来传话的人是食堂管理员赵红花。赵红花是个四十来岁胖胖的女人,性格开朗,平日里全队上下无论年龄比她大的还是比她小的,都叫她胖嫂。李一水抹一把头上的汗,问:“胖嫂,张叫化喊我什么事?”

胖嫂笑嘻嘻说:“张叫化喊你,肯定好事呗!”李一水做了个鬼脸,说:“张叫化喊我有什么好事?谁见过他肯把好事给别人。”又说,“等我把活干完了就去。”

胖嫂说:“不行,张叫化喊你马上去,我请不动你,小心张叫化亲自来请你。”

李一水只好放下工具,摘下手套跟着胖嫂去队部。一边走一边问:“胖嫂,队长说咱们哪天撤?”

“没定死,要是准备得快,后天就能回家。”

李一水说:“胖嫂,要回家了,你高兴不高兴?”

胖嫂侧过头,哼哼一声说:“高兴不高兴的,你心里不知道?你看你干活的时候都哼上小曲了,你还是个没牵挂的人,不像我家里有两个小崽子呢!”

说着话就到了队部的办公室。办公室其实是一间独立的板房。门半开着,李一水推门进去,张叫化正趴在桌子上写些什么,看见李一水进来,立刻热情地站起身来,招呼李一水在他对面坐下。

张叫化本名张大刚,今年已经有五十多岁了,是勘探队的指导员,而且是老资格的指导员,李一水上班的时候他就是指导员,据他说已经陪过10任勘探队长,现在勘探公司的好几位领导都曾经和他搭过班子。按他这个年龄早都不该在野外勘探队工作,但他自己要求,一直就在勘探队工作。

张叫化出身农家,小时候很受过些苦,又在部队锻炼了几年,养成了勤俭持家的习惯,走一步看三步,他掌管勘探队的政治工作和后勤生活。有一年,勘探公司后勤公司的车坏了,连着半个月没有把菜送上来,队里连白菜疙瘩都吃完了,大家顿顿拿着豆瓣酱下饭,张叫化无法,偶然听说离着他们二十多公里有一支新开来的钻井队,张叫化带了辆皮卡车去讨菜。到了钻井队说明身份和来意,言明今天借多少,改日菜送来了就还多少。但钻井队也只有几天的菜,何况钻井队的队长和指导员都不认识张叫化,一口回绝。张叫化有办法,他说好菜我不要,你把白菜头上的菜疙瘩都切下来送给我就行,能让我的兄弟们尝一口菜味就算我没白来。说这话的时候,张叫化穿着一身补了又补、沾着油污的工衣,愁眉苦脸,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真把钻井队的队长和指导员给感动了,当然不可能只给白菜疙瘩,最后给了他5 棵大白菜、三十多斤土豆和二十多斤胡萝卜,并且不要还。后来钻井队的队长向工人解释说,这个指导员不像是个指导员,倒比叫化子还像叫化子,能不给他菜?

这句话被勘探公司的领导听到了,冬休时开大会表扬,说我们的指导员为了让大家吃口菜,到兄弟单位去讨菜,比叫化子还像叫化子,这是一心为了工作,我们需要这样的叫化子指导员。从此以后,张叫化就有了绰号。

看见李一水坐下,张叫化赶快给李一水倒了杯茶,茶杯刚到手,张叫化的花果山牌子的烟又递了过来,而且亲自给他点上,再然后,张叫化看到李一水干活时左手背上有块油渍,又扯出条毛巾给李一水擦手。一番操作下来,李一水的头上出汗了,预感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因为张叫化虽然很会做思想工作,轻易不批评人,但是像这样又是让座、又是倒茶、又是递烟甚至拿毛巾擦手的待遇他是一次也没有享受过。

李一水有点紧张,茶不敢喝,烟不敢抽。只是大气不敢出地坐着。

张叫化也点了一支烟,笑吟吟地问,“小李,马上就要回基地休整了,你有什么打算?”

“没啥打算,就是利用休整的时间,好好学习一下计算机图像处理技术。”李一水答。其实他的计划是到海南岛去玩上两个月,学习游泳。去年休整的时候,他去基地的游泳馆学游泳,呛了好几口水,被大家笑话好一阵子。但他不想让张叫化知道他的计划。

听了李一水的话,张叫化脸上的笑容又多了一层,说,“小李,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又有担当又喜欢学习。哎,我想起一件事,你去年谈的那个对象怎么样了,今年回去休整有没有计划订婚结婚?”

这是明知故问,去年休整时有人给李一水介绍了一个在水电厂化验室工作的女孩,女孩人长得不错,说话声音也甜,却是存心不善。天天缠着李一水泡吧、逛商场、下饭馆,把李一水一年在野外存下的钱花得精光,今年春天出工时,女孩突然打来一个电话,说咱俩不合适,以后别再联系了,气得李一水大骂了两天。这件事勘探队人尽皆知,张叫化怎么会不知道呢?

“早吹了,她嫌我出野外,大半年不回家。”李一水摆摆手。

“吹了也好,那个女孩我见过,打扮得花里胡哨,不像过日子的人。你性格老实,拿不住她。”张叫化很贴心地说。

“张指导员,你叫我有什么事?”李一水忍不住了,开口问。

“当然是好事,我有个战友的女儿在福利工厂上班,这女孩儿我见过,长得温柔大方,家庭教养也好,前些年谈对象受了骗,伤心得很,发誓一辈子不结婚,我这战友急得不得了,托我打听打听,给介绍一个,首要条件就是人要实诚,年龄般配。我把咱们队未婚的划拉了一遍,觉得你很合适,想给你俩介绍介绍。”

原来张叫化火急火燎地叫他来,是为了介绍对象。李一水松了口气,“张指导员,谢谢你,就怕人家看不上我。”

张叫化摇摇头说:“看上看不上那是另说,你们先接触接触,情人眼里出西施,说不定一下子就对上眼了,我当兵的第二年,返回部队时在火车站买票……”

接下来,李一水知道张叫化就要讲他的爱情故事了,这也是全队甚至全勘探公司人尽皆知的故事,带着惊艳色彩。张叫化那时在部队服役,有一年返回部队去车站买票,正是春节的高峰期,等了一天一夜也没有买上票,眼看着就不能按时返回部队,有个候车女孩看他急得不得了,就问他原因,张叫化说部队有纪律,不能按时返回要受处分。女孩说,我有一张票,让给你吧。张叫化说让给我你怎么办?女孩说看你事情急,你先走,我不是急事,晚走几天也行。就这样张叫化按时返回了部队,特意写了信去感谢,女孩立刻给他回了封信,说军民团结一家亲,不要见外。一来二去,俩人就谈上了对象,第四年结了婚。

但是张叫化居然没有顺势讲他的爱情故事,硬生生把自己的话头给咽了下去,说:“谈恋爱是个长事,不像蒸馒头一时三刻就要吃,你先在心里存着,合适的时机我给你们介绍,眼下嘛,倒有一件急事需要你办。”

李一水的心被张叫化的话抚弄得暖洋洋,说:“指导员,有什么事你就安排吧。”

张叫化皱起眉头,深思了好一会说:“小李同志,天气已经转入冬季,咱们队马上就要收工回基地休整,可是有一件事比较难办,那就是咱们的设备怎么办?这一带地形很复杂,今天春天进来施工的时候,费了老鼻子的劲,光拖带板房、水罐、油罐就花了十多天工夫,浪费很大又影响施工,根据公司的工作安排,明年咱们队还要在这一带施工,经过队里研究,决定今年冬休设备就不再搬迁了,要留下一个人守护。”

李一水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莫非情况有变,要留下他来守设备?

果然,在张叫化递过一支花果山被拒后,张叫化说:“队里决定把这个留守的任务交给你。”

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上浇了下来,李一水几乎跳了起来。他颤着声说:“不是已经决定让路维中留下守设备了嘛,怎么又换成了我?”

关于今冬设备不搬迁,留下人守设备的事,其实早在十多天前就已经暗自传开了,全队五十多号人,出来施工七八个月了,大家最盼望的就是赶快回基地休整,所以有一点风吹草动大家都知道,李一水得到的消息是路维中主动要求留下守设备,老路年龄大,老婆死了,两个儿子一个上大学、一个上中学,家里很缺钱,留下守设备,按照惯例,工资比往常要多三倍。

张叫化说:“是呵,路维中是个有责任心的好同志,看到队里有困难,就主动要求留守,可是他母亲病了,他母亲已经快80岁了,说不行就不行,昨天我们已经让他回家了。”

“那不能换别人吗?”

“那你说换谁?”张叫化的眼睛直定定地看着李一水。

李一水盘算了一下,确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队里没有结婚的人一共三个,一个精神有点问题,一个腿脚不方便,剩下的人都拖家带口,让谁留守呢?

这个地方兔子不拉屎,有什么需要留守的。

“指导员,我不想留守。”李一水闷闷地说了一句。

张叫化竖起三根指头,一根根扳下:“第一,这是队里的决定,你应该服从队部的管理,既然决定让你留守,已经充分考虑了方方面面的因素,认为你这个同志还是比较有责任心、比较上进,能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第二,留守期间的工资待遇、生活保障我们已经有了比较细致的准备,现在生活条件改善了,不比以往几个月都没有新鲜菜吃,我保证半个月,最多20天可以给你送一次菜。第三,如果你执意不愿意留守,我们也不会勉强,还有另外人选,你看我和许队长谁更合适顶替你留守?”

张叫化的话是极其严肃的,但他的态度却格外亲切,甚至说完了话,他还给李一水的杯子里续上水。

李一水深思不语。他渴望立刻回到基地,去喝一碗滚烫的、几米之外就能闻到香气的羊肉汤,而不是吃炊事员姜二楞子手艺从来没有长进的大锅菜。他渴望坐着汽车、火车、飞机,到北京、上海、南京,去感受现代的气息,而不是天天面对着一望无际的戈壁,即使去不了北京、上海、南京,那么就算回到基地也能感受到人间的烟火。他渴望去看看穿着花花绿绿、浑身充满青春气息的女孩,即便那些女孩正眼都不会看他一眼,而不是天天看着穿着工衣的、队里唯一的女人赵红花。他还渴望去踢一场足球、喝一杯咖啡、参加一次读书会,甚至那些在现代都市生活的青年人玩厌的一切都是他的渴望。可是他不能不考虑张叫化向他下达的明确的命令。他是一个石油工人,在野外勘探是他的使命,服从命令是他的天职,违反命令今天也许不会有什么事,但对个人影响可能是长久的,甚至是不可估量的。未来的日子,如果勘探队分配到一个先进的名额、获得一个培训的机会,或者职务提升,他李一水可能会因为这次拒绝而失去机会。留守人员特殊的工资待遇也是他不能不考虑的原因,按照惯例,留守人员在留守期间除了工资之外,还将获得额外的两份工资,如果他留守4个月的话,相当于挣了一年的工资,没有这个待遇,路维中怎么会主动留下来守护设备呢?最后,如果他不留守,那么只能是在张叫化和许队长之间选一个来留守,虽然李一水明白这是张叫化将他的军,队长和指导员也未必会真的留下一个人守设备,但万一是真的呢?

张叫化也就罢了,如果是许队长留守,那李一水就太对不起许队长了,因为许队长救过他的命。三年前,李一水刚刚从2405勘探队调到现在这个队,在九龙坡一带勘探,他们是放线班,全班每人扛着几十公斤的电线在戈壁上布放,散得很开,每个人相距两三百米远。那天刚刚吃过午饭,突然刮起大风,那场风真大呀,西边凭空起了一堵墙,整整齐齐的,迎头压了过来,连太阳都被掩住了光芒,在野外勘探的人都有经验,知道这是戈壁上特有的沙尘暴,最好的办法就是蹲下护住头脸,等沙尘暴过去。李一水当然也知道这个办法,不过施工时因为干活太热,他把身上的棉衣脱下,放在野地上,想收工时再回去穿。现在遇到这么大的沙尘暴,如果不把棉衣收回,肯定要被沙尘暴吹走。当时正是早春时分,天气本来就冷,刮了沙尘暴,温度还会急剧下降,没有棉衣只怕要活活冻死。李一水估量了一下距离,认为自己可以在沙尘暴到来前跑到放棉衣处,撒开腿就跑。

但李一水完全低估了沙尘暴的威力,只一会儿工夫,也许是三分钟,也许是两分钟,沙尘暴就追上了他,并完全吞没了他。李一水硬挣着往前跑,身前身后,头上脚下,全是风和沙子,一米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嘴也不敢张,一张就是满满一口沙子。后来,李一水跌倒了,跌倒的地方有一座半月形的残蚀土丘,他滚进土丘的背面,这样直接受风的力度小了一点,但仍然什么都看不见,现在他知道再也不能往前跑了,在沙尘暴中乱跑不知道会跑到什么地方去。于是李一水蜷缩在土丘后面等待沙尘暴过去。一般的沙尘暴刮上两三个小时、甚至四五个小时就过去了,这场沙尘暴却是李一水见过的最强大的沙尘暴,从中午开始刮起,直到太阳落山,才感觉到风小了,沙子从天空打落下来的数量不多了。天黑后李一水更加不敢挪动,在空旷的戈壁上没有任何参照物,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想跑都不知往那儿跑。很快饥饿感就来了,肠胃里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一点点剥着他的肉,耗尽他的血。但比起饥饿,更加要命的是寒冷,沙尘暴过后,温度迅速下降,而他却只有衬衣和一件夹衣,如果有棉衣的话他也许可能撑的时间长一些,而那件棉衣早被该死的沙尘暴刮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听到自己的牙齿在轻轻地上下磕碰,频率越来越快,磕碰的声音也越来越响。然后他就哭了,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夜晚,队里组织不起来人救援,必须要到明天大风彻底停息后,才会有人来找他,而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可能已经冻死在这座半月形的土丘后面。

然后,李一水不饿也不冻了,竟然迷迷糊糊睡着,并且似乎做了梦,做了好多好多的梦,但都记不清了,能记得的就是许队长正从他脸上往下拨拉沙子,许队长的手指好热,接着他就被许队长背了起来,然后有一勺热热的水灌进嘴里,然后他就从梦里醒来了……

李一水定了定神,说:“指导员,那我留下守设备吧!”

李一水看到张叫化的眉毛上扬,脸上闪过一道笑容:“好同志,我们没有看错你,知道你会接受这个任务,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李一水想了想,说:“把黑皮给我带来,我想让它陪我。”以前李一水提这个要求的时候,张叫化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但这回,张叫化停顿了一下,说:“好,就破一回例,让胖嫂给你办。”



营地里的人全部撤走了。

李一水蹲在小土坡上,看着三辆卡车拉着全部的人,消失在绵延不断的土坡后面。他坐了很长很长时间,中午饭都没有心思吃,孤独的记忆一次次痛苦地冲刷着大脑,迫使他不停地安慰自己,这一次的日子一定比上次好过。

8年前,李一水参加工作刚刚一年,在另外一个勘探队。那年冬休时,队里决定留下一个人守护设备,条件相当诱人,留下看守设备的人除工资外,每月发放特殊野外津贴900元。

这是个了不得的大数字,当时李一水每月的工资只有260元,整个勘探队里队长的工龄最长,工资最高,每月也才不过410元。

李一水动了心,暗自在心里盘算,看守设备一个月,顶得上三个半月的工资,冬休5个月就相当于挣了一年半的钱,眨眼间就可以从穷光蛋变成小富翁,何况工作又非常简单,只不过看守设备,不用出力干活。真算得上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因此,李一水到队部主动请战,要求留下来看守设备。他以为这个肥差美差一定不会落到他的头上。勘探队五十多号人,论资历,哪个人的资历不比他长,论与队长的关系,哪个人的关系不比他深?但意想不到的是,队长宣布留守人员时,竟然就是他,把他高兴得半夜没有睡着。

开初一个月,李一水的日子过得好生爽意,来到勘探队上班,李一水从来没有睡够觉,每天起床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要班长催着叫着才能起床。现在好了,他可以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于是他睡了整整三天,把大半年没有睡够的觉全补上了。

接下来,李一水幻想一年半的工资该是多大的一笔钱,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钱,摊开来肯定能铺满两个床铺,他要用这些钱干很多很多事。首先要给自己买一身够档次的衣服,队里放线工小胡的家里很有钱,休息的时候就穿上很高档的衣服,把皮鞋擦得锃亮,这让李一水一直很羡慕。其次他要给自己买个随身听,小胡就有一个很高级的随身听,放线的时候小胡一边听音乐一边干活,那样子真是美得没法说。再次他要去旅游,自己从小生活在大漠戈壁,没有见过大海,他要去看看大海,好吹牛给大家听。最后,最重要的事当然是找一个女朋友,他已经工作了,需要找一个女朋友,他听说如果很有钱的话,一般女孩比较容易接受。

又过了5天,李一水练习踢足球,他在板房围起来的院落中央布置了一个小小的足球场,把指导员留下来的一个足球踢得满世界乱飞。在学校的时候他曾是校队的队员,但一直是候补,没有上过场。来到勘探公司后,他又加入了公司的足球队,但仍然是候补,还是没有机会上场,这是他的耻辱,他准备利用这段时间让自己的技术水平提升一个档次,甚至是两个档次,下次再踢足球的时候不但能上场,还要当主力。

再过了三天,他又对音乐有兴趣了。勘探队生活单调,出工时好些人都带着乐器,有些人收工时乐器没有带走,他就一一翻出来逐个练习,先后试了吉他、口琴、二胡、手风琴、圆号等,有个叫黄老兵的老师傅会吹唢呐,工休的时候经常在院子里吹一段,曲调激昂高亢,很是好听,李一水把唢呐也翻出来了,照着黄老兵的样子吹,可是尽管他费尽了力气,甚至憋出了屁也吹不出声响,由此,他对黄老兵格外佩服。

当然他也热爱上了烹调。勘探队走了以后,一日三餐需要李一水自己做,他以前没有做过饭,没工作时吃妈妈做的饭,上班以后吃食堂的饭。勘探队的厨师有两位,队里的人把他们一位叫做区大厨,一位叫做徐大厨。喊他们大厨并不是因为他们烹调技艺高超,做的饭好吃,而是他们做出的饭格外难吃,队里的人讽刺他们而已。区大厨还稍好一点,据他自己说曾经在部队的炊事班里干过两年,学了一点做饭的手艺,算是有科班经历。徐大厨则是因为左胳膊在一次施工中受了重伤,不能再到一线工作才调整到炊事班,在这之前根本连饭都没有做过,一般也就是把饭做熟,能吃而已,根本谈不到好吃,有了好东西也做不出来,有一回勘探公司节日慰问一线员工,给队里送来了几十斤带鱼,区大厨给大家做红烧带鱼,结果做出来的红烧带鱼变成了一堆碎鱼丝碎鱼片,让大家胀了一肚子的气,队长、指导员实在不能忍耐,把两位大厨叫去批评,说全队五六十号人,你们去打听一下,哪个人说你们做的饭好吃?咱们的条件是艰苦一点,但是顿顿饭也不能让人咽不下去,连带鱼都做不好,你们就不能下点功夫学习学习?

挨了批评之后,区大厨果然下功夫学习厨艺,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本破破烂烂的《烹饪入门》,开始认真学习厨艺,过了两三个月,区大厨宣布,通过学习他获益匪浅,心得颇多,烹调技艺已经有了质的飞跃,可以做出上等酒席了。但他做好的饭菜大家吃在嘴里,却并不觉得比以前好吃在哪里,究其原因,一是勘探队条件艰苦,平常萝卜白菜土豆居多,并没有多少好的食材供他做饭。二是他连烹调的皮毛也没有学到。偏偏区大厨还有一个习惯,开饭时他手提一个大铁勺,走到板房里挨个问大家,我做的饭好吃不好吃?他的态度是极其诚恳的,但他手中的大铁勺却又透着黑森森的威胁,大家生怕回答不好,他的大铁勺子就会抡到自己的头上,所以远远看见区大厨走来,大家就说,区大厨你今天做的饭好吃。

李一水不明白区大厨做出来的饭怎么那么难吃,他下决心要好好学习一下烹饪,用几个月的时间赶超区大厨,说不定将来他倒可以胜任厨师这一工作。勘探队给他留下的也都是萝卜白菜土豆,还有一些干菜、罐头什么的,没有什么好食材供他练习,但是不怕,世上本没有路,人走多了才有路,凭什么要按照别人的办法做菜做饭呢,完全可以进行全新的尝试嘛。

这样子,热热闹闹的日子过了一个月。一个月过后,李一水睡不着觉了,不但早上睡不了懒觉,甚至连半夜都经常醒来,真是太奇怪了,过去他可是沾着枕头就能睡着,恨不得把24个小时都拿来睡觉的人,居然睡不着了,现在他既不能早早入睡,也不能晚晚醒来,有时候一天只睡几个小时,他甚至忧虑自己是不是得了失眠症。既然睡不着那就憧憬那一大堆摊开可以铺满两个床的钱吧,反正自己就是为了这笔钱才甘愿留下来守设备的,他幻想着在北京、上海、天津等大城市挥金如土的情景,幻想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看他从钱包里拿出厚厚一叠钱发出尖叫。也是很奇怪,开初几天他想钱的时候,能躺在床上想几个小时,心里涌动着说不出的快乐,而现在想个十分钟八分钟他就厌烦了,觉得那一堆钱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甚至也没有什么作用。接着,练习足球也没有什么劲了。曾经他在自己画好的场地上能奔跑一个上午,跑出满身汗水,现在这点儿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觉得即使自己加紧练习,将来也不一定能够代表勘探公司去足球场上踢球,何况踢一场球也绝非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有一天他抱着足球去院子里踢,一脚重了点,足球滚到了院门边,他竟然没有去捡,过了四五天,那只足球还在那个地方。乐器也不练习了,他原本要把几种乐器好好地练一下,待到来年春天出工时好给工友们一个惊喜,现在却又一一送回了房间,黄老兵的唢呐虽然没有还回去,可是放在他的床上有好久好久没有动过了。

烹饪当然还在继续,一日三餐需要给自己做,不然就要饿肚子,兴之所至时,李一水曾经创造了好几种菜肴,比如萝卜烩午餐肉、土豆凉拌粉条、煎炸大白菜等等。他还用几个红心萝卜刻出造型各异的花,他自豪地认为,自己的烹饪手艺已经大大提高了,甚至比区大厨都要高明几分。但是一个月后,他对烹饪也失去了兴趣,过去他一天能做三顿饭,态度极其严肃认真,煮个大米粥都要把控时间,一分钟不多,半分钟不少,现在他把做三顿饭合成一顿饭,或者什么也不做,就是吃剩下来的馒头。他现在倒是常常回想区大厨炒出来的菜,觉得千万不能以偏概全,区大厨做的饭也是蛮有滋味的,至少吃区大厨做好的饭不像现在这么烦恼。

那么,李一水烦恼什么呢?他烦恼的是这个世界实在太安静了。

长80米、宽50米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无论走多少趟,只有他的身影,所见之处都是冰冷冷的设备、毫无生气的板房。他想听到说话的声音、一连串的笑声,甚至想听到那个同他一块参加工作的“小四眼”想家的哭声、队长骂人的咆哮声,可是这一切不过是奢望,他现在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自己的心跳声。他尝试大声给自己说话,可是说话的声音很快就被安静的世界给融化了。

他走出院子,走到外面的世界,想寻找一点儿刺激,可是外面只有或者蓝色或者灰色的天空,黄扑扑的沙子,泛着灰白的盐碱,以及多少年来从没有改变的积土包,这让他感受到了更大的安静,以致让他认为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存在过人类,甚至连自己也不存在。

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就是听到说话的声音,听到一点儿响动。勘探队撤走的时候给他留下了一部电台,按照规定,每三天他需要通过电台向基地呼叫报平安。向基地报平安已经成了他最大的期待和最美的回忆,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这个时刻的到来。一般报平安不过七八句话,连一分钟都不到,但李一水却尽量延长这个时间,有一次他用了12分钟。那天基地值机的是个女人,他报完平安后问最近基地有什么新闻,女人爱说话,说,发生了挺大的一件事,科研所里有个女人从楼上跳下来自杀了,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然后就把这个女人可能自杀的原因向他详细叙述了一遍,用了12分钟的时间,这次通话让李一水快乐了好几天。隔了3天,李一水如法炮制,报过平安后又问基地有什么新闻,可是这回值班的是个男人,男人说没有什么新闻,你安心值班。大约在两个月后,有一天,电台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竟然是指导员跟他通话,指导员声音其实和平时没有两样,但在李一水听来却是最温柔的声音,通话结束后,竟然因为快乐而哭了一场。在通话中,李一水说能不能找个人替换几天,让他回去洗个澡,哪怕一个星期也行。指导员当然没有答应,不但没有答应反而把他教育了一番。指导员说我理解你现在的境况,现在是最艰苦的时候,但正因为艰苦才能锻炼人,挺过这一段,一生受用,放弃呢,那以前受过的苦就白受了。指导员还说我们都是过来人,这样的苦都受过,当一个勘探队员连这点儿寂寞都受不了,就不配干这份光荣的工作,等等。

李一水没有对付安静的法子,他之前所有的安排因为安静都失败了,做过的所有的事再重复去做都索然无味,一个月后他的体会是安静比任何一种痛苦,比如饥饿、干渴等等都要更持久更难以忍耐。



至少在勘探队撤走的半个月里,李一水没有感受到8年前第一次守设备时的那种孤单。

他还有些忙。每天早、中、晚三次,他要对所有的设备进行一次巡查。他们勘探的这片区域是典型的雅丹地形,几万年来,在风和水的作用力下,大地被分割得七零八散、高高低低,可供选择的平地实在太少。营地驻扎在被三座小山包围着的一小片空地上,主要是为了防范戈壁里时时都会刮起来的大风。但这一小片空地实在太小了,只能安得下供大家办公和住宿的十来栋板房、几间仓库和食堂,其它的设备包括柴油机、地震车、测量车、钻井机、全站仪、皮卡车,还有储水的水罐、油罐都沿着营地前的一条山沟向前排开。有七八百米长,巡查一趟就得花一个多小时。本来用不着天天去巡查,更用不着一天巡查三遍,在这个雅丹的地形里,是没有人烟的,只有勘探队进进出出的车轮子压出来的一条土路,用不着担心有人会来偷他们的设备。但是在他们撤走冬休的时候,有个测井队的队长来过一次,说距离他们三十来公里的地方,有一个盐矿,最近有一伙人在挖盐。因此,张叫化在走的时候特意叮咛,要注意巡查在营地外的那些设备。

除了巡查设备,李一水要拆装两台柴油机和一台小柴油机,这是柴油司机老石留给他的活。柴油机是勘探队最重要的设备之一,用来发电,供全队的生产生活用。有一回老石修理柴油机需要人帮忙,临时把李一水抽去,干完活后,老石说李一水有灵性,是个干柴油司机的料子,问他想不想学习柴油机技术。李一水当然愿意。他现在是个放线工,不要说没有什么技术,每天还得天天跑野外,早上七八钟出去,晚上七八点钟回来,累得跟灰孙子似的,哪能比得上柴油机司机活不重还不出野外。因此老石经常带着他修理柴油机,还劝他说只要学好了柴油机技术,等五年后他退休,这个岗位手把手就是李一水的。冬休前老石说他反正没有什么事干,干脆把三台柴油机都拆装一次,保养保养,只要会拆会装,还能发电,就算是合格的柴油机司机了,这是谁也抢不走的手艺。李一水相信老石的话,他就按照老石要求慢慢拆装柴油机,一点点拆,再一点点安装。除此而外,李一水还要花功夫学习成人本科。李一水只有大专文凭,而油田里开办了成人本科的函授班,去年冬休的时候,李一水就报名参加函授,其实就他的工作来说,主要还是出劳力,上了函授本科,将来也不一定有多大作用,但是李一水被刺激了,他的发小姜中华本来和他一样,也是上了大专后分配在油田工作,当一名采油工,谁料想姜中华心有大志,悄悄学习了本科文凭,又参加省里公务员招考,竟然被招到省里的大机关工作,过年回来的时候,那个志得意满的样子,让李一水心里头难受。

干完了这三件事,加上给自己做饭的时间,一天轻轻松松就过去了。过了半个月,胖嫂来了。

胖嫂开着皮卡车来给他送菜,这是张叫化答应过的,没有特殊情况每半月给他送一次菜,有特殊情况,一个月送一次菜。胖嫂给他送来了辣子、茄子、西红柿、长豆角、香菇等七八种菜、还有牛肉、猪排、鸡肉,每样分量都不少,还有各种各样的咸菜和肉罐头。而且在纸箱子的下面给他塞了两瓶酒,把李一水弄得晕晕乎乎。特别是酒,勘探队有严格的规定,在野外施工作业期间绝对禁止喝酒,更何况他独自一人守营地更不能喝酒。

在清点菜的时候,胖嫂说:“大李子,嫂子求你点事。”

李一水说:“什么求不求的,你跑了两百多公里来给我送菜,只要我能办到,全都办。”

胖嫂说:“张叫化让我给你半个月送一趟菜,可是嫂子家里有事,我老家的婆婆生病住院了,她儿子在管道上回不来,身边没人照顾,只能我去,所以我给你多送点菜,你省着点吃,我尽量争取一个月赶回来,要是一个月没回来,你也先忍着吃点罐头和咸菜,千万不能让张叫化知道了,不然他起码要和我谈三天三夜的话。”

李一水说:“胖嫂,谁家都有个事,你给张叫化说说,换个人送菜就行了。”

胖嫂“哼”了一声,说:“还不是让那个‘全国三八红旗手’闹的。要没有这个荣誉,我早就在基地里享福了。”

李一水不吱声了,知道胖嫂说的是实情。那还是十多年前的事,胖嫂还年轻,泼辣能干,和男人一样扛着六七十斤线轱辘放线,有一次局长到队里检查工作,看到她一个女人和男人干一样的活,一身土一身汗,深受感动,说这样的好同志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要让大家都知道我们油田也有英雄。转过年,就给胖嫂评了个“三八红旗手”,还是全国级的,又组织胖嫂到油田各单位巡回宣讲先进事迹,成了人人尽知的先进模范,因此这十多年,胖嫂干什么都缩手缩脚,生怕玷污了荣誉。在勘探队一线工作的女人40岁以后,都调到后方工作,唯有胖嫂一直在勘探队的第一线,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机会,有一次后方基地的食堂缺少一个管理员,队长推荐了胖嫂,可是在处里研究的时候,有个处长说,她是咱们处里的脸面,把她调到后方工作,好像有点不太妥当,万一上级来人要关心慰问一下她,咱们怎么说?因此胖嫂就没有调回去。又过了几年,后方的公寓缺少一个管理员,队长又推荐了她,这回处里倒是没什么意见,问题出在胖嫂身上,胖嫂去人事科办手续,办手续的人说,哎呀,咱们的劳模也累了,干不动了。后来张叫化分析,其实这句话也算不得嘲讽,顶多就是有点调侃的意思,可是胖嫂一怒之下,撕碎调令,又回了勘探队。

李一水很同情胖嫂,说你只管去照顾老人,不要操心我,张叫化那里我也帮着你圆谎。一句话让胖嫂感动得眼泪汪汪,立刻到厨房给李一水做了道排骨炖萝卜,看着李一水吃到嘴里,才匆匆走了。

送走胖嫂,顾不得吃完饭,李一水赶快去看黑皮,张叫化信守承诺,让胖嫂把李一水饲养的狗——黑皮给带来了。

黑皮是一只杂种狗,可能是德国牧羊犬和土狗交配生出来的,它有着一对威风凛凛的耳朵,一个尖尖的嘴,却有一个圆脑袋和一个胖胖的身子,在别人的眼里,相当的难看,每每有人看见李一水牵着黑皮溜街,都会问一句,怎么养了只这么难看的狗?

但在李一水的眼里,黑皮却是一只世所罕见的好狗,是上苍赏给他的礼物,恨不得天天和黑皮待在一起,不过,勘探队不允许养狗,李一水只能把它寄养在后方的仓库里,说起来已经七个多月没有见过了。

整整一个下午,李一水都和黑皮待在一起,他把胖嫂精心做的一锅排骨大部分都喂了黑皮,又烧了热水给黑皮洗澡,洗澡的时候,李一水拍着黑皮的大脑袋说,黑皮,有了你,待几个月无所谓。



8年前,在守护营地第91天时,李一水实在不能忍耐,他觉得再待上一天,太阳就会从眼前消失,他就会死掉,因此决定离开营地逃跑。至于营地里的那些设备、至于跑到什么地方去、至于勘探队会不会开除,他都没有想过,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看见活生生的人。

从勘探队的驻地到最近的街市或者有人烟的地方大概要走三天,他准备了六天的干粮和四大壶水、一件厚实的皮大衣,然后就出发了。

他沿着车辙印走了20公里,夜晚来临时,在小山坡下找到了一个废弃的板房过夜。这个板房不知道是别的石油作业队伍扔下的,还是来开矿的人留下的,破烂不堪,该拆的全部拆完了,连房顶也少了半边,但是好歹比露宿在荒天野地里强。睡到半夜时分,突然听到外面有狗叫声,然后有一只野狗走到板房来。

在柴达木盆地的荒野上时常有野狗游荡,这些野狗都是石油工人,或者开矿的人丢下的,有时成群结队,有时单个儿行动。李一水紧紧握住随身携带的一根木棒,防止这只狗袭击,他听说荒原上的野狗有时攻击人。但这只野狗却没有攻击他,而是在他的对面卧了下来,想必是外面风太冷,野狗也来板房里躲风。天亮的时候,野狗突然发出一阵痛苦的嚎叫,然后竟然生产下一只小狗。原来这只野狗是特意寻到这个破板房生产的。

只见野狗将小狗上上下下舔了一遍,把湿漉漉的毛舔干,又打量李一水片刻,慢慢转身走了,显然是遗弃了这只刚刚生下的小狗。

李一水打量这只小狗,因为刚生下来,这只小狗粉嘟嘟的,眼睛紧紧地闭着。李一水从破旧的板房走出去,该赶路了,也许再走一整天,他就可以赶到有人烟的市镇。可是走了没几步,他折了回去,再次打量这只小狗,也许只要几个小时,这只小狗就要冻饿而死。他扯开棉衣,掏出一些棉花,为小狗做了一个温暖的窝,然后走了。走了没几步,他又折了回去,掏出自己的干粮,掰碎了放在小狗的嘴边。接着他第三次走了,接着,他第三次又折了回去,这回他把小狗捧了起来,塞进自己的怀里,大步走了,他的方向不是有人烟的市镇,而是他来时的地方——勘探队的留守营地。

李一水养活了这只小狗,按说他是养不活刚出生的小狗,它连妈妈的一口奶都没有吃过,但奇怪得很,它的生命力却极度顽强,李一水第一次用米汤喂它的时候,没有奶瓶子,就用了一个小盘子盛了米汤放在它面前,小家伙眼睛都没有睁开,就知道伸出舌头在盘子里舔。

现在李一水有事情干了,因为他担心这只没有狗妈妈的小狗会死去,所以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小狗身上。他用一只酱油瓶子为小狗做了奶瓶,精心煮米汤和面糊糊,小狗太小,吃一次饭需要两个小时,李一水就耐心地喂它两个小时。他在自己的床边用棉花、布条为小狗搭建了舒适的窝,让它日夜陪伴自己。白天,除了日常事务之外,他几乎和小狗在一起,每夜也要起来看它几回,否则就睡不着觉。

有了这只小狗,李一水寂寞的生活与以前不大一样了,他又恢复了刚留守时那种生机勃勃的劲头,继续幻想钱了,现在幻想那一堆钞票都与小狗有关,小狗太能吃,刚一个月大每顿就能吃掉半只馒头,他想象这些钱可以给小狗营造什么样的窝,可保证小狗吃多少年。他仍然精心地学习烹饪了,但这回主要的功夫花在面食上,他变着花样做面条面片、烙饼子蒸馍馍,他发现小狗也是挑剔的,当他成功地蒸出一锅好馍馍,小狗会摇动着尾巴向他祝贺。他接着练习各种乐器,他发现这只小狗喜欢各种乐器的声音,每当他在吹奏或者强拉某种乐器时,小狗会一直支着耳朵听,表现出很陶醉的样子。他也继续去练习踢足球,现在不是他一个踢,而是他和小狗,每次足球踢远了,不等他吩咐,小狗会用爪子或者嘴把皮球滚回来。有时间他带着小狗去散步,先在院子里,稍大后就带到外面去,小狗也更愿意待在阳光下,每次都要花上两三个小时。他教导小狗起卧站立,教它叼各种各样的东西,或者有意识藏起某个玩意让小狗去找出来。感觉日子充实多了,不用时刻都在等待与基地的电台通话,基地电台女值班员的声音也没有以前的吸引力了,有一次在规定的时间内,他竟然因为侍弄小狗而忘记了开机,以至于第二天开机时,被对方严厉地盘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狗一天天长大,两个月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半大狗,站起身来能到李一水的眉眼。终于有一天,忽啦啦的,大队人马开了回来,队长打量着前来迎接他们的李一水,发现他并没有胡子拉碴的,发现他并没有双眼无光、神情呆滞,发现他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并不是很久没有洗的,而这是一般野外留守人员与世隔绝几个月后给人的第一印象。随后,指导员明白了原因,一只半大的小狗威风凛凛跟在李一水的背后,李一水喝道,黑皮,欢迎大家!那只狗立刻人立起来,两只爪子抱在一起,团团转着给大家作揖。

大队人马来了,李一水就可以回基地休整了,李一水带着黑皮返回基地的路上,突然意识到,黑皮是上天赏给他的一件礼物,如果没有黑皮,他现在可能已经被开除了。



转眼间,李一水已经独自在营地里守了两个半月,实际上他很忙。他把两台柴油机都拆装了一遍,细细地清洗干净,还试了几回车,保证用的时候,一打火就能用,营地里还有一台报废的柴油机,他打算也拆开来看看,他对自己将来当上柴油机司机充满信心。本科函授班留下的作业,他已经做完了两遍,因为不能赶回去参加面授,他只能重复做着上一期作业。他还背会了466个安全词条,去年冬休,勘探公司有一个人考上了注册安全师,引起轰动,这是全处从事安全工作的最高职称,据说难度相当大,油田也只有三个人有这个头衔,过了没几个月,居然调到油田的安全处去工作。今年夏天这个人来油田检查工作,队里的安全员问他怎么才能考上注册安全师,这人一脸骄傲地说,你背会一万条安全词条就知道怎么能考上安全注册师了。当时队里技术员的舌头伸得老长,说:“妈呀,我这一辈子都背不会一万条词条。”但是这个人的话在李一水的心里产生了影响,他想试试自己这个留守期能背会多少词条,因此,他给自己定了个目标,每天背20个词条,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有时他一天能背三十多条词条,估计等明年开春,差不多能背会两三千条词条呢。

当然,他还有自己主要的工作——守护营地。虽然没有张叫化监督,但李一水对自己的主要任务——巡护所有留下的设备相当上心,每天三次,必须走到。其实他明白,不需要巡护得这么勤,早上巡过,中午完全可以不巡,早上中午巡过,晚上可以不巡,设备就封存在那里,多一次巡护少一次巡护不能改变任何事,只是多留下一串脚印而已,甚至一串脚印也不会多留下,晚上刮起风来,无论多厚实的脚印都给风掩埋了。但李一水这么坚持做的原因是生怕自己懒惰了一次就会懒惰第二次,最后完全放弃巡护设备。有一天晚上,他因为白天太累,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想偷个懒,就不去巡查了,谁知道越是想偷懒却越是睡不着,睁着眼睛直到半夜,后来他打着手电到所有巡护点都走了一趟,才安心地睡了。

除此之外,他还有黑皮。黑皮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修理柴油机的时候,黑皮趴在旁边给他望风。他巡查营地的时候,黑皮给他带路。他背书的时候,黑皮在一旁聆听。每天,李一水还要训练黑皮的耐力,他会来到周边的一个小山坡上,向下抛扔皮球,让黑皮飞奔着叼回来。如此好几次,直到黑皮累得躺在他的脚下,不断摩擦他的裤角求他才作罢。

两个多月来,李一水并没有感受到8年前守营地时的那种孤寂。

这中间胖嫂又来过三次给他送菜,胖嫂原本准备一个月给李一水送一次菜,但是刚过了半个月,就给李一水送菜来了。原因是张叫化给她打电话提醒,该给李一水送菜了。

“你说这个张叫化,管事管得宽不宽,他人在陕西呢,还要管着我给你送菜?”胖嫂气呼呼地说。

细一问,原来张叫化的儿子结婚,他回去筹办儿子的婚礼,不在基地。他们勘探队的工作惯例是春天出工干活,一般要干上七八个月不休息,冬休时,没有特殊情况都休息不上班,可以在家休息,也可以探亲访友。每年冬天,勘探队的人差不多大部分都出门了。

“你说张叫化是不是晚上睡觉还睁着一只眼,或者睡着了两只眼睛都睁着?”胖嫂一边帮着李一水从车上拿菜,一边不停抱怨,“张叫化就这一个儿子,娶媳妇是顶大的事,有一个细节想不到,娘家人都不干呢,他竟然还惦记着给你送菜。”

“胖嫂,那你口头上答应他就行了,反正他也看不见你,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你给我送没送过菜?”

胖嫂猛地抬起头,看一眼李一水,说:“不行,他一给我打电话,我心里头就犯嘀咕,本来我是不打算回来给你送菜的,上次送那么多菜,你肯定没吃完,何况我婆婆在医院里根本离不开人。谁知道接完他的电话,半下午都想着这个事,干什么都不走心,我觉得我要是不回来给你送一趟菜,就没办法过了,只好把两个孩子交给公公看着,从医院里雇了个护工,连夜坐着火车就回来了。”

卸完了菜,胖嫂连口水也没喝就赶快走了,说要赶晚上的火车再回去。临走时胖嫂叮咛,该吃的菜一定要吃,千万不能省着,以后她也不想偷懒了,过半个月就来给他送菜。

胖嫂第四次送菜走后的第三天半夜,电台里突然传来了急促的呼叫声。

李一水与基地的联系还如同8年前一样,要通过电台联系。因为他们的工作区域都在无人区,联络有规定的时间,每天早上一次,10点到11点。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报个平安。

电台就安装在李一水住的板房内。尖锐的呼叫声把李一水吓得直打战,连忙接通。对方竟然是勘探公司的黄大炮处长。李一水与基地的通话不像电影电视里地下工作者要用密码,看起来复杂得要命,光译个电文就要花半天工夫。营地没有秘密可保,直接可以用明码通话。

黄大炮处长先介绍自己,其实不用介绍一听声音就能听出来,黄大炮处长说话嗓门大,人未到声音先到,有人开玩笑说,他的声音能穿透30厘米厚的墙。黄大炮问留守的营地里有没有可以用的车辆。李一水回答有5辆皮卡车。黄大炮问现在马上可以用的车辆有几辆?李一水说按照规定5辆车都做了保养,但是都封存了两个多月,究竟能不能立刻用还不知道。黄大炮又问李一水会不会驾驶皮卡车。李一水说会驾驶,但是都是在野外工作时驾驶,公路上驾驶得少。黄大炮说,你先去选一台状况最好的车启动,如果能启动,赶快向我报告,我就在电台等你。

李一水想肯定是出了大事,不然黄大炮不会亲自从电台呼叫。他赶快穿上棉衣跑出去。5辆皮卡车封存在板房的对面,他不知道哪辆车的状况最好,但他知道在冬休前都做过很仔细的保养,队长下过命令,要求开工时一点火就能用。冬休前几位专兼职的驾驶员整整收拾了两天的车。

李一水站在车前想了一会,挑选了第二辆车,选这辆车是因为它的驾驶员陈老根很认真、很爱惜车。李一水用过这辆车,因为归还时没有擦干净,被陈老根好一顿抱怨,还闹得不愉快。

开车门,打火,皮卡车竟然一打就着。

李一水赶快跑回电台,报告黄大炮车辆已经启动,正在预热。黄大炮说:“李一水同志,交给你一个任务,距离你偏南70公里,312国道1126路碑附近,有三名失踪人员,你立刻加足油水,前去救援。”

李一水的头蒙了一下,大半夜的,突然让他驾车去救人,黄大炮应该知道,他并不是专业司机,夜晚驾车出去有很大的安全风险。

李一水说:“黄处长,我没有去过那个地方,路不熟。”

李一水的话音刚落,黄大炮的话就接了过来,说:“情况特殊,现在全油田你是离他们最近的人,要克服困难去完成这个任务。失踪的人里有著名的科学家,晚一点去可能就有生命危险。”停了一下,黄大炮又说,“这是局长亲自下达的任务。”

李一水就没什么可推辞的了,答应立刻去救援,黄大炮又叮咛他尽量带点熟食、开水,还有保暖衣物什么的,说是有用。那几个人在野外好几天没吃没喝的,已经冻坏饿坏了。

李一水驾车上了路,附近的道路虽然是车辙碾压出来的土路,但李一水在这儿待了几个月,相对比较熟悉,所以前十几公里很顺利,但上了公路以后,就有点害怕了。勘探队日常配备大型车辆和皮卡车,皮卡车主要运输人员和物品,在野外荒原上,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一般人员都可以短距驾驶皮卡车,李一水就是在野外勘探中学会驾驶皮卡车的,但是要上公路、跑长途只能由专业驾驶员来承担。

别看公路是著名的省道,宽阔又平坦,但因为是夜晚,视线不好,李一水在公路上开得七扭八拐,特别是还有跑夜路的车,灯光一打什么都看不见,李一水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有一次对面有车过来,灯光照得睁不开眼睛,李一水驾着车差点撞到对面车上,后来李一水想出了办法,看到对方有车过来,干脆停下来等车过去了再接着开。

七十公里的路走了快三个小时,才勉强找到1126路碑。路碑处没有要救援的人,李一水跳下车,在路的两边大声喊叫,又不断地用强光手电筒在空中扫射,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在一个土堆后发现一个模糊的身影。

李一水飞奔过去,看见土堆旁边有3 个人,其中一位老人半依在土堆上,另外两人是年轻人,一男一女,跪坐在老人身边。看到李一水过来,女孩哭了,嘴里不停地说:“快救救苍教授,他不行了。”男孩说:“苍教授已经大半天没有动一下,我们不知道他怎么了。”

李一水用手电照照苍教授,老教授双目紧闭,纹丝不动,看起来情况不好,他伸手摸摸脉搏,似乎还有。判断可能是低温、饥饿,还有高原反应。

李一水说:“你们不要害怕,老教授还有救,现在要赶快送到医院。”说完,俯下身子,把老教授背起来往车上走,吩咐那两个年轻人慢慢走过来。

天黑,荒原上的路又十分难走,别看只有四五百米的距离,李一水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到皮卡车旁,累出一头汗。他让老教授半倚在车上,给老教授身上盖了一件棉衣,又给老教授喂了几口热水。回头看看,两个年轻人没有跟上来,又返身去接。两个年轻人也已经虚弱得很,他们连一半路都还没走,而且走不了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李一水发现两个年轻人身上都背着一个挺大的包,好像也很重,这可能是他们走不快的原因。

李一水问:“你们背的什么?”

男孩说:“苍教授带我们采的标本。”

李一水跺一下脚,说:“都什么时候,命都快没了,还背着这些干吗?快扔了。”

女孩说:“不能扔,苍教授说这些标本很重要,死了都要背。”

李一水看他们很坚决,只好把两个包都接过来自己背着,一手扶一个,往前走,又花了二十多分钟,才把他们塞进皮卡车里。李一水把暖气开足,给他们盖上棉衣,让他们喝热水,又给他们吃馒头。来的时候,李一水带了好几件棉工衣,还有五六个馒头,现在派上用场了。

这时老教授的情况也有所好转,刚才喂热水时,他的牙关紧闭,李一水费了好大的劲才喂进去一点,现在李一水再给他喂水,他的嘴已经半开,喂水容易多了。

李一水不敢耽误,立刻启动皮卡车,顺着公路向前开动。他知道离这儿最近的医院在200公里以外,必须争分夺秒赶到才行。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光线条件慢慢变好,李一水的胆子也大了点,把车加速到40迈。

车内的温度不断升高,三个人又都喝了点水,两个年轻人吃了馍馍,状态渐渐好起来。老教授终于睁开眼睛,问:“有人救我们?”男孩说:“这位师傅来救我们了。”老教授点点头,说:“我们不会死了。”女孩乘机给他喂了点水,又喂了两口馍馍。

男孩请教李一水的姓名,李一水说了,又把自己半夜里被叫起来,来寻找他们的经过说了一遍,问他们是谁,为什么失踪在荒原上。男孩说他叫张秋明、女孩叫石雪如,还有一位叫陆兵,他们是南京大学的研究生,教授叫苍梧桐,是国内著名的天文学家,还是中国工程院院士。这次他们是跟着苍教授来筹办塔塔儿山天文台的,已经在柴达木盆地住了一个多月,本来工作结束,准备回去了,但是苍教授告诉他们一件事,根据记载,52年前,有一颗陨石在青藏高原上空解体,其中有部分可能落在了柴达木盆地塔塔儿山这一带。苍教授问他们愿意不愿意跟他去找找这些陨石?苍教授说如果能找到一两块,对于天文研究有相当的价值,算是他们此行的意外之喜,找不到也没有关系,就当做历练。但苍教授不愿意惊动地方政府派人协助,加上返程日期已经确定,所以苍教授只带着他们三个学生一块出来了。他们计划寻找三天,只备了三天的粮食和水,前三天什么也没有找到,要返回的时候迷路了,根据星星的方位,他们找到了大致的方向,一两天就可以回来,可是误打误撞,竟然发现了大大小小几十块疑似陨石的石头,结果耽误了两天,再往回走的时候,因为已经断粮好几天了,加上低温,苍教授首先抵受不了,他们三个人年轻,也走不动了,最后苍教授说,看起来不想点办法,大家都要献身在这里,现在只能死中求活,谁还有力气往公路上走,报警求救。结果陆兵说自己体力好,自告奋勇去求援,就把剩下的几口水给他喝了,让他往公路上走,他们两个扶着苍教授跟着陆兵往前挪动,能走多远走多远。又挪动了一天一夜,一直没有等到人来救,也不知道陆兵有没有走到公路上,苍教授再也撑不动,突然昏迷,他们两个也没有一点力气,就只能等在土堆旁……

李一水总算知道处长半夜把他叫起来救援的原因了,他们的这个位置,处在无人区的中心,最近的街镇都在200公里开外,只有他离得最近。估计是地方政府着急了,把电话打到油田。

天大亮了,李一水把车速提高到50迈,但他仍然不敢开太快,路况不熟,车上拉着几个重要的人,生怕出问题。往前走了一个多小时,迎面开来了几辆警车,还有救护车,他赶快降低车速,鸣响喇叭。警车停下,好几个警察跳下车跑过来,得知李一水已经救了苍教授,赶快把他们三个往救护车上转移,一个年长的警察握着李一水的手说:“谢谢你,我们要给你报功,现在你就跟着我们回去市里。”

李一水说:“人找到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我不跟你们走了,还要回去看守营地。”

刚说完,苍教授让张秋明递给李一水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苍教授的名字和电话。苍教授说,年轻人,你救了我,记着,我会给你打电话。

很快警车和救护车拉着苍教授他们走了,这时候李一水才感到疲乏,整整一夜都没睡觉,眼睛酸涩得很难受。他把车停在路边闭上眼睛休息,中午时分,开着车返回营地。

走了不长时间,他看见前方涌起一堵沙墙,令他胆寒的沙尘暴来了。他加速、再加速,首次把车速加到了100迈,力图在沙尘暴到来之前,离营地近一点。

很快,沙尘暴像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吞没了李一水,他的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整个世界都是混沌的,仿佛这个世界的末日来了,他眼睛向下,才能勉强看到公路的黑色路面,而这是他唯一能看到的东西。沙子不停地击打在车顶和车窗,竟然发出了刺啦啦的声音,他知道明天早上这辆车的表面将会形成一个个小坑,惨不忍睹。他见过这样的情景,队里的老蒋遇到了沙尘暴,回来后油漆全打完了,实在太难看,只能自己拿着刷子给车上了一遍油漆。

虽然有玻璃隔着沙尘暴,车内还是有细小的沙粒渗进来,一会儿工夫,他发现自己的衣裤上落了薄薄的一层沙。这辆车完了,如果能幸运地回去,那么这辆车非要拆开来仔细清洗,否则就报废了。

李一水以最低的挡速开着皮卡车在风暴中漂浮,他不敢开太快,因为老师傅说,这时候可能会有一辆或者几辆与他情况相同的车正迎面开来,随时都有相撞的可能。他也不敢停下来,后面或许有一辆或者几辆与他情况相同的车,停下来也会被后面的车撞上。

过了两个多小时,最硬的、最混沌的风头终于过去了,太阳挣脱了沙尘暴的压迫,露出了光芒,能见度恢复到50米,他加快速度,经过多次的反复后,终于找到了去往营地的路口。他的心里涌起一阵欣喜,终于回家了。

戈壁上车辙印形成的路虽然很崎岖,但是李一水驾驶起来却比在国道放松了许多,半个多小时他就回到了自己的营地。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从昨天半夜开始,他基本没有正式吃过饭,也没有正式合过眼睛,他亟需睡觉,所以喝了两口热水后,他就赶快躺到床上。

但是闭上眼睛的时候,李一水想起今天还没有巡查营地,按照要求,他至少每天得巡查两次营地。

“这么大的风,不会有人来的,就算是小偷也得避风呀!”李一水对自己说。

过了一会,李一水翻了个身,又对自己说:“这样的大风天谁会来呢,两个月了,这个营地可是一个人都没有来过。”

过了一会,李一水再次翻了个身,又对自己说:“谁要是在这样的大风天到营地来,他就是神经病!”

这么说完后,李一水竟然起床了,穿好衣服,走出门去,打开皮卡车门,准备去巡查营地。平时,他都是徒步,但今天太累了,又有现成的车,所以打算开车去。

他听到了黑皮的叫声,黑皮想跟他一块去。昨天半夜李一水去救援的时候,黑皮就不停地叫,想跟他去,他没有带。

李一水走到黑皮跟前拍拍它的脑袋,说:“我都快要累死了,没有工夫陪你玩,你老实待着。”

虽然沙尘暴的风头已经过去,营地又设在山坳里,但是此时风力仍然有五六级,能见度也就是一百来米。李一水开着车先去了放地震设备的地方,大大小小十几台设备都用帆布包裹着,李一水下车围着走了一圈,很好,大风没有对它们造成什么影响。接着开车去看油罐。勘探队有六个三吨重的油罐,并列排放在一道土坡下,四个用空了,只有两个油罐里储有油。

转过一道土梁,看了一眼,李一水愣住了。油罐旁停了一辆吉普车,三个灰色的身影忙碌着,他们架设着皮管子熟练地把大罐里的柴油抽出来,加入十几个塑料桶里,看起来已经干好一会了。

有人来偷油,谁的胆子这么大,竟然偷到勘探队来了。李一水没有多想,开着皮卡车冲了过去。离着七八米的地方,他停车跳下来,大声斥问,“你们是干啥的,为啥跑到我们这里来偷油?”

对面的三个人显然没有想到这样的大风天还会有人来,愣在当地,一时间手足无措。

李一水向前一步,说:“你们胆子也太大了,敢到勘探队偷油,知道吗,这是盗窃国家财产。”

三个人中的一个人,四十来岁,笑嘻嘻地走上来,说:“小哥,打扰了,这么大的风天你还出来,我们是路过的,车上油用完了,来借点油用。”

“胡说八道,哪有你们这样借油的,你们是想借着大风天偷油。”李一水把声音又提高了一度。

“你说是偷油也好、借油也罢,总之我们没油用了,要弄点油回去,大家都是在野外讨生活的人,你不能眼看着我们没有油用困死在戈壁滩上吧。”那人皮笑肉不笑地说。

李一水一时语塞。的确,戈壁滩上经常会发生缺油少油,相互帮助是常有的事,如果他们真少了油,借点也可以,但明显他们是偷油的。

那人眨巴眨巴眼睛,说:“小哥,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来已经来了,你们营地里油也没有个数,我们就算借点,也没人知道,我这里有1000块钱,你拿上,就算是辛苦费,我们把桶灌满,立刻就走。”

“不行,这是公家的东西,我不能拿公家油换钱。我劝你们赶快放下油走,我放你们一马,不追究你们的责任。”

“稀罕呀,现在还有人不喜欢钱,小哥,我佩服你,这样,我也不难为你,已经装好的油我们带走,剩下的空桶不装了,咱们一拍两散。”那人说完,招呼其他两个人说,“咱们走吧,给这小哥一个面子。”

李一水冲前两步拦在车前大声喊:“把油桶卸下来,不然谁也别想走。”

这时正往车上装油桶的那两个人中的年轻的一个,摔下油桶,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一把揪住李一水的衣领骂道:“你怎么油盐不进,我大哥给你说了半天,你一点不往脑子里进,你以为我们真的怕你,在这地方弄死你都没人知道,滚开!”

李一水反手去拧对方的手,对方以为李一水要打,呼的一掌打过来,李一水低头闪过,一拳还过去,没有打着对方,这时他的腰上重重挨了一下,被踢倒在地。

李一水还想反抗,结果又被打了几下,他没有想到这几个家伙这么凶狠,来偷油还敢打人,特别是揪住了衣领的那个年轻一点的家伙,下手特别狠,给李一水大腿上来了一棍子,疼得李一水几乎窒息。

打完李一水,他们没有急着逃跑。为首的那个家伙说:“反正是做了,那就做到底,一不做二不休,咱们现在连饭都没有吃,带着他到他住的地方去,找点吃的再走。”

他们解下李一水的鞋带,从背后绑住李一水的手,把李一水推拉到皮卡车上,一溜烟开到营地里。下车时,黑皮迎上来,发现有陌生人,立刻冲着这几个人咬过去,还是比较年轻的那个家伙,手拿木棍朝着黑皮打去,黑皮别看体型比较大,但性情温顺,又没有经过训练,加上连续挨了好几棍子,就不敢上前了,只是绕着圈子叫唤。李一水心疼黑皮挨打,又害怕把这伙人惹火了会杀了黑皮,赶快大声喝止黑皮,黑皮听话,趴在地上不动了。

他们进了屋子,为首的那家伙让李一水给他们找吃的。李一水说:“你绑着我的手,怎么给你找?”

为首的那家伙想了一下,对李一水说:“我们本来不想找你麻烦,是你油盐不进。现在我给你松开,你给我们弄点吃的,我们吃饱了就走,我告诉你现在识相一点,别想着干我们一家伙,我们有三个人,你干不过,再惹得老子们不高兴,我卸下你一条胳膊。”

李一水赶快点头答应。其实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后悔了,他本以为这几个家伙是小毛贼,吓唬一下就跑了,没想到他们敢来硬的,他重新估量形势,现在保护自己比保护几桶油更重要,只能顺从他们。另外,营地里还有不少精密仪器,万一他们破坏仪器,那损失就更大了。

李一水把胖嫂刚送来的肉拿出一块,还有几个土豆,做了一锅红烧肉炖土豆,还开了一个牛肉罐头、一个青豆罐头。那个年轻的家伙东翻翻、西找找,翻出了一瓶酒,这还是胖嫂第一次给他送菜时,给他偷着带来的,让他寂寞的时候喝,李一水不太爱喝酒,一个多月里才喝了一瓶,剩下一瓶。

有了肉和酒,这三个人态度明显不同了,领头的那家伙说,这就对了嘛,咱们都是天涯的过客,凡事不要太认真。他们甚至还邀请李一水跟他们一块吃。李一水忙活了一夜加大半天,其实早就饿了,但他不想跟他们一块吃。翻出前两天做的饼,在旁边随便啃几口,同时留心他们的谈话。

为首的那个人姓张,四十来岁,身体强壮,有一双很凶的眼睛,其余两个人都叫他张哥。个子比较矮的那个姓许,三十来岁,长得眉清目秀,虽然高原的太阳很毒,却没有晒黑他。最年轻的那个二十来岁,长着一个大鼻子,看着憨头憨脑,但他对李一水最不客气。李一水想听他们的来历,但这三个人口风很紧,绝口不提,但是他们两次都提到曾经来营地踩过点。

一瓶酒不够,领头的那个家伙让李一水再去找点酒出来,李一水说没有,勘探队平时不让喝酒,根本不可能有酒,连这瓶还是胖嫂为了少送一回菜贿赂他的呢。他们不相信,又是那个年轻的家伙,去各个房间翻腾,李一水无力制止,只好任由他去翻。

十多间板房翻了遍。年轻的家伙没有搜到酒,但是抱着七八件东西出来,摊开在地上,说:“大哥,这地方穷得很,没有值钱的东西,你看看这几样东西能不能用上?”

头一样是个狗皮褥子,这是仪器分析工钱老六的,钱老六腰腿有毛病,怕潮,所以给自己准备了一床狗皮褥子,出工时带着,是因为明年还要回来,就没有带走。带头的家伙翻看了一遍说:“这狗皮褥子毛都掉完了,最少用了十多年,不值钱,不过晚上垫上也能隔一隔潮气,小哥,送给我们吧?”

李一水一脸苦笑,说:“连快掉完毛的褥子你都要,我看你们的日子过得也不易,拿走吧,回头我赔人家一床新的。”

第二样是一个老式的军用水壶,是退休军人老魏的,勘探队配发有新式水壶,老魏舍不得用,当礼物送给了老家的亲戚,自己用老式水壶。领头的家伙在手里掂掂,扔下又拿起来,说:“也许能用得上。”

第三样是地震工小路的吉他,小路会弹吉他,但是水平不高,主要是他虽然喜欢乐器,但相当自以为是,从来不向高手学习,都是自己摸索,闲下来没事干弹几下解闷而已,所以冬休的时候没有带走。

三个家伙里个子最矮的那个是小许,捡起吉他左右端详一番,随手弹了起来,立刻房间内充满了欢快的气氛,即使李一水不懂得韵律,但也知道他比小路弹得好,因为他弹出的每一个音都相当准确,不像小路经常会跑音。另外矮个子的手法也相当娴熟,他半眯着眼睛,指头灵巧地在弦上拨动,就弹出了铿锵之音,没下过大功夫苦功夫断没有这个本事。一曲弹完,矮个子似乎意犹未尽,用舌头舔着嘴唇,李一水打量打量小许,发现他长得眉清目秀,甚至还带着一点天真的笑容,实在想不出他怎么也会来偷油。

领头的老张,干笑几声,说:“小许,你倒会使这个玩意,有本事。”小许轻轻一笑,说:“当年学校搞比赛,我拿过二等奖呢,唉,不说了。”

李一水不待矮个子小许讨要,先说:“你琴弹得这么好,送给你吧。”小许叹了一口气:“这可是把好吉他,送给我也搁不住,不知哪天就扔了,算了,还是留下吧。”

剩下的东西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老张翻翻拣拣,说:“都说你们搞石油的钱多,你们这个营地看起来也很威势,怎么都是些破烂,没有几样能用的。”

李一水苦笑一声,说:“野外干活的人谁能把金银财宝带在身上,就算有点儿值钱的东西,收工时也都带走了。”

大鼻子很不服气,说:“我就不相信没点儿好东西,我再去翻翻。”说着就蹦跶出去。

过了一会,大鼻子抱着一个盒子兴冲冲跑来,说道:“老张,这小子不老实,有好东西被我找着了。”

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长宽各有四十厘米,用暗色的木头制成,箱体和箱盖上加了两个锁扣,上了两把锁。

看到这个箱子,李一水脸上立刻变了颜色,这个箱子原本在张叫化的那栋板房里,张叫化走时特意藏在床铺底下,怎么被这个混蛋翻出来了。

这个东西不是他们勘探队的,而是测井队的。在他们准备冬休前的半个多月,离他们一百多公里的测井队来了几个人,抱来了这个箱子。抱箱子的是张叫化在军营里一块滚过被窝的战友。张叫化走之前专门交代过李一水,说这个箱子里装着一个放射源,是测井专用的,对人体的危害性极大,绝对不能打开看,测井队也是因为怕运输途中出问题,打听到勘探队过冬要留守,特意送过来让给保管的。

“小子,快把钥匙拿来开锁,让我们看看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大鼻子说。

“这个东西你们不能动。”李一水说,原本他坐在一张椅子上,这时候抢前两步,把箱子推到墙角,用身体护住。

“什么稀罕玩意,不让老子看,告诉你,你不让看老子偏偏要看,快把钥匙拿出来。”老张狠巴巴地说。

小许口气缓和,劝李一水说:“老兄,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人多,别惹我们老大生气,去拿钥匙。”

“我没有钥匙,就算有钥匙也不能打开。”

“你说不能看老子就不看?你的命都在老子们手中,看个破盒子你推三阻四干什么。大鼻子,去拿把刀来,没有钥匙也难不住,咱们把盒子割开。”

“这里面不是宝贝,是害人的,看不得,美国扔在日本的原子弹里就有这个玩意。谁看谁倒霉。”李一水嚷嚷着,一弯腰把装着中子源的盒子抱在怀中,想夺门而出。可是老张伸出一条腿,把李一水绊个趔趄,大鼻子用力在李一水背上一推,李一水立脚不稳,扑倒在地,刚好把盒子护在身下。

“少吓唬人,还美国的原子弹呢,你把原子弹放出来,炸个响让咱们听听,老子走南闯北,啥都见过,就是没见过原子弹。”

“总之这个东西你们不能碰。谁见了都没有好。”李一水用力拨开大鼻子拉他的手,冲着他们嚷嚷。

“不给你点苦头,你就是不听话。”老张猛力踢李一水的后背,大鼻子也帮着踢,他踢了李一水的脑袋一脚,李一水脑袋嗡的一声,眼前金花迸射。李一水挣扎着说,“你们想要钱,我告诉你们一个放钱的地方,出门靠右第三个板房,板房里有个工具箱,最下面放着2000块钱,你们拿了走吧,中子源不能拿,不但害你们,还要害别人。”

“张哥,先别打他,我去看看有没有。”小许说。他跑了出去,一会工夫又跑了回来,手里举着一叠钱,说:“张哥,他说的是实话,钱在这儿,就放过他吧。”

老张踩在李一水背上的脚松开了,骂道,“这个小子就是贱,给他点苦头,才肯说实话。”

又听到他招呼说:“咱们今天油也灌了,饭也吃了,还得了点小钱,没有白来,这就走吧。”

李一水听到他们要走,不禁松了一口气,虽然损失了2000块钱,但是中子源没有被他们拿走。

忽然大鼻子说:“张哥,我总觉得他怀里抱着的这个东西,是个好玩意,他连钱都愿意给我们,就是不愿意让我们看。肯定比钱贵重,咱们还是打开看一看。”

老张说:“大鼻子说得对。喂,勘探队的小子,我们不打你,也不要你怀里的东西,你老老实实打开让咱们看一眼就行。你说说,这个中子源究竟是个啥样子。”

李一水说:“东西一点儿也不稀奇,就是个圆圆的小球,可能比乒乓球大一点,具体我也没见过,它是个强辐射的东西,在几千米的井下用,打开盒子的时候,要穿戴上全副的防护衣帽,才能不受危害,像这样子就打开盒子,咱们都会受到辐射,身体的器官都要受到影响,有的人会得治不好的病,早死很多年。而且如果流出去,谁看谁都会倒霉,哪怕放上几十年,都还会害人。你们没听说过苏联的那个核电站泄漏的事?几万人受辐射都得病死了,现在好几十年过去,那方圆几百里的地方还没人敢去。”

小许说:“张哥,我看过报纸,好像有这么回事,咱们别看了,抓紧时间走吧。”

“走吧!”老张挥挥手。

正在这时,大鼻子猛冲上来,说:“我不相信,我就要去看一看,就算是有什么破辐射,我也不怕。”他低下身子,用力去拉扯李一水的身体,要把李一水翻过来。他的力气太大,竟然一下子把趴着的李一水弄了个仰面向上,跟着他就去抢盒子。

李一水死死护住盒子,几乎脸对脸地与大鼻子抢夺。眼看着盒子就要被夺走,突然间,李一水的勇气大增,挥起手来,照着大鼻子的脸上狠狠打出一拳。

这一拳正好打在大鼻子的鼻子上,顿时,鲜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大鼻子没有想到李一水敢打他,嗷叫一声退出去四五步。借这个机会,李一水翻身而起,躲到墙角,一手夹着盒子,一手抄起了椅子,喊道:“你们谁敢上来,我和他拼命。”

老张愣了一下,然后冲上厮打,李一水挥起椅子打在老张头上,塑料椅碎了,老张没有什么事,一个窝心脚踢在李一水身上,幸好是在墙角,李一水没有倒下,这时候他感觉一个冰冷的东西从左肩膀穿了进来,顿时夹着盒子的左手没了力气,盒子滑落。这时,李一水发现大鼻子手里有把一尺多长的刀子,他竟然用刀捅了李一水。

李一水瘫坐下去,疼痛使他已经没有力气阻止大鼻子去捡拾盒子。

突然间,一声凶猛的咆哮传来,黑皮从门外蹿了进来,一口咬住了大鼻子捡拾盒子的左手,仿佛它也认定,这个是最危险最可怕的人物。

大鼻子的左手缩得快,没有被黑皮咬实,只是被獠牙划开一道口子,饶是如此,大鼻子被吓退了三步。忙乱中,大鼻子挥出的刀也在黑皮的屁股上割开一道口子。

黑皮虽然吃痛,但并没有退缩,它的前半部身体半伏,后腿绷直,嘴里发出了低沉的、恐怖的叫声,好像告诉大家,如果有人敢动它的主人和主人的物品,它随时会跳起来给予凶狠的攻击。

李一水想不到,这一向温顺的大狗,平日里被人踢了一脚只会夹着尾巴逃走的黑皮,居然也有这么暴烈和凶狠的一面。

老张刚开始也被吓了一跳,现在突然稍稍缓过神。他在房间里一转,抄起了菜刀去砍黑皮。突然,一阵哭声连着咒骂挤满了房间:“……张志成,你个王八蛋,你要杀人呀,你不想活了呀,你说我们来偷汽油,我才跟你来,不然打死我也不跟你来。朱福民,都是你在这里惹事,吃人家的饭,拿人家的东西,你还不满足,还要杀人,你们都不想活了,带累着老子也受罪,走呀,快走呀,不想死就快走,老子不陪着你们死……”

在哭声和咒骂中,他们似乎清醒了,老张手里的菜刀跌落在地上,大鼻子也把手中的刀收了起来,小许一手一个推着他们出了房门。

李一水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看来他们终于走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装着中子源的盒子没有被带走,受点伤也是值得的。

被大鼻子捅伤的左胸不断流出血来,虽然头有点晕乎乎的,但李一水明白,他要赶快止住血,然后打开电台向基地报告,否则他将会死在这里。勘探队有个小药箱,在自己平时住的板房里,电台也在那里。他用手捂住伤口,想站起来,但腿软软的站不起来。

他喊黑皮过来,黑皮受伤比他轻一点,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温顺。黑皮挪到李一水的身边,伸出舌头,想帮李一水清理受伤的地方。

李一水指指自己的衣领,又指了指门外,黑皮明白李一水的意思,咬住李一水的衣领,把他拖出门外,拖向有药箱的板房。

刮了一天一夜的大风终于完全停了,快要落山的太阳洒出金灿灿的光芒,映照着苍茫的大地,映照着一人一狗一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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