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里胡拉的光阴 | 古岳:他也成了一颗熟透的杏子

文摘   2024-08-29 12:00   青海  


古 岳  又名野鹰,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级记者,中国作协会员,自然书写者,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青海省高端创新人才千人计划杰出人才。已出版文学作品《谁为人类忏悔》《黑色圆舞曲》《生灵密码》《坐在菩提树下听雨》《巴颜喀拉的众生》《草与沙》《冻土笔记》《源启中国》等十余部,有作品译成英文出版。曾获第五届地球奖、青海省“五个一”工程奖、青海省文学艺术奖、第八届徐迟报告文学奖、第十七届长江韬奋奖等。



他也成了一颗熟透的杏子

古 岳

《青海湖》2024年第8期








甲辰年春分前的某一天,我突然想起吾三爹爹。

冷青太爷去世之后,这世上我曾祖辈的长辈一个都不剩了。才藏爹爹和塔穆爹爹去世之后,他们这一支我祖辈的长辈只剩下两个,其中一个就是才藏的亲弟吾三,已过八十,另一个就是他堂弟尕胡——这是小名昵称,这才意识到,我一直不知道他全名叫什么。

在我祖辈的人里,我亲爹爹并不是走得最早的,到今年他也走了四十二年。这四十余年间,他的弟兄姐妹都一直在离开我们,每隔一两年都会有人离开。要是从比他早走三十年的我二爷算起,七十余年间都有人不断离开。我亲爹爹去世的前后,他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和几个堂弟、堂妹也相继离世。

现在,曲尔诺冷青太爷这一支,因为是几弟兄中最小弟弟的后代,我祖辈的除最年长者四辈存和早逝者长青二位爹爹,其余十位爹爹均尚在世,其中四位,年龄都比我小。除此,沙拉胡家和吉兰这边,我祖辈的人还剩四位,除了吾三和尕胡爹爹,还有比尕胡爹爹小一两岁的贡布爹爹,再就是我最小的姑奶奶,比吾三爹爹还大一岁。

想起吾三爹爹时,他那张垂暮之年过分苍老的面孔就出现在眼前,尤其是那颗歪斜着伸到下嘴唇上的上门牙,好像随时都在准备着掉下来的样子。

每年春分至清明,我老家一带的人都会选个日子上坟祭祖,好多是固定的日子,也有不固定的,我们家族以前都定在清明前一天,后来清明放假,如没有特殊情况,也定在清明这天上坟祭祖。

因为所有出嫁的老少姑娘和已住在外地的人都要赶回来,这一天又成了一年一度族人聚会的一个重要日子,族内住户轮流做东来接待所有族人。考虑到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生活困难时期,所有住户以凑份子的方式来分摊祭祖及接待开销。以前每年收几十斤粮食,后来收几十块钱,再后来日子好过些了,主要的开支都由轮到做东的人家自己承担。各家也还收一点钱,用来购买当日会用到的一些东西,比如酒水、干果、瓜子、饮料什么的。

上坟祭祖是族内大事,最早当然是整个家族都在一起来共同完成这件事,老老少少,只要还活着,都必须参与。住在本村庄内的族人,无论岁数有多大,只要不是躺在炕上动不了,都得到场。个别住得远又上了岁数、行动不便的出嫁姑娘,如果自己实在来不了,也会打发她的儿孙辈代表来上坟。

这样一代代下来,族内户数日益众多,要是全在一起上坟,已经很不方便,就以族内血缘亲疏关系分成若干小族群来分别完成上坟祭祖的事,每隔一两代都会有族人另扎新坟。我粗略算了一下,一百七八十年下来,我族人在甘沟一地几个村庄的一面面山坡上,前后扎下了八九个坟地,最早的老坟扎于一百七十多年前。从我记事起,家族就分了三四次,分开新扎的坟地也有三四处。

所有坟地里埋葬着的都是族内的先人,他们先后离开这个世界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们走后,后人为他们建了坟地,那是后人为先人在这个世界依然保留的一个领地。

所有族人清楚的一点是,无论有多少个埋葬先人的坟地,我们都是一个先人的后代。

今年正好轮到我来做东了。

就想,这次清明回去上坟时,一定得去看看吾三爹爹,跟他好好说说话——他讲过的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可是,还没到清明——3月30日这天凌晨,家族群里传来消息,说吾三爹爹去世了。一听到这消息,眼前便浮现出一个进行中的葬礼场景,由此回想起五十年前的另一场葬礼。

那时,我的吾三爹爹还年轻,一个幽默风趣的壮汉,偶尔饮酒,每喝必酩酊大醉,醉后又必号啕大哭,像哭丧,直到把酒哭醒或把自己哭睡着,才肯罢休。一次,他喝醉在我家炕上,就趴在那里哭,直哭到半夜把自己哭累了,才睡着。那年月,好像每个人都活得无比艰难,吾三爹爹也过得不容易,满肚子都是伤心事。只要一沾酒,像是他满肚子的委屈和伤心事又经过了反复勾兑,不立刻倾倒干净,他便无法安生,也不管何时何地,只要喝醉了,随时都能号啕大哭。

那年月,村庄的葬礼办得格外悲壮,民风比现在更加淳朴,无论谁家有丧事,无论亲疏远近乃至不同信仰的全村庄各姓乡邻都会悉数到场祭拜。而哭丧是葬礼必不可少的一个重要内容,整个葬礼期间,事主家晚辈媳妇和已出嫁姑娘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哭丧。

灵堂屋内都是她们哭丧的专属领地,除了灵位,屋内所有的家具、摆设都要搬出来,包括墙上挂的字画,所有带玻璃或镜子的物件。地面铺上厚厚的麦草,要是哭丧队伍里有上了岁数的族人,会专为她提供少量铺盖,所有族内来奔丧的老少女眷哭丧时都得席地而坐。如是,一连好几天,从早到晚,她们抑扬顿挫抽抽噎噎、如泣如诉以至排山倒海的哭声此起彼伏。

那还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哭号,它有确切而具体的内容,每一个人哭诉的内容都带有自己鲜明的个性,从声调的起承转合到音色明亮程度,从各自记忆中搜寻而来、汹涌而出、相互交叉又互不重复的哭词,都以各自独特的语气历数亡者生前所有的功德和缺憾。当然,每个哭丧者都不会忘了借此机会向所有生者披露一些只有她与亡者才有的记忆——大多是生者对亡者的亏欠和忏悔,祈请亡者原谅的。

一般来说,男性后人是不会加入哭丧行列里的,但也不是绝对不行,谁要想哭,跪伏在灵堂屋外的空地上哭就是了,没人会反对。不过,即使有男性后人跪伏在地哭个不停,也只是流泪哭泣,没有诉说,只有哭腔,没有哭词。我记忆里,只有一个人是例外,这个人就是我的吾三爹爹。

他年轻时,只要喝醉了就哭个没完没了,有时候,哭着哭着就悲痛欲绝,像哭丧。有时,他也会真的出现在一个人的葬礼上,哭得死去活来——这个人不一定是亲人,可能只是同村的一个老者,他依然能哭成个泪人。村里人都知道他有这能耐,遇到村庄里有丧事,几杯酒下肚,免不了会有人跟他打赌开玩笑。

四十多年前,村上一位叫杨公布的老者去世,全村人都要去吊唁。杨公布原非本村本庄人,是从十几里之外的一个村庄招亲到这里的上门女婿,与村庄里的所有人并无亲缘血缘关系,他家就在我吾三爹爹家屋后不远的地方,是邻居。吾三爹爹自然也是要去吊唁的,路上遇到好事者,声言:“你不是会哭吗?今天我们打个赌,去了,你就哭一个。要是能哭出眼泪,我们就给你五块钱。”

那年月,五块钱可以买半只羊。我吾三爹爹只说了一个字:“好。”走几步,又补了一句:“谁要反悔,谁就是畜生。”为了让他放心大胆地去哭,对方也把他说的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

谁承想,离亡者家还有一条绳的距离,我吾三爹爹高叫一声,跪在土路上磕了一个头,就开始放声大哭了。不是干号,是真哭,从他一张口哭出声来的一瞬间,眼泪就不停地滚落在地,有几颗大点的泪珠还在地面厚厚的汤土上砸出了几个小坑坑。及至进得院门,一看到灵堂,他更是如丧考妣,直接跪在地上,哭着爬向灵堂,中间好几次,他好像晕厥在地。

有好心人过去搀扶,他才长叹一声:“好我的贤良阿吾啊你咋就这么急急忙慌地走了呀你走了以后,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每一天的日子哈你兄弟我阿么着黑给哩啊哎哎哎……”他这几声哭下来,像咏叹,更像多声部大型合唱团的领唱,受到感染,屋内屋外所有人都哭出声来,灵堂屋内的女眷们的哭声一浪高过一浪,连跟他打赌的那几个人也都在纷纷抹眼泪,好像整个村庄都被那哭声淹没了,透不过气来。

哭到最后,他情绪已经完全失去控制,有好几次,他大哭一声扑倒在地,用自己的额头猛烈叩击灵前的土地,好一阵子停在那里,动弹不了。好心人赶紧扶着他坐起来,一看,他竟然翻着白眼没有了气息。一众村人吓坏了,又是喊叫又是掐人中,半晌,几分钟前戛然而止的半句哭声这才重又响起,有人大喊一声:“再闹下去,会出人命的。”便叫几个年轻人,硬是将他强行架离现场。

事后,人们不解地问:“你跟亡者不过是同村,没什么别的关系,你怎么就能泪如雨下,哭得死去活来呢?”你猜,我吾三爹爹怎么说?他长叹一声:“哎,这世上谁还没有点伤心事啊?我哭的是别人的唁家,想的却是自己的难心啊!”我吾三爹爹一辈子说过不少精彩的话,这句是其中之一。

“唁家”一词当写成什么样子,我不确定。这是一个只在哭丧时才出现的民和南部方言词汇,从哭丧时总出现在句首以自指、自谦、自贬的意思来判断,也许是“冤家”转音,却比“冤家”一词有着更宽泛的涵义。原来,我吾三爹爹在别人的丧事上悲痛欲绝、哭成个泪人时,想起来的全是自己的伤心事,越想越难过,只能放声大哭了,豪歌当哭是也。就想,在我吾三爹爹的葬礼上,还有谁能豪歌当哭?

再没人了。








我吾三爹爹年轻时放浪形骸,天马行空,不仅能豪歌当哭,也能壮怀激烈、昂首高歌。

我们那一带山区乡村都有元宵节傍晚送火把的习俗,每家每户都要送。火把是用柴草细心捆扎而成,大多人家一过中午就捆扎好火把,把它立在院门后面,单等傍晚时候的一声吆喝。临近傍晚,每家每户的孩子都从自家门口时刻留意着村头上的动静,充满期待。这时,从村头巷道口终于传来一声吆喝,紧接着火光出现了。

听得那声吆喝,每家每户都由一名青壮男丁在灶火点燃了火把出来,再用手中的火把依次点燃家门口早已呈奇数堆好的麦草堆——大多会堆成七堆,才把手中的火把送到村外固定的地方。留在家中的老人和妇女都从自家门口的火堆上来来回回地跨过去,叫跷火堆,以烧掉晦气,禳解消灾,祈盼吉祥好运。

没有年轻人的人家也会有老人来送火把,全村庄举不动火把的孩子们也都会跟随火光,在山道上奔跑,有的甚至也举着一个细小的火把。每家的火把大小长短不一,一般而言,离得越远火把也越长,住在远处的人家火把不能扎得太短,以保证燃烧的火把能在熄灭前送到固定的燃放点,还能扔到火把堆里形成新的火焰和火光。

每个村庄都有固定送火把的地方,每年的这个傍晚,四邻八乡的每一条山道上都是奔腾起伏的火光。山道上,送火把的人都变换着花样,舞动着手中的火把,舞动着火光,像是跳着火之舞蹈。等所有人家的火把都送到了,送火把的人也不会很快散去,而是围着几十上百个火把堆在一起熊熊燃烧的烈焰火光,纵情欢笑。除了太小的孩子,所有送火把的人都会从高处一次次从那火光中一跃而过,说这样过去一年的灾殃和晦气都能化为灰烬,在未来的一年,日子红红火火

这还没有结束,山乡真正的元宵夜这才开始。一轮圆圆的月亮已经升起在东山顶上,家家户户放在堂屋、庭院、门口、灶火、畜圈里的酥油灯已经点燃。每家每户白天捏的瓜儿也才下到锅里,等热腾腾的瓜儿端上桌,欢乐之夜也开始燃烧、沸腾。

瓜儿是一种形似饺子,但比饺子大很多的有馅儿面食。现在多数人家已换成饺子了,但瓜儿并不是饺子,它硕大无比,加汤一大碗顶多能盛上三四个。皮儿是用揉好的面粉擀的,里面包的主料也是面,只不过是放了很多油丁丁的熟面,因为太扎实,三五个下肚就饱了,吃多了不容易消化,会撑着。

瓜儿现在似乎已经销声匿迹了,以前——我小时候还曾经历过,送完火把还有一个习俗叫拉瓜儿。就是村庄一头的人会把村庄另一头的几个人强行拉到人家里去吃瓜儿,最好拉到三四位,凑热闹,至少得拉到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还必须是会唱《财宝神》的。一旦拉成,这天晚上,这两个人必须到全村庄每一户人家至少吃一个瓜儿,多吃不限。吃撑了,实在吃不下去,就给他装到衣服口袋里,衣服口袋装满了,再硬塞到外面系着布腰带反穿着的皮袄襟怀里,让他揣着,说这是福分,不能撒漏。

最要紧的是,他们每到一户人家的门上,还要高声唱一段《财宝神》,曲调是固定的,发挥的余地只在婉转悠扬或激越高亢的部分,内容基本也是固定的,既有祈求天下太平的传统唱词,也有即兴给喜话、送祝福的唱词。但每家每户必须有所变化,因为每家每户的情况不尽相同。有的人家有高寿老者在,唱完天地神灵,你就得先给老寿星唱;有的人家有病患,唱完传统选段,你就得唱消灾祛祸的内容。总之你得熟悉每家每户的具体情况,因为每家每户都要到,他们身后也跟着一群人,给他们壮声势。

我记得村里最后一次元宵夜拉瓜儿唱《财宝神》的一个人就是吾三爹爹。他穿的是一件过半身的短皮袄,是刮皮,没有挂面子那种,领子部分是黑毛的羔皮做的。皮袄是反过来穿的——反穿皮袄好像是“财宝神”的经典装扮。虽然是半身的,但袄襟宽大,下面系上布腰带,怀里装上百八十个大瓜儿也不成问题。

我不记得站在吾三爹爹身边给他当配角的那个人是谁了,也不记得他们在哪一户人家的门口唱过什么样的唱词,我只记得我吾三爹爹那沙哑的唱腔和他开心到癫狂的样子,还有就是他怀里揣着的面瓜儿,反穿皮袄的羊毛上也糊着一层油面。后来我想,这样的事只能发生在我吾三爹爹的身上,换一个人就不会有那种神奇的效果。

财宝神是流传于甘肃河州及其周边地区的一种民间小调,多出现在社火表演之前,据说是为了纪念苏武。苏武出使匈奴,被流放北海牧羊,在那里与猩猩结合生下苏金和苏玉兄妹。后来苏武回到汉朝,而苏金、苏玉兄妹为寻找父亲也辗转来到汉朝皇宫,因浑身长毛而被视为妖孽,被扣死在金钟之下。但兄妹俩阴魂不散,使皇宫不得安宁。最后,皇帝封苏金为财宝神,专为天下送太平,以纪念苏武。有唱词为证:

北海里牧羊十九春,猩猩洞里把身容(首句唱的是苏武,后句所唱皆为苏金兄妹的事——笔者注)

上无兄来下无弟,只有一妹是苏玉。

金钟扣死小孩童,冤魂不散闹国宫。

汉刘王封我财宝神,普天之下送太平。

吾三爹爹还在世的时候,我已听说,他的新坟已经扎好,地方就在他哥才藏爹爹新坟下面的一块地里。两块地连着,原本是他弟兄俩的承包地,在一个叫湾子的阳山坡上,中间只隔着一道不高不低的田埂。没想到,在世时,他们住隔壁,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他们还做邻居。要是他们的兄弟缘在另一个世界里还能继续,想必他们彼此还会纠缠不清、不依不饶。这就是缘分,累世的缘分。

一想到,他弟兄俩一辈子磕磕碰碰的那些事儿,我都不愿相信,那会是发生在一对亲兄弟之间的事。回头想想,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是一地鸡毛。可这弟兄俩怎么也绕不开,两个人都是火爆脾气,一点就着。再小的事情,放在他俩中间,就会引发一场争斗,立马就会掐起来。年轻时,隔一段时间都会扭打在一起,拉都拉不开。

吾三爹爹住的是老祖宅,才藏爹爹分家从老祖宅搬出来之后就在隔壁打了庄廓,两家中间只隔一道墙。一开始的冲突全源自房前屋后的一点小动静,比如一个人在自家屋后挖土时多挖了几铁锨,挖到了另一个人的地界,就打起来了。我小时候,每逢过年或遇红白事,家族内的老人们都聚在一起,给族内有纷争的弟兄们说和,他弟兄俩便是主要的说和对象。因为老人们前赴后继的撮合,他俩也是分分合合,一辈子没消停过。

等他们都老了,两个人都斗不动了,不想再争了,都以为会和好。却不,他俩自此断绝往来,互不吱声,迎面碰见,狭路相逢,两个人都把脖子一拧,用一只眼的余光轻蔑地扫射对方。后来我发现,很多年里,他们只在一方不在场的时候才会提及另一方,如果是哥哥才藏提到弟弟吾三,他一般会说“我们家吾三”,如果是弟弟吾三提到他哥哥才藏,一般也会说“我哥老才”,都像是很亲热的样子。

除了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一些明争暗斗,他俩还喜欢相互较劲儿,有些事就像是孩子之间的瞎胡闹。

吾三爹爹养过一匹马,那是一匹枣红马,因为精心喂养,马一身好膘,长长的鬃毛分开两边,全身毛色透着亮光,谁见了都说那马长得好。马槽就在门口,有事没事,他就往马槽边一站,要么抚摸着马的脖颈或马的额头,要么就撩拨着长长的马鬃,嘴里还不停地赞叹着。他这样做,的确是因为喜欢,不是专门做给谁看的。

可我才藏爹爹不这么想,他觉得那一切就是做给他看的,是让他不开心的。他们两家院门的距离长不过一条绳,一天到晚,进进出出,不想碰见都不行,才藏爹爹就听见他弟弟在夸赞自己的马:“啧啧啧,你看看这畜生这牲口咋就长得这么好看呢,简直比人都好看。”别人也听见过这样的话,都没觉得有什么过分的地方,可我才藏爹爹听见这话,觉得是在骂自己。这时门口的树枝上恰好有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得正欢,他抬头瞅了一眼,便也阴阳怪气地骂了一句:“你说说,这些小畜生一天到晚嘴都不消停一下,也不嫌烦。”听得此言,吾三爹爹火冒三丈。

过了几年,那匹马死了——也可能是卖了,我记不清了,自此他再也没养过马。可没几天,才藏爹爹却养了一匹马,也是枣红马,比吾三爹爹那匹还要好看,个头更高,脖子、腿和鬃毛也更长。一匹马,要是个头足够高,脖子、腿和鬃毛也足够长,它就能把自己的头颅高高地举到半空里,就显得威风。要是跑起来,它修长的四腿和长长的鬃毛会让人觉得它不是在奔跑而是在腾云驾雾,四蹄着地时仿佛有雷声滚过。

像他弟弟一样,他也喜欢夸赞自己的马。有些年,那一带四乡八邻的养马人喜欢聚在一起,赛走马,不是跑,是走,类似于人类世界的竞走,就是比哪匹马走得更好看。参赛的马匹要在限定的距离以内,以不快不慢的速度,优雅地伸缩四腿,高仰着头,让鬃毛似飘非飘,走出变幻莫测的花步来。一次比赛中,才藏爹爹胯下的骏马表现不俗,惊艳四乡八邻,回到庄子里,好几天他脸上都灿烂得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好像赢得比赛的不是马而是他自己。无论见到谁,他都希望人们能夸夸他,可村里人硬是装傻充愣,只字不提他和他的马去比赛的事。

临了,还是他自己沉不住气,见人就把比赛的事絮叨一番,每次都会用“喯棱棱棱”的一串象声词开场或收场。一开始言简意赅,最后跌宕起伏,每讲一次,都会添加一些精彩的细节,好像他去参加的并不是乡里的走马比赛,而是跟格萨尔赛马称王去了,是一骑绝尘。因为越讲越像是传奇,人们只当是笑谈,不再细究其真实性。过了几年,他那匹马也不在了,有关这匹马,人们记得的只有“喯棱棱棱”的一串象声词。有的人甚至觉得“喯棱棱棱”这一串象声词是出自他弟弟吾三之口。

我吾三爹爹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一次回去见他,说着说着,他就说到了他哥哥刚养的这匹马,自始至终不但没有丝毫夸赞的意思,言词之间还充满了厌恶,甚至痛恨。他先是长叹一声,而后用一个疑问句开场道:“哎,你阿么哩啊每天早晨,我刚一打开门,想去扫一下门滩儿,我哥老才就骑着马‘喯棱棱棱棱’地跑过来了,你要是不快点躲开,就会踏到马蹄下的。过了一会儿,他又‘喯棱棱棱棱’地回来了。每天早晨,他都来来回回地往贡哇豁豁里放趟子。”

我族人都是草原牧人后裔,血管里都“响着马蹄的声音”,每个人即使从没养过一匹马,心灵深处或远或近都有一匹马,或静静而立,或昂首嘶鸣,或悠然踱步,或纵横驰骋。我小时候的第一个梦想就是拥有一匹自己的骏马,好像那样我也可以自由驰骋了——可我从未拥有一匹自己的骏马。再早以前,我的先人们一定是养过马的,而且也不止一匹两匹,很可能是一群一群的马。

可从我记事的时候,我亲爹爹弟兄几个和他们的后人——我父亲弟兄们都不曾养过马,不是他们不喜欢养马,而是养不起。在庄稼人眼里,马不仅是一种灵物,也是一种华而不实的牲畜。它没有毛驴好养,也没有骡子的耐力和吃苦精神,还比骡子娇气,无论有没有下苦,一匹马必须吃点好草好料,按我才藏爹爹的话说:“你最好每天喂它半升豆子,再喂半盆油麻渣。”否则,它就提不起精神,一天天消瘦下去。老话说的“马瘦毛长”四个字对应的是“人穷志短”四个字。古道西风瘦马的意境出现在诗中好像充满了无穷的诗意,但它永远不会是现实生活的理想图景。

如此想来,我吾三爹爹弟兄俩那可是真的喜欢马,为此,他们可以不惜代价。在一个所有族人都舍不得养马的年代,他们两个都养过一匹自己喜欢的马,都骑着自己喜欢的马在村庄的巷道里奔跑。有时冬天长时间不下雪,巷道里积着厚厚的汤土,他们打马跑过时,马蹄落处会腾起一股尘土追着马尾巴,那是一匹骏马穿过了滚滚红尘。

当然,他们不止养马,也养别的牲畜,几乎所有家畜都养过。比如吾三爹爹还养过一头驴,一头很壮的叫驴(就是种公驴)。从吾三爹爹的言谈中能看得出,他非常喜欢这头驴,可在很多时候,这头驴非但不领情,还常令他陷入尴尬境地。驴就拴在大门里手一侧的驴槽里,它站在那里总是歪过头盯着门口的大路,只要看见穿着艳丽的女子从门口过,那畜生就很亢奋,就“嗷啊—嗷啊—嗷啊”地叫唤个不停,也不管一家人正在干什么。他得意的是,这驴叫声冷不丁地响彻村庄,总会让他阿吾才藏吓一跳,因为他离得最近——这是他听村里人说的。

有时候家里刚好来了客人,是长辈,还是女性,或站在院子里说话,或坐在屋檐下喝茶,它就朝门口走过的一个人影叫唤起来。吾三爹爹在村庄里一遍遍讲述这头驴的故事时,总会叹一声气说:“哎!你拿它根本没办法,叫唤完了,它还冲着你龇牙咧嘴,像是在嘲笑人的愚蠢。你阿么哩啊?”这时,你要是看到吾三爹爹那一脸得意的憨笑和龇牙咧嘴的样子,看到的就像是他家的那头驴。

但无论养什么,他兄弟俩总是保持着明显的区别,一个人养牛,另一个就养驴;一个人养羊,另一个就养猪。有一阵子——有好几年时间,才藏爹爹突然养了一群山羊,有好几百只,天天去山上放羊。山羊习性顽皮,不适于圈养,只能放养。每天早出晚归,夏天大部分时间山羊都在山上,晚上都不回来。养山羊前,他身体出现了些问题,也查不出来是啥原因,好像很难治。养了几年山羊,每天山上山下地跑,身体却见好了。一年6月,他去七里寺药水泉喝了一肚子药水,犯恶心,呕吐不止,结果竟吐出一块塑料,自此所有不适不治而愈,又活了一二十年。

也就从才藏爹爹养山羊的那几年开始,他弟弟吾三在贡巴拉沟边的承包地头盖了一个大猪圈,养了一群猪。承包地这头就是他哥他阿吾才藏的家,一天到晚他阿吾就能听见一群猪的哼哼声。他喂完猪回来时,他阿吾甚至能闻到一股猪圈的臭味儿,他斜一眼阿吾,脸上临时堆出厚厚一层得意的奸笑。

才藏爹爹的那群山羊在山上放了三四年之后,就一只也不剩了,它们都去了哪里,我没问过。总之,他养山羊的日子就那样突然结束了。后来谈起那段往事,他说,那段时间他的饭量大增。但他清楚,他的饭量再大也大不过他弟弟吾三。








那个坟地里的第一个坟堆下将埋葬我吾三爹爹的骨灰。

给吾三爹爹新扎的坟地,当然不会是族人最后一个坟地。

两年前,吾三爹爹的哥哥、我才藏爹爹走后,他们这一辈的人里,除了我亲爷的小妹——我小姑奶奶,吾三爹爹就是岁数最大的人了,见一次少一次。两三年前,他每天还能走出家门,在常年放在门前的一把旧椅子上坐下来晒晒太阳。后来,下台阶时摔了一跤,行动不便,大部分时间在炕上躺着或坐着。年前他又摔了一跤,这次好像把他彻底摔散架了,动弹不了。

前年年根里,我跟尕良去看他时,他精神已经大不如前。满嘴的牙齿只剩一颗上门牙还扎在那里,他一张嘴说话,那颗长长的门牙就会不停地晃动,好像半截烂木头插在一孔废弃的窑洞口上。因为没有别的牙齿来支撑,他要一合上嘴,那颗门牙就会露在外面,像是封住嘴唇的一根别针。

这些年,总是遇到一些人,交谈时,如若谈起我老家的丧葬习俗,总会有人问我这样一个问题:藏族大多不是天葬吗,你们怎么还有坟地?对本民族在各地的丧葬习俗,我几乎没有任何调查研究,不能妄下结论,但对我家族沿袭至今的丧葬习俗,我还是有些发言权的。

我在开篇写到冷青太爷的葬礼时,已经做过一些描述,这里写到我吾三爹爹的葬礼,又想到一些重要细节。通常我们把自己家族的丧葬方式简单称为火葬,其实,不完全。确切地说,我们的丧葬方式是火葬和土葬的结合,临时垒砌一座空心土塔火化亡者肉身,只是整个葬礼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既不是葬礼的开始,更不是葬礼的结束。

从时间次序看,依次有这样几个主要的环节。

一、家人在发现亡人已经没有气息、疑为亡故之后,要在第一时间通知家族主要成员,等他们现场反复验证之后,才能宣告已死亡的消息。二、在亡者肉身僵硬之前,由族内德高望重之人给亡者净身入殓,给他穿上提前准备的寿衣,让其恢复到他出生之前在娘胎里坐着的样子,并用纯棉布带子绑缚固定。三、迅速搭建灵堂,供奉亡者肉身。如果叫匝(音)的火化塔状木头匣子早已备好,就让亡者坐到里面,置于灵堂临时搭建的小台供奉,让人祭拜。四、从亡者咽气时起,族人、亲友及庄村故人祭奠,连续三日,没有特殊原因,均停灵三日,每日都由直系外族人招呼接待前来祭奠的亲友。亡者咽气时间是在午夜之前,哪怕只差几分钟,也算一天;如果已经过了午夜,哪怕只过了几分钟,也是一天。五、第三日村里人垒塔火化,需要一整天时间。第四天让骨灰冷却。六、第五天是攒丧日,族人和近亲要去火化现场,拆开被烧透的土塔,从塔底把骨灰小心地捡拾到装骨灰的微型棺材里,抬到坟地去埋葬。

还有许多别的习俗是不断吸收到我们的习俗里的,比如哭丧。即使很久以前我的族人也有哭丧的习俗,摒弃这一习俗也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我族人为什么又沿袭哭丧旧俗呢?应该是从远方迁徙此地之后,与先期和陆续迁徙此地的汉族、土族等民族杂居融合的结果。

自古而今,因为一条山路的缘故,汉、藏、土、回、蒙古等几个民族,从不同方向往这个地方、又从这个地方往其他地方的双向迁徙从未停止过。几个民族交错杂居,几百年上千年下来,习俗也会相互渗透和融合。我小时候,每年过年做油炸馍馍时,我两个爷爷家一定会从另一个生产队请一位回族人来参与,还用一个专用的家什把他做的馍馍分开存放,这样回族人来访时,便可安心食用。








我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没赶上见吾三爹爹最后一面。

我到家时,我的吾三爹爹已经被火化,隔天——4月3日攒丧,族人要去捡拾他的骨灰,去墓地埋葬。我正要出门去祭奠,家族微信群里一个声音喊着我的乳名,让我赶紧去,我猜是吾三爹爹的儿子、我族内的堂叔。这让我稍稍有点意外,但我还是应了一声,说我就过来。

堂叔又在群里说,等我题材,就是在像棺材样的骨灰盒头上题写灵位字样。我知道,这是族人对我的抬举,我得客气,便小心地说:“我眼睛不太好,可能看不清。”说这话时,我已经出门往他们家走了。

还没到门口,大老远看见我堂叔从门里出来,他也看到我了。堂叔比我小四岁,等我走近了,也不寒暄,把我让进院门,直接往西面堂屋里带。在屋檐下,遇见好几位多年未见的堂姑姑——有个别可能从出嫁之后再也没见过,一一打过招呼,才进屋。

屋内有四五个人,其中一位也是我的堂爹爹,吾三爹爹的堂弟,今年七十有三,已是吾三爹爹这一支我的祖辈中仅存的爹爹了。一位是我堂叔,是吾三爹爹的亲侄,比我大一轮,是这一支他这一辈中岁数最大的人了。还有一位也是我堂叔,但比我小三岁。堂爹爹坐在沙发上,他旁边坐了一位庄子上的人,按辈分我也得叫叔,也上了岁数。一一打过招呼,在他们对面坐下看着这位老叔,正纳闷儿,他却看出了我的疑惑,说:“他们说,你眼睛看不清,让我来题材的,你来了还是你来题吧。”屋内其他人也附和。

题就题吧,我也没再推辞,那只是个意思,字写得好坏没人会在意。但礼节还是不能忘,在正式题写之前,我还是恭敬地请教这位老叔:“那好吧,不过怎么题,还请老叔教我啊。”说着,来到廊檐土坎下,接过还没开锋的新毛笔说:“得用热水泡开。”在他们去泡毛笔的间隙,我再次问那位老叔题写内容,他说:“不能写双,字得写成单数。你就写‘公故先考胡氏文祥之灵位’。”不用问,文祥一定是吾三爹爹的学名。

等毛笔再次递到我手上时,才注意到这是一管大号狼毫,笔尖泡开了,正好可写拳头大小的字。题材头,最好写蝇头小楷,写大了装不下。这毛笔一定是专门去街上买来的,一题完材,就要抬着去捡拾骨灰,去下葬,不可能再跑去买一管毛笔。我就硬着头皮,蘸了墨,开始落笔。知道没法写好,把十一个汉字的大致笔画落在材头上,把毛笔往身后一扔,看到一众族人伏地抢毛笔——为什么要抢毛笔,据说抢到题完材的毛笔,会给人带来好运。我却感觉,自己扔出去的不是一管毛笔,而是一只熟透的杏子。

写下这一句时,我突然改变主意,把这一章的标题改成了《他也成了一颗熟透的杏子》。原来的标题是《吾三爹爹和他的弟兄们》,写到这里,我才发现,吾三爹爹的故事还没写完,至于他的弟兄,除了他阿吾才藏,其余几乎没有写到。而从书写的角度看,那却是一个比较庞大的群体,至少有好几位的故事并不比他的故事逊色,甚至更加精彩,比如我曾在《与虫子书》中写到过的伊丹爹爹。我原想要用一章的篇幅结构爷爷辈的那些故事,回过头看,有点草率了。

我在《杏子黄了的季节》一文中写到过一个细节:“一天,家族里一个爷爷来看父亲,他比父亲小一岁。临走,我送他出门,从一棵山杏树下走过,一颗熟透的杏子落下来,差点砸到他头上。如同那颗苹果掉到了牛顿头上,那颗杏子也让他灵光一闪,他感慨道:‘人就像树上的杏子,熟透了就掉下来,掉一颗少一颗,一茬一茬地掉。’”

文中这位家族里的爷爷就是吾三爹爹,现在他也变成了一只熟透的杏子,已从树上坠落在地。来年,树上一定还会结出新的杏子,熟透了也会掉下来。若有来生,我吾三爹爹还会出现在同一棵树上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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