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玉珍 女,回族,七零后,青海门源县人。青海省作协委员、海北州作协副主席、门源县作协主席、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中短篇小说集《新姐》《杏花开了》,《新姐》2019年获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作品发于省内外多家刊物、收于多家选本。
哦,下雪了(短篇小说)
马玉珍
《青海湖》2024年第8期
偎着被子,将醒未醒中,我看到屋外客厅里,母亲向着我的方向站着,她梳洗过的长发盘在头顶,麻花辫上有着油亮的光泽。
母亲在看我,忧伤的眼神里几分怜惜。她在用眼睛向我传达着什么,像很多时候一样。她在向我示意着什么!
思忖中,我呆滞的脑筋清醒了几分,猛地意识到,母亲早不在了,惊诧中霍地坐了起来。对面墙壁上,挂着我闲来无事时手绘的一幅绿叶荷花图,水面波澜不惊,高高擎起的两朵白色荷花静幽幽地绽放。眼前没有熟悉的母亲,我也不在家里的床上,而是在学校的教职工宿舍楼里。
心里想,做梦了,伸手把窗帘拉开些缝隙。哦,下雪了!望去,雪片毛茸茸地飞扬在半空,世界混沌一片。什么时候开始下的?竟然无半点讯息。怪不得睡得这样沉。
天将要黑了,我的两个休息日中的一天就这样在被窝里度过了,撇了撇嘴,几分沮丧与无奈。像我这样二十来岁的女孩,谁会整天在宿舍里躺着虚度光阴呢?想来大概只有我,这个有点二、有点拐的高中英语教师。
黯然伤神中,一时静寂无声。一股冷风窜上肩头,我躺倒复又钻回温暖的被窝。闭上眼睛,脑海里闪现着梦中的场景:母亲在屋门外看着我,定定地看着我,似乎有许多话要对我说。我何尝不想跟母亲说说话,说说我的喜怒哀乐、说说我的工作生活,在母亲的慢声细语中化解掉心中块垒。
母亲是那样的善解人意,话语总是春风拂面,思忖到这,鼻子发酸,一股涩涩的泪水喷涌而出,冰凉地流过脸颊。胸腔里满满的伤感。我拉风箱似的抽搐着鼻子,被头一起一伏。我克制着,试着让自己平息下来。
这样的梦境,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知道母亲牵挂着我,母亲放不下我。谁叫我是她的小女儿,总是一副不懂事的样子,让她老操心。
母亲离开我已有四五年的天气了。我清楚母亲离开我几年几个月了,但我就是不想记得那么清楚,我希望时间在这件事上可以慢一点,当我想母亲的时候希望她的神情和面容还像昨天一样清晰。
四五年前,我和姐姐在省城上大学,父亲在单位值班,母亲一人在家。她那时是一所学校的灶事员,早上上班前,她像很多个日子一样,在卫生间盥洗台的镜子前梳洗过她的长辫,盘在头顶,用卡子固定住,戴上白帽,然后出卫生间来。这次,她没像平常一样轻快地走出房间,下楼梯骑自行车去学校。
没有预料的是,陡然升高的血压让她脑子里一晕、眼前一花,身子倾斜着向前倒去;凌乱中一只手本能地扳住了盥洗台的一角,可是,她还算高大的身子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向卫生间门外摔去。盥洗台与原先粘连的墙壁被重力拉开了二寸宽的缝隙。
我和姐姐得知噩耗,请假赶回来。在客厅临时搭建的木床上,一床素色床单下是母亲没了气息的身躯。我哽咽着瘫坐在母亲脚下,流下了人生中第一次生死离别的泪。送走母亲的那天,父亲、我和姐姐相对在客厅里坐着,默默流泪到深夜。我和姐姐睡在了次卧,我俩相拥在一起,从来没有彼此这样心疼过,这样互相怜惜过。在戚戚的悲伤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我俩知道,从此我们没有了母亲。这世上,没有人比得过母亲,没有什么人会像母亲那样爱我们、照顾我们。半夜里,我俩背对着身子抽泣。
天快亮时,我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看到姐姐的眼睛浮肿成了一对桃子,要是往常,我会笑得天花乱坠,但这回,我真想紧紧地抱一抱她。父亲在主卧,他睡得也不安生,时不时地咳嗽一声,显出难言的寂寞与孤独。我又躺回姐姐身边,依偎在一起。
恍然间,天应该快亮了,我眼前白花花的。我看到了母亲,她就站在房间门口,定定地看着我,头上是刚刚盘起的长辫,黑亮的头发衬着白皙的脸庞。母亲的眼神宛如春天的风一样丝丝缕缕缠缠绕绕,满是忧伤和怜惜。
父亲在对面房间轻咳了一下,我睁开了眼,房间门关着,姐姐在睡梦中啜泣。这是母亲去世后,第一次梦到母亲,清晰得就像往日某一个寻常的日子。感伤唏嘘中,听到父亲起床来,串串咳嗽声中推开卧室门,进了卫生间。
光线透过窗帘投进来,惨白,凄凉。梦到母亲的这个场景,永远留在了我的脑海里,像一幅画,永远定格在了那儿。后来的几年里,同样的场景隔上那么一段时间,就进入我的梦乡,会在深夜或是清晨拜访我一次。我想,那是母亲想我了,来看看她的小女儿。
如今,我大学毕业做了老师。姐姐考取了公务员,并且结了婚,有了生活伴侣。
只是我,形单影只一个人晃来晃去。有时吃饭时,父亲会偶尔提起,问我找对象了没。我摇头,很淡漠地作出回应。父亲和我,现在都成了单身,眼神里都有点恓恓惶惶的。
我养的哈巴狗,把毛茸茸的头藏在腋下酣睡,兴许听到主人有动静,晃着短小的尾巴从床底下钻出来。它伸长脖子小眼睛看向我,眯着眼一副讨好的模样。我眼神冷漠,瞅一眼并不去理它。望向窗外,雪还在下,远处迷蒙一片。哈巴狗没有得到回应,嗯嗯叽叽几声,低了头,复又缩进床底下。
我拿过床头上的手机划拉,看到父亲给我打过电话。已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打电话,多是询问我回不回家吃饭。我有时在学校灶上吃,有时去外面吃,有时回家吃,随心情,生活中我是一个随意的人。我不喜欢别人强迫或是指示我什么,就是父亲,也拿我没辙。
主要是,父亲的性格和我也有几分像,活得有点自我。就像今天,睡了一整天,这是我连续上了十天班的理想。暗中我常对自己讲,放假了,睡他个一天一夜,这似乎成了我的一个愿望,有点对天发誓的意味。果然,今天让我实现了。我深呼吸,四肢蹬直,抻手抻腿,做伸展运动。血脉流动,真舒畅,几天来的疲劳感散去了。我满足地笑一下,把额前零乱的长发捋到脑后。
我拨电话给父亲,没人接,我再拨,依然没人接。干什么去了?有点不知所措。问一下姐姐吧?嗯,还是不问了吧,她一向在婆家,一般情况下,问了也不知道,还跟着操心。
父亲今年五十多岁,岁数不算大,但他心脏不太好,这大雪天的,去哪了?我猜测着,往家里的座机上打电话,回应的是一连串的嘟嘟声。心里不禁急躁起来。这大雪天的,是不是去喝酒了,真要是喝醉了,能不能安全回家?他给我打电话是不是有什么事?
想到这,不再懒散,一把推开被子,起床来。一番穿戴好,看窗外天色暗淡,脸上也就不装扮了。往常,没有半小时的粉饰,我是不出门的。想起在家父亲看我打扮时,总爱调侃一句:又开始装潢了。往往这时,我总是娇纵地白父亲一眼,调转下身子,继续对着镜子,往脸上上色。
下楼来,天地白蒙蒙的,天色还些许有些亮度,飕飕的雪花从天上旋转着飘落,仰起脸,深深呼一口,冷峻的空气既舒适又让人排斥。胸腔里的浊气也随之呼出,精神振奋了许多。甩甩手臂,真想迎雪而起,或是变幻为一片雪花,轻盈地随风起舞。
睡了一天,精神头真是不错,这会要是有个朋友叫我去嗨歌,我保准玩得嗨。往日唱歌的场所偶尔也去,和朋友,和同学,闹腾个半宿,玩个兴奋和爽快。嗨,现在紧要的是找父亲。我与自己对话着,心情迫切而又松懈。
我心爱的红色比亚迪车停在楼前的车道上,车顶一层柔软晶莹的雪。瞄一眼两三寸厚的雪,懒得清理,想,明天再说吧。上了车,车里没有想象中的冷。打着车,打开暖气,雨刮器刷去风挡玻璃上的雪,踩下油门,车缓缓地驶出了校园大门。
公路上,坠落中的雪花遇到活动的物体,似乎很兴奋,身形纱幔般变幻着随风飘飘忽忽,在眼前左拧一下右扭一下,舒缓散漫。
车轱辘向左滑了一下,心一凛,紧着踩一脚刹车,眼睛盯着前车拓下的车痕,向城中驶去。
拐进小区,向五号楼三楼上扫一眼,房间是黑的,没开灯。父亲不在家。我也没心思上去。打开方向灯,把车开出小区。行驶在大街上,路上行驶的车辆不多,行人也稀少。路灯在两三米的射程内发出灿白的光,雪花在灯光里纷纷扬扬,迷茫缭乱。
纵然是我熟悉的大街,依然让我警醒,怕一迷惘上了雪花的当,钻进不可知的世界里。我努力瞪大双眼分辨着前方的情况,无时无刻环视着道路两边,多希望此刻要找的人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往日父亲笑嘻嘻的样子,一度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在我的警惕中,雪花的坠落有所缓解。这时,街灯刷一下亮起来,橘黄色灯光洒下温暖的光芒,片片雪花妖娆的身姿,电影里播放的慢镜头般添了几多抒情。我的心有所平静,灯光下的雪夜让人迷恋,有点走进童话世界的情景。
手机有提示音,屏幕亮了亮,瞅一眼,是一条微信短信。打开来,是一位新调来的男老师,问我今天在干吗,明天可不可以一同去看场电影?!我回了句:家里有事,没时间。现在的我没想过找一个对象来麻烦自己,主要是,有些事我还没缓过劲来,心头钝钝的疼感还没有散去。
一年前,我有过一个男友,我们曾彼此付出真心,在亲友的祝福中订了婚。但我们还是走散了,没能走进婚姻的殿堂。他让我对男人的期望值变低了,也让我对爱情不再期待。我不知道谁会再一次点燃我冷漠的心。颇冷酷地回复了男老师后,给父亲打电话,依然无人接。
悻悻然间,推测父亲真的过雪天去了?父亲的朋友有时打电话来,就这样找理由约他的,什么过雪天、过阴天、过雨天的,总是找借口约他出去。他们也是求个心安理得。
如果电话能联系上就好了。也就放下心了。我的车从西门一直开到了东门,有三四公里。我熟悉的新华书店、影楼、广场、行政办公大厅、宾馆,一一从旁边闪过。我又返回来,绕环城路转了一圈。
雪星星点点的,在车窗外不时晶莹地闪一下,有点落幕的意味。
父亲不知钻哪去了,我想再找不见他,我回家去看看,兴许说不定这会工夫他回家了。
寻找父亲的心思淡漠下来,目光不再刻意,散漫地、漫无目的地扫视着空荡荡的大街。偶尔有行人出现,很快紧着步子消失了。车也匆匆的,似乎都着急着什么。宾馆、超市额头招牌灯光闪烁,娇艳夺目的红色,在白茫茫的世界里,给人活力和振奋。雪粒在淡薄的亮光下簌簌落下。
车行驶到十字路口,过了斑马线,车平稳地行驶,突然,瞄到前面邮电局巷子里晃荡出一个人。不高的身材,头上蒙着一个灰色的头套,那晃动的双肩,有点撇脚的走势,不是我父亲王新明吗?我瞪大了眼珠子。
亏了路上车稀少,我将车开到人行道边,驶到那人右面,踩了刹车,打开窗户喊了声——王新明!我有时开心调皮时,就直呼父亲大名,有点恶作剧的意思,谁让他惯着我呢。当然,有时生气时,也这样直撅撅地呼他,表示我的不满。
其实此刻我也不是太肯定,路边走的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王新明,就试着喊了一嗓子。天下人像人的多了。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什么事不能太绝对。
戴着头套的人有点惊讶地朝这边望过来,没有让我失望,那抬头的一瞬间,果然是我的父亲——王新明,心头升起浪花涌起般难以言喻的雀跃。
父亲看来喝大了,三角眼直愣愣的,眯缝着眼片刻,确定是他小女儿之后,一双眼睛星星般明亮地闪了一下,晃着脑袋说,好,闺女,你来接我了。他摇晃着身子,笨拙地晃着身子,碎步绕到车的另一边,拉开车门,抬脚吭哧着坐了上来。
上了车,父亲的一双醉眼,笑得灿烂,说好呀,我正想打个的回去,这雪下得,连个车都没。语气埋怨中有庆幸。他说着把头套抹下来,用手指抖搂掉上面的薄雪,半晌,疑惑地问我,你怎么看出是我,我戴着头套呢。因为我接上他了,或是他遇见我了,父亲有点兴奋,手舞足蹈的,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笑笑,调侃道,哪有闺女不认识爸爸的。故意斜斜地打量他一眼,数落道,再说你,就长这样。父亲呵呵笑着说,对对对,哪有闺女不认识爸爸的。
他想到我大概没吃晚饭,向我征询,哦,兰兰,你吃饭了没,我俩羊肉摊上吃点什么走。他耷拉的眼皮支棱起来看向我。我说好,吃走。父亲颇义气地说,我请,我有钱。他拍拍胸膛,又重复一遍,我请,我有钱。
他嘿嘿冲着我笑,我也朝他笑笑,揶揄道,过雪天去了?手机呢,电话咋不接?想起他给我打过电话,又问道,你给我打电话,啥事?
一提手机,父亲有点蒙圈,失忆了一般停止了一分钟后,开始两手拍打起衣服裤子上的兜,左找右找起来。没找到。但他终是想起了手机的下落,长长地哦一声,说放邮电局巷子的那个风味小餐馆了。
然后跟我商量,我俩取走吧?我挑眉瞪他一眼,那取走呗,不取咋办。父亲讨好地冲我抬手臂作了个揖。他一贯和他的朋友讨饶或求什么就会这样,这回这招用我身上了。我笑笑,掉转车头进了邮电局的小巷。父亲靠着靠背,把眼睛闭上了。他应该是困了。不知道酒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忽然,父亲睁眼开口道,我给你打电话,就想让你来接我,我那时还没喝醉呢,我还想着给你包饺子吃呢,食料中午就备下了。又带点怨气道,你电话也不接,看我喝醉了吧。自己喝醉了现在怪我了。我瞪他一眼,辩解道,我睡觉了。父亲知道,我睡觉手机一贯是调静音的,再没吭声。
在小巷深处,一家门口的大度数白炽灯引我过去。灯光里细细密密的雪点,紧密得很。雪又下大了。小餐馆里有人在唱歌,有人在打拍子,喝兴奋了的样子。父亲这时候能溜出来,说明他还知道清醒时分回家。这还不坏。说实话,这雪天喝酒确实适宜。尤其这小县城上,又没有多少娱乐项目供人们闲余时消遣。
我让父亲别动,我下车去取。父亲这时执意起来,起身挥舞着双手说他去,重复讲跟他朋友去说个事,嘴边一层白沫子,还强调是一个要紧的事。我才不惯着他,立起身子,大声呵斥父亲,像在课堂上对待不听话的学生。父亲看我强势起来,委顿了身子,妥协了。
我虽然生得娇小,气势上可不弱。以往争执时,他领教过我的两把刷子,最后会说,你厉害,你厉害,败下阵来。乡里有俚语,儿子大了,爷罢了。我心里嘀咕着,我还制服不了你,小样!我下了车,努力把嘴角的笑也制服了。
关上车门,摁钥匙把车门锁上。我进到屋里,给父亲手机打电话。一张桌上父亲的几个朋友在,他们已进入微醺状态,拧身瞅我,那神情犯着迷糊。
手机在餐桌上,亮起屏响起声来。我一步上前,摸起手机,三步两步出了餐馆。我没有跟他们这些人打招呼,懒得理。母亲在的时候,没少跟他们理论。我有时挺恨他们的。他们找父亲出去时,是母亲最气恼的时候,而父亲回来时,母亲又没法生气,父亲变成了话痨,拉着母亲的手絮絮叨叨,直到说不动了,睡过去。而母亲总是耐心地听父亲啰唆个半夜。我知道,父亲一回家,母亲的心才会安定下来。
父亲清醒的时候一向很吝啬,不愿在外面吃一顿饭,但是喝了酒,人就一下子变得大方了。所以他的那些朋友喜欢把他灌醉,就等着他埋单。父亲是事业单位的退休职工,工资不算低。我和姐姐现在都独立了,母亲也不在了,他就越发不受限制了。
我俩来到羊肉摊上,对着烤羊肉的烧烤案,并肩坐在长条木凳上,要了几串烤羊肉,两碗热腾腾的麦仁饭。羊肉串麦仁饭上桌了,手捧着碗稀溜,几串羊肉串下肚,饱腹的感觉,身上热热的。
路灯黄晕的光,烘托出夜晚的宁静和祥和。父亲眼神呆滞,但不妨碍他思维的灵活,话很多。他提起了姐姐,又说起了母亲,然后,红着眼边唏嘘着喝麦仁饭。我沉默着,斜着身子拄着下巴看向街头一边。父亲的话语一再把我带到以前的生活里,让我有片刻的时光回味起往昔的温馨。
烧烤案上火光一闪一闪,红彤彤的,散发出热量,给人以慰藉。雪花在门前的灯光下纷纷扬扬,一闪一闪,像一只只银色的蝶,营造出一种诗意、安谧的氛围。
一阵寒风从西边空旷处卷过来,裹着雪花在我腿边扑闪。脚脖子有点冷,我的衣领在抖,我缩了缩身子,又向火案旁挪了挪。
父亲举起粗瓷大碗喝尽碗底最后一口汤,他的胳膊抬起来时,外套胳肢窝那儿破了个洞,像嘴一样大张开来,露出里面姜黄色的毛衣。这件毛衣是母亲给他织的,他一直穿在身上。我苦笑一下,邋遢得可以!跳起身扫码付了账。父亲放下碗,从口袋里掏钱,我摁住他的手,说我付掉了。父亲讷讷着,说好我请,你怎么请了,他说话间,眼皮子快支棱不住了。
我扶着他,把他送进车里。我俩进了小区,停了车,我扶他上楼梯。进屋之后,像以往母亲在时一样,他又清醒了过来,拉着我的手,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的话;除了提姐姐和母亲外,提起他的那些朋友,叫我不要跟他们说什么,不要见了他们翻白眼,一再强调我没有了朋友,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你姐姐出嫁了,你也有一天会出嫁的……父亲讲到伤心处,鼻涕眼泪一大把。成天乐呵呵的一个人,竟学会哭了。我心里想笑,又有点凄凉。
我把头顶的吊灯关了,开了手边桌上的台灯。我希望早点结束这种谈话,怀念过往不是这种方式,母亲不会喜欢的。我希望父亲在清醒的时候谈起母亲。一个多小时后,在缕缕橘黄温婉的灯光下,父亲终于倾诉不动了,歪在沙发上迷糊过去。
我脱去父亲破了洞的外衣,给他脖颈下垫了枕头,身上盖了被子,将他的手机调到静音。躺在沙发上的父亲吧唧了下嘴,嘴角一股涎水流出来,我抽了纸巾擦去。酒味如泥淖里的气泡,让人作呕,我嘟囔着不满,把他往沙发里面推搡了几下。
他大概听到我的说话声,吐出一句话,明天了我请——我请客。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翻出他外套胳肢窝的破洞,用我差强人意的女红给缝补上,挂到衣架上,鞋子也拎过来,给清理干净。看看时间,快11点了,不早了,我睡在了家里。
早上,我起来的时候,父亲已起床。七点多,不算早,也不算迟。父亲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昨晚他睡得其实并不晚。父亲在厨房里忙碌,我闻到了茶香,霎时涉进有母亲的日子里。母亲爱喝茯茶,就是这种淡而苦涩的味道。这种味儿闻惯了,让人安心、舒适。
看我起床了,父亲欢快地说,我烧了茶,做了羊肚汤,洗了来吃。我嗯了声。从小到大,这样的时候很多,父亲总是操心着我和姐的早饭,烧鸡蛋汤,烧粉汤,或是打个鸡蛋下包方便面。因为母亲在学校灶上,上班比较早,我们起来时,她已在上班的路上。父亲只要不喝酒,就喜欢做饭,做得最多的是饺子。母亲在的时候,一旦得知家里在包饺子,我就没了心情,来一句:又吃饺子啊?!失望的言语,打击着父亲的好心情。
现在父亲总是提前征求我的意见,用喜悦的眼神、煽动的语气问,今晚吃饺子吧!?如果我表示回家吃,他就会积极行动起来。我身在单位,但我眼前分明是父亲喜滋滋地三两下穿上外套,然后下楼去,买面皮,买韭菜。他喜欢吃牛肉韭菜馅的。
一个人吃也许没什么意思,常期待着他的小女儿的加入。现在的我也尽可能地配合他,一听他问要不要吃饺子,做出很期待的样子,哦,包饺子啊,好长时间没吃了哎。自己都听得心虚发麻。可父亲那边,一连串的好好好,似乎很相信我的话。
下班一进屋,热气腾腾的饺子就会端上桌,醋啊、辣油啊、蒜末啊都在小碟子安置好了,父女俩一人坐餐桌一边,边吃边扯话,感觉蛮好。有时姐姐也来,三个人在一起,话就多了。有时还会争辩起来,说着说着,姐妹俩的矛头一致对准父亲,对他喝酒一事进行批评。
是的,母亲去世前一两年,父亲已经基本戒酒了,可现在,没人管理了,三天两头地醉。这时候,父亲就会低了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会说一句话,我一个人在家里孤单,要是你们母亲在就好了。一提起母亲,我俩会沉默了事,知道他孤独寂寞,不忍再责备他。这个话题就不再延续,另提起一个话题。
我简单梳洗一番,坐到饭桌前,父亲及时地把一碗冒着热气的肚丝汤给我端上来,奶白的汤汁上碧绿的葱丝蒜苗,碗面上油花打着旋,看相撩人。手边一杯热茶,两个热馒头。
父亲一个劲在边上让着我,快吃,快吃。父亲就这样,从小就这样,用这种急迫的口气招呼着他的两个女儿。现在我们长大了,不在他身边了,每天早上,他大概起床来,在冷清的屋里,会回味起服侍我们姐妹吃早饭的情景吧?想到这里,吸溜着汤汁,想着只有父亲一个人的早晨。
我捧起茶水喝,茶水里放了姜粉和草果粉,妥妥的母亲的味道。父亲在我对面,一张脸黑黝黝的,和脸上一道道的皱纹一并冲着我笑。皱纹展开间,条条白色的纹路像他的心事一样袒露出来。我知道,让父亲高兴骄傲的是,他的两个宝贝女儿很争气,都考取了公职,在人前给他争了光。他一喝醉,就会在人前吹嘘起他的两个女儿来。看他的眼神,准是为这个又在暗自得意。
长这么大,我还没有为父亲做过一次饭。总是父亲尽心尽力伺候我。思忖到这儿,眼睛雾腾腾的,有点湿。我侧身背对着父亲,拎起抹布,撸起袖子要收拾餐桌。父亲像往常一样手一挥,你去吧,你去上班,我来收拾。
父亲一向如此,我嗯嗯答应着,低头把碗筷送到厨房水池里。没有抬头与父亲对望,我觉得我的泪水快要跑出来了,我努力憋了回去。往日,我很少有机会做家务,更别说洗碗刷锅了。父亲总是三下五除二洗掉了,把抹布一洗一拧,搭水龙头上,很利索。其实我也知道今天就是这样一个结果,我也是故意做一下秀,客气一下。然后在父亲的催促中,起身,穿外套,与父亲告别;关门,下楼,开车,回学校。
路上,回味着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刻,没有母亲的日子生活很单薄,但心底的亲情,并没有散去,似乎更浓了。母亲在,我是不怎么牵挂父亲的,现在每个日子我都想知道父亲在干吗。
车子在我熟稔的路上行驶着,音乐恰到好处地、低低地播放着一首回味往事的忧伤之歌——轻轻地触动着我的心弦,恍若一根柔软的羽毛,在我心尖上抚摩着、拨动着。
下过雪的天空很蓝,一抹绯红的云彩在天际边静止不动,那静默的样子,令人心动。车快到学校门口时,那抹绯红消失了,一团晕染的淡粉色,似有似无。长久的沉默中,低沉伤感的歌声徘徊在车里,旋律简单而循环不止,那憋回去的一行泪水还是凉滋滋地滑过脸庞。
我知道,我一走,父亲稍后就会出去转悠,他有小轿车,但他喜欢骑电动车,说到哪停车都方便。过个四五天,他又会醉一场,下次,还会不会这样容易地找到他,我不能肯定。他喝酒的地方太多了,一立春,提两打啤酒,随便一个小树林一钻,就是一天。谁也别想找到他。立了秋,天冷了,撺掇着到哪位朋友家、哪家小馆子里,又是半晚。
我担忧父亲,因为他有心脏病,喝酒,无疑是有风险的。可对我和姐姐的规劝,他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过后还是我行我素,无人能左右他。想想,别人家的父母往往操心着下一代,而作为儿女的我们却操心着上一代。像个小老太婆般操碎了心。我苦笑,然后摇头,仿佛要拂去什么不快的东西。这些宿命一样的东西如影随形,无法弃之。
将车停在学校的泊车区,晚到的学生三三两两匆匆地闪进校门,天蓝色的校服和高原蔚蓝的天空一样灵动。少男少女们,现在是青春快乐的年龄,实则活得并不如此,看那镶嵌于肩头的沉重书包,就知道他们的担子并不轻。但他们偶然间转身与同学打招呼时,看那黑亮灵敏的眼珠,似乎我的担忧又是多余的。
今天我不当值,八点半到办公室就行。如果当值的话,七点钟我得赶到教室,在学生浪涛声般的诵读声中,回味起我的学生时代,恍然间我是他们中间的一员,还是那个有点落寞迷惘的少女。
我上了宿舍楼,进了屋,对着我的小方镜,第一要紧的事,先给自己上个妆。怎么着,也不能丢英语老师的范儿。看着镜子里一番修饰后年轻娇艳的脸庞,心情瞬间豁亮了许多。
下楼来,雪后初晴,太阳顶着寒气从地平线伸出了头,一抹抹光线明亮快活。将纷披在肩上的长发朝脑后一拢,腋下夹着课程笔记本,快步向教学楼走去。
编辑/李笑 审核/徐曦琳 核发/郭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