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思考中照见彼此
——阿来龙仁青通信小辑
阿 来 龙仁青
原刊于《青海湖》2024年第11期
阿 来 藏族,著名作家,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中国作协副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
龙仁青 作家、翻译家,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自然文学协会会长。
仁青老弟:
短文写好了。寄给你。但实在不晓得这样写合适不合适。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会给你带来什么不方便的地方,那么,就算没有这回事了。
又,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早晨就回了这封信,却不知道为什么把这封信发给了上海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叫杜晗,是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她告诉我这封信错发给她,我才知道。她看了我的短文,自然对你发生了兴趣,要我动问,看你有什么作品可以给他们看看的。
阿来 2013年12月14日
(背景:2013年,《文学报》以整版篇幅介绍国内作家及其作品,版面由作家简介、作家印象、作家自述、作品评论四个板块组成,我有幸被时任这个版面特约编辑看好,荣登这个版面,她邀请著名评论家孟繁华老师为我的作品写了评论《面对“现代”,他选择了什么》。希望我能够邀请阿来老师为我写“作家印象”,我便给阿来老师去信,提出要求,阿来老师欣然答应,并很快写了一篇印象记《写龙仁青,就是写我自己》。)
阿 来
动笔之前,我一直在回想,我跟这篇短文要写的这个人,第一次见面是在西宁还是在武汉。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两个地方,我们都见过面。但先是在西宁,还是在武汉,记忆确实是模糊了。惟一可以肯定的,见面之前,已经听说过他,看过他的小说了。那是刘醒龙在其主持的《芳草》杂志上刊发了他一组短篇小说。我想,是这组用汉语写下的小说中的异质性——不止是异质性的生活,更是异质性的修辞与表达——打动了醒龙吧,所以,醒龙郑重其事地向我推荐。他说,这个人叫龙仁青,是你的同胞。
我对“同胞”一词是怀有警惕的。像我在自己的诗句中说过的一样,我是一个“血缘驳杂”的人,只是因为对一个文化的感情,我被认定为藏族。而在藏族这个族群中,一些人对我这种血统不纯正的人的加入,很多时候,是不屑,更有时候,是相当愤怒的。所以,对于哪些人我可以引为同胞,向来是小心谨慎的。但有人写出了有意思的小说,特别是尚未著名的人写出来的小说以某种异质性——文化上的和表达上的——对于汉语小说的表达空间有所拓展,我是很愿意拜读一番的。
至今还记得一篇叫做《光荣的草原》。可以说,那真是叫人耳目一新。在大多数只有人与人关系探询的汉语小说中,这篇小说却有那么多的自然的角色:青海湖、白蹄马、馒头花、芨芨草,甚至牧人的帐篷也是有表情、有动作的,既是小说的场景,也是在和主人公发生对话的小说中的角色。因此带有一股天真朴质的清新气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讨论纳兰性德为什么带给了汉语古典诗歌一股清新之气时,说其原因是“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而龙仁青的小说便带着这样自然天成的特点。从这个角度讲,我喜欢这样的小说,更喜欢这样的小说展示出一个小说家的特别的才能。
《芳草》杂志办在武汉。所以,我倾向于和龙仁青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武汉。那是《芳草》杂志的一次颁奖会。长江高岸上的黄鹤楼下。我见到的他和读了小说后的想象不太相同。他身体强壮,面孔黝黑,模样敦厚,不像是一个内心敏感的人,穿着一件军绿色的夹克——在我至今的印象中,除了夏天穿着一件短袖T恤外,他好像一直穿着这样的衣服。在那样一个场合中,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够自如。在那样一个场合中,我也只是适度表示了对他小说的赞赏,但没有以一个同族人的身份和他表示过多的亲密。相较于他长得相当藏族的身材与面貌,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是一些人始终想要证明的那样,是一个“冒牌货”。
然后,但凡他有小说发表,我都会找来看看。再然后,就是一个夏天,在青海西宁见面。那天,我去看了一个藏药博物馆。这些年来,我自己除了青藏高原的人文观察之外,也在作些认识自然的努力。那次,我知道龙仁青除了有很好的汉语表达,还通晓藏文。除了在单位的本职工作,他用汉语写作,也在努力把一些用母语写作的藏族作家的小说翻译为汉语。之前,我曾想跟他谈,期待他的汉语的小说写作有更大的进展。但知道他同时还在做着那么多工作的时候,这个念头也就打消了。接下来的话题,就转移到我感兴趣的青藏高原的植物学。在青藏高原对野生植物观察与记录已有好些年了,常常在不同的地方,遇到人们把不同的花叫做格桑花。有些地方,格桑花是黄色的垂头菊;有些地方,是某种高山杜鹃;也有把高海拔之上的金露梅称为格桑花的……更有甚者,人们把传入青藏高原不过百年的波斯菊也叫做格桑花。那一次,龙仁青为我解答了这个疑问。他说,藏语中格桑是幸福的意思,在这个祈愿盛行的语境中,也是祈求或祝福之意,可以并不特指某种植物。这么轻易,他就解开了一个纠结我多年的疑问。记得当时我还特意发表一条微博。当然,我不会炫耀这是我自己的发现,我发布了龙仁青这个给了我新教益的朋友的大名。
以后,我一如既往关注他的写作,一如既往期待他在写作上有更长足的进展。见面却是有限,即便见面了,也只是在人多的场合,简单的问候,简单的闲聊,没有深入的交流。只是知道他,本职工作之外,还在认真地把汉语写作和藏文作品的汉译齐头并进着。这时,如果再向他说,如果多读一些有助于更深入认知我们身处其中的文化的书,多读一些有助于使我们的文学体认更精微、文学手段更丰富的书,就有些多余了。尽管,我希望他不要因过于深入自己热爱的文化与事业,而忽略了更丰富的精神与文化资源。
今年秋天,我在国外一所大学驻校写作。和那些对中国文学特别是中国的藏族文学有着许多似是而非看法的人们交流,我还以他为例,谈过青藏高原上的族群与文学实际的面貌。
也许这样的举动也构成了某种因缘,回国时刚下飞机,就接到龙仁青的邀请,希望我来为《文艺报》写一篇作家谈作家的短文章。当时,我耳边回响着刚在漫长的国际航班上读完的耶茨的短篇小说集《十一种孤独》中的一句话:“众所周知,作家写作家,很容易制造出最垃圾的文字。”但是,基于最初读他小说时的喜欢与更进一步的期待,我答应写这篇短文。并希望他再寄一些我读过的小说和未读过的小说给我。他立即就寄来了。更意外,他还特意附来一封信,对他的身份问题进行了一个特别的说明。在后殖民理论盛行的今天,在大大小小的民族主义高涨的今天,各种动机的身份甄别无处不在,而少有人意识到,这样的身份识别在某些时候,却在阻碍交流与认同。人与人的交流,族与族的交流。对更大的文化共同体的认同,对人类这个共同体的认同。
读完他的信,我对他一直在自己的写作之外,默默致力于藏文母语创作的汉译工作有了更深的理解。祝愿他在文学创作更加精进的同时,其译介工作带来更多正面的认知、更深度的文化间的交流,在消除隔阂与增进不同族群的相互理解方面,有更多的收获。借佛家的话,这或许是一桩更大的功德。
为此,我愿意把龙仁青给我对于他身份的特别说明抄在下面:
“想到您在为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会提及我的民族,所以想给您说说我的族属问题。其实,我的民族已经从我的名字上显露无遗:龙是我汉族父亲的姓,仁青是我的藏族名字。我父亲是青海河湟地区汉族人,母亲则是这一地区早在民国时已经完成汉化的藏族。他们于上世纪60年代中期因为生活原因去了青海湖畔的纯藏族地区讨生计,我就出生在那里。我放牧长大,从小会讲汉藏双语,并在双语教学的学校完成整个学业。(所以,后来的翻译,成了我命定的事情,目前已完成5部当代藏语文学作品的翻译出版,手头正在翻译《格萨尔》艺人格日尖参的《敦氏预言授记》,已基本完稿。)
“我庆幸我在这样一个地区、这样一个家庭长大,这使得我从小就少有民族主义的狭隘、偏执和张扬,似乎生来就有一种人文情怀和人类视角的普世心理,或许,这便是促使我去写作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我也肯定地认为,我的写作永远会与地域、民族有关。青海民族众多、文化多元,我越来越欣喜地看到我的写作可能会展示出的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不会受到我的族属的影响,我也不会站在任何一种族属的观念上去看待问题。所以,我更愿意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在藏族聚居地区生活的汉语写作者,而民族并不重要。”
这篇文章太长了,但我还想说:如果不是因为政策规定,需要一个人必须认定自己属于哪个民族,我也愿意自己是一个藏族人的同时也是我血缘中所包含的另一个或更多的民族。用这所有血缘赋予我的多重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拥抱这个世界。
读他这封短信,我感到和他,文化的处境与感受如此相似,所以觉得,写他,也像在写我自己。
阿来老师您好!
文字收到,甚好,亦甚喜!已给《文艺报》负责这个版面的编辑发去短信,传告喜讯,并将文章转发给了她。您将文章错发给上海文艺出版社的一位朋友,此事依照藏族人的理解,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的一次奇缘,也甚好,甚喜!您若有她的联系方法,提供给我,我发一些东西,先让她看看吧。再次谢谢阿来老师,顺祝吉祥!
仁青即日 2013年12月15日
仁青:
大作收到。先睹为快了一部分。有了时间再细读吧。非常好。我所指当然是说译文。这部神话史诗,翻译久而且多。但绝大多数读来全无神采意韵,说一个意思而已。你的译文显然达成了一种超越性,有了审美的愉悦。都说翻译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我是不大信服这种说法的。我时常读旧时翻译的佛经,不是想获得宗教的训诲,而是在这些经文的拜读中,真切看到翻译也可能有极好的语言再造的功能。
多谢你!
阿来 2014年5月22日
(背景:2012年,我从青海电视台调入青海省文联工作,在当时设在文联的《格萨尔》史诗研究所担任史诗翻译等工作。我接到的第一部《格萨尔》史诗汉译工作,就是由青海省著名的掘藏类《格萨尔》艺人格日尖参所说唱、曲江才让整理的《敦氏预言授记》。约30万字。翻译完成后,我把译稿以邮件方式发给了阿来老师,便收到阿来老师上述来信。之后的2015年,我又翻译完成了《格萨尔》史诗部本《柏如山羊宗》,出版时根据拉萨藏语的汉语谐音习惯改为《百热山羊宗》,也寄给了阿来老师。)
阿来老师好!
年初翻译完成了《格萨尔》之《柏如山羊宗》,这是西藏社科院的一个翻译项目,蓝本是西藏已故《格萨尔》艺人桑珠的,《格萨尔》学界谓之“桑珠本”。我把译稿发给您了,算是新年礼物,您得闲看看。去年祁连之行,未能陪同前往,成为我此生憾事之一,亦一直心存愧疚。阿来老师今年若有出行藏族聚居地区计划,可否再行告知,我一定陪同。
今天恰是立春,顺祝阿来老师诸事如沐春风,蓬勃滋长!
仁青即日 2015年2月4日
仁青,好!
刚从拉萨回成都,本来要多待些时日,但后天要去俄罗斯,只有留待下回了,《格萨尔》稿我会读的。前些天在拉萨书店还看到你翻译的一本藏文小说。这些当然都是有意义的工作,但我私心以为,你还是应该多写些小说,多有自己的创作才是。大概四月份会去青海,我的几个画家朋友,在那边办了个唐卡班,收的都是一些孤儿,邀我一道去看看。另,我跟踪的一个环保组织,在那边也有一个生态项目在进行,也正好去看看,不过,据他们说,现在,成都有直飞那里的航班,如果是这样,就不会经过西宁了。
真的,译作之外,还是应该多有创作。
阿来 2015年2月5日
阿来老师好!
来信收到,非常感谢!
刘醒龙老师曾来信问及我的写作,也提出与您同样的问题,希望我多出原创,不要过多沉迷于翻译。我明白其中道理,并刻意减少翻译工作量。去年下半年开始,写了几个短篇。但翻译几乎是我的宿命,学了两种文字,难免要在两种文字间游走,赖于面子或其他原因,总是免不了要接一些翻译的活儿,今年也是。加强原创,减少翻译,我在努力这么做。
再次谢谢您的关爱!
阿来老师若来青海,或是去其他藏族聚居地区,不论是否经过西宁,还请您招呼一声,我很想与您同行走一走。
祝您俄罗斯之行顺利、愉快、吉祥!
仁青即日 2015年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