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笔记 | 王海燕:东城笔记

文摘   2024-09-11 14:33   青海  


王海燕  青海省海东市互助县人,海东市作协名誉主席,现居西宁。诗文散见于诸报章杂志,或收入专辑。著有《土陶记》《湟柳集》。



东城笔记

王海燕

《青海湖》2024年第9期



窗外风景


寓居东城,已荏苒十数个春秋,算是半个城里人了。可身在几十层高楼,而梦常常在百里外湟北老家低矮的屋檐下,听鸡鸣狗吠,看悬在山顶上、老墙上或柳枝上的月亮和星星,追着山坳里忽隐忽现的几朵灯晕,飘浮在深沉的夜色里,像萤火虫……醒来,有时看见一绺被灯光霓影熏染的烟云擦着窗户飘过,才知道自己悬置在半空中。


东城,在这座边城大十字以东,湟水依北山绕城出小峡而去。不比城西之繁华,也不比城南之开阔,东城往东地掌越收越紧,被小峡掐住脖子为止。但东城是老城,有自己的底蕴和气质。

人们心目中的老火车站在这里,当然现在翻新了,听不见喘着气吼着进站的火车了,大都是夕发朝至的动车,方便,快捷,很少旅途的漫长和劳顿,但也少了晃晃悠悠靠在车厢连接处抽烟观景或者躺在硬卧上做梦的享受。出行,总叫人想起木心先生的那句诗:过去慢,一辈子只够爱一个人……

还有一座建筑叫西宁大厦,五六层高,建于上世纪60年代初,一度在这座城市独领风骚,上了年岁的人都知道当年它的名号有多响亮。现在人们知道那里开了一家叫八角宫的餐馆,人气很旺。但这幢楼房如一位沧桑老人在高楼大厦间深陷记忆之中,被湮没了。好在,还坚持活着。


在家里窝着,有时看看书,写写字。闲坐着,常常从朝北开着的一扇窗户往外瞭上几眼,目光先是被重重高楼挡回来,尤其是不远处的亚朵酒店,蹲踞在那里,高高在上,它总是强行闯入你的视野,避不过。越过楼顶,远处是半截子北山,土楼观就在那里。山腰里,经亿万年风蚀雨剥,岩石裸露,筋骨呈赤褐色,层层叠叠,上尖下方,仿佛一座座哥特式古城堡,破崖而出,矗立在那里,默视脚下这座不断膨胀的城市。在高楼包围之中,尚存一片片待开发的民居,蜷着身子,抱成一团,抵御着或等待着什么。

有时出门散步,总想到那些老民居的深巷里去转转,也不知道去寻找些什么。穿梭在曲里拐弯的窄巷,一些幽深的门廊里,忽而走出过去的光影,一只可怜巴巴的警惕的小狗,一位佝偻的目光黯淡的老人或抱着小儿的脸上写满希望的年轻妇人,或一缕煮羊肉的膻香和烙馍馍的麦香,甚至几只熟悉的苍蝇,在你眼前嗡嗡绕着圈儿飞过。这些小巷里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是城市残留的梦,是时光遗落的碎片。

也许过不了多久,它只能活在住进高楼的人们的梦中。



午后鸡叫


喔喔——喔!又似,哥哥——哟!真真切切,是一只公鸡在叫。接着,喔喔——喔!是邻近一只顺声应和。喔喔——喔!是另一只也遥相呼应。此起彼伏,这些可能来自乡村的公鸡在东城一隅上演了一场多声部合唱。

这是一个春日午后,一向疲软无力的阳光恢复了一些劲道,拍在脸上有些微烫,拍在背上有些热乎,在年轻女子的裙裾上跳跃闪耀,这就是春天轻盈明快、骚动不安的旋律了。

我正在一个叫康西花鸟虫鱼的集市上溜达,百无聊赖。集市挨近湟水右岸,在闹市边缘,在午后的阳光里喋喋不休,讲述着这座城市里关于人与自然的琐碎而又不可缺席的故事。我是因为家里养了几条小鱼,才偶尔光顾这里的。也是缘分,不然,我可能永远不知道有这么个去处,藏在闹市一角。

那一声声公鸡熟悉的啼鸣,就在这一刻叫醒了我的一只耳朵。我急忙循声搜寻它们的踪影。就在那里,那靠西乱糟糟的卖宠物的地方。低矮窄狭的一溜简易棚屋,屋里屋外摆满了大大小小、形色各异的筐子、笼子、盆子,还有各类纸盒子、木箱子……各色人等或蹲或立,流连忘返,有看稀奇的,有讨价还价的,有学舌的鹦鹉,有睡懒觉的猫咪,有抓着一只仓鼠爱不释手的小姑娘,有摸着一只小狗耳朵大人拽不走的男孩子,买乌龟的可能喜欢踏实安静、喜欢慢,买信鸽的喜欢天空和飞翔、喜欢幻想……

眼前的一只公鸡,又叫醒了我的另一只耳朵。一看,是活跃在画家们画里的那种,高傲,气派,威风,灵性。它引吭高歌的姿势,那火红欲燃的冠冕,气宇轩昂的英雄气概,精神抖擞的黑白相间的翎羽,紧握木栏的乌青锐利的双爪,那气势,不把天叫黑,就把天叫亮……


午后鸡叫,叫醒的不止是我的耳朵,它叫醒了另一个世界,叫醒了一个在鸡鸣声中一次次醒来、一天天长大的孩子。

寂寥的山村里,冬日的夜晚又深又长,扣在巨大的黑锅底下,砂眼里漏出的星光像闪耀的冰晶,落在梦里,冰凉浸心。在朦胧的梦中听到公鸡一声啼鸣,然后是近邻远村的公鸡前呼后应,近一声远一声,长一声短一声,亮一声哑一声,好像是神或自然吹响黎明的号角。东方达坂山顶的夜色渐渐褪去,暗青的天幕敷上一层薄薄的胭脂。村庄从黑夜里浮了出来,露出了大致轮廓。

少年的我一直觉得,天,就是公鸡叫亮的,尤其是漫长的冬夜。一粒如豆的煤油灯盏撑开一圈昏黄的灯晕,恍恍惚惚。山道上有人夜行,就会看到一方纸窗醒着。灯影里,夏秋季节留在屋墙上的漏痕仿佛《聊斋志异》里的壁画在眼前浮出。一位发髻高绾、裙裾飘扬的女子莲步轻移,款款而来,一些漏痕晕染作云彩;一只狐狸就蹲在窗边,一处剥落的泥皮勾勒出眼睛、嘴巴和鼻子,活灵活现,好像就要破窗而出。一些树木花草,小溪流,蝴蝶,兔子,蝙蝠,月亮,一棵树上居然蹲着一只猫头鹰,一只眼醒着,一只眼睡着,醒着的一只瞪着我,睡着的一只做着我的梦……枕头下,压着一本没头没尾的《聊斋志异》,今夜读过的故事里,《壁画》最令我惊奇骇叹,心神不安,不可终夜——


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挂褡其中。见客入,肃衣出迓,导与随喜。殿中塑志公像,两壁画绘精妙,人物如生。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思;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


煤油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油,噼啪——一个灯花爆裂,灭了。窗子睡着了。梦里一声声鸡鸣,像凌厉的刀子把厚重的夜幕划开一道道口子,众鬼遁去,阴极阳生,东方既白。村庄若一座座浮出黑夜的岛屿,沐浴在烟雾飘拂的晨曦里。我也从幻想的壁画里出来,穿上棉袄、鸡窝(一种乡下手工棉鞋),在鸡鸣声里,去村外很远的泉儿湾担水。


一只紫花公鸡站在花园墙上引颈高歌。红日当空,是夏季最美好的时光。乡里人说,鸡儿叫晌午了。紫花公鸡一身锦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的背景里,一树干柴紫牡丹开得庄重贵气,几只蜜蜂忙着采蜜,嗡嗡嗡地飞到这朵上,扭动着屁股把头塞进花蕊,旋尔振翅,带起一缕淡黄或浅紫的花雾,飞到另一朵上。再往后是菜园,一架刀豆正伸展秧子奋力往上爬,带着几朵紫白的花;一畦韭菜齐齐整整,阳光穿过叶子,变成一方氤氲的鹅黄;几行萝卜顶着深绿的缨子,露出地垄的脖子染了胭红……

紫花公鸡眼里,那几只母鸡带着十来只黑黄杂间的毛茸茸鸡娃,在叽叽喳喳满院子觅食。那是它朝夕相处的家族,它是统帅,也是护卫者。它时刻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和义务。那只黑猫行迹鬼祟,总在觊觎那些惶惶不安的小鸡,一群麻雀想偷食它们的食物,撒在地上的秕谷子或馍馍渣、洋芋渣,墙头上一只鹞鹰图谋不轨……紫花公鸡总会颈毛倒竖,仄楞着翅膀扑向敌人,赶走他们。然后回到鸡群中,极尽爱抚之意。

它有时还会冷不防抢走我手中的青稞面饼,叼去给母鸡和鸡娃们充饥。紫花公鸡不仅勇敢,而且智慧。有点像《伊索寓言》中那只公鸡。说有只公鸡交了狗朋友,一天晚上,公鸡在树上、狗在下面树洞里过夜。黎明时分,狐狸听见鸡叫,就跑来站在树下,说:“多么动听的嗓音啊!太悦耳了,我真想拥抱你。快下来,让我们一起唱支小夜曲吧。”鸡回答说:“请你去叫醒树洞里的那个看门守夜的,他一开门,我就可以下来了。”狐狸立刻去叫门,狗突然跳起来,咬住了狐狸的脖子……


又一声鸡鸣,把我叫回了这个世界,是画家画里的这只公鸡。过了一会,有位老人把这只公鸡买走了。我望着他走过人群的背影,还有手里提着的那只鸡笼,想——

在这红尘喧阗、高楼森森的闹市里,他领走的是他那个失散已久、遥远漫漶、鸡鸣声声的故乡吗……



城市蜜蜂


一座城。一只蜜蜂,每晚回到自己空中之巢,与全城的蜜蜂们一起做梦。蜂巢越垒越高,根植大地深处,可梦浮在空中,若无根的云。

他没梦见花海。总梦到在遥远的他方,山水迷茫间,寻找回家之路,也不知道家在何方。恍惚不定的空间,陌生的风景,有时会惶惶然穿过一条幽深空寂的巷道,像一根熟悉的枯藤。

夜,忧郁的深灰。顺着枯藤,遇见一扇熟悉的大门:岁月包浆的松木门扇,黑铁扣,紧扣往昔……惶惑不安,甚至有些恐慌。

推开门,就完成一次穿越。低矮的屋檐,屋檐下的人,高高的柏树,柏树上的鸟,一盏油灯,墙上移动的黑黢黢的影子,暗角里蠢蠢欲动的老鼠,只见两星荧光静静移动的猫,还有从潮湿的缸底爬出的扁软的虫子——妇鼠……全部复活了。

这是早已死去的老家,寄存在他的梦中。有时,他持一把锈蚀的钥匙,企图打开一把门锁,可总是找不着锁孔。

失望地转过身,他惊艳于院藻里几枝盛开的牡丹,在灰色的基调里格外耀眼,是多年前的那一树干柴紫牡丹,散发着跟那时一样的暗香,隐幽,清淡,内敛。

梦,恍恍惚惚,灰一样飘散,像沙盘上的一幅画被谁的手抹去。

在蜂巢中醒来,窗外灯光稀疏。他只见高楼顶上密密麻麻的航空警示灯眨着猩红的眼睛,好像在嘲弄星星。一些夜行车犹如各类动物出没在午夜的森林里,寻捕猎物……

一座城。一只蜜蜂,与数不清的蜜蜂在各自的巢里做梦。这只蜜蜂从未梦见过花海,有时,他茫然四顾,扇动迷惘的翅翼,千回百转飞回故乡,凭吊一处花瓣凋尽的花田。像出土的一块灰砖上的浮雕,凝聚着时间的寿斑,亲近却冷硬,真切却模糊,熟悉却生疏,那是故乡的魂魄……

他迷失在那里,连梦一同化为一粒浮尘,像一粒青稞最终揉进面团或揉进酒醅,一粒浮尘,最终揉进大地……

一座城。一只蜜蜂。又会成为谁的梦中的标本,像一块出土的浮雕,蒙着时光神秘的尘垢……



傻瓜看瓜


夏都东城,第一抹阳光才从一座金色穹顶上静静流下,城市喧哗。

早起去一菜市。整条约一里长的街道,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多是提篮儿的老妪,拎包儿的少妇,还有早起溜达的各色人等,多为中老年人,有推着小孩儿的,有带着宠物狗儿的。

真是熙熙攘攘,人为食忙。卖菜的贩儿叫得心烦意乱,买菜的姑婆挑得尖酸刻薄。唉!世间之事阴阳相搏,有彼此要高下有真幻有生灭……惟有上苍秘知不宣。

在街的东头,有一群翁妪围观处,品头论足着什么。我好奇趋前,一看,一地摆了许多绿底白纹的瓜,看上去十分有意思,纹路有如雪花纷纷,有如雪泥鸿爪,又有如碧池浮藻。人皆好奇,问此为何瓜,能吃否?

瓜贩是一操河州口音的人,精明绝顶,十分擅长买卖门道。他不厌其烦,一一解答:这是看瓜,不是吃的。吃也能吃,三两年看完了再吃不急。你说贵,我说不贵,你老一包烟少说也得一二十元,这物件长成这样,容易吗,在外着风受凉的。看在你老识货喜欢的份上,少给几元拿去,摆在堂屋,偷闲瞅瞅,一个心情。看瓜看瓜,看看无妨,不买不要紧,生意不成仁义在,再看看。看瓜看瓜,走过路过,过来看看……

看瓜有大有小,大可双手掬之,小则一掌之盈,憨态可掬,不与世争的样子,一个一个窝在那,等待慧眼、等待赏识、等待缘分。我看了会,瞅准了一个,长得不周正,一面凸出一些,有些歪,但更朴拙憨厚的样子,于是买了回家,摆在客厅,增添了些秋天的况味。

我前后左右观摩一番,着实可爱。这时,家人见了,问,你在干吗?

我说,看瓜!

家人过来,莞尔一笑,说,傻瓜看瓜,一绝!

憨豆吃豆!我不知怎么灵光一闪,对了这么一句。

皆大欢喜。

此刻,秋阳款款穿堂入室,从看瓜上流下来,流了盈盈一地,我的心中悠然生出一缕明亮但不耀眼灼心的暖。

秋阳盈屋。看瓜看上去愈加温敦仁厚,蹲在一隅,好像有些满腹心事不与人说的深邃和睿智。

何为看瓜,我上网百度了一番,果然有“看瓜”一说,说得也不是十分清楚:看瓜,顾名思义,只能看不能吃。看瓜长势超强,野性十足。瓜圆形,表皮绿色,有清晰条纹。籽粒绿色,仁可食,肉绿色。中医学认为,看瓜味甘而性寒,有利尿消肿、清热解毒、清胃降火及消炎之功效,对于动脉硬化、冠心病、高血压、水肿腹胀等疾病,有良好的疗效。云云。

但后来又听人说,产自黄河谷地的看瓜,是长着长着长傻了的菜瓜,是菜瓜中的另类或变种,皮厚敦实,不好食用。那些皮嫩肉厚的成了桌上时令鲜蔬,饱了口福,果了肚腹。而那些不合时宜的另类,则沦为中看不中吃的看瓜。福兮祸兮?悲耶喜耶?

所以家人揶揄我傻瓜看瓜,实乃一语中的,看瓜本身即傻瓜,看瓜无用,不傻即瓜。

古往今来,尤其眼下,人们太注重有用了,执着于无用之事物则傻瓜则迂腐。然而,有人则不以为然。庄子曰: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今人评价事物,往往以“有用”和“无用”作为取舍的原则和裁量的标准。这是一种典型的实用主义思维,它使我们获得一片树叶时,却遮蔽了更广袤的森林。

《庄子·逍遥游》里有一个关于葫芦的故事,颇耐人寻味——

一天,庄子遇见惠子。惠子对庄子说:魏王送给我一颗大葫芦种子,我栽种后,结出的葫芦有五石容积那么大。我想用大葫芦去盛水浆,可它不太坚固,怕被撑破了。我想把它剖开做水瓢,不但不好使用,实际上也盛不了多少水。这个大葫芦也太没用了,我于是将它砸烂了。

庄子说:这是惠君的不是了。如今你有这么大的大葫芦,为什么不用来制成腰舟,浮游于江湖之上呢?

由此看来,无用之用,可为大用。

看瓜虽无大快朵颐之实用,但有供识者细细品味之妙用。它无意间逃过了被吃掉的劫数,在那些好瓜们早魂飞魄散之后,它还怀纳日月之精、天地之气留形于世,像一位遗世独立的思想者,或得美人之抚慰,指如柔玉;或得老衲之观照,目若老鹫……不亦有用乎!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者,不亦乐乎?

世有憨豆、傻瓜,不亦乐乎!



群山奔涌


薄暮,在一本书的气韵里,我瞥见窗外那座山——北山,披着夕阳烧红的袈裟正腾云驾雾奔涌远去,甩下一城青灰的楼宇,像一群夯夯挤挤的岛屿,暮色正围拢过来,汽车若游鱼,灯火哗然……

读李万华的文字,需要静声屏气,祛除浮躁,用心。不然,那潜伏在字里行间的山水草木鸟兽精灵就会无意间溜走,只留下字节荡漾的一段段水光云影。

这本叫《群山奔涌》的散文集中的一些文字过去就读过,比如《金色谷地》等,印象颇深。于是,我先翻读取了书名的这篇小品《群山奔涌》,是写秋日祁连山地的。我被她独有的感受和体味所逮住。

你看,她行走在秋日山间,“仿佛从一个黄铜喇叭的中心往外钻”,先是被箍紧的天地,有些逼窄,走着走着,天地洞开,手脚舒展,“一切仿佛明了事理,不再相互纠缠”。她写云,就设想云能出声,此刻天空中“必有羊群的声音,流水的声音,风的声音,口哨吹响的声音”。把大地和天空、现实与幻想做了置换,就有了诗的流韵、梦的写真。

这些看似平实、自然,而又精炼、内敛、意味深长的文字,是从华丽、怪诞、坚硬、粗糙的石头里一粒一粒抠取、筛拣出来的,从而熔铸出了她自己的情思奔涌的文字“群山”,只有群山与时间抗衡,河流一样奔涌不息——


车在这样的草原上行驶,透过移动的云层看雪山,某一瞬,云不动,雪山往前走。原来群山正在奔涌。这世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群山奔涌……



南禅寺记


七月,时近夏尾,忽而阴凉,忽而溽热。连日淫雨收束,又是和风亮日,便去了一趟南禅寺。

南禅寺位于城南凤凰山阴,隔一座城,与北禅寺遥遥相望。因北禅寺山势险峻,丹崖嶙峋,青塔孤立,洞窟幽然,更有郦道元先生在《水经注》中一声穿越时空的感喟,故名气比南禅寺亮些,早已登过多次了。而南禅寺在眼中飘过了无数次,红墙金顶,顺山势回旋的台阶,甚至袅袅香烟以及那几个白底的黑色大字——南无阿弥陀佛——闭目也可描画出来,尤其是夜来时的虹霓,勾勒出一寺梦幻,与不远处的电视发射塔交相辉映,叙说着各自的辉煌或过往……

但一直未曾登临过这座寺。

首次拜谒,心中总有些指望。寺依山而建,从山根石阶攀援而上,一路风景移步而变。山上是雕满佛号的石栏玉砌,曲折迂回通往幽处。低檐小庵,暗香氤氲,高殿之上,经幢耀目。有虔诚祭拜的香客,有三五结伴而来的游人,在佛塔禅林间摆着各种姿势,忙着用手机拍照留影。在那些新建成的佛殿,金身辉煌,油漆鲜亮,而上了时日的则在风雨洗刷及烟火熏染中显出岁月的沧桑来。

最耐人寻味的是山门内一平台上摆摊掣签卜算的男女道士。一方小桌,铺着画有太极图、八卦图,写着有求必应、心诚则灵、俗世半仙等等的桌布。桌上摆着签筒,上写观音灵签,装着100支千人摸万人求的卦签,汗油浸透了的,天意抑或玄机就在那竹签里藏着,冷不防跳出来,在你命运之河流里漂起来或沉下去,给你一个安慰、一个禳解,或一个纠结不清的念想。日子还得推,或坎坷或顺畅,或为平民,或为达官显贵……

一名年轻时髦的女子把坤包放在桌上,手里捏着手机。女道士说,施主把手机放下,摇个签。女子摇出了上上签,满心欢喜,原先的忧愁从眉梢上滑了下去,笑意从嘴角浮了上来。实际上我没有看到女子表情,她戴着口罩(笑)。

女道士按签号,翻着卦书,找到了卜辞,是四句打油诗:春来桃花满阳台,香车宝马大白菜。粉泪点点风吹去,一个元宝滚进来。然后解释说,施主财运如海,一辈子有花不完的银子享不尽的清福。可是施主命犯桃花。说着揣摩女子脸色,你是不是离婚了?

女子说,没有啊!

女道士说,以前离过吧?

以前,女子说,以前离过。

女道士说,我一看你脸相就离过。

女子请了符,拿了香火纸扎,用微信给女道士付了卦钱,上山许愿去了。

我先进了居士林,小院幽静,香烟缭绕,院子中央一镀铜法轮徐徐转动,可能是电动的。幽幽诵经声不知来之何处,我只听清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已是晌午,居士们正在用斋饭,素菜馒头。我看着四周廊柱上的楹联,都是劝人跳出红尘,割断根除烦丝,进入虚静的。有一副联儿,我倒是记了下来——


地藏鸿愿十轮经文醒痴梦

苦海无边一句弥陀作大舟


突然来了一位女信士,双手合十,给居士们一一行过礼,说自己是来找某法师解惑的。

一居士说,法师有事出门去了,一时半刻来不了。施主有何烦恼请说,看我能否给你洗心解烦。

女信士说,你们说放生有十大功业,可解除孽障,添福益寿,功德无量。可我前天放生的小鱼很多都被大鱼吃了,昨天放生的小鸟有一只被喜鹊叨死了。这不是很残忍吗?能算功德吗?

居士放下碗筷,说,施主,你这是心有执念哪!放下它,方可获得正果。物竞天择,我们要生存,也得吃菜吃面,蔬菜有生命,米面也有生命,能不吃吗?这是上天的意思。众生平等,也是上天的意图。天机不可泄露啊……

女信士仍然满脸疑惑,哪天我来找法师说,转身离去。

出了居士林,进了法幢寺,香烟依然缭绕,经幡迎风飘扬,越过殿脊上的经幢,见城市高楼比肩,浮在一层雾气里,好像游走的岛屿。从闹市里出来,在这里可以触摸一下岁月遗留的碎屑。

我想,这烟火,这诵经声,这经幡飘动的样子,一定还和600年前明朝万历年间的相似。只是寺里的居士、道士、法师换了不知多少回。脚下这座城市也在经久轮回中变幻着模样,明清的车马、兵士,穿着绸缎坐轿子的仕人官僚的轿子或走马不见了,穿着土布的平民不知换了多少茬……水井巷的水井、纸坊街的纸、小桥的桥、莫家街的莫家楼、树林巷的柳林……都不见了,虎台的城台、一段段老城墙也废了。

如果关帝有灵,他的法眼里这座新城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一定会惊讶得抖落盔甲,那把青龙偃月刀根本就不好使了,它在岁月的风沙中锈蚀殆尽。只要南禅寺在,它脚下这座城市还会变幻出许多无法想象的模样……

让思绪停泊在老旧的时光里,像落在池塘里的桃杏花瓣,清净自然,最终消弭在时间的涟漪里。偶一回首,城市的浪潮就会从佛殿僧舍的间隙里涌进来,危楼竞秀,高桥比肩,车水马龙……但毕竟,在激烈争渡之余,人们还需心神的暂时休憩。

而南禅寺,就是供放在这座城市南山上的一尊佛龛,只要目光所及,你烦躁不宁的心也许会得到一丝清凉……

顺阶而下,城市的熙攘声越来越稠,如流的街市在时光里訇訇流淌,永无停息。我的手机上突然跳出古波斯诗人欧玛尔·海亚姆《鲁拜集》中的一首诗——


我们不过是这样的一群,

像走马灯似的往来的阴影,

围着太阳点着的灯笼在转,

半夜里高举这灯笼的是剧场的主人。


在这白天和黑夜交织的棋盘里,

他拿这些无能为力的棋子游戏,

把他们这里那里挪动,又将军又杀子,

最后啊,一个个放回棋盒里歇息。



过莫家街


大十字往东,约一箭之遥,就是东城一条著名的街巷,其与大十字往西的水井巷遥相呼应,平分秋色。后者主要是高原特色小商品争宠之巷,特点在猎物;前者乃青海风味小吃溢香之街,关键在吃货。两者有着不同的韵味、不同的风情,一样的热闹、一样的诱惑。

这就是历史厚重、游人鱼贯的莫家街。

一条看似普通的老街承载着如此裕如的历史辎重走过数百年岁月,在这座城市里也是屈指可数的街巷之一。

走进莫家街,总有一缕莫名的念想在心底浮动,如六百年前一条鱼游过烛光隐隐的街巷。如明如暗,若得若失。

在巷口的一幅青铜壁画中,依稀可见当年莫家街的影子。莫家祠堂、莫家楼,临街的门店,叫卖的商贩,闲逛的游人,旧时的风气烟火萦绕眼前,羊肉、杂碎、抓面的香味一直飘过来,飘到今天,在舌尖上流连不去……

傍晚时分,走进莫家街牌坊,不见当年莫家楼上灯笼摇红、人影攒动,也不见莫家祠堂香烟袅袅、青灯幽幽。但是,你仍可以在两个版本的故事传闻里,感受一番莫家街的沧桑往事——

元末明初,群雄争霸。据说当时安徽寿州有个叫莫得的人投奔朱元璋,随军征战,屡建功勋,后被明王朝册封为西宁卫世袭指挥,坐镇西宁。再往后其子莫云继任,在今莫家街地方修了私邸莫家楼,并建宗祠,厅堂轩然,绿树掩映,成为当时一处地标性景致。莫家街自此得名,沿用至今。这是一个版本,颇有些历史依据。

另一个版本更具有一些传奇色彩。比前一说晚了近二百年。相传到了16世纪明嘉靖年间,京都礼部官员莫怀古为家藏稀世之宝“温凉盏”而遭贬。传说用“温凉盏”盛酒,冬温夏凉,酒味醇香,云云。当时权臣严嵩之子严世蕃欲抢夺“温凉盏”,莫怀古被流放边城,定居今莫家街,也是修了宗祠,缅记过往贵族的荣耀……

历史烟云迷漫,人世沉浮,但无论如何,莫家街与一莫氏家族有关是确定的。

也许是历经香火的熏染,这条街在满足人们口腹的同时,也给了人们某种怀旧情绪的慰藉。临近街面的就有三座寺院,一座是宏觉寺,一座是雷鸣寺,一座是金塔寺。

据说,历史上宏觉寺一度香火鼎盛,香客如云。公元10世纪,喇钦·贡巴饶赛始建该寺。一千多年风雨沧桑,这座寺院见证和经历了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皆与家国社稷安康有关,与民族和睦相处有关。7世纪,文成公主进藏途中,曾在这里留居多日,留下一处土建宝座。三百年后,宏觉寺诞生于此。上世纪50年代初,宏觉寺迎来了一次重要的历史性会晤。1950年12月,中共中央西北局书记、西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习仲勋专程来青海为十世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赴藏送行,并在宏觉寺与十世班禅商讨了具体赴藏事宜……

上世纪30年代,被马步芳编入“新剧团”、居住在雷鸣寺的被俘西路军女红军,留下了与反动军阀不屈不挠英勇斗争的故事……

时间的烟雨以及信仰的香火交织弥漫,为这条老街镀上了温厚古朴的底色,使这里多了些人间烟火。

如今,这里商家云集,经营着蔬菜、水果、牛羊肉、水产、蛋禽、地方风味小吃等,成为以街为市的大型农副产品零售市场和特色小吃集市,散发出诱人的魅力。

如今,一家马氏经营的闻名遐迩的中华名小吃餐饮城占据了莫家街的半条街面。夏都旅游旺季,整条街挤满了天南海北的游客,他们结伴慕名而来,一览莫家街的风情,一品莫家街的味道。他们沉浸在西部高原特有的热辣膻香里,直至夜风渐凉、灯火阑珊,才意犹未尽地离开这里。

回到千里之外,但一条西北老街的模样和味道会久久地留存在曾到过莫家街的人们的记忆里。那来自草原牦牛的酸奶之酸甜,那羊杂碎、羊肠面的膻香……经久不散。

如果再深入一些,那莫氏家族、那祠堂、那“温凉盏”的传说还会带你穿越时空,回到六百年前的莫家老街,凌晨,在那莫家祠堂旁的红灯笼下吃一碗原汁原味、热腾腾的羊杂碎……



走着走着


走着走着,一些事物淡入,一些事物淡出。

据说上帝的视野是全息的,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他能同时看见有无虚实,过去未来,肉身灵魂,看见万物的生灭,看见宇宙的始终,看见一个人的一生,小至尘埃芥蒂,大至日月星辰,同时能辨别厘清,即在须臾,瞬间,当下。

而在俗众眼里,世界太大,事物太复杂,生命太奇妙,生活太扑朔迷离,有的仿佛有所领悟看见了一粒真理的星火,可一转眼,天就黑了,有的一生疲于奔命连生活的一丁点眉目都没来得及看清,恍里恍惚地走了……

我的眼前,悬挂着一方巨型银幕,一些事物化入化出,这边刚刚入画,走着走着,就出画了。有时,只能用追忆的镜头把它们再补回来。

我看见我也在画面中,走着走着,空间变易,时光波动,一些物事就不见了。大到一个地方,一个村庄,一座小镇,再到一条溪流,一条山路,一棵柳树,一只狗,一只鸡……小到一只麻雀,一只老鼠,一只虫子……

凡是有的终会无,来的终会去。上帝的眼里也许看到了我们居住的地球和月亮、太阳乃至宇宙万物之起始与终极。

我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老了。我醒着的时候还在走,朝着那个命定的必然的却无比神秘无法摆脱的未来。而在梦里,我经常往回走,把已经模糊不清的时间的胶片倒回去,直到看见一个精尻郎蹲在泥土地上,看蚂蚁搬家,看小草萌芽,偶尔抬头,看见一朵云兔子般逃跑,原来身后不远有一只野狐紧追不舍。

我甚至找回了那些已故的亲人、朋友,他们都还年轻穿着那时的衣服,一笑一颦也是那时候的;找回了那一间老死的土房子以及木梁上密密麻麻的虫洞和冬天被冻得吱吱嘎嘎的呻吟以及糊在仰尘上布满了一坨坨漏痕的报纸上的一个醒目标题:东方红,太阳升;找回了那条死去多年的小河在门前滩地上清清亮亮地流过还有卵石间游动的肚子泛着银色的明鱼儿;找回了遗失在草丛里的一只毽子,几根花公鸡的羽毛栽在清朝的两枚铜钱里用棉布包扎而成;找回了用马莲叶编制的一盘水磨扇在一缕清水里旋转,阳光飞溅;找回了一场雨,一场雪,一场风,一片云彩,一颗从纸窗空隙里常常偷窥我的星星……


走着走着不见了的东西太多,只是那一方阴着或晴着有时高远有时低矮的天依旧,那个熟悉的太阳、月亮和那些遥远天际的星座依旧,不显老,而那列屹立东方的祁连雪山好像显得苍老了一些,它头顶的白发也稀稀拉拉,没有过去那样浓密厚实了,我小时候那个村庄也老死了。

老死的还有很多崎岖蜿蜒蛛网般的山路,路上摞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脚印,从会走路开始,他们就蹒跚在那些山路上,种地,挑水,磨面,砍柴,牧羊,挡牛,走亲戚,浪会,或去远方谋生……走着走着,豁牙流鼻涕的孩子老了,走在他前面的人,一个个走远了,再也没有回来。

也有走失了又回来的人,张家的父亲出门很久没有回来,家里人找啊找啊,后来在山中发现一具枯骨,从遗留的残败衣物辨认,好像就是走失的父亲,即把遗骨收殓回来葬在了祖坟。几年后,张家的父亲却毫发未损地回来了,他跟人进了新疆给人种地,因故未能回家。错葬在祖坟的那个人咋办?挖出来葬在他处?庄子里老人说,入土为安,把碑刨倒,人就不要挪了。后人们照此办了。后来,张家的父亲走了,与那个不明身份的人一直并坐在那里,分享着张家后人的香火。

有人出门时还是个垂髫童子,回家进门时已是白发老儿,这门就留下了漫长的记忆空白。原来散发着松香味的结实的门扇,在一声吱扭的叹息中,抖落一地时光剥蚀的粉尘。

也有净身出走的人,如今驾着一辆宝马衣锦还乡,在平静的村庄里激起一阵剧烈震荡……


走着走着,我青年时走出家乡,到一个百里外的城市去读书,然后又回到离家乡不远的一座叫威远的小镇谋生,直至中年,去了湟水之南一个古老驿站生活了多年。走着走着,就走进了黄昏,定居在我当年读书的这座城市,好像用几十年时光画了一个圆。

当年那座城市已经老去了,只留下一些难以辨认的痕迹。比如一段老城墙,一条老街巷,一幢老楼房,一棵老榆树,或者莫家街的一碗老酿皮,泉儿头的一碗老牛杂……

高楼摩云,汽车如流,万家灯火。新事物,新地标,新气势,在这片古老的湟水谷地,勾勒出一座新世纪的璀璨星座。老城不见了,偶尔还活在新城的传说里。从西汉最初在这里建军事据点西平亭算起,到青唐城,再到今日西宁,两千多年倏忽而逝。风在城北丹崖上凿出一座座城堡,又被风吹走。

走着走着,新事物在老事物的根脉里不断生发,枝叶茂盛,气韵酣畅;一座新城在老城的仰望中节节拔高,覆盖了昔日的苍凉……

走着走着,一些人事淡出画面,不见了,而又一个春天的号角吹醒草木万物,催着你往前走,前路上的风景依然奇幻多变,时而阳光明媚,时而风雨如磐,为你举行生命丰赡或亏歉的庆典……









编辑/李笑  审核/徐曦琳  核发/郭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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