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 | 董明:诗随笔:此刻或在时间背面(组诗)

文摘   2024-09-12 15:20   青海  


董 明  生于青藏高原,长于青藏高原。祖籍山东文登。业余时间热爱文学、绘画、星空摄影,喜欢在神性的大自然里走来走去。已公开发表诗歌、散文随笔、小说几百首(篇。出版散文随笔集《心界》《思维的颜色》和长篇纪实文学《来自地球之巅的生态警钟》等,作品曾多次获奖。现居西宁。




诗随笔:此刻或在时间背面(组诗)

董 明

《青海湖》2024年第9期



▌ 镶 牙


黄昏,我在啃食一块羊软骨。

用牙咬住一拽,

“啪”的一声,半截侧门牙,断了。


原不打算镶牙。

准备就这么漏着风,凑合下去。

但张口说话,或一笑,

豁牙便露出明显老了几岁模样的黑洞。

朋友说,补上吧。夕阳还没那么衰老。


半年后,我决定装个假牙。把门洞填上。

我找了个牙医。

牙医说,先拍个X光片,看看牙根好不好。然后再决定

 最佳方案。


走进拍片室,

牙医把我的头固定在拍摄位置上,让我别动,朝前看。

朝前看?前面有什么呢?

我盯着镜头,只看了几秒钟,X光片就拍完了。


走出拍片室,我跟着牙医来到电脑前,

观看屏幕上的头颅影像。


天!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巨大的没有血肉的白色头颅。


那一瞬间,我望着一颗满屏被放大的白色头颅,

犹如被电击了一般,大脑一片空白。


是的:

我看到了自己的骷髅头。


尤其在那空空如深渊的大眼眶里,我第一次目睹到了自己降生之后的一生一世。若是再多看一眼,恐怕连整个人都会陷进去。虽然我曾在影视作品中看到过不少白森森的骷髅头,但那都是别人的,仿佛与自己永无关联。直到这一刻,我好像触悟到了什么,是什么呢?


我看着它。

它也看着我。

于是,我就这样活着看到了自己的骷髅头。

它好像在朝我微笑呢

只见上下两排白森森的牙齿,

一丝不挂地

亳不掩饰地,且光明正大地一直在笑。

而且笑得无比神秘,

笑得意味深长,

耐人寻味。


它在笑什么呢?

这时天空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洁白的雪,

恍如满天飞舞的白门牙。


百年之后:

谁还会在乎一颗没有门牙的头颅,

是否曾惨白得像天使的白羽一样让人过目不忘?

再说了,红尘中,

好像谁还没有过牙齿缺失之后

被自己的肉魂反复咀嚼的历史似的。


(至于,是先从左脚的第一个大趾头观起,还是从肉壳的根观起,你有你的白骨观,我有我的白骨观。抵达彼岸,再回首,弹指三万天,最后炼成一捧灰。之后的之后,所谓的空啊空,早就将阳世所有黑与白的故事修饰为无形又无影的圆了)


也许,囚镜里的存在尽是虚拟。

但那仿佛看破红尘背面的微笑,

至今都让我不敢说出来它背后的含义。



▌ 子夜过后是夤夜


星辰从白昼隐身后显影,

不再藏匿黑夜里的秘密。


夤夜刚过:

你想要我告诉你什么呢?


这片遥远的荒原遗址,

早就在青海最西部沉寂了许多年。

它所承载的过往已在沧桑中凝固为石雕。

如今站在冷湖十月的秋风里眺望:

一片片宛如树叶飘落于视野里最近的风景,

却是一百公里外的当金山上的皑皑白雪。


我知道每一粒白雪,

似乎都有一个来自天国的故事。

我也晓得每一寸光阴正在墨色中流逝。

诡异的是:

伫立于残垣断壁的废墟中央,

听到有人说话,

却看不见人。一如一百年前的风吹过我身边,

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这时,有一只大鸟,

从三棵巨大的枯树墩上腾空飞起。

我望向大鸟。当大鸟黑色的背影,

朝着古岁月遗留下来的轨迹和方向远遁时,

我突然想喊出自己前世的名字。

但那一刻神灵让我忍住了呐喊的冲动。


为什么要发声呢?

我告诫自己:

倘若今生还能用肉眼目睹到的,

就不要用声音再去打破亘古寂静了。


在如此辽阔的古寂之中:

上有浩瀚星空,

下有厚土大地,

置身于天地之间,

人啊,那一刻,当你的灵魂向上再向上时,一个肉体上的侏儒也会变成精神上的巨人;而自视甚高者也会顿感渺小如蝼蚁。


面对时间与人生过往,

树皮一样的面孔还想藏匿什么样的面具呢?

回溯一根红线穿过巨石之眼,

红绳头被大鸟衔起而没了踪影的那一瞬间,

究竟有几人窥见了风是怎么旋起并穿石而过的呢?


此刻,我站在自己的身体里,

并不是为了爬回人间。

我只是想在内部看看那些在外部看不到的东西。


想想吧——

6800年一遇的彗星2021年已划破天际。

6800年后所有后裔还会有新的年轮吗?

所以,今夜在这片被遗忘的地方,

最好让心灵

也随着大鸟扇起的翅翼声慢慢融化其中。

我们毕竟是人。

只能在回望和仰望中慢慢长大。

因此当时间穿越记忆之门戛然而止时,

我们为何不转身换个姿势走出尘界的周期率呢?


当然,前提是:

如果我们在仰望浩瀚星宇的那一刻

一眼便能认得出哪颗是北极星。否则,

活着,不要把目光打个死结,

解开它,

翻过前面的墙。



▌ 微尘里的红尘


飞机在万米高空飞翔。

透过舷窗,我俯瞰大地:

万物俱小。

曾在地面上高耸入云的大楼,

此刻渺小似一粒微尘。

而我曾在这个微尘里,

感觉像一个巨人一样走来走去。


合上双目。我想起了那张旅行者1号

从六十亿公里外的太空拍摄地球宛如一粒微尘的照片;还有萨根为此而写下的那些令人感慨和无限深思的话语。


在这宇宙的微尘里,

我的祖先的祖先,包括现在的我,

若从地球这一头走至那一头,

这遥遥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徒步一生也走不到尽头。

而这在人类眼里遥不可及的距离,

却都浓缩在飘浮于太空中的一粒微尘里。

微尘里,

每天都在上演着一幕幕悲剧和喜剧。


——唉,人这一生,

若无梦想或信仰支撑,

红尘注定虚空一场。

我知道:

春天乃是生而为人的引擎,

而那曾是一幕幕不是电影却胜似电影的人生镜头,

一旦苍白过后,

欲望这个深渊一样的词,

早已演变成了无影无踪的结果。

剩下的一个个空镜头,

便是四季寂静的主角。


我们每个人都深埋在自己的骨头里,

只等时间一点一点把原形剥离出来。


黄昏至夤夜:

无数旋转的眼眸,闪烁如星。

我再次窥见了

囚镜中的叠影和虚境背面的非虚构幻象。

只是瞳仁里的飞机越飞越小,

越小越往高飞;

直至,飞得不再像一只小鸟了。

红尘,一片模糊。


在指针的刻度之间:

当风还在原野的岩石上,

倾听自己的心灵吟唱之时,

旁边的野草敞开胸怀,

迎风而舞。


放眼天宇,

蜗居在巨大的人造高楼里的我们,

也只不过是一粒粒微小的红细胞白细胞而已。

不管你是谁,

我们都将走向终点。

而黑夜

则是凿刻在我们骨头里最长久的铭文。


问题是:

那一天,谁的背影

会在混沌中显影之后越走越远呢?



▌ 坍 塌


此刻,在遥远的冷湖荒原:

是我的眼睛

穿越了倒车镜,

还是倒车镜打破了时空,

遽然窥见耸立于荒原上的古老灵魂?


时间倒悬于空。

一地的荒诞,

举着一个个故事的影子,

在孤独中感叹着人间沧桑。

致使我瞬间

回到了虚拟的现实之中。


但那一刻:

我走近荒原

似乎不是为了发现历史,而是

印证幻境里曾经发生过的一次次生死别离及谶纬。

这意味着一个人的未来是否还停留在真与幻的抉择里——我若不在镜面的这边,我便在镜面的那一面。也许我一直就在镜面的上端朝着两边探视。


我是在观看自己

酷似一只蚂蚁在欲望中蠕动吗?


有一天:

谁家的门被关上了窗户,

窗户里的故事变成了没有春天的墙,

蠕动便失去了寓言的意义。


看到了吗——

当一个人就是一个家的时候,

风停止了吹动,

荒原坍塌为一个小点于陌生中消失。

最后一粒尘埃

便是倒车镜里最后一粒孤独的影子。



▌ 在面具背面遇见陌生的自己


当光浸透在绵密的银发丛中,

梦里可折叠出三种

二十四小时不同的人生故事。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每折叠一次,

故事都会重新演绎一回。

如果戴上面具折叠,

你会在面具背面遇见陌生的自己。


一觉醒来,

恍兮惚兮。

所遇面孔似曾相识,

却又隔着一条界河。


站在此岸,

我曾在梦里无数次问过你:

你是谁?

我又是谁?

为何你在我的梦境里,

我在你的瞳孔深处走来走去?


你笑而不答。

不停地折叠着手中的面具。

黎明刚过,

只见太阳里有月亮,

月亮里有太阳。

而且

镜面上的氛围好神秘呀——

往事犹如在秘境中穿越亘古……



▌ 十字街口


躲匿在白昼编织的光谱里,

窥探影子在非虚构中生长的秘密。

灰色空气中,

弥漫着婴儿的气味。


只见人们从十字街口的梦境之门,

走进走出,

仿佛一生都在另一个空间飘游。

莫非我们是另一个世界的幽灵?


白墙上的白面具,

缓慢睁开一双空洞的大眼,

凝视着

一幕幕荒诞在天天演绎荒诞。


若有可能,

不妨回放历史看一看:

这里全是真实的一维和三维投影。

平视过去,

不管大街上如何空荡如何陌生,

影子与影子可以重叠对话。

甚至还能看到一具具肉壳,

离开自己的影子,

去墙外寻觅春天。


原来复述一个故事并不难。

因为面具周围根本就没有声音。

但是,一旦站在面具下,

盯着街面看久了,

彼此熟悉的面孔,

走着走着,

就容易把自己走成陌生的异形者。


犹如长在自己脸上的眼睛看不见自己的脸,

等到能看见的时候,

人生早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结束梦游后,

我好像睡醒了。

是的:

地上的影子越长,

拐角后面的路就越昏暗。

看见了吧——

太阳快要落山了,

所以必须从面具中逃逸出去。


越快越好。



▌ 五 月


我在我的眼睛里寻觅自己。

始于童年,或终于暮年。

结果,左眼看不见右眼,

右眼也看不见左眼。


五月的最后一天,宗喀山脉的雪,

在我的梦境里白了又白。

我右手插入裤兜,

在一个没有灯泡的小屋里,

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我完全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在那一刻,犹如一头失去方向的公牛,在一方狭小的且不属于自己灵魂的空间里,不断往体外排遣寂寞。


大约踱了半小时的步,

我戛然终止了无聊的徘徊。

因为在我的耳朵里,突然

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时断时续地在窗外响起。


我好奇地走到窗前,

推开窗户,探出头去。

我看见在空旷的大街上,

有一只黑猫,踽踽独行,

它每走一步,

都要忍不住回头望一眼自己刚刚走过的路。


难不成走过的路里

都深埋着一个巨大的情爱故事?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它看见了将脑袋探出窗外的我。顺着它那宛如玻璃球似的圆眼睛里射过来的目光,我窥见了它瞳孔里的另一个奇妙的小世界。


这时,黑猫变成了白猫,一幕幕交替出现于我眼前的幻象,开始了一种似乎只有在早晨和黄昏才会异变的彩色幻觉。只见神奇的颜色里,一个孩子牵着一位老人的手,在黑猫的注视下,义无反顾地朝着闪烁的故事中走去。


微风拂面时,

我把手从裤兜中抽出来,

准备跳出窗外,追随而去。

但是,

不论我如何动作,

身子僵在原地,一动也动弹不了。


许久,一个声音,

从空中款款落下,说:

“你的肉身就不要一同前行了。让你的眼睛,跟着去看看就好了。它会看到它想要看到的东西。”


于是,在这个五月的最后一天,

我站在窗前,右手插兜,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眼睛,

离开身躯,像远古的幽灵,

跟着那一老一少的背影,

飘走了……



▌ 今夜,或者此刻


一觉醒来。已是

五百年后的最后一天。


极目四野:倏然觉得周围

只剩下一座光秃秃的孤山了。

山之巅,万籁俱寂。

风依旧吹着十万年前的雪的味道。


古人也罢,还是

五百年之后,

甚至一万年之后的新人类也罢,

白茫茫之后除了一片空白,

谁还会在尘世留下什么足迹?

但我知道一万年后的一万年,

星空依然闪烁着天使的眼睛。


正因为如此,

我下山时,我故意让我的肉体

宛如一团皮球滚落山谷。

滚啊滚,直至

我突然看见自己竟然在一百年后的宗喀山脉与一匹白马向南而行。头顶,两只白鸽盘绕其上与群星同辉。而我的灵魂,却在两只白翼宽阔的空间里盘旋上升。美啊,背负青天朝下看,城廓之外,大山里的云还是那么神秘。一枚枚划破天际的怀揣着生命基因密码的蓝色流星,犹如天外使者出色地完成了一次次神谕的使命。我睁圆了双眸,只见一团又一团长久停留在雪山之上的白色梦境,闪烁了又闪烁。


那一刻,我在想,

倘若五百年后我还有来生,

我一定约你来此,

或聆听风的声音,

或猜译云与云雪与雪之间的密语,

然后一起在星空的瞳孔里闪烁到老。


此刻:只是不知道你这会儿是否听到了我藏匿于心灵深处的声音?若有可能,我们一起同行吧,趁着今晚的夜色,在月光中漫步恋爱遐想。是的,穹顶之下,一旦读懂了昔日过往,不妨,在人生的出口,为了世俗的进步,再回望一次诞生于文明摇篮里的汉谟拉比法典——那可是一道照亮春天秩序的闪电。


你不觉得银河

就是一道藏匿星空背面一个个秘密的巨型拉链吗?

难道你此生就从未想过要拉开它吗?


而今,时光易老。人又往往身在梦中不知是梦。

那么,还等待什么呢?

难道

还有人会在百年之后

徘徊在自己长命不老的童话里?


流星划过时,

你终于缓缓走来,

一如五百年前走过我身边。


今夜,或此刻:

我真想看到天幕背面的自己是何等模样……









编辑/李笑  审核/徐曦琳  核发/郭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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