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明 生于青藏高原,长于青藏高原。祖籍山东文登。业余时间热爱文学、绘画、星空摄影,喜欢在神性的大自然里走来走去。已公开发表诗歌、散文随笔、小说几百首(篇)。出版散文随笔集《心界》《思维的颜色》和长篇纪实文学《来自地球之巅的生态警钟》等,作品曾多次获奖。现居西宁。
诗随笔:此刻或在时间背面(组诗)
董 明
《青海湖》2024年第9期
▌ 镶 牙
黄昏,我在啃食一块羊软骨。
用牙咬住一拽,
“啪”的一声,半截侧门牙,断了。
原不打算镶牙。
准备就这么漏着风,凑合下去。
但张口说话,或一笑,
豁牙便露出明显老了几岁模样的黑洞。
朋友说,补上吧。夕阳还没那么衰老。
半年后,我决定装个假牙。把门洞填上。
我找了个牙医。
牙医说,先拍个X光片,看看牙根好不好。然后再决定
最佳方案。
走进拍片室,
牙医把我的头固定在拍摄位置上,让我别动,朝前看。
朝前看?前面有什么呢?
我盯着镜头,只看了几秒钟,X光片就拍完了。
走出拍片室,我跟着牙医来到电脑前,
观看屏幕上的头颅影像。
天!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巨大的没有血肉的白色头颅。
那一瞬间,我望着一颗满屏被放大的白色头颅,
犹如被电击了一般,大脑一片空白。
是的:
我看到了自己的骷髅头。
尤其在那空空如深渊的大眼眶里,我第一次目睹到了自己降生之后的一生一世。若是再多看一眼,恐怕连整个人都会陷进去。虽然我曾在影视作品中看到过不少白森森的骷髅头,但那都是别人的,仿佛与自己永无关联。直到这一刻,我好像触悟到了什么,是什么呢?
我看着它。
它也看着我。
于是,我就这样活着看到了自己的骷髅头。
它好像在朝我微笑呢
只见上下两排白森森的牙齿,
一丝不挂地
亳不掩饰地,且光明正大地一直在笑。
而且笑得无比神秘,
笑得意味深长,
耐人寻味。
它在笑什么呢?
这时天空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洁白的雪,
恍如满天飞舞的白门牙。
百年之后:
谁还会在乎一颗没有门牙的头颅,
是否曾惨白得像天使的白羽一样让人过目不忘?
再说了,红尘中,
好像谁还没有过牙齿缺失之后
被自己的肉魂反复咀嚼的历史似的。
(至于,是先从左脚的第一个大趾头观起,还是从肉壳的根观起,你有你的白骨观,我有我的白骨观。抵达彼岸,再回首,弹指三万天,最后炼成一捧灰。之后的之后,所谓的空啊空,早就将阳世所有黑与白的故事修饰为无形又无影的圆了)
也许,囚镜里的存在尽是虚拟。
但那仿佛看破红尘背面的微笑,
至今都让我不敢说出来它背后的含义。
▌ 子夜过后是夤夜
星辰从白昼隐身后显影,
不再藏匿黑夜里的秘密。
夤夜刚过:
你想要我告诉你什么呢?
这片遥远的荒原遗址,
早就在青海最西部沉寂了许多年。
它所承载的过往已在沧桑中凝固为石雕。
如今站在冷湖十月的秋风里眺望:
一片片宛如树叶飘落于视野里最近的风景,
却是一百公里外的当金山上的皑皑白雪。
我知道每一粒白雪,
似乎都有一个来自天国的故事。
我也晓得每一寸光阴正在墨色中流逝。
诡异的是:
伫立于残垣断壁的废墟中央,
听到有人说话,
却看不见人。一如一百年前的风吹过我身边,
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这时,有一只大鸟,
从三棵巨大的枯树墩上腾空飞起。
我望向大鸟。当大鸟黑色的背影,
朝着古岁月遗留下来的轨迹和方向远遁时,
我突然想喊出自己前世的名字。
但那一刻神灵让我忍住了呐喊的冲动。
为什么要发声呢?
我告诫自己:
倘若今生还能用肉眼目睹到的,
就不要用声音再去打破亘古寂静了。
在如此辽阔的古寂之中:
上有浩瀚星空,
下有厚土大地,
置身于天地之间,
人啊,那一刻,当你的灵魂向上再向上时,一个肉体上的侏儒也会变成精神上的巨人;而自视甚高者也会顿感渺小如蝼蚁。
面对时间与人生过往,
树皮一样的面孔还想藏匿什么样的面具呢?
回溯一根红线穿过巨石之眼,
红绳头被大鸟衔起而没了踪影的那一瞬间,
究竟有几人窥见了风是怎么旋起并穿石而过的呢?
此刻,我站在自己的身体里,
并不是为了爬回人间。
我只是想在内部看看那些在外部看不到的东西。
想想吧——
6800年一遇的彗星2021年已划破天际。
6800年后所有后裔还会有新的年轮吗?
所以,今夜在这片被遗忘的地方,
最好让心灵
也随着大鸟扇起的翅翼声慢慢融化其中。
我们毕竟是人。
只能在回望和仰望中慢慢长大。
因此当时间穿越记忆之门戛然而止时,
我们为何不转身换个姿势走出尘界的周期率呢?
当然,前提是:
如果我们在仰望浩瀚星宇的那一刻
一眼便能认得出哪颗是北极星。否则,
活着,不要把目光打个死结,
解开它,
翻过前面的墙。
▌ 微尘里的红尘
飞机在万米高空飞翔。
透过舷窗,我俯瞰大地:
万物俱小。
曾在地面上高耸入云的大楼,
此刻渺小似一粒微尘。
而我曾在这个微尘里,
感觉像一个巨人一样走来走去。
合上双目。我想起了那张旅行者1号
从六十亿公里外的太空拍摄地球宛如一粒微尘的照片;还有萨根为此而写下的那些令人感慨和无限深思的话语。
在这宇宙的微尘里,
我的祖先的祖先,包括现在的我,
若从地球这一头走至那一头,
这遥遥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徒步一生也走不到尽头。
而这在人类眼里遥不可及的距离,
却都浓缩在飘浮于太空中的一粒微尘里。
微尘里,
每天都在上演着一幕幕悲剧和喜剧。
——唉,人这一生,
若无梦想或信仰支撑,
红尘注定虚空一场。
我知道:
春天乃是生而为人的引擎,
而那曾是一幕幕不是电影却胜似电影的人生镜头,
一旦苍白过后,
欲望这个深渊一样的词,
早已演变成了无影无踪的结果。
剩下的一个个空镜头,
便是四季寂静的主角。
我们每个人都深埋在自己的骨头里,
只等时间一点一点把原形剥离出来。
黄昏至夤夜:
无数旋转的眼眸,闪烁如星。
我再次窥见了
囚镜中的叠影和虚境背面的非虚构幻象。
只是瞳仁里的飞机越飞越小,
越小越往高飞;
直至,飞得不再像一只小鸟了。
红尘,一片模糊。
在指针的刻度之间:
当风还在原野的岩石上,
倾听自己的心灵吟唱之时,
旁边的野草敞开胸怀,
迎风而舞。
放眼天宇,
蜗居在巨大的人造高楼里的我们,
也只不过是一粒粒微小的红细胞白细胞而已。
不管你是谁,
我们都将走向终点。
而黑夜
则是凿刻在我们骨头里最长久的铭文。
问题是:
那一天,谁的背影
会在混沌中显影之后越走越远呢?
▌ 坍 塌
此刻,在遥远的冷湖荒原:
是我的眼睛
穿越了倒车镜,
还是倒车镜打破了时空,
遽然窥见耸立于荒原上的古老灵魂?
时间倒悬于空。
一地的荒诞,
举着一个个故事的影子,
在孤独中感叹着人间沧桑。
致使我瞬间
回到了虚拟的现实之中。
但那一刻:
我走近荒原
似乎不是为了发现历史,而是
印证幻境里曾经发生过的一次次生死别离及谶纬。
这意味着一个人的未来是否还停留在真与幻的抉择里——我若不在镜面的这边,我便在镜面的那一面。也许我一直就在镜面的上端朝着两边探视。
我是在观看自己
酷似一只蚂蚁在欲望中蠕动吗?
有一天:
谁家的门被关上了窗户,
窗户里的故事变成了没有春天的墙,
蠕动便失去了寓言的意义。
看到了吗——
当一个人就是一个家的时候,
风停止了吹动,
荒原坍塌为一个小点于陌生中消失。
最后一粒尘埃
便是倒车镜里最后一粒孤独的影子。
▌ 在面具背面遇见陌生的自己
当光浸透在绵密的银发丛中,
梦里可折叠出三种
二十四小时不同的人生故事。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每折叠一次,
故事都会重新演绎一回。
如果戴上面具折叠,
你会在面具背面遇见陌生的自己。
一觉醒来,
恍兮惚兮。
所遇面孔似曾相识,
却又隔着一条界河。
站在此岸,
我曾在梦里无数次问过你:
你是谁?
我又是谁?
为何你在我的梦境里,
我在你的瞳孔深处走来走去?
你笑而不答。
不停地折叠着手中的面具。
黎明刚过,
只见太阳里有月亮,
月亮里有太阳。
而且
镜面上的氛围好神秘呀——
往事犹如在秘境中穿越亘古……
▌ 十字街口
躲匿在白昼编织的光谱里,
窥探影子在非虚构中生长的秘密。
灰色空气中,
弥漫着婴儿的气味。
只见人们从十字街口的梦境之门,
走进走出,
仿佛一生都在另一个空间飘游。
莫非我们是另一个世界的幽灵?
白墙上的白面具,
缓慢睁开一双空洞的大眼,
凝视着
一幕幕荒诞在天天演绎荒诞。
若有可能,
不妨回放历史看一看:
这里全是真实的一维和三维投影。
平视过去,
不管大街上如何空荡如何陌生,
影子与影子可以重叠对话。
甚至还能看到一具具肉壳,
离开自己的影子,
去墙外寻觅春天。
原来复述一个故事并不难。
因为面具周围根本就没有声音。
但是,一旦站在面具下,
盯着街面看久了,
彼此熟悉的面孔,
走着走着,
就容易把自己走成陌生的异形者。
犹如长在自己脸上的眼睛看不见自己的脸,
等到能看见的时候,
人生早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结束梦游后,
我好像睡醒了。
是的:
地上的影子越长,
拐角后面的路就越昏暗。
看见了吧——
太阳快要落山了,
所以必须从面具中逃逸出去。
越快越好。
▌ 五 月
我在我的眼睛里寻觅自己。
始于童年,或终于暮年。
结果,左眼看不见右眼,
右眼也看不见左眼。
五月的最后一天,宗喀山脉的雪,
在我的梦境里白了又白。
我右手插入裤兜,
在一个没有灯泡的小屋里,
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我完全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在那一刻,犹如一头失去方向的公牛,在一方狭小的且不属于自己灵魂的空间里,不断往体外排遣寂寞。
大约踱了半小时的步,
我戛然终止了无聊的徘徊。
因为在我的耳朵里,突然
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时断时续地在窗外响起。
我好奇地走到窗前,
推开窗户,探出头去。
我看见在空旷的大街上,
有一只黑猫,踽踽独行,
它每走一步,
都要忍不住回头望一眼自己刚刚走过的路。
难不成走过的路里
都深埋着一个巨大的情爱故事?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它看见了将脑袋探出窗外的我。顺着它那宛如玻璃球似的圆眼睛里射过来的目光,我窥见了它瞳孔里的另一个奇妙的小世界。
这时,黑猫变成了白猫,一幕幕交替出现于我眼前的幻象,开始了一种似乎只有在早晨和黄昏才会异变的彩色幻觉。只见神奇的颜色里,一个孩子牵着一位老人的手,在黑猫的注视下,义无反顾地朝着闪烁的故事中走去。
微风拂面时,
我把手从裤兜中抽出来,
准备跳出窗外,追随而去。
但是,
不论我如何动作,
身子僵在原地,一动也动弹不了。
许久,一个声音,
从空中款款落下,说:
“你的肉身就不要一同前行了。让你的眼睛,跟着去看看就好了。它会看到它想要看到的东西。”
于是,在这个五月的最后一天,
我站在窗前,右手插兜,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眼睛,
离开身躯,像远古的幽灵,
跟着那一老一少的背影,
飘走了……
▌ 今夜,或者此刻
一觉醒来。已是
五百年后的最后一天。
极目四野:倏然觉得周围
只剩下一座光秃秃的孤山了。
山之巅,万籁俱寂。
风依旧吹着十万年前的雪的味道。
古人也罢,还是
五百年之后,
甚至一万年之后的新人类也罢,
白茫茫之后除了一片空白,
谁还会在尘世留下什么足迹?
但我知道一万年后的一万年,
星空依然闪烁着天使的眼睛。
正因为如此,
我下山时,我故意让我的肉体
宛如一团皮球滚落山谷。
滚啊滚,直至
我突然看见自己竟然在一百年后的宗喀山脉与一匹白马向南而行。头顶,两只白鸽盘绕其上与群星同辉。而我的灵魂,却在两只白翼宽阔的空间里盘旋上升。美啊,背负青天朝下看,城廓之外,大山里的云还是那么神秘。一枚枚划破天际的怀揣着生命基因密码的蓝色流星,犹如天外使者出色地完成了一次次神谕的使命。我睁圆了双眸,只见一团又一团长久停留在雪山之上的白色梦境,闪烁了又闪烁。
那一刻,我在想,
倘若五百年后我还有来生,
我一定约你来此,
或聆听风的声音,
或猜译云与云雪与雪之间的密语,
然后一起在星空的瞳孔里闪烁到老。
此刻:只是不知道你这会儿是否听到了我藏匿于心灵深处的声音?若有可能,我们一起同行吧,趁着今晚的夜色,在月光中漫步恋爱遐想。是的,穹顶之下,一旦读懂了昔日过往,不妨,在人生的出口,为了世俗的进步,再回望一次诞生于文明摇篮里的汉谟拉比法典——那可是一道照亮春天秩序的闪电。
你不觉得银河
就是一道藏匿星空背面一个个秘密的巨型拉链吗?
难道你此生就从未想过要拉开它吗?
而今,时光易老。人又往往身在梦中不知是梦。
那么,还等待什么呢?
难道
还有人会在百年之后
徘徊在自己长命不老的童话里?
流星划过时,
你终于缓缓走来,
一如五百年前走过我身边。
今夜,或此刻:
我真想看到天幕背面的自己是何等模样……
编辑/李笑 审核/徐曦琳 核发/郭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