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里胡拉的光阴 | 古岳:甘沟,甘果,嘎玛隆

文摘   2024-10-22 11:23   青海  


古 岳  又名野鹰,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级记者,中国作协会员,自然书写者,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青海省高端创新人才千人计划杰出人才。已出版文学作品《谁为人类忏悔》《黑色圆舞曲》《生灵密码》《坐在菩提树下听雨》《巴颜喀拉的众生》《草与沙》《冻土笔记》《源启中国》等十余部,有作品译成英文出版。曾获第五届地球奖、青海省“五个一”工程奖、青海省文学艺术奖、第八届徐迟报告文学奖、第十七届长江韬奋奖等。




甘沟,甘果,嘎玛隆

古 岳

原刊于《青海湖》2024年第10期








这个题目,我以前写过,写简单了,没写好,想重写。

在今天的行政区划上,我老家那个地方叫甘沟,是一个乡的名字,而在以前,不这么叫,至少不是这个音。以前,那个地方叫嘎玛隆,这个名字或这个地名的缘起,至少从一千二百年前就开始了。甘沟两个字是嘎玛隆一个小地名的音转,嘎玛隆是一条山谷的名字,山谷中间地带还有一道山梁,山梁一侧有平缓台地,叫石家,是一个村庄。

一条大路由南往北穿村而过,把石家分成了东西两部分,西高东低。另有两条小路由西往东,把大路西边高处的石家,由南而北又分成了三小块。两条小路从西面山坡上下来,到南北向的大路上再没有直直往前,而是会到大路上往南或往北,往南拐向大河滩——曲尔诺,往北拐向庙岭。拐向庙岭这条路,到村庄一排坐北朝南的人家门前,再次向东。如此,整个石家庄子又被分隔成了五小块,西边高处有三块,东面低处有两块。每一块也都有自己的小名字,其中处于西南角最高处的那一小块的名字叫“甘果”。

甘果,可能是甘沟这个地方最古老的名字之一。一度这条山谷人烟稀少,后来的很多村庄还没有名字时,甘果这个名字曾是这条山谷知名度最高的名字,后来就成了整个山谷的名字。直到公元1956年,甘沟才第一次成为一个乡镇的名字,“甘沟”两个字就是甘果的音转。甘沟乡的前身是静宁堡(bu音)乡,取的是甘沟南边一条山谷之名。

我小时候,甘果只有两户人家,弟兄俩,姓隆,是我族内远亲,也做过新亲戚,曾多有往来。我已经很久没去过那个地方,从远处的庙岭方向看,户数好像并未增加。也许正是有这两户人家的缘故,甘沟成为一个新地名之后,甘果作为一个小地名也保留了下来。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几百年前,一个人出生在这里;几百年后,这个人的生平事迹用另一种方式仍在延续。

从甘果台子上望向西南山脚,一座佛教寺院的金顶和白塔分外耀眼,那就是甘沟寺(最初的寺名当为甘果寺),在藏语中为“嘎玛隆寺”。这座始建于明洪武年间(1368—1398年)的佛教寺院,几度被毁,现存所有建筑几乎都是近半个世纪内新建的。从寺院后面山坡以及北边峡口崖壁上的建筑遗迹判断,兴盛时,它曾有若干大殿和经堂,北边沙砾岩峭壁之上还建有菩萨殿……

按规制,每座寺院都有自己的寺主活佛,甘沟寺寺主活佛为甘果活佛,他名号所带的“甘果”两个字就来自寺院东北方那个土台,那里应该是某一世甘果活佛的出生地——很可能是有活佛转世制度之后坐床的第一世甘果活佛出生地。一般来说,他会有若干前世,均为后世追认。活佛转世系统始于13世纪末(1283年),比甘沟寺建寺时间早约百年,甘果活佛转世的时间当不早于寺院的历史。2003年坐床的这一世甘果活佛为第十三世,往上推十三世,大致时间与历史吻合。

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不容忽视。如果甘果是甘果活佛曾经的出生地,那么他的娘家姓氏还是隆姓吗?若是,历经六七百年之后,为什么这里的隆姓人家还只有两户?他们与附近峡门、番图、隆尔茫、隆家台子、沙拉胡家(夏里胡拉)几个村庄的隆姓居民是否存在联系?如不是,那么甘果以前的居民姓什么,他们又去了哪里?一时无法给出合理答案,先搁在这儿,算是一个提醒,给自己,也给别人和后来者。

甘沟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在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曾经的三十个(后来部分撤乡建镇,尚有24个)乡镇中,顶多算中等。又因为地处南大山麓的两条山谷之内,地处偏僻,所知者少。现在已有高速公路穿境而过——虽没有留下出口,却有省道相连通,总体交通状况已有极大改观。一条省级公路出了甘沟境域,在邻近的满坪和官亭镇与高速公路相接。正是这个缘故,除非专程前往,比如去卡地卡哇瞻仰宗喀巴大师的自画像,去探寻聪宏·诺日桑布或嘎玛隆的踪影,纯粹过客不会注意到甘沟这个地方的。

这些年到处行走,总会遇到问我出生地或老家何处的人,要是在省内,回答县名之后,他们还会问乡镇名,一回答甘沟两个字,民和以外的人大多不知在哪。我就补一句:“快到官亭了……”对方大多知道官亭,也补一句:“黄河边上……”我点头称是:“过河就到甘肃临夏了。”

如果遇见的也是藏族,我一般都回答“卡地卡哇”或“离卡地卡哇很近……”大多都会惊讶地重复这几个字,我也会补一句:“是诺日桑布的出生地,在藏语中也叫‘嘎玛隆’……”听得此言,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会惊讶地重复提到的两个关键词——他们中的很多人从未到过这个地方,只是听说过有关“诺日桑布”这个人和“嘎玛隆”这个地方的传说。








地名学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领域,再小的地方也会有更小的地方,就像宇宙之有亿万星辰、地球之有陆地汪洋、中国之有五湖四海。

甘沟又是一个有很多更小地方的小地方。来看一下甘沟的那些小地名,行政村一级,光明、解放、前进、互助、红旗,这几个村名,一看就知道是新中国成立之后才有的;峡门、韩家咀、李家、静宁、东山,几个村名却是早前就已经有了的。

行政村下面还有合作社——以前叫生产队的自然村落或村庄,自然村落下面还有很多更小的地名。比如,我所在的互助村有5个合作社,从1社到5社分别是大沟沿、胡家、吉兰、玛释藏、朱家社——这也是以前生产队或村庄的名字。几十年前,这5个村庄之间尚有明显的间隔,界线要么是一条山沟,要么是一条山路。现在几乎都连成一片了,除了本村居民,已很难看出以前的界线。

以合作社为单元的村庄区域内,还有另外一些地名,像一个人的大名、小名、外号、雅号,有些地名只有本区域内的人才清楚,附近村庄的人也不会知道。而且,单从地名发音就可判断,这些地名还不全是用汉语取的,还有藏语、蒙古语、土语和突厥语、阿拉伯语等。

我出生长大的那个村庄周围还有许多小地方,自小我就对这些地名充满好奇,觉得它们都是神秘的所在。它们的名字背后一定都藏着一个秘密,那是我们跟苍茫大地乃至宇宙星辰有过联系的通道和标识。

我家南边一片庄稼地所在的地方叫夸尔点;我家东面不远的一小片地方叫班尔达儿,再往东隔两块地就是玛释藏。村庄西北的一片小地方叫东益,村庄西南有片小地方叫尖夸尔,村庄正南一个地方叫贡巴拉,村庄正西有片小地方叫穆杂尔——再往西几百米叫拉西贡麻,拉西贡麻再往西叫鹤布鲁,鹤布鲁西面山顶叫鄂博岭……

我只知道个别地名的确切含义。比如,贡巴拉是藏语,意思是去往寺院的路;鄂博当是蒙古语,在藏语中叫拉则,是苯教产物,族群祭拜山神的地方……

拉西贡麻或拉吉贡麻,是一个很小的地方。沿沙拉沟走到西面沙子坡坡儿,拐向北面小山坡,走到半坡的地方,有一小块三角形平地,约有五分地。按勾股定律的描述,三角形的勾部在东,股部在南,弦部则由西南往东北。这个小三角地带及周边一两亩的地方便是拉西贡麻。我以为,这个小地名很早以前就有了,刚开始叫这个名字时,可能发“拉吉贡巴”的音,在那个三角地方的一角或一边可能还建有一两间低矮的小土房,它的唯一用途是把一些铜制的酥油灯、供水的曲尔巴存放在里面,四面都垒砌有煨桑台,东边高处还用土块和石块搭建有微型小屋,红土捏的酥油灯存放在那里,等待一个日子的到来。

这个日子叫出行日,我以为跟草原藏族游牧人春季赶着畜群出牧有关,是一年一度游牧天涯的一个出征仪式,也是一年当中唯一与牲畜有关的重要祭祀仪式。这个日子定在每年阴历或藏历的正月初八,记得每年这一天,当全村庄的人把自己家所有牲畜都赶到这个地方参加这个仪式时,河谷朝阳地方的草芽儿开始绿了,它意味着一个新的春天已经来临。

这天,全村庄所有的人家都会积极参与这个仪式。仪式从早饭后开始,每家每户都由男性老人手中拿着柏桑枝、酥油、清油、油灯、纸剪的钱粮(音)等祭祀用品,带领若干小辈男丁赶着自家或多或少的牛羊牲畜,自发走向拉西贡麻,去完成一次出行前的祭拜。没有男丁的人家可让一女孩把祭祀供物送到拉西贡麻。

老人们必须自觉前往的一个原因是,仪式现场有不少念诵祭祀的活动,须由熟悉所有祭祀程序和仪轨的老者来主持完成。小辈男丁都是给他们打下手的,他们说,去那个地方煨桑,几个年轻小伙就在一个地方燃着一堆桑烟;他们说,去那个地方把酥油灯点好,另几个年轻人就在另一个地方点燃了几盏酥油灯……

等所有的酥油灯都点燃,所有的煨桑台都升腾起桑烟,他们才抖开手中长长的纸钱粮点着,或者手端一只装满了供品的碗洋洋洒洒,开始口若悬河、气势磅礴的念诵,从天地日月念诵到山川万物,从玉皇大帝、西天诸佛念诵到地方土地和山神,从人间鬼神念诵到牛羊牲畜……所念诵各部分之间的秩序早已排定,剩下的只是老者用自己的语气来把控,或抑扬顿挫,或起承转合,他的语言组织技艺越高超,把控也越恰到好处。所有老者分别在拉西贡麻的四面八方完成祭祀,祭祀的主题却是共同的——祈求天下太平和国泰民安,祝祷五谷丰登和六畜兴旺。

幼时,我放过几年羊——其实,也不止是羊,有十几只绵羊,还有四五只山羊、一两头黄牛、一两头犏牛、一头骡子或一头毛驴,甚至还有三五头猪,偶尔还有一条狗……这是当时我们小家族四五户人家的全部牲畜,却不全是属于我们自己的财产,牛、骡子、驴等几乎所有大牲口都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我们只是代为看护饲养,年终生产队在给每家每户按人口分口粮时,也会给这些牲口按头数和品类等级分些饲草料。

每天清晨,我赶着这个公私属性相合、畜种品类相杂、步调很不一致的畜群走出村巷,沿沙拉沟一直往西。畜群叫喊着在沟坡上啃着青草、拉屎撒尿,大声叫喊着,喜气洋洋地走向更高的山坡。我要么在南要么在北,走在坡顶上看着两面沟坡的杂畜群,心中一派六畜兴旺的感觉。沟坡里当然还有别人家的杂畜群,当然也有别的牧者或牧童和我一样或南或北走在往西的坡顶上,看着畜群,让心思漫无边际地飘荡。我们为什么都走在坡顶?因为两面坡顶都连着庄稼地,有庄稼的季节,你稍不留神,这些牲口就会钻到生产队的地里,糟蹋庄稼。

不一会儿,我们与我们的畜群都会来到拉西贡麻南侧。从这里开始,以沙子坡坡儿为分水岭,沙拉沟分成南北两条沟,山势也一下陡峭起来。每天路过此地,我们有意无意都会注意到那个三角地带。感觉村庄里的人养这些牲畜,每三五户人家为一单元派出一或大或小、或男或女的牧者,某种意义上就是因为拉西贡麻。

它好像在暗暗地提醒或警示村庄里的人,每家每户必须得精心饲养一些牲畜,也必须得赶到山坡上去牧放。惟如此,方能得到拉西贡麻的庇佑,方能六畜兴旺。有时候,我们这些放牧的孩子也会学那些老者的样子,在拉西贡麻念诵祷告一番……

玛释藏在我家东面,离得很近,中间只隔着五六道田埂。以前,我们家的位置在家族所在夏里胡拉单元的最东头,再往东隔几块庄稼地就是玛释藏,紧挨着我们家的那块麦子地。玛释藏既是一个小村庄的名字,也是一个人的名字,还是一个家族的名字。

我家东边的这个玛释藏是一个庞大家族的小分支,我母亲的娘家就属于这个家族,从湟水谷地到黄河上游,从祁连山麓到河曲草原,到处都能找到这个家族迁徙、栖居的踪迹,族人多为苏姓藏族。这些村落大都叫同一个名字:玛释藏。

这个地名与一个人的名字有关,此人就是玛释藏拉谦·贡巴饶塞,他是藏传佛教后弘期里程碑式的传奇人物。一代大德土观·罗桑却吉尼玛在《土观宗派源流》中写道:“朗达玛灭佛法之时,吉祥曲吾日出的修道处有三位大德逃至朵麦。喇钦布·贡巴饶崴便从他们出家,受具足戒。以后,鲁梅·楚逞喜饶等十人,从藏地来此,依喇钦学戒。鲁梅等回藏后,建立道场,普传戒律,使佛教的余烬,从下路又重新复兴起来,开佛教再宏之端。由此渐次弘传,使卫藏诸地,僧伽遍满,讲解实修,蒸蒸日上。故喇钦与鲁梅等,对于我们雪域藏人恩德很大。”

土观·罗桑却吉尼玛所说的喇钦或喇钦布·贡巴饶崴,即玛释藏拉谦·贡巴饶塞,而最后一世玛释藏拉谦就诞生并圆寂在我们村里。虽然,有人对他作为玛释藏拉谦转世的说法有异议,但我确信不疑。我的族人在念他的佛号时念的就是玛释藏拉谦·贡巴饶塞,历经千年而未曾淡忘。

从自然单元上讲,我们村由好几个更小的村落组成,虽然现在它们已经连成一片,以前它们却是几个互为独立的单元,其中一个自然单元就是玛释藏。我记事的时候,那里只有六七户人家,苏姓人家占了5户。最后一世玛释藏拉谦就在其中一户人家里出生并圆寂,我还依稀记得他慈祥的模样,现在,他的一言一行都已成为我族人心中的传奇。

最令我族人惊叹的是,他能呼风唤雨。我祖辈、父辈的很多人曾在现场经历过那激动人心的时刻,所有人在不同时间和地点的讲述都惊人的一致,包括一些细节。民间传闻最多的是有关他的护法久西,说有不少人看见过,大老远出现一头白牦牛举着巨大的头颅遮住了半个天空,两只犄角像是要刺破天空的样子。了解玛释藏拉谦·贡巴饶塞的人,一看到此等景象,就知道他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正向你走来。

很多年以后,我还到他出生和圆寂的那户苏姓人家,翻看过他用花体藏文字写下的那些手稿,如捧天书,满卷锦绣扑面而来。心想,那些文字如能传至后世,说不定也是能度苦厄的不朽经卷。

现在,小院落里只有两排平房,以前小院北面却是一面木楼。木楼在时,我还小,从未有过能上楼一探究竟的机会。上小学、上初中,我每天都从那木楼后的巷道里经过,常听到清脆的铜铃声,也会闻到桑烟的香味儿。抬头看一眼木楼,顿觉庄严神秘。等长大了,玛释藏不在了之后,没几年,那木楼也不在了……








不止拉西贡麻和玛释藏,甘沟的很多地名都是多民族历史文化共同的记忆,是不同民族的先民在不同历史时期留在大地上的一个符号,像胎记。千百年下来,像山冈上的树木花草一样,不少地名与它背后的传说一起,长成了这个地方的一种风物。

从一些村庄名称可以看出,现在我们用方块汉字写出来的名字只是译音,单从字面已无从寻觅它的本义。比如,隆尔茫、番图、群布、杂啊(i化音)干、曲尔诺、夏里胡拉等,都是一些比较大的村庄,至迟在一百五六十年前都已经有了。

可是,再早以前这些地方叫什么,我们已无从考证,更糟糕的是,我们对沿用至今的这些地名也所知甚少,它们是这个地方的一串密码,是先人们留下的一个个有关土地家园的特殊记号。

这还是村庄和村庄周围的地名,离村庄再远一点,往大山的方向或往天边的方向,还有不少的地名却指向一个神秘遥远的所在。那是空间意义上的无比遥远与时间意义上的亘古久远,于日月星辰,它指向开天辟地;于生命万物,它指向洪荒造物;于地球生命,它指向创世神话……

从我家往西南方向,翻过前面提到的尖夸儿岭,河岸山脚有一处悬崖峭壁,为沙砾岩,从河谷有小山路通往悬崖。及至崖底,小路攀向崖壁,陡峭处凿有台阶。沿着小路指引,一路攀援,爬上悬崖,来到一处宽敞洞穴状去处,发现洞穴绝壁两面还有几个台阶样的小平台,凿痕明显。小平台既左右对称,也与上方顶部几个凿出来的方形小窟窿相对称。洞穴左前方崖壁上还凿有一个盆状小坑,里面常年有水迹或水渍,很显然这是一个储水设施。水坑上方崖壁,仍有水滴渗出。因为这水滴,此悬崖有大名如雷贯耳,曰:海眼。意思是说,这是通往大海的一个入口或出口,从这里进去,一直往里,就能到大海。那崖壁上的水滴就是从大海渗出来的,是大海的水滴。

据说,这悬崖峭壁之上,曾建有菩萨殿,气势宏伟,上世纪50年代末被毁,拆下来的木料都在寺滩里炼了钢铁。我记事的时候,这里已经没了菩萨殿,而只有峭壁。记得七八岁时,我大表哥顺喜(已故)曾带我去看过海眼,站在那洞穴里面,他指着崖壁上的水滴说:“这是刚从大海淌出来的水。”

大表哥说,那水很神奇,它每天流出的水量刚好是你所需要的量,从不多流出一滴。你取多少,它就流出多少,且都是淡化了的水,如不取,它就不涌流。因而,海眼的那一汪清水总是那么充盈着,却从不流到泉眼以外的地方。后来,那菩萨殿毁了,那汪水也干了。

大表哥还让我把耳朵贴到水滴旁的崖壁上静静地听,说能听到大海的声音。刚开始,我好像并没听到,后来的确有水声呼啸,只是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大海的声音——山脚下便是峡口,常年流水潺潺,它会不会在那崖壁洞穴中形成潮汐般的回声呢?但当时,表哥问我有没有听到大海的声音时,我还是肯定地回答说:“听到了,还真是水的声音。”

“以前,菩萨殿还在的时候,我喇嘛爷就住在这里。”大表哥所说的喇嘛爷是我最小的外公,是我外公的弟弟。我外公弟兄五个,他排行老三,老五自幼出家为僧,长大之后,去蒙古草原云游漂泊——最远到过乌兰巴托的甘丹寺。解放后回到故乡,在甘沟寺为僧,只身住在崖壁,守护菩萨殿,只有一条名叫扎才郎的小狗为伴,直至菩萨殿被拆除,才回到村庄里暂住。说暂住是因为,回到村庄没多久,他就撒手人寰,早早离开了这个世界。

可小狗扎才郎还活着。

我在《马镫与火盆》一文中曾写到过这条小狗:

据说那是一条灵犬,他离开蒙古大草原回家时,它一路追随而来,不离不弃。小狗有大名,曰:扎才让(即扎才郎)。我外公去世后,扎才让看不到主人,不知道人世间发生了什么变故,到处苦苦找寻。所有主人曾经去过的地方,它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最后,它竟然茶饭不思,终日蜷缩在那里(屋檐下)哭泣流泪,直至气绝身亡……

长大后,我又去过一两次海眼。那时我已经见过真正的大海,对我们所栖居的这颗星球也有粗浅的认识。可当我置身那崖壁洞穴,不由得把耳朵贴到那崖壁上倾听,听到水声,以为那就是大海的声音。

海眼往西的山梁上有一道纵深的沟壑,自山顶至山脚,沟壑之内皆流石层,沟壑名曰:流沙儿。流沙儿之上,快到山顶的地方有一汪泉水,清凉甘甜。放羊那几年,隔一两天路过那里,都会忍不住俯下身去,掬一捧泉水喝,即使炎炎夏日,也冰纯凛冽。

这泉水也有传说。据说,早前甘沟寺供桌上献的水和高僧吃的水,都是由专门的背水僧从这山泉背下去的。一代代下来,背水僧换了一个又一个,每换一个背水僧,上一个背水僧都不忘向下一个背水僧反复叮咛:“你每天早晨去背水时,都会听到泉里有个声音问:开了没有?开了没有?一连会问三声。你千万谨记,不要做任何回答,更不能回答:开了。”

有几日,专门的背水僧有别的急事,不能去背水,临时让一个师弟替他几天——以前偶尔也有类似事,也会临时找人替,他也是反复叮嘱:务必牢记,听到“开了没有”的问话,千万不能回答。一旦回答说“开了”,便会有无边的洪水从那泉眼里涌出,淹没整个世界。他都回答说:都记住了,你就放心去吧。他就去处理别的事了。

第一天,临时顶替师兄背水的僧人早早就起来去背水,到山顶泉水跟前时,天刚蒙蒙亮。他站在那儿,喘了口气,静静倾听时,只听到风的声音。他开始蹲下来,往木水桶里舀水,刚舀起一瓢水要往水桶里倒,那个声音响了,嗡嗡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却很清晰:开了没有?开了没有?……一连三声,他只听得毛骨悚然,连气都不敢喘,一舀满水,赶紧背起水桶,往山下走,头都没敢回。

第二天,一切都像第一天一样,风的声音以及所有能想起来的细节都跟第一天一模一样,也同样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当第三声问过,他也舀满水桶之后,他没有立刻背起水桶下山。他继续站在那里,盯着那汪泉水。在清晨的山冈上,那汪泉水也像一只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看。他在泉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但再没有传来“开了没有”的声音。

第三天,他起得更早。到泉眼处,刚开始舀水,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追问再次响起:“开了没有?”“开了没有?”“开了没有?”当这声音第三次响起时,好奇心作祟,背水僧再也无法忍受这没完没了的追问,随口答道:“开了。”

话音未落,像是有滔天巨浪自天边汹涌而来,从那泉眼里喷射而出,流沙儿顶的燕脊岭已经冲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半面山坡呼啸而去。背水僧也随之葬身洪流……幸好有高僧事先预知此事,及时赶到,作法用一盘石磨扇堵住了泉眼,止住了大水肆虐,世界才免遭一场浩劫。

在那泉眼处,我好像真看到过一盘磨扇。

从第一次听说这故事,每次抬头望见燕脊岭或看到流沙儿那巨豁之内大大小小、层层摞摞的石头,我都会一次次猜想,假如那磨扇没有及时堵住那泉眼,任凭大水肆虐成汪洋,这个世界会不会在那一天被一场洪水淹没。及至后来读到《圣经》创世纪中的那场洪水和诺亚方舟的故事,我还曾骄傲地想过,还是东方的高僧比西方的诺亚厉害,他只用一盘磨扇就解决了所有的难题。








当地传说中还真有一场创世大洪水与之相呼应,并描述了人类的起源。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洪水淹没了整个世界。很久以后,那洪水才缓缓退去,所有的生命都在那洪水中丧生。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幸存下来,这是一对兄妹。洪水来临时,他们(像诺亚方舟一样)爬上了一座最高的山峰,从而逃过了那场洪水。

他们觉得这是上苍的有意安排,决定把自己的命运也交还给上苍。他们要打一个赌。他们要从那山顶上滚落两盘磨扇(应该是两块扁平的石头,而非磨扇)。如果滚到山下的两盘磨扇各奔东西,他们将结束自己的生命,从此世界上再没有人类的存在。如果两片磨扇合在了一起,他们也将结合在一起,繁衍人类的子孙后代。结果,磨扇合在了一起。那是一个偶然的巧合,正是这个偶然的巧合才给了人类得以繁衍生息的机会——其实人类一直就在偶然的巧合中苟且偷生。

又是一片磨扇。在我初次听到这些传说时,我就想到过那些小河上的水磨,想到过那些水磨上不停转动着发出隆隆巨响的磨扇。

从流沙儿顶顺着燕脊岭一直往北,过了鄂博(拉则)岭再往前不远,有一垭口,叫谷谷翅儿垭豁,其实叫谷谷翅儿的地方在垭口往下一点的山坡上,从山下往谷谷翅儿垭豁的必经之地,山石嶙峋。村里人去山后砍柴什么的,走到谷谷翅儿,都会坐在那些石头上歇歇脚。从那儿望山下,甘沟尽收眼底。

这么个乱石突兀的地方也有传说。

说以前那地方像一只布谷鸟,每年大年初一的黎明,它都要“布谷、布谷、布谷”地叫三声。那声音会响彻天下。至明代洪武年间,大儒刘伯温听到它的鸣叫之后,颇为忧虑。便献计于朱元璋,说西北有神鸟,如不铲除,天下龙脉不畅,大明江山不稳。朱元璋便命刘伯温奔赴西北除神鸟。他就找到了这只布谷鸟,斩断了它的脖颈,让那布谷鸟美丽的头颅滚落山脚滩地上。至今那片草地上还有一块仿佛布谷鸟头的巨石。从它的伤口中流出的血化作一股水流,向东边的黄河奔流而去。快到黄河了,它也快流不动了,遇见一位老者,它便幻化人形问老者:黄河可远?老者答曰:可远。那人形便化作一小片水影消失了。

据说,如果它能流到黄河,这一片山野将依旧龙脉连绵,福蔽后世。但它没能流到黄河。谷谷翅儿北面的张家山顶也有类似去处,叫鸡儿湾。传说情节与谷谷翅儿大同小异,所不同的只是布谷鸟换成了一只大公鸡。雄鸡一唱天下白,每年大年初一黎明,这只大公鸡也会高唱三声,声音也会传遍天下,传入皇宫……

当然,刘伯温在鸡儿湾也斩过龙脉。他们费尽周折爬上那高山之巅,又费尽力气斩挖很久,才挖到了足够深的地方,以为龙脉已断,匆忙离去。走远了,一个人突然想起,有重要东西忘在鸡儿湾了,得回去取,让同行者坐等。他回到原地,刚找到东西要往回走了,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哎呀呀呀,太可怕了。幸好他们走了,要是再挖一两铁锨,我脖子就彻底断了。”听得此言,来人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抄起铁锨,疯了一般补了几铁锨,一股血水飞溅,染红了整个山头……

我在离开甘沟之后,才发现,整个西北大地,到处都流传着这个故事。只是有的是一只布谷鸟,有的却是一只鸽子或是别的什么鸟,多为鸟禽类。它流传的地域之广、流传的形式之多,不能不使你相信,在中国历史上确曾发生过那样一件事,它在大地之上确曾留下过一个个被斩挖过的伤口。

刘伯温在民间传说中是一个可登天而观天下的奇人,在风水学、推背图和周易八卦方面的造诣可谓登峰造极。这样一个人物干出些惊天动地甚至荒唐透顶的事情都情有可原。在中国历史上,明代也是个荒唐透顶的朝代,它最终使中国大地大伤元气。

我就是听着这些传说长大的。而这些传说却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长成了无边的想象和愁苦。所有的山川万物都被传说赋予了生命。而我只是这庞大生命系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枝芽,只是那隆隆轰响的磨扇碾压出来的一粒粉末。








地名是人类迁徙路上留下的记号,是人类对某个特定区域所做的标注,跟族群、民族的经历和历史记忆有关。从地理学(包括文化地理)到语言学、历史学、社会学、军事学、民族学以及文化人类学,地名学几乎涵盖了人类文明的方方面面——从这个意义上说,地名学并未得到我们应有的重视。

别看甘沟这条小小的山谷,一小片地方,自古而来,由史前的石器时代而青铜时代,由秦汉而隋唐,由宋元而明清……文明的风一直在这山谷垭口呼啸,文化的沉积一层又一层覆盖着每一寸土地。

考古学有一个术语,叫文化层或文化地层,说的是古代遗址中,由于人类频繁活动而形成的土层沉积或堆积。有时候,晚期人类活动会对早期文化堆积遗留造成不同程度的干扰破坏,同一个文化层面的遗迹或遗存可能不是同一时期的。有时候,晚期的文化层也会覆盖早期的文化层,它们会像沉积岩一样一层层叠加覆盖。

这如同地质学上称为地层的岩层,地层从最古老的地质年代层层叠叠,直到地表。一般来说,先形成的地层在下,后形成的地层在上。也有例外,如果遇到强震等剧烈地壳运动,局部也会出现嵯峨歪斜甚至错乱的地层。

青草覆盖了黄草。

尘土覆盖了尘土。

记忆覆盖了记忆。

梦覆盖了梦。

地名覆盖了地名……

从甘沟已有的诸多地名判断,甘果一名当早于甘沟一名,嘎玛隆一名又早于甘果一名。从嘎玛隆之名的历史由来看,这一地名可能已经延续存在了一千二百年左右。

据史书记载,西藏秋嘉王朝第三十二代藏王赤松德赞(790—858年)在位期间,是吐蕃历史上的鼎盛时期,河湟、祁连以及昆仑以北诸地曾一度均在其控制之下,也曾有大队人马驻守。

传说中的九勇士就是这些守军的首领。相传,赤松德赞曾下令,让9位骁勇善战的将军率部驻守吐蕃边境一些非常险要的关隘。即将开赴边关之前,他们曾请示赞普何时可以返回故土,赞普让他们等候命令:没有命令,谁都不能擅自撤离。

可是,命令一直没有等来。

多少年过去,命令没有来或没有命令——一句隐含期盼、也暗示放弃等待的短语,最后竟变成了吐蕃边关不少地方的名字:嘎玛隆。过了很久,这些守军变成了当地居民,于青海、甘肃、四川交界处的民和、卓尼、舟曲、肃南等地繁衍生息,成为藏族一个特殊的分支——嘎玛隆部落,部族所在之地也都称为“嘎玛隆”。

嘎,命令;玛隆,没有。

也有版本说,因吐蕃赤松德赞朝中起变故,命守将前往复命。临走,守将下了一道命令:所有将士原地驻守待命,没有他的命令,均不得撤离。可他一去不返,命令也没有等来。他们就在这里住下来,繁衍后代,成为这一带藏族一个重要的分支。在后来的历史中,可能曾几度来回迁徙,但当地一直有藏族居住,是当地主要的世居民族。

另有版本说,赤松德赞大将恩兰·大扎鲁匆匆率部撤离长安途中,曾留下部分人马驻守唐蕃边境,并下了一道命令:没有命令不得返回。命令当然没有等来,守军后代慢慢演变成了一个嘎玛隆部落。

甘沟(嘎玛隆)也有人驻守,前有黄河天堑,后有宗拉山脉(青海南山东端)可依仗,易守难攻。河谷有河阻断,大队人马从对岸过了黄河,只能翻过一道道山梁。

甘沟——嘎玛隆就在一道山梁的这面,一条开阔的谷地。中间又有小山梁,山前台地平缓,正好驻扎一支守军。只要守住河谷山梁台地,别说大队人马,从对面垭口过来一头毛驴或一条狗,也一览无余。自小就听说那台地上有古城遗址,也曾到过那城墙跟前,却不曾细看。

两年前又想起此城墙,才叫上福来去看。城墙很厚,墙基约三米,且不是一次夯成,而是分三次。夯土层有密集孔隙,孔隙很大,夯土时,当夹杂灌木条来加固,后灌木条腐朽,方留下这些孔隙。民和境内有多处北宋至明清古城遗址,两三处明代古城至今保存完好,其中一处为皇家建筑,城墙之上也未见有那么密集的孔隙。可见此城池修筑等级之高,当属重要军事防御工事。

另有文化现象或可为“嘎玛隆”佐证。我祖上世代信佛,族内均有佛堂,主供佛均为莲花生大师。莲花生的地位的最初确立也是赤松德赞那个年代的事,想来,也许这个地方的名字真跟那个时代有点关系。自明朝而后,这一带藏传佛教寺院和信众都改宗格鲁派,但我族内佛堂规制从未改变过。

居于此地的早期藏族,隋唐而后曾先后西迁今化隆等地,后又从化隆等地东迁此地。我虽不曾考证,但从一些传承至今的习俗仪轨及姓氏演变判断,我的族人也当属这支来回迁徙的藏族。他们最早迁离此地的时间应该不早于北宋末年,至明初,仍有少量迁徙,最后迁回此地的时间应不晚于清中期。因为这一带最后一次有规模的民族迁徙就发生在那个年代,我的族人最后又迁回此地的时间在180年上下,顶多不超过九代人,我冷青太爷在时,尚有六代人在世。

今青海南山——湟水以南、黄河以北的这座山在汉语史志中称为小积石山、藏语典籍中称为宗拉山脉——东端及却藏、华锐诸地多有汉译姓氏的藏族均属此列,这是青藏高原东端汉、藏、土、蒙古等民族不断融合的一段历史,也是一个部族不断迁徙形成的过程。这个过程当可视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命共同体(同在生物圈)——人类命运共同体(同为一类)——中华民族共同体(同为一种)意识逐渐形成铸牢的过程。

甘沟,甘果,或者嘎玛隆,是一个很小的地方,自古如是。可地球生物圈或人类所经历的一切,这里也都曾经历。战争、瘟疫、冲突、杀戮、饥荒以及各种灾难,一样都不少,而最终都归于和平宁静。就像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未来,漫长的岁月里究竟会发生什么,谁都无法预料。于大千世界而言,整个人类历史也不过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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