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艺录 | 张薇:从《雪山大地》回溯:大生命观及命运共同体(上)

文摘   2024-10-12 16:10   青海  


张 薇  评论家,青岛职业技术学院教授,青海师范大学杨志军文学研究中心兼职副主任,青岛职业技术学院“张薇教育团队工作室”顾问。获2017年山东省“齐鲁最美教师”、2013年青岛市“三八红旗手标兵”等荣誉。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写作领域有文学批评、摄影批评、电影评论、文化随笔。曾获山东省职业教育教学成果奖、山东高等学校优秀科研成果奖。出版著作有文学评论集《寻找杨志军:通向彼岸的多种可能》、摄影评论集《秘境三江源:生态摄影的心灵之旅》、随笔集《渡到对岸》、长篇小说《第三种水》等。



杨志军作品评论小辑

从《雪山大地》回溯:大生命观及

命运共同体(上)

张 薇

原刊于《青海湖》2024年第10期



《雪山大地》是杨志军四十余年漫漫文学路的精神结晶,也是他以高原之子之名回馈青藏高原的无尽深情。如同三江源长河大江的发生,杨志军从荒原出发,行走藏地,流入大海,重返父地母河,把绵延不绝灵魂不灭的爱与感恩,献给滋养、佑护和成全了他的生命的雪山大地。《雪山大地》完整展现了当代青藏高原历史变迁的长河:地理意义的三江源地区,黄河、长江、澜沧江如何润泽大地、滋养生命;现实意义的青藏高原,万物如何诞生、生长与死亡,以及重生,生生不息。出版《雪山大地》的时候,杨志军已离开故乡青海在黄海之滨青岛生活了27年。27岁是一个人现实生命的青壮年,27年则意味着杨志军创作生命的青壮年,而这样旺盛丰赡的生命力,来源于他的文学和精神的原乡青藏高原。从零海拔的青岛回望高海拔的青海,从波涛万里的大海到旷天大野的高原,杨志军一次次重返故土,一字字写下对高原的爱与思考,交付给这片大地一部部光明澄澈的心灵之书。写作四十余年,杨志军建构起一个有着鲜明个人印记的自然的精神的青藏高原,这是他灵魂的雪山大地,也是他一生书写的“雪山大地”。

从写作之初发表思考人与自然关系和人的道德支柱的中篇小说《大湖断裂》,到新时期中国生态小说的开山之作《环湖崩溃》,从获得首届文汇报全国文学新人奖的长篇小说《海昨天退去》到荒原生命迁徙的史诗《大悲原》,戴上“荒原作家”荆冠的“杨志军荒原系列七卷本”,再到引发“獒狼文化”论争的《藏獒》三部曲,到探讨一切人的活动中只要种植了“爱”的善因,平凡而世俗的人与生活同样会显现最纯净最有尊严的人性,也是最根本的信仰的《伏藏》,藏族人散漫、天真、拙朴背后蕴藏着强大的坚韧、达观、包容和消化能力的《西藏的战争》,向骆驼及一切有情有义的动物和生命致敬之书《骆驼》,杨志军的忏悔录或者更具有寓言性质的启示录《藏獒不是狗》,生命之善与生命之爱交汇的情感通途与精神通道的《海底隧道》,不同背景不同阶层的人面对个人命运与家国情怀的道德选择和良知的光亮的《潮退无声》,以少见的道德勇气描摹草原的现实与未来,保持对自然的敬畏与信仰,实现现实与精神家园重建的《巴颜喀拉山的孩子》,展现青岛殖民时期历史的宏大波澜中个人命运悲歌的《无岸的海》,闪耀着教育理想光芒的《我们驶向大海》,彰显爱、平等、尊重的自然伦理,保持对众生万物的善待、温情与敬畏的《三江源的扎西德勒》,以及理想主义三部曲《最后的农民工》《你是我的狂想曲》《雪山大地》,及云南西双版纳的生命史诗《大象》,杨志军从雪山大地走过,便以雪山大地的海拔与高度、辽阔与深邃、激情与爱写作,他书写的荒原、藏地、海洋、雨林,都是他的雪山大地,——雪山大地是杨志军的意象、哲思、诗性、情怀、灵魂、精神的文学表达,也是他文学的大生命。





“从青藏高原播种,在黄海滩头开花;从世界屋脊起源,在大洋此岸成海。——我有一个妈妈,她代表孕成和哺育,代表缘起和萌发,她是永远的高海拔。”这是杨志军长篇散文《十万嘛呢》的结尾。2017年第2期《青岛文学》和2017年2月18~19日《收获》微信公众号分别发表了《十万嘛呢》,2019年9月《十万嘛呢》获得首届青岛海鸥文学奖“青岛实力奖”。这篇散文是杨志军文学理想与精神建树的滥觞,沿着这条河流的走向回溯,可以窥见杨志军缘何写出《雪山大地》。

1977年夏天,杨志军作为青海日报社的农牧记者,搭乘一辆玉树运送羊毛到西宁加工的返程卡车,去玉树藏族自治州采访当地的牧业生产和牧民生活。车到州政府结古镇,又搭乘州肉联厂拉牲畜的车到达杂多县,然后被县政府的藏族司机送到当曲草原一顶孤零零伫立在草原的牛毛帐房前。多年后写下《十万嘛呢》,杨志军清晰地保留了一路向玉树沿途风景的心理感受,这也成为此后独属于他的文学调式:“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车窗外的景色,远远近近,是圣洁的雪山和苍绿的草滩,川谷就像偌大的簸箕,从天上铲来湛蓝和白云,以无与伦比的清透制造着遥远。不时有河流出现,激越而孤独,听不到哗啦啦的响声,却能感觉到哗啦啦的寂寞。”一个22岁的青年,已然满眼雄莽与沧桑的意境,落下漫长文学路途的基色。大自然凛冽的忧伤与生命的旷远,构成杨志军一生写作的哲思与诗性,他的文学风格开始萌芽。在这顶草原上孤独的帐房里,杨志军和一位“弯腰弓背,头发花白”,盘着整齐长辫的藏族阿妈度过了一个多月。到达的第一天,他这个陌生的汉族青年就受到特殊礼遇:一般一天只挤两次奶的阿妈因为他的到来破例增加了一次挤奶,晚上睡觉时让他睡到了火炉旁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给他盖上双重的皮袍。早晨在河边洗脸时阿妈向他示范,不要直接在河水里洗,而是在河滩的草地上挖坑舀水洗脸,咳痰也不能吐到河水里,以免污脏了圣洁的源头河水。一点一滴,一举一动,阿妈用她的心灵净化着来自城市的青年杨志军。她自然地毫不设防地把杨志军当成了自家人,让他打酥油,在他离开帐房远走时因为怕他迷路而担忧,守护他学骑马,给他在酸奶里加很多自己舍不得吃的珍贵的白糖。按照约定的时间,应该接他回县城的小车没有来,阿妈一家搬迁到冬窝子的计划随之改变,儿子巴桑先行迁徙,阿妈在原地陪伴杨志军等候接他的车,为了不让他焦虑,阿妈操心他的饮食,教他拾牛粪的知识技巧,练习一个草原男人打猎、放牧的技能……一个多月的相处两人已亲如母子,杨志军甚至想就这样生活也挺好。然而1977年高考的讯息抵达了草原,杨志军父亲的电话经过层层转达,终于使司机旦周想起被他遗忘在草原深处的记者,接他的车到来的这一天,“我提上了我的帆布包,望着妈妈。妈妈低头不看我,拿了经常给我装食物的牛毛绳口袋,几乎把糌粑匣子里的所有糌粑都装进去,又放了一大块酥油。她知道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却并不知道到底有多远,以为今后的漫长路途上就只有这酥油糌粑了。”然后,妈妈居然用流利的汉话说:“扎西啦,我没有礼物送给你。我念了十万嘛呢,我把十万嘛呢送给你。扎西啦,你带上我的十万嘛呢,这辈子下辈子扎西德勒。”

这一刻感天动地深入骨髓,杨志军的精神基石就此奠定:

念一个嘛呢就是念一句“六字真言”——唵嘛呢呗咪吽。十万嘛呢,妈妈会念多长时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何况她也不会对她念过的嘛呢有一个准确的记忆,“十万”只是一个概数,它代表所有,代表妈妈毕生的积累——她从小到大六十年或者七十年念诵过的所有的所有的嘛呢。念嘛呢就是积累功德,积累功德就能带来幸福——今生今世的安康与富足、往生来世的美好与吉祥。十万嘛呢,妈妈把今生的功德和来世的福运都送给了我,这样的礼物,代表世代相传的信仰,是超越一切物质、无法用金钱衡量的馈赠,是妈妈生命的全部。

妈妈,你是雪山的凝望,用清亮的眼睛监督我的纯洁,让我在洗浴冰雪之光的同时获得脱胎换骨的力量;妈妈,你是阳光的注入,你让我从此有了热情,有了燃烧,有了曙色的烂漫、牛粪火的温暖;妈妈,你是“六字真言”的化身,你让我变作长流不息的慈悲之水,抒发善良者的感情,续写爱的文章,爱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还有蓝的天空、绿的地面;妈妈,你是来自天上的卓玛(度母),播撒甘露,让全部的日子都属于健康与乐观,属于爱与吉祥;妈妈,你是一棵大树,长在我的心田,你用永远的葳蕤印证着我的肥沃,让所有的人看我都是鸟语花香;妈妈,你是汪洋里的渡船,引领我闯过人世的风浪,一路向前,让我知道什么叫思想的桅杆、精神的风帆、信仰的航标灯。

一个文学的朝圣者从此开启了他在雪山大地的精神漫游。1977年恢复的高考招生,使“七七级”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这一年考入青海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杨志军,已隐现生命的特质:成熟与天真的混合,汉族与藏族的融合,孩童与成年人的双重心性。这种特质从早期萌芽,历经岁月风霜,沿着他的文学根脉一路纵深,终成独属他的鲜明印记,是他作品最具个人特征的文学质地。1981年,大学毕业后的杨志军在青海日报社做农牧记者,农村、草原,荒天野地到处行走,放飞自由与旷达的天性,与农牧民一起经历生活的百般滋味,也在他们的苦难和贫瘠的土地上,体察人的命运,倾听自然的声音。他从不认为需要体验生活,他的生活就植根于青藏高原的普通农牧民与自然之中,他与他们的悲欢共振,也清醒地认知人类的局限,洞彻大自然的痛楚,他的情感和精神就在荒原藏地的守望中向着天空生长。1995年10月杨志军离开青海,作为引进人才调到青岛出版社,筹备创办《通俗文艺报》,就此定居青岛,但他的灵魂和写作从未离开青藏高原,他回望高原的双眸愈清澈愈深情,他的写作愈敏锐愈诚恳,他的文学之道愈开阔愈厚重,他青年时建构的文学理想在漫长的写作路途逐一稳健沉毅地实现。

从藏族阿妈的当曲草原归来的杨志军,已然秉持着坚定、明确、醒目的文学理想,一路向着创作的精神高地攀岩,作品呈现了非常清晰的精神脉络,每一个支流都是他的文学大河不可或缺的,从而自成其精神体系。综观杨志军迄今的四十余年创作历程,他的写作基本可以概括为一种文学思想(支柱):自然伦理、道德信仰、理想建树;两大文学主题(两翼):一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生态思考,一是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极地探索;三个文学版块(基座):荒原系列、藏地系列、海洋系列;建树了三种精神:母马精神、藏獒精神、田横精神。随之正在构建的文学新版块——雨林世界,所昭示的大象精神,已然扩展着一个更为辽阔坚实的精神版图。贯穿始终的核心则是建立在绝对现实主义土壤里的具有思想性、精神性、神圣性的理想主义写作。

杨志军在不同文本及各类访谈中多次强调了自己追求的文学精神,这是他一生创作与生命的践行:“我对人类社会的隐喻既是道德的,更是精神的。把‘道德’和‘精神’加起来,就是自觉应该坚守的文学精神。它的内涵一是深度关注现实,二是高度建树理想——这个理想既是人类理想,也是一个人的人格理想。”荒原、藏地、海洋及雨林,既有自然的属性,也是杨志军精神思考的承载物,他在博大宏阔的自然肌体上建构他的文学理想国。因此,已完整构建的荒原、藏地、海洋三个文学系列,与正在构建的雨林世界,成为杨志军观察思考记录当代中国精神史的独特文学版筑。





从关注青藏高原的生态环境出发,杨志军成为中国当代最早关注生态问题,进行生态文学创作的作家。1983年隆冬,杨志军作为记者去青海湖周边采访,突遇38个在青海湖上打鱼的农民,被隔在狂风吹裂的浮冰上远离了湖岸漂向湖心。杨志军随救援直升机到达现场,由于大风导致直升机摇摆不定,无法悬停救援,杨志军下到冰面安抚人心。夜晚气温降至零下40摄氏度,整个冰面重新封冻,他和农民才得以从湖心走到岸边获救。如果说在此之前他已经认识到自然对人的生存产生的影响,那么这次经历促使他明确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并成为此后他全部创作的根柢,以此为母题衍生出关于人类生存的诸多精神命题。杨志军据此经历写作的中篇小说《大湖断裂》,发表在1985年第2期《现代人》杂志。虽说是中篇小说,但其思想含量并不亚于长篇作品,可看作杨志军两大文学主题的肇始。小说描写20世纪五十年代末、六七十年代的日月村,在历史的风云中地位悬殊、力量悬殊的两方群体:积极“放卫星”“大开荒”,在青海湖无情围剿“渔郎”,扫刮村民最后一撮杂面粉末上交公粮的“扫柜书记”高清阳;由于极度贫困铤而走险的底层村民马存德、程世良们。被县长高清阳逼得无路可走、无法生存时,程世良所代表的百姓向自然攫取,遭致自然的毁灭性报复。马存德由于偏狭嫉妒自私的阴暗心理而目睹程世良们被断裂的大湖推向死亡,最终被豪烈的金库大叔刺死。大湖断裂了,毫不留情地吞噬了人的肉体生命:程世良掉进了被撕裂的冰湖,琴儿为了救丈夫倒在了卖血的路上,明顺绝望地走进冰冷的湖水任吞没降临,马存德死在了金库的冰锥下,高清阳消失在了青海湖的深处。当人们的生活被粗暴侵犯和践踏时,一切开始崩塌。人类对自然的残酷攫取摧毁了自然,也断绝了人类未来生存的后路。这股力量强大而蛮横,是扭曲的强权与饥饿的灾民合力的结果:一方是无视人的生存权利的肆意妄为,一方是拼命争得生存机会的盲目挣扎,环环相扣的恶性肉搏就是对自然与生命的共同谋杀。大湖断裂,是现实,更是一个隐喻,断裂的是自然意义上的大湖,喻示的是人的灵魂的断裂。

值得关注的是,杨志军从写作《大湖断裂》起,就已同时开始了道德思考,这一思考成为杨志军精神建树的先声。在《现代人》首发的《大湖断裂》,连同“尾声”共十章,每一章下都有一段关于“人”的道德哲思的副题,是费尔巴哈的观点引录:“道德永远伴随着一种慷慨馈赠。如果不是通过完善别人来完善自己,‘人’的代称就应该是‘罪犯’。”“有贫穷的生活,但没有生活的贫穷。对于幸福的追求是全能的,但是这种全能不在幸福中得到证明,而是在不幸中得到证明。”“不是一切生活都值得热爱——有了对生活的憎恶,才会有对生活的创造和更新。生活的基础也就是道德的基础。”“人每时每刻都处在一种道德的逼迫之中。一切矛盾的症结在于:不能把爱馈赠给你所不爱的人。美和恶所表达的,不是任何人对本人的关系,而是对别人的关系。——道德是关系。”……在“尾声”,杨志军强调道德是“人”的支柱:“人”的全部生活就是一种怎样做人的选择。此后,杨志军全部的创作都贯穿了《大湖断裂》的思考,其文学的两翼初显端倪。

这一时期杨志军持续行走青藏高原腹地,近距离观察由于生态环境的急剧恶化,导致青海湖湖水沉降,湖体断裂,鸟岛几成湖岬或滩涂,作为珍稀物种的湟鱼(学名裸鲤)遭遇洗劫几近枯竭,愤而著成以青海湖为依托,忧患人与自然关系的长篇小说《环湖崩溃》,发表在1987年第1期《当代》。小说只有十五万字,但其精神当量与思想容量极其惊人。杨志军以激流磅礴的气势和恢弘壮阔的笔锋,展现了生态危机与人类世界崩溃的前景,逼近人类在发展过程中面临的生存困境、道德困境、文明困境。作品从发表初始,三十多年间几次再版,一再证明这部富有洞见的预言与寓言式作品,业已成为中国生态文学的经典著作。《环湖崩溃》的横空出世,奠定了杨志军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拓荒者地位。《环湖崩溃》成为新时期中国生态小说的开山之作。

《大湖断裂》《环湖崩溃》发表之初,有人指责杨志军书写“湖体断裂”是虚妄之言,青海湖的生态危机是“歪曲历史,侮辱草原”,“夸大污点,耸人听闻”。2001年10月23日《京华时报》刊发消息称有科研人员通过卫星影像图,发现青海湖分离出了两个新的子湖,青海湖已从单一的高原大湖泊分裂为“一大数小”的湖泊群。这证明青海湖真的断裂了。杨志军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写作就以敏锐的触角探入人类命运的深层维度,指向他写作的终极理想。凭着天性他敏于感觉生命与自然的断裂,因而他在社会还未认识到人与自然的危机问题,在他人还没有生态意识时,就沿着《大湖断裂》这条茫茫水域中冻裂的缝隙走到《环湖崩溃》,书写自然与道德的巨大的断裂。这是极其超前的文学意识,具有鲜明的前瞻性、先锋性、超验性。这一时期杨志军还数次沿青藏线上到海拔4000米至5000米左右的各个泵站采访,与官兵们一起生活,记录了海量的第一手资料。1988年第4期《黄河》发表的《海昨天退去》,再次证明杨志军是中国当代生态困境的先行者,他把人与自然的断裂分为三个阶段,亦即三个漫长过程:一是自然败退,人把狂妄和傲慢发挥到淋漓尽致;二是两败俱伤,自然的报复超乎造物主的想象;三是人类自刎而荒芜永存。小说描写一个格拉(格尔木至拉萨)输油管线工程团要以最快速度穿越昆仑山、可可西里山、唐古拉山、藏北高原、念青唐古拉山和拉萨谷地,建成一条直通天国的成品油输油管线,无数官兵的命运就此注定。一边是崇高的使命,一边是卑微的生命,在自然的铁律面前,“渺小”的人只有溃败。地处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高地无情地淘汰着一群被使命驱使的军人,输油管线工程团在这片鸿蒙大地上边走边送葬,生之负重与难堪使活着成为荒原对人的嘲讽和惩罚,荒谬与悖论构成《海昨天退去》最深刻的人生寓意。

此后杨志军所有的作品都是关于人与自然、道德与精神、信仰与理想的思考,这是他写作的生命自觉与理想求索,他的小说不仅仅是要说好一个故事,更主要的是如何承载思想的重量,致力于小说介入现实的精神维度。他在《环湖崩溃》建树起了“母马精神”,基调是反思与批判,强调的是爱、平等、尊重的自然伦理;在《藏獒》建树起了“藏獒精神”,探讨整个社会应该建立起什么样的可以实现的道德信仰,人才会成为“人”;中篇小说《齐王田横——一个齐人后代的英雄幻想》建树起了“田横精神”,强调即使是一具残损的躯体上也依然高扬着健全而强悍的精神人格,即使平凡低贱的生命,活着也要有正直、挺拔、仁义和人的尊严。在《大象》中他试图建树这样一种“大象精神”:“我看到版纳大地正在育成,雨林世界正在茂盛,风雨雷电正在轰鸣,那育成的茂盛的轰鸣的,便是大象精神,是坚定顽强、隐忍担当、勇毅果敢、克己利他的大象精神,是大气磅礴、从容不迫、恩怨分明、情深似海的大象精神。”他越来越深刻清醒地认识到,批判是文学的重要功能,但同时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建树。最好的作家都是用两条腿走路的,文学或者批判现实主义最大的贡献就在于建树,正如托尔斯泰建树了“托尔斯泰主义”,雨果建树了“完美的人格”,这是成就伟大作家的必由之路。

行走在青藏高原历史与现实的长河,杨志军的情感植根于雪山大地,他的道德理想、精神建树皆发源于此。他的作品具有极其鲜明的地域特征,但他更强调的是超越地域的精神象征,“荒原”“藏地”“海洋”乃至扩展写作版图的“雨林”,都涵纳了一种人类境遇与人类精神,以及由此衍生的人类出路与人类理想。在这些地域坐标的背后,是他探究整体人类命运的哲思。他之所以要用不同的自然地理图景展示自己探索人类世界的文学理想,是基于两点:一是情感。杨志军对长久生活并且得到生命滋养的地方,都怀着强烈而真诚的情感,他的爱与痛都自然地与这些地方联结在一起,无论是博大峻寒的青藏高原,还是幽微温润的青岛,都有他情感与精神最适宜的栖息地:荒原、藏地、海洋。虽然它们有着不同的文化基因,但却呈现出相同的父性气质:强悍、冷峻、深邃、辽阔、浩瀚,而隐藏在这种气质深处母性的光明与温情、诗意与柔软、仁爱与良善,共同构成了杨志军自然丰富、雄健悲悯的博大情怀,他怀着热切的赤子之心描写这些化育他生命的造物。二是身处每一地域或地理环境,杨志军都能敏锐体认不同文化的本质与特征,发现通往他的精神追寻的大道,看到滚滚历史河流中一个真实的中国,是有多维文化构成的复杂面相的中国。他从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开始,进而探入人与世界的关系,直至到达人与宇宙的关系:“一个人的发展是时代发展的一部分;一个人的情怀,一定是民族情怀的一部分;一个人的生活,一定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一个人的风貌,一定是地球风貌的一部分。

因之杨志军所关心的是人类命运,因为这关系到现在和未来的一代人乃至几代人将怎样生活。他探索的是“人”之为“人”应秉持的标准,描写什么样的“人”是真正的“人”,他笔下主人公的言行都是出自一个“人”的良知和道义、情感与责任,持守的是“人”的朴素信念:“生而为人,理应如此。”他作品中的一众形象,无不是以“人之为人”的尊严活着。2021年5月、2022年10月、2022年12月杨志军连续出版了长篇小说“理想主义三部曲”《最后的农民工》《你是我的狂想曲》《雪山大地》。《最后的农民工》中那些在城市最底层、在最危险的工作中讨生活的农民工的命运为什么值得关注,作品主人公常发财为什么穷尽短暂的一生专做利他的事?《你是我的狂想曲》主人公的名字为什么叫骆横,又为什么极尽所能用音乐拯救人心?《雪山大地》的父辈们为什么在极端的生存环境中向死而生?这些思考的追问引发我回溯杨志军文学长河的源头:

杨志军为什么选择从严酷的现实主义写作中闪耀理想主义的光芒?

《雪山大地》是杨志军四十余年文学长旅的精神归乡,亦是中国当代文学精神高度的攀登。他在《雪山大地》获奖后接受记者采访时坦言:“对我来说,这片高海拔的山原已是真正意义上的故乡,它代表家族传承、土地滋养、风情融入、血脉联系、情感浸润、精神认同,代表生命长河的起源与归属。”一种“人”的尺度与价值在雪山大地庄严升起。





说是理想主义三部曲,实际扎根于最坚实的现实主义土壤,是典型的现实主义写作。《雪山大地》正是一部现实主义的杰作。《雪山大地》情节和细节都是现实的真实记录,草原自然生态的变化,杨志军父母的经历,他自己多年在草原的生活行走,他目睹的西宁许许多多藏族群众的生活变迁,作品中的草原第一所学校、第一批商店、第一个贸易公司、第一所医院、第一座定居房、父亲的死等等都是真实的历史呈现,也都是父辈们亲历的真实人生。《雪山大地》描写的“父亲”“母亲”的生命历程,曾是现实中杨志军父亲母亲的人生往事。杨志军的父亲少小离家外出求学,1949年后随部队西进,沿途参与创办《宝鸡日报》《甘肃日报》《青海日报》,定居青海后常年在藏地牧区工作,与藏地民众结下深厚情谊,六十多岁因高原病过早离世,用生命践行了一个知识分子在高原的使命。在一篇记者访谈中,杨志军说到自己的父亲临终前要求他去祁连山采访时一定看看曾经见过的梅花鹿,“父亲那天晚上兴奋地说了许多话,子夜时分,溘然长逝。生命的一瞬就像蜜蜂扇动的翅膀,快速得都来不及分清起落,尤其是由高原肺心病陪伴着的身体,每一声滴答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秒。我骑自行车赶到医院时已是清晨,望着父亲依然青紫的面孔,我的眼泪里映出一片酥油黄,那是盛放了一地的臭牡丹花,是祁连草原夏季牧场梅花鹿惊驰而过后花叶纷飞的样子,是父亲飘逝的魂魄对生前足迹的巡礼”。杨志军的母亲是青海省本地第一批专业妇产科医生,曾在北京协和医院进修,师从于中国著名妇产科医生林巧稚,医术精湛,一身风骨,每年要接待很多上门求医的藏族患者,带着他们辗转于不同的医院与科室,七十多岁仍在坐专家门诊。父母家在相当漫长的时间里成为牧区牧人来省城就医的中转站和庇护所。父亲母亲的人生经历与人格风范点燃了杨志军的理想激情,也使他滋生出草原民族的情愫:“我在我期望的生活里沉浸,享受着时而粗砺时而细腻的恩典般的时光,那种明亮而温馨的归宿感,那种在酥油的感染中心旷神怡的舒畅感,那种在蓝天白云下和所有生命共沐寒风,感觉自己已经冻成冰疙瘩后又迅速被帐房宠爱,被牛粪火怜惜,被酥油茶抚慰,被羊羔羔的小舌头舔热的幸福感,那种在泛滥着亲情的气氛里融化成每个人的一部分的存在感,就像从土地上长出了一片草,真实而自然,就像从草原上长出了一座山,不经意中就有了拔地而起的勇气和自信。”

《雪山大地》以父辈们建设青藏高原的生命历程为原型,以杨志军标志性的诗性与哲思,展现了1949年以后地处黄河源头的青海藏族群众聚居地区发生的波澜壮阔的历史变迁。小说描写汉族干部“父亲”来到沁多草原的野马滩蹲点,调查走访牧民的生存状况,遇见了原沁多部落头人现任沁多公社主任的角巴德吉,角巴德吉让牧人桑杰带着父亲去野马滩,就此开启了父亲与角巴汉藏两个家族、两个民族的人生传奇,他们与青藏高原的雪山大地共同经历了沧桑巨变。围绕着他们的命运,一幅时代的历史画卷在苍茫的雪山大地展开。

小说塑造了汉藏民族三代高原建设者的鲜活形象,他们共同构成雪山大地的精神图谱,成为与雪山大地融为一体的大生命。杨志军描写了现实生活的严酷真相,又用理想主义的笔触写出兼具日常性与神性的人物,正是这些“人”的存在,显示出雪山大地无穷的生命力量和永恒的精神意志,他们是雪山之子,是大地之魂,是人类命运的追问者、沉思者、承担者和完成者。



依据作品中描述的汉藏家族关系列表显示,老一代人是姥爷姥姥、角巴德吉和姜毛-米玛;中间一代是父亲强巴和母亲苗医生、桑杰和赛毛-卓玛、尼玛和旺姆、洛洛和央金、格列;子一代是“我”江洋和梅朵、才让和琼吉、索南和普赤。这是一个自然而然形成的大家族,汉藏一家超越一切藩篱,就像生而如此,浑然天成地生活、生长在一起,族群融合的实现与完成是一场漫长而圆满的联姻。小说叙述者“我”江洋道出了其存在的真谛:“它有感情、习俗、婚姻、血液的交融,还有声气呼吸的交融,而一切交融都基于这样一个条件:向善而生。”

老一代的人物形象是支撑一个家庭、一个民族的基石,他们的付出滴水成川、至真至朴,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雪山大地。这一代的角巴德吉、姥姥、姥爷,在艰难年代负重坚韧,深明大义,对众生无差别尊重,对孩子仁爱善行,对草原和生命全力守护,是穿越暗夜的酥油灯,以恒久长明的光芒,传递温暖、圣洁、沉静的馨香。小说开篇描写父亲作为沁多县畜牧科科长,被派到野马滩蹲点,在沁多草原遇见极有威望的公社主任角巴德吉,角巴曾是沁多草原沁多部落的世袭头人,在马步芳血洗部落中逃出生天的角巴,迎来新政府后把自己最好的草场玛沁冈日和部落都献给了“公家”——政府,一个进步头人转变为新社会的公社主任。父亲和角巴的相见是一段历史的开端,也是命运的机缘,生命与生命的赤诚守望就此启程。爽快的角巴给父亲起了一个藏族名字“强巴”,这意味着父亲与藏族人的情感联结建立得迅速而自然,仿佛一滴水淌进了河流,一棵草长在了草原,一阵风刮过了山冈,显示出父亲融入当地藏族生活的天然与率真,性情及气质上和藏民族的契合,这是父亲与雪山大地生死与共的坚实基础。小说对此有深沉的感慨:“所有的偶然都带着命中注定的意味,缘分在一出现时就带着无法回避和不可违拗的力量,点亮你,熄灭你,一辈子追随你,这还不够,还要影响你的所有亲友、所有后代。”于是,父亲与角巴两个家族、汉藏两个民族的生命传奇得以书写。

智慧的角巴以自己的威望成为沟通连接牧人与父亲的桥梁,倾尽所能辅助父亲实现建设草原的设想。为了方便父亲在草原上奔跑,角巴送给父亲一匹在草原赛马会跑了第一名的儿马日尕,这匹马他自己都不舍得骑,却兴高采烈、心甘情愿地牵到了父亲面前:“角巴粗声大气地唱着歌骑马走来,身后拉着一匹红亮红亮、精神昂扬的高头大马。”这匹“马肉、马精、马神、马心”均为一流的骏马,从此成为和父亲灵魂相依的战友。困难时期角巴给无法饱腹的姥姥姥爷家送去珍贵的肉、糌粑、酥油;因饥饿而从西宁迁徙到沁多草原的保育院及孤儿无处安顿,角巴把自家的大帐房奉献出来,还组织人力物力为保育院扎帐房,运用自己在草原的威望,到处找人解决保育院的生活来源;妻子姜毛无偿服务保育院的孩子,一天在从家里前往保育院的路上被狼群吃掉;当需要上交的牛羊出现疫病牛尸林时,角巴想的不是糊弄隐瞒,而是“雪山大地在上,不干净的肉是不能运走的”,他的信念极其朴素,就是要让自己在拜雪山大地的时候、念祈福真言的时候、看见上面的人时“心里踏实”。知道母亲苗医生在生别离山为麻风病人治病时感染了麻风病,角巴送“我”江洋去看母亲,一路上“彼此都有敏感而深沉的痛楚”,为了祈求雪山保佑母亲,角巴用虔诚的心和敬畏的肉体转山朝拜,当“我”感谢角巴时,“角巴爷爷吃惊地瞪着我:‘你谢我?难道你们不是我的家里人?难道苗医生不是我的女儿?强巴不是我的儿子?’”一种超越血缘、超越民族、超越一切世俗藩篱的情感喷薄而出,照耀天地。而当父亲决策失误翻地种草造成草原更大面积的沙化时,角巴由于心痛草原,嘴上虽然说不再把父亲当亲人,但为了草原的再生,也是因为与父亲的情义,还是竭尽全力想办法帮助父亲渡过难关。父亲深情感叹:“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一个是水里的奶,一个是奶里的水,分得开吗?”牧人习惯了草原生活,本能地抗拒迁居城市的陌生未来,父亲为了恢复草原生态的“十年搬迁计划”受阻,角巴奔波在草原四方说服牧人,在协助野马雪山退化草场的牧人搬迁沁多城的路上,风大雪疾,走在前面探路的角巴德吉陷落在深不见底的雪渊,回归雪山大地。

姥姥和姥爷养育着父亲母亲的孩子“我”江洋和妹妹琼吉,当父亲把藏族孩子才让、梅朵带回西宁,交给姥姥姥爷时,他们没有丝毫犹豫接纳了两个来自草原的孩子,尽管家里生活窘困,但他们从未缺失对才让、梅朵的关爱,倾其所有为家里的藏汉亲人捧出朴实赤诚的心与食物。他们是家庭情感关系的粘着剂,有他们在,家就在,温暖就在,欢乐就在,安慰就在,他们是冬日的阳光、夏日的清风,是大自然最诚实、最沉默、最质朴、最克己的存在。他们使汉藏两家的氛围无论清贫还是富裕都充盈着爱与和谐,孩子们没有遭遇远离父母的创伤,他们爱的成长有赖于姥姥姥爷最朴素也最饱满的心灵呵护与情感支持。即使他们知道女儿苗医生身染麻风病隔离在生别离山,他们也佯装不知,宁可忍受悲伤也不愿意增加儿孙的痛苦。姥爷去世时没有按汉族风俗设灵堂,而是在藏族习俗祈福真言的挽歌声中,骨灰被撒进了河流,归入大自然。父亲的沁多学校培养出的藏族音乐人洛洛为姥爷创作了歌曲《草原的孩子·城里的阿尼》,角巴的小女儿央金在德吉家格桑酒吧的舞台上,热泪盈眶地演唱了这首献给汉族“阿尼”的歌。“阿尼”是藏语“爷爷”之意,城市上空与草原深处涌动着藏式摇滚和草原蓝调融合的一个民族的大情感。姥姥渐渐迷失在思念和寻找女儿苗医生的世界,一天离家后走在通往草原生别离山的路上消失了。姥姥的失踪是这个汉藏大家庭无法言说的悲怆,他们的呼唤响彻雪山大地:“姥姥,姥姥,她是才让和琼吉的姥姥,是我和梅朵的姥姥,是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过嘎嘎的姥姥,是索南和普赤的姥姥,也是父亲、母亲、桑杰、卓玛、尼玛、旺姆、洛洛、央金、格列的姥姥,连角巴爷爷和米玛奶奶也叫她姥姥……”洛洛写下动人心魄的新歌《姥姥》:“你是所有生命所有美好的姥姥,/你是记忆中最慈祥温暖的姥姥,/你是藏族的姥姥是汉族的姥姥,/你是一生都在操劳给予的姥姥。/……你靠近雪山是否已成高洁姥姥?”这是令人热泪长流的歌调,也是漫长的民族融合史极为瑰丽浓墨重彩的吟诵。





父亲、母亲一代高原建设者的真诚、正直、仁义、坚韧、勇气、慈悲是《雪山大地》的精神骨骼,是草原生生不息的精神之光。他们办学校、建医院、盖麻风病医疗所、成立贸易公司、修电视塔、建新城、建立自然保护区……他们与角巴、桑杰、才让、梅朵、江洋们一同书写了一部荡气回肠的草原史诗。

在角巴的安排下,初到草原的父亲跟随牧民桑杰一家从野牛沟搬迁到野马滩,住进桑杰家的帐房,一开始桑杰对父亲有很强的疏离感,在看到父亲给享堂磕头,尊重和拜谒阿尼玛卿雪山后,桑杰一家接纳了父亲,作品写道:“一磕就成一家人啦,草原上的人,其实很简单,你说他们的话,拜他们崇敬的雪山大地,他们就能跟你有过命的交情。”牧人的纯朴善良与父亲的真诚坦荡构成草原上一幅绝美的风景,孩子们和父亲一起用《卖报歌》的曲调唱祈福真言,藏獒梅朵黑和梅朵红担忧着骑马出行的父亲。而父亲目睹桑杰遭到当地牧人的暴力驱赶,也会挺身而出,在去寻找那些牧人以求沟通调解的路上,突遇野马河水汹涌狂泻,桑杰的妻子赛毛为救父亲被激流冲走。感念赛毛的牺牲,父亲把桑杰赛毛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带他们的聋哑儿子才让到省城西宁治病,送他们的女儿梅朵去西宁上学,就此,年幼的才让和妹妹梅朵生活在母亲苗医生、姥姥、姥爷、“我”江洋和妹妹琼吉的家里。此后的岁月里,桑杰续娶了角巴的女儿卓玛,儿子才让、女儿梅朵与父亲的儿女江洋、琼吉结婚,汉藏两个家庭既是姻亲,也是领受共同命运的家人。

父亲上任沁多县的代理副县长,县长才让想撤换公社主任角巴,考虑到草原的现实和角巴的重要作用,父亲为角巴仗义直言据理力争,他坚守的信念是:“当干部就得凭良心,代理县长就是代理良心,不然要他干什么?”被免去副县长的父亲并不在意官职,他痛心于沁多县乃至阿尼玛卿州没有一所学校,教育几乎为零,于是费尽周折办了沁多县第一所学校“沁多小学”。饥荒年头西宁保育院的孩子没有饭吃,角巴献出自己的帐房,和父亲一起在沁多草原接纳了保育院的汉族孩子。因收留省上受冲击的人来沁多避难,父亲遭人举报被免去校长职务,他就从经营小卖部开始,改善牧民的生活,启蒙他们的金钱意识,建立藏族传统生活与现代文明的连接,先行发展草原经济,成立了沁多县第一家贸易公司。目睹妻子苗医生为救治草原的麻风病人筹建生别离山医疗所的困境,父亲东奔西走筹款筹物,由于私建医疗所,父亲入狱,母亲躲进生别离山继续履行医生的职责,最艰难的时候是角巴给生别离山的麻风病人送糌粑维持生存。出狱后的父亲为了拯救草场恶化的草原穷尽各种力量,但一次翻地种草的行动,却“变成了对草原对生命的无情毁灭”。父亲的悔恨剜心断肠,试图跳崖以死向草原谢罪。为了挽救过失,父亲跑遍了草原调查情况,震惊地看到“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草场的退化,更是沙山的崛起”。为了彻底恢复草原生态,父亲放手一搏,在担任阿尼玛卿州委领导后,设计建造一座新城,对牧人实施十年搬迁计划,把草原还给草原,牧人开始新的文明生活。丹玛久尼自然保护区应运而生,一片壮丽辽阔的莽原上,“冬天是所有季节的父亲,透过它坚冰厚雪、白光闪耀的表象,就能看到春水激荡、鸟语花香的日子,能看到草浪翻滚、百兽竞奔的时光,在那种绝无人迹骚扰的丰饶与秀美中,深藏着原始的和平与宁静”。人与自然的和谐葳蕤使草原走向自然生态完美的人类生活示范区。在为草原竭尽所能后,坐在野马雪山脚下野马河边的草地上,父亲敬畏雪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安息在洁白的雪山大地。

父亲所代表的中间一代,令我想到鲁迅所说的“历史的中间物”:“动植之间,无脊椎和脊椎动物之间,都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肩着黑暗和光明的影子,父亲以拓荒者的形象肩起了草原从衰败走向复苏的闸门。父亲脸上的皱纹,“是跟雪山和草原一样自然而然的褶子,是为了母亲为了所有人的刻痕,是‘人的标记’”。父亲为孩子们编创的文句是闪耀在草原恒久灿烂的理想光辉,也是父亲一生的生命写照,雪山大地的苍茫回声:“我生地球,仰观宇宙,大地为母,苍天为父,悠悠远古,漫漫前路,人人相亲,物物和睦,山河俊秀,处处温柔,四海五洲,爱爱相守,家国必忧,做人为首……”

母亲苗医生善待帮助上门求医的藏族牧人,为治疗才让的耳聋四处跋涉问诊,在她的坚持下,才让终于治愈耳聋开口说话,天赋与勤奋让他一路读到博士,一个草原的藏族孩子的命运就此改变。母亲从西宁下放到沁多县卫生所担任所长,面对缺医少药的困境,母亲硬是以一己之力改善了卫生所的条件,并且开天辟地在简陋的卫生所“收治了第一个住院病人,做了第一台手术,缝合了第一个伤口,挂起了第一个吊瓶”,把以往只面对县机关工作人员的卫生所,变成了草原牧区所有人的县医院。这是沁多县第一所医院,接着又建起了阿尼玛卿州第一座冬天供暖的沁多县医院新大楼。她培训医护人员,竭尽心力医治病人,看到当地的麻风病人被驱逐到与世隔绝的生别离山自生自灭,母亲难以置信,悲悯至极,草原的风景在她的眼里如泣如诉:“晚霞如期而至,肆无忌惮的燃烧让雪野染满了凄红,落日的消逝带着悲伤的宁静,仿佛这里是独立于地球的一个地方,是另一个移动的星球,离人间越来越远了。”母亲萌生了在生别离山建医疗所的想法。父亲东挪西借四处奔波,又和母亲拿出两人的全部存款,在生别离山建成了麻风病医疗所,怀着仁心大爱,母亲一直坚持在生别离山救治病人,“她是那种天生的医生,骨子里带着慈悲,血液里流着济世”。生别离山,成为麻风病人的避难所,母亲对被世所抛弃的麻风病患极尽慈悲、耐心、尊重,赋予他们人的尊严。母亲的善行感动了阿尼琼贡的藏医“眼镜曼巴”,他带来了藏药,留在了有着无比美丽的雪山、草原、河流的生别离山,和母亲一起治疗麻风病,这“标志着生别离山医疗所西医和藏医联合治疗麻风病的开始”,雪山大地上汉藏医生的联手合作创造着医学奇迹,麻风病人的命运在希望与绝望的交织中走向生的光明。然而,母亲终究是感染了麻风病,患病的母亲隔绝了与家人的一切接触,把她的余生交给了生别离山,最终因高寒缺氧导致的心肺畸变而累死。母亲一生的慈悲,就是地母之光,母亲坚韧的形象,就是草原上无私送出“十万嘛呢”的藏族老阿妈。

父亲初到沁多草原时角巴带着他去野马滩蹲点,路上遇见了骑马放牧的牧人桑杰,角巴马上指派桑杰从现在扎帐房的野牛沟搬到野马滩,以便父亲能住在桑杰家,“父亲后来常常说起这一天的巧遇:如果离开‘一间房’后,迎面走来的不是桑杰而是别人,如果角巴德吉不是个率性随意又有点自以为是的人,就不会发生以后的事了。那些事放在历史中也许不算什么,但对父亲它成了等同于生命的经历,成了命运本身的显现”。桑杰和父亲相遇,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这是他整个的人生命运以及家族命运的转折,藏汉两个家庭的漫长交融,改变了彼此世代相传的血统、风俗、文化、生活方式以及精神气质,互相融合的血脉与情感,使他们成为再也无法分离与隔绝的亲族,也演绎和见证了两个民族的命运走向。

桑杰早先是草原上无家可归的“塔娃”,即“流浪汉”“卑贱者”,孤身一人四处漂泊,遇到同样是孤儿塔娃的赛毛后,偷偷摸摸生活在一个自然的山洞生了三个儿女,儿子才让还被一个叫官却嘉阿尼的人一巴掌扇聋了。角巴让桑杰成为自己的牧人,桑杰一家才能在光天化日下现身。见到父亲和角巴,桑杰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坐下,只是“弯腰弓背地站着”,他对生活的期待简单而纯朴:“雪山白了就好,草原绿了就好,主任慈悲就好,雪山大地保佑就好。”父亲住进桑杰家的帐房,迅速相互了解、尊重、信任、关心,父亲为桑杰家争取放牧的权利,勤劳善良的赛毛为救父亲被大水冲走,两家人被共同的悲伤共同的记忆连在一起。桑杰此后经历了他生命中的无数奇幻时刻:角巴召集各大队队长在桑杰家开会,桑杰可以招待客人,表明他的身份已经发生转变,他从一个卑微的牧人变成能够与“贵人”平起平坐的平等的人。被角巴招婿的桑杰和角巴的大女儿卓玛结婚,在角巴被撤了公社主任后,桑杰代替他担任了公社主任,后又负责公社畜产品站,兼任沁多学校校长。再往后成为沁多贸易公司畜产品收购部经理,和妻子卓玛是草原流动的商品样板,融入时代大变革的洪流。父亲担任阿尼玛卿州领导时,大家选举桑杰为贸易公司的新法人代表和董事长,桑杰的公正善良勤勉威望终于得到认可,真正获得了人的尊严。为了实现父亲保护草原的搬迁计划,桑杰成为沁多县新的牧人住宅区“扎西平措”第一户由纯粹的牧人变成的市民,晚年退休时他和老伴卓玛为沁多学校捐出了一生的全部存款。桑杰昂首走进了现代文明的新生活,一个昔日在草原上无处容身的“塔娃”,改天换命,成为草原变迁史和高原建设史的见证者。









编辑/李笑  审核/徐曦琳  核发/郭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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