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 索南才让:下一刻遥远(短篇小说)

文摘   2024-09-06 14:24   青海  


索南才让  蒙古族,小说家,现居青海。青海省海北州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野色失痕》,中短篇小说集《荒原上》《巡山队》《找信号》,儿童小说《哈桑的岛屿》《小牧马人》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钟山之星文学奖、青海青年文学奖、青铜葵花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等。



下一刻遥远(短篇小说)

索南才让

《青海湖》2024年第9期



1


托丽是被偷走的。托丽那绘织有大朵黄线牡丹的红被子上,放着一瓶白酒、一条白哈达。这就说得明明白白,她被某个男人偷走当老婆去了,而她自己是同意的。

按照程序,偷走三五天,顶多十来天,男方那边,媒人啥的就应该来提亲,进入下一个程序。可是过去这么久,什么都没发生。托丽是被偷走得太远了吗?可是,我想不明白,托丽为啥要这样离开呢?她要是想出嫁难道我不会同意吗?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她也没有说过要嫁给谁的话,也没有人来提亲,她为什么要这样不体面地离开呢?

不管怎么样,她是个很不错的孩子,但我很不愿意承认是我拖垮了她,尽管我知道很多人都这么想。我也知道这么想的人,都是这些年看我和高云的笑话的那些人。我不知道托丽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受到某个人的蛊惑,对她的双亲发展起来怨恨……以前,高云在的时候,我觉得不会出现这样的事,高云和托丽的关系那么好,她们那么互相依赖又信任,托丽像个侦探一样发现说我们坏话的人,回来报告给我们,然后说,那狗东西坏得很,我们要小心一点……

高云哈哈大笑,搂住托丽亲她的脸,有时候还拍打她的屁股。

高云走了以后,托丽不再侦查了,我们说话也越来越少,我知道我有时候胡乱发脾气是不对的,也在伤害她,但她知道的,她阿妈走了以后,我等于一半也跟着去了,不再是一个囫囵的人。


托丽回不来,那我就去找她。我总是对自己说,等我忙完一阵子,就去找托丽。我忙了很多一阵子。我也不愿意别人帮忙。对所有人都说,托丽很快回来。我最近一次跟人说这话时,营地里凉意十足,秋气来得劲道,毡包上的霜半天化不完。我该转场了。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我从小到老地放牧、安毡包、转场,干一切草原上的活儿,但依然被偶尔的、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弄得很慌乱,也不知道怎么调理自己,因为我很清楚,这股陌生是从我生命的根儿上来的,我改变不了。

我在这个草原生活了60年,因为过去太远了,把原来脑瓜里记着的东西都一点一点忘掉了,最后那点绿绿的树林和庄稼的影子,是我出生的地方剩下的记忆。对我来说,那是一个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地方,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之后的记忆就清晰了,我看见马。我和后来的我的妻子高云共乘一匹马,她在我前面,掌控着马缰。我搂住高云的肩膀,跟着前面骑马的母亲来到了现在的这个草原。当时,我这个新的母亲很有能耐,穿皮袄是按照男人的方式穿的,她身上也是男人那种油腻腻的臭味,她像半个女人、半个男人。她在节庆日出现在众人前时像女人,她干活和吹嘘的时候像男人。多年后,她对我说最得意往事的那天下午,我17岁,天气阴沉沉的有雨水落下,我滞留半个马的身位,跟在母亲后面,她怀里的酒瓶子隔一会儿便被掏出来,每次,她都先看我一眼。我说不喝,她遗憾地哦呀一声,她收紧了放松着的黑黑的脸,眨巴着她特有的湿腾腾的褐色眼睛,讲她在少女时代拯救家庭财产的光辉事迹——她发现了大暴雨后续的恐怖,预测到了可能的洪水,说服家人搬家,洪水真的来了,他们也赶在洪水到来前一刻离开河谷的营地,将畜群赶到了山上,家什一件没丢失……那是她的光辉时刻,尤其是看到别人的损失的时候,她很霸道地让家人为她骄傲起来。

母亲跟我说了三次这个故事。她从来没有说过和父亲的故事。

一年年过去,发生了很多事情,将我那点可怜的记忆冲击得七零八落。我在这个家里生活,当儿子,然后当丈夫和父亲。我怀念有母亲的那些岁月,我生活得很舒服,几乎什么也没干就长大了。当然我也怀念有妻子高云的日子,我几乎也是什么都不用操心就老了。现在轮到女儿,一切都变了。托丽去当别人的女人,忘了这个家,这是我的心病。托丽从小性格坚硬,长大了更是。而到了她结婚的年纪却没有男人追求她,她也追不到男人,眼看三十好几了,她变乖戾了,甚至有些残暴。高云去世后,我喝酒愈加频繁,她就没给过我好脸色。托丽也没少过抱怨和有点恶毒的咒骂,她骂我总有一天也会死在酒上。

我一直担心托丽,我不知道她处境如何。她跟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走的?外地人?到处流浪的骗子,还是州上的一个混混带着她远走高飞了?

一年来,我从深信她被偷走当别人老婆,到现在怀疑她被绑架了,我知道可能不是这么回事,但还是想个不停,我想去报警,但也没有真的去报警,只是这样想一想,我会踏实一些,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我估算了自己的死期,应该快来了,因为这不是什么难以判断的事。但我得说知道这件事还是挺恼火的,因为每一天过去我都会忧伤,每个下一刻我都遗憾它的到来,但是当下一刻真的来了后,我的心神是轻松着的,因为再也没有任何人来管我了。



2


我赶着畜群抵达秋天的营地,淹过膝盖的牧草,在秋风中发出蝗虫过境般的噪音,我独自卸下毡包,卸下其他的东西,忙到半夜2点,终于搭好了毡包,喝上了一口热茶,这时,我才真的醉了,连一点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就那么躺在毡包里,躺在厚厚的、湿漉漉的草地上睡着了。

第二天晌午,在一阵剧烈的头疼和身体的酸痛中醒来,看看外面,枣栗马不在了。昨夜,忘了拴住它。这匹马陪伴了我很多年,老得特别慢,是匹好马。秋天的阴云压低了苍穹,在这个几乎伸手即可触摸的早晨,门栏底下的草经过一夜修复,重新挺立起来,我再次踩扁。我到周边走了一圈,只片刻工夫,大雾忽起,羊从我前面一点点融进其中,像两片雾团拢为整体。我慢慢走回去,找东西吃,手的颤抖从醒来便没有停止过,我不愿意承认,但也知道这是喝酒太多了的缘故。高云和我没想过要戒酒,除非死了。而高云说过,死了也不会!

帐篷里乱,还没收拾,我又翻翻,褡裢里有一个酒袋子,150克的“小杂粮”。我咬开一角,吸了一大口,不好喝。高云对这款酒的评价是“干巴巴,焦乎乎”。这酒确实有焦煳味,我对酿酒不感兴趣,但猜测这酒的酿造可能先是在火上的铁锅里进行的。

我跟着羊群,雾散后看见扎宝的商店。我走进去,扎宝很孤独地在喝着茶,对我说,我看我是来早了,今年大家都心瘫得很。我说,是这样老弟,你来早了。扎宝说,也就早三五天,我正好休息,唉,买卖没意思了,现在大家都不喝酒了。我说,喝啊。扎宝说你的女儿来了么?我说没有。扎宝说时间太久啦,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说就是啊老弟,我也是这么想的。扎宝说这可咋办呀,做老子的真辛苦。我说我是不是还有半瓶没有喝完?扎宝说早就喝完了。我想了想说,什么时候?扎宝说都几个月啦,你请几个人喝酒,喝完那半瓶又买了两瓶。我说可惜,那么好的酒。扎宝说,可惜那么好的酒,却被别人喝了。

这么大一片地方只有我和扎宝两顶帐篷,扎宝问我为什么这么早搬来?我说要安顿安顿,再去找托丽。扎宝说,这么说你真的要去找了?我说,托丽找男人去了。扎宝说,人长大了就找另一半,很正常嘛。我说,可是丢下我一个老头也正常吗?扎宝说你天天搞酒喝,你女儿离开你不是很正常吗?我说,那别人也喝酒,为什么他们的儿女没有离开,反而那么孝顺?扎宝说,那就是你的问题了,你没有当好父亲嘛。我说,你放屁。扎宝说,你是不是又想挨一耳刮子,忘了上次我是怎么打你的么?我说,你放屁。扎宝带着我熟悉的神情走过来。我低下头,他恨恨地在我头顶的空气里挥动了两下拳头,骂骂咧咧地说,瞧你那出息,你那眼窝,看起来像十天没吃饭,你搞个啥?我说,我真的饿啊。扎宝人不坏,让我等着,他做饭。他做拉面,炒了肉末臊子,香气扑鼻。他让我好好洗洗手,剪指甲,然后也不让我帮忙下面,说一想起你刚才的手,无论现在多么干净他都会很介意,吃不下饭。这算是一种侮辱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会理这些。

我吃了好几天以来的一顿正式的饭,似乎更累了,眼皮都收拾不住。我说我回去睡觉了。扎宝说,今天晚上你小心点,如果狼群来了你损失不起。我说是哦,是哦。我没动,因为苏拉尔进来了,然后是他老婆拉毛。夜里转场的人家少,所以苏拉尔都是夜里转场。他们是我邻居,我出门去找托丽,家里都得仰仗他们。苏拉尔对扎宝说,老兄,你从哪儿来的,今年在山里没看见你。扎宝说我去了一个商店少的地方。苏拉尔巡视着货架说,哦,那一定很好。扎宝说好什么,亏掉了几头牛。苏拉尔说这是为什么?扎宝说一笔钱被偷了。他的心情不好了,苏拉尔也不再问。他要了烟和手套,一瓶百事可乐,他老婆要了绿茶饮料、十三香调料,苏拉尔付了钱,这才看着我。我跟他们走出商店,这么早,晚秋的寒意就已经来了,风里面带着冷冷酸酸的味道,我用身体硬抗了一下这股寒气。我和苏拉尔边走边说话,他说自己烫了的头发,大为恼火,因为他的头发烫得不好,这才两个月,已经很难看了。而我的依然很好,我们没有在一个美发店里烫,苏拉尔认为我的那家店是好的,我说,不好,店里的女理发师很油腻,身上很难闻。由此,我们说到年老体衰之人身上的死气,一股更可怕的气味,就像我们现在这样。说到很多年轻人,在突然死亡之前也会有死气溢出,但自己闻不到,也找不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苏拉尔问我,托丽离开前有没有异常?这话好像意有所指,我说你的意思是,托丽在离开前有了死气?苏拉尔说不是,是一种猜测,事情模糊的时候,是可以猜测的。

我们约好了一起去找个好的美发店烫头发。

他的场窝上乱糟糟的,我帮忙下毡包。他老婆一直气呼呼的没说话,我已经习惯了,每年的几次转场,他们一定会大吵一架,而后各自用这股气一鼓作气搬到目的地。第二天就和好。苏拉尔是小我一岁的老头,25年前,我们是引领草原男人烫头发的时髦人,不过时至今日,这股风气有点过时,我们依然不为所动,而且也觉得烫着头发才有点正常,别人也习惯了,不烫头发的苏拉尔和阿古塔会让人感到别扭的。苏拉尔的毡包和我的毡包相隔着半公里,在一条线上,和小河对面的商店遥遥相望。傍晚,他老婆做饭,用硬邦邦的语气说,吃完饭回去了,就睡觉。你瘦得跟一条红柳似的。苏拉尔说,阿古塔,你真是无可救药。

因为扎宝提醒,我惊醒着,只喝了半瓶酒。后半夜也去外面呼喊了几次,然后我睡着了。我惊醒,是凌晨4点,不祥的感觉顷刻之间盖住了我,我穿着衬裤走出去,羊圈里只有一只小羊,我走过去,看清楚它是今年的羊羔。我走到它跟前,它都没有反应,头朝东方站着,我从它的西面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我绕过去,再靠近到它身子跟前,这才看清楚,它这边身体的腹部和一半胸部,被掏出来一个大洞,我朝黑漆漆的洞里看了一眼,就知道它肠胃的一部分,还有胸腹的一些肉都没有了,但它还活着。它是那种对外面的世界什么都不知道的一种活着,它吭着气,可能连疼痛都没有了。我起身前摸摸它的头,眼睛看向黎明前最黑暗的草场,接着我便朝草场走去,也来不及去穿裤子。小羊羔立刻被我遗忘了,它活不过几个小时,而且我也经受得起一只羊羔的损失,我担心整个羊群,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抽搐,在剧烈地消耗我的力气,我必须让心跳和脚步一致才会觉得好一些,不然我真怕立刻倒下。但是,走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看见羊群,我的心绪发生变化了,想到了事情发生后的慌乱是最不需要的,我可能也是因为到了这个岁数吧,阅历什么的都有了一些,接受得更快一点。等我终于在干枯的河沟附近找到羊群,也在河沟里和河沟的坎沿下面、边上陆陆续续地找到被咬死的或者半死的那些羊的时候,我先是看看有没有能救治的可能,如果有,就在脑子里盘算一下方法,当然也把时间算进去了,那些等不及我救的,我都没算。天色不知不觉亮了,我一直在数数,数到了37只,这是我已经找见的伤亡,这里面能救出多少看天意吧。我累得够呛,冻得鼻涕根本收拾不住。我看见苏拉尔两口子在朝我快速走来,我喊他们去把我的裤子和衣服拿来。苏拉尔打发老婆去了。他来了后说,我那边一晚上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说,就是在欺负我这个老头啊,我半夜里还喊了几声,可能就是听见我是个老骨头,它们才肆无忌惮。苏拉尔在几个尸体那里走走看看,说没错了,是被一个小狼群给拿来练手了。我说就是这么倒霉,老弟。苏拉尔说,发现多少个了?我说快四十个了。苏拉尔说,你几点发现的?我说我一晚上没睡好,因为扎宝提醒了我,好像快到2点才睡着,4点就醒来了。苏拉尔说,两个小时,够够的了。他开始到我没有走到的地方去找,我蹲了几分钟,他老婆把衣服裤子拿来了,念叨着阿妈阿妈,首先关心我有没有事。我心里感动,甚至一下子觉得这么残酷的损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我说我没事,就是冻坏了。她说等会儿吃个感冒药。

我们三个人分开,很快草场就找完了,奇怪的是他俩一个也没找到,总共就是37只。我开玩笑说你们要是早点来,我就能避免很多损失了。我们回去拿药,拿针线,拿酒精,这些东西谁家都有,我的很多药都过期了,但我还是决定用这些过期的药。我想,都已经伤成这样了,损失成这样了,再倒霉点,药死几只也无所谓。苏拉尔去叫上扎宝,我们在活着的19只里面挑出来可以救治的11只,检查伤势商量救治方案,大部分都是先消毒,撒青霉素,缝合伤口,再撒青霉素,有些会打一针青霉素或者头孢,还有一些灌了菜籽油,扎宝说这是牲口的好补药。中午早就过了,我累得眼前发黑,坐在地上动弹不了,最后两只他们救治了。丢下这些伤员我们回到苏拉尔家,他老婆做了饭,因为太累,我没吃多少便起身回家去,倒头昏睡过去。一觉醒来,看见草场上空和那些有尸体的地方,一堆一堆黑压压的秃鹫啄食羊尸,它们打架、扑棱翅膀的声音清晰入耳。我到羊圈区,将那只可怜的被掏空了半个身子的小羊的尸体拖出来,拖到河沟那边扔下,我还没走开,几只秃鹫已经扑下来了。我看着它们撕开小羊,连皮带肉都吞下肚去。一个个神气活现的。

救治的羊可能是苏拉尔赶回来的,在毡包旁边横七竖八地站着。下午开始下雨,到了晚上,伤员中又死了两只,其余的看起来能活下来,我又算了一遍,我损失了27只。我的羊,三分之一没了。到这会儿,我又开始心痛得厉害,懊悔和自责也来了。我很想不停地给自己找事情做,但其实也没什么事。



3


遭遇狼袭的第三天和第四天不停地在下雨,到了第五天开始下雪了,我目睹了一场中等规模的雪压在新草上面,而后极快地消融。雨雪下到第五天傍晚,停住了。后面几天,陆续搬来的人家多起来,几乎每一个早晨都能看见周边的营地被帐篷或者毡包填充,好像一片草地因为帐篷、牲畜和人的出现而正规起来了。长得高的草地被羊群钻了几天,也就稀疏了,空泛泛地拉出痕迹。骑马人的身影越来越多,且大部分都在奔跑,那是在训练,因为秋季的赛马会快开始了。苏拉尔也在训练,他拿着一张纸单子来找我,问我枣栗马是否参加比赛。我看了名单,现在的比赛都开始老早就统计名单了,而且还那么详细:叶忠(女),马匹身高1.41米;艾吉玛(女),马匹身高1.35米;卓玛姐(女),马匹身高1.38米;孟根其其格(女),马匹身高1.39米;李毛措(女),马匹身高1.40米……一批女骑手后面是男骑士:才列,马匹身高1.40米;那达,马匹身高1.37米;拉秀本,马匹身高1.38米;格什布陈立,马匹身高1.38米;页保拉旦,马匹身高1.41米;娘太本,马匹身高1.40米……村里有十几匹马参赛,州域内有三百多匹。当然,还有外州县的马。我说我不参加,我正好有事要你帮忙。苏拉尔说我给你看着牛羊?我说是。苏拉尔说好。

我有点成了被照顾的对象,苏拉尔对我更好了,扎宝也不再给我甩脸子看,他第一次带着酒来找我,于是我们三个老男人在我的帐篷相聚。我们有很多年不在一起喝酒,自从扎宝戒酒成功,他很快富裕起来,成了我们这儿牛群最大的几个牧主之一,他的商店把一年家里开销挣得够够的,这是他最得意的事。我和苏拉尔也好久没有坐一块儿碰杯子了,我们的夏季营地不在一个地方。扎宝坐下来第一句话就带着浓浓的喜悦,他从怀里拿出来一块石头,说是捡到的一块玉。苏拉尔说,什么玉?扎宝说,也许是昆仑玉。我说,没见过这么白的玉。扎宝说,祁连玉不会有这么纯粹的白。苏拉尔说,真的是玉吗?扎宝说,你摸摸看。苏拉尔上手摸,说,好像真的是好玉。然后他递给我,我举起来,透过太阳能节能灯光观察,我说,你在太阳底下检查过吗?扎宝说,我检查了三十几遍,每一次看,都觉得是特别好的玉。苏拉尔说,它好像是真的玉,你又发财了呀,真羡慕你,你总是在发财。扎宝说,你瞎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发财了,过的都是苦日子。苏拉尔说,你苦日子,我们是什么?你从来都不缺钱花。扎宝说,没有人不缺钱,再有钱的人也缺钱。苏拉尔再次摸摸玉石,说,但是,会不会是一种矿石?扎宝说,我看不像,哪有玉一样的矿石。苏拉尔说,怎么会没有呢,还有像玻璃一样的水晶呢。我说,你在哪里找到的?扎宝说,山谷里。我说,哪里?扎宝说,就在我们的那个山里。他说得含含糊糊,但我心里拧了一下,不再问了,因为我知道他不想说,他在撒谎。我和苏拉尔相互看看,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喝酒的人,和不喝酒的人是不一样的,是两类人,是说不到一块儿去的。也许扎宝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他既不尴尬也不失望,他应该很庆幸自己的变化,而没有难受。可是,我和苏拉尔却很难过,又一个朋友在经历过最亲密的一个阶段之后,朝着陌生走去了。

扎宝在我和苏拉尔喝得差不多的时候,起身告辞,说是要去把进货的单子再理一遍,还有搬到会场上去的很多事情都在等着呢。他走远才把这句话说完,没有劝我们少喝点,这让我们很满意。我说,虽然他变了,但也知道规矩。苏拉尔说,他要是连规矩都忘了,那就简直不像话。

扎宝走后,我们也用不着装了,用嫉妒和羡慕的语气聊了一会儿他的好生活、做什么都能成功的秘诀,还有那块价值不菲的玉石。我们猜测它是否来路不正,但也没有意义,因为就算是他偷来的我们也不会去告发。说着说着,我又开始感到一阵阵剧烈的疲倦,我越来越觉得身体里的力气不够用了,但真的还没到老得没有气力的地步,也许是一种病吧。我没有跟苏拉尔说这个,我说我困了。他说,哦呀。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一边起身一边说,好好睡,今晚拉毛会照看你的羊群的。我说,今晚它们也不回来。苏拉尔说,没错,阿古塔,但也防着点吧。

他走后,我喝完剩下的酒,如愿地睡着了。梦中又见到高云,她在我当年跟她求婚的那个山坡上,精神焕发,她做着一套像舞蹈一样的动作,仿佛在把身上的一个什么东西取下来,隔着一棵树扔给我。她年轻了,比托丽年轻,是当年我求婚时的那个样子。梦给了我一个冲动,以至我醒来以后情不自禁地模仿起来。每一次,我觉着,我从身上抹下去一些微末的东西,不是实物,胜似实物。这个动作轻轻的、柔柔的,如同高云在拍打理顺着我的衣服。一定是高云在教授我,我立刻喜欢上了。我舞蹈了一遍又一遍。



4


我醒得早,凌晨5点钟,闹钟没响,我起来,先到门口看羊圈,风把膻膻的味道送进来,还有一丝酒精被污染,伤口在变化的味道,羊群好像节日过后般的安静。我又想到枣栗马,不难猜,它一定就在周边晃荡着,这是它的古怪习惯,是不再年轻后养成的。我很认同它自己去做一些事情,即便什么都不做,就那么定定地站在某个地方,那也是它在做“站着”这件事。它的粪便长度和所有的马都不一样,几乎长出一倍,并且更黑更结实,所以它要是真的丢了,找起来也很容易。我想再等一天,要是它还不回来,就背上最轻的那个鞍子去找它,找到后骑着去找托丽。这是我的计划,但我又有些纠结,赛马会快开始了,扎宝已经搬着商店过去。赛马场地就在大曲陇山口,那里有一片草地,仿佛是用水平仪量过一样平整,从四十年前第一次成规模的赛马会举办以来,那里就是无可争议的天然赛马场,后来,所有人都叫那片草地是赛马场。我突然想起来,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每年都会参加赛马会,比赛的少,看热闹的多。本来,我今年也可以参加,因为我的枣栗马是一匹好走马,别看岁数大,脚底下一点不重,腿拔得高走得稳。苏拉尔来找我统计,不就是觉得枣栗马很有希望吗?枣栗马倒不是没有参加过比赛,它有名字的时候都在参加比赛,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不叫它的名字了——也是这几年的事情——顺便也就不参加了,这跟我的身体有关,人老了以后,麻烦,骑一天跑着的马,得缓半个月,跟抽筋了一样乏。所以这几年都是去看热闹,也赌了一次,那还是高云在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比赛,她和其他的妇女一伙儿逛商店去,我赌输了1600块,是我偷卖了两只羊,攒了几个月的私房钱。等我再次攒了一些钱的时候,高云就去世了,攒钱的乐趣消失得干干净净。

下午,遇到给马饮水的拉毛,苏拉尔去给自己的比赛走马钉马掌了。我说,去谁跟前了?拉毛说,我不知道,他应该会去谁跟前?我说,他会去呷日达瓦那儿,你们的子弹习惯呷日达瓦的挂掌手艺。拉毛说,我们的子弹今年只喂了一个月饲料,我说早点喂早点喂,苏拉尔就是不听,好像听了我的话会被针戳一样。我说,看着很好啊,脊背扯沟沟了。拉毛说,但是腿子软,就剩下个大肥屁股。我说,会赢的。拉毛说,鬼知道,它现在放屁的声音都软塌塌的。我说,大马你可别看简单,都是鬼精。拉毛说,苏拉尔说你要把托丽找回家?我说,是啊,总得有人送我的终吧。拉毛说,苏拉尔说你连什么时候死都知道了?我说,嗯。拉毛说,你看一卦,我啥时候死?我说,我不会看卦,不知道你啥时候死,咋了,你不想活了?拉毛说,没,奇怪呀,知道了这个,你啥个想法?我说,其实没有啥不一样。拉毛说,不一样,肯定不一样。

我不想谈这个,就和拉毛分开了。然后我想了想,拉毛现在对我越来越温和了,衣食住行上都会操心一些。但以前的拉毛,对我的态度大部分时候是轻蔑的,对高云也是。这是高云不想和她真正建立交情的原因。但高云死后,还有托丽走后,拉毛对我态度略过了同情,一步到了亲人式的关怀。我很享受,但如果高云知道了,一定会把我打一顿的,即便阴阳两隔也阻挡不了。

苏拉尔给子弹挂掌,这也让我做了决定,还是等赛马会结束后再出发吧。相信那时候枣栗马也回家了。下午,有很多人和马从小曲陇出来,朝一个地方汇聚,赛马场那边的帐篷规模在快速扩大,比赛的马群也是黑压压一片,和白帐篷群泾渭分明。后天是开幕式,必要的场地熟悉正在展开着呢。我用望远镜将四周能看见的地方都搜了一遍,没有枣栗马,我看了看歪倒在地上的酒瓶,是一瓶我从来没喝过的酒,名字叫“福星”,是那天扎宝看望我的礼物。一瓶前天晚上和昨天喝完了,剩下的这一瓶,我中午吃了一包方便面后才打开,但总感觉和上一瓶不一样,味道变了,有点干辣,刺激性也更大,明显不是一种酒,但却是一个牌子,所以我陷入沉思,是扎宝喝了本来的“福星”酒,再装了别的酒,还是这酒本就是假酒?也不对,酒不假,但劣质。可是我一直在喝劣质酒,我没喝过什么好酒,像茅台啊五粮液啊剑南春啊郎酒啊泸州老窖啊酒鬼酒啊西凤酒这些我都听说过,电视上看见过,可一个都没喝过。但是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我坐在酒瓶子前面,等又一批人马从不远处走远,我一边回味着昨天的酒,一边喝下一口,没错,就是两种酒。昨天的比今天的好一些,这两瓶“福星”,真有趣。不过,这种有趣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那是三十多年前,高云刚刚生下托丽的那一年,一天家里来了客人,坐了一个小时都不走,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家里只剩下两瓶青稞酒,而且是装在一个包装袋里的,比较精致,本来是用来走亲戚的,但既然客人想喝酒,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就让高云拿来,她却支支吾吾,在客人面前不给我面子,我怒视着她,她拿来了。喝第一瓶的时候很好,但是第二瓶就不一样了,客人先喝的,他端着空空的碗,嘴咂巴咂巴,看着我。我以为他等着我喝,也干脆地喝了一大口,然后便知道他为什么咂巴嘴了,因为我也这样了,我都以为是嘴巴麻木了,因为什么味道都没有,就像水一样。我和客人相互看看,再看看酒瓶。然后我突然明白过来,扭头瞪着高云,她很巧妙地背对着我,不让我看见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就是她干的。那时候,托丽还不到半岁。

后来,高云还是承认了。我们经常把这事当一个笑话,过一段时间便讲一次、笑一回。



5


苏拉尔一大早过来,我们一起去会场。他打听了,帐篷商店区有两家美发店。他要好好烫个头发。我说是我烫的那家店吗?他说应该是,州上就那么三四家,说不定都来了。他骑着子弹,我骑着他刚刚调教好的一匹小马,他说要带着这匹小马长长见识,这样才有可能成才。他这样的做派我以前也有,高云也很喜欢马,是她提议要从家里的小马中选优,尽早培养,人才需要培养,马更是。不过,连续七八年的付出,终是失败了。培养计划仿佛一开始就在风口上,一点也站不住脚跟。平时,看一些小驹子是好苗子,但一被练起来,立刻就不好了。高云和我商议,既然如此,索性把马群都卖了(六匹),还能用这笔钱再做点事。可事实证明,其他方面也做不了什么,这笔钱不知怎的就一点一点没有了。枣栗马是高云做主留下的。

我们进入一片黑压压的人马之中,马汗、马粪,肯定也有人的各种浓郁味道,但闻着舒服。苏拉尔着急去熟悉跑场,我去了右边的小山头,看比赛最好的位置。时候未到,这里没有几个人,但全是熟人。我和他们坐了一会儿,看苏拉尔骑着子弹跑了两趟,骑着小马跑了一趟,我去和他会合,找了个草地拴住马,然后到帐篷区找美发店。帐篷区划定在一片三十亩大的地方,帐篷分成四排,每两排面对面,形成街道的样子,中间的马路有五步宽。我们在右边的街道里找见了美发店,的确是我烫过头发的那个店,也是那个女美发师。店里有两人在等,一个人在理发。我们刚进去,她用的小型汽油发电机就息声了,她去重新发动,回来说一个上午没停过,太费油了。她说你们半个小时后来,于是我俩就去了扎宝的商店,扎宝多么匆忙,居然扎了一个歪斜斜的帐篷,苏拉尔毫不客气地嘲笑话一大堆,商店里还有三个人,有一个说已经有不少人嘲笑过了,但扎宝只要赚了钱,侮辱奈何不了他,笑嘻嘻的不为所动,但不给我们水喝,我说我们没吃饭,他说另一条街都是饭馆……加上苏拉尔也不让我入三个人的酒局,我们又出来了,走到这条街尽头,拐到饭店街,一家一家地看过来,在最后一家卖肉汤杂碎的饭馆里吃了碗羊杂碎和大饼,时间刚刚好,美发店的老板娘又累又开心,因为这样的会场没有不赚钱的,理发涨一倍价格很正常,苏拉尔说老板娘你可不能胡宰我,烫最好的头发多少钱?老板娘脸黄黄的说,阿古塔,我给你烫的头发那么好,你可把我骗了。我说,啥?她说,你上次没给钱。我说,就是吗?她说,当然就是。我说,那这次给就对了。苏拉尔说,老板娘,烫一个没有头发的头多少钱?老板娘说,50块。苏拉尔说,老板娘,去你的,怎么这么贵?老板娘说,老东西,就这个价格。我说,老板娘,我们到死都在你这里烫头发吧,他特别佩服你的技术。老板娘说,啥技术,这是手艺。苏拉尔说,老板娘,你的手艺像毛毛雨。老板娘说,啥?苏拉尔说,就贴心着很呐。老板娘说,骚东西,过来洗头。

苏拉尔烫头发需要一个小时,这两个东西喧得很欢,我听着没意思,就出来了。嘴里馋得想咬舌头,我坚持了一会儿,揣摩着坚持也啥意思没有,就进了一个商店,一瓶26块钱的净瓶瓶酒,出来前揣在怀里,往帐篷区的后面走,跨过两个铁丝网,走到一个人也没有了,憋着的气松下来了。坐下前把瓶盖子拧开,鼓囊囊地灌了一口,一种满福的快活打着饱嗝来了,但是,再也比不上原来的那种感觉了。这都怪高云,以前,她有的时候,我俩每次悄悄这么喝酒,我都有特别满福的快活感,现在她没有了,感觉也变了。

这会儿,我胳膊肘撑着草地,拔了一根草放在嘴里,太阳从我的左边晒到脸上,烫乎乎的,热烘烘的,三四只蚂蚁在往身上爬,一只来到我的手臂上,愣乎乎地站了一会儿,我翻翻手,掉到草里了。这样的小把戏,在我和高云还没有结婚的时候最爱玩,我们可以这样玩一天,我们还伸着鼻子闻屎壳郎的味道,看谁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最多的屎壳郎。我记得,也是这样的一个赛马会,我俩看马看乏了,就去逛帐房商店,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商店,商店里的东西也没有现在这么多,但是我们逛得真开心啊,一直在笑,她要给我买这个,我要给她买那个,卿卿我我的,最后我们什么都没买,却像占了大便宜一样开心。然后我们买了一些吃的东西,买了啤酒,远远地离开会场,来到我现在坐着的这个地方坐下。那时候的高云,漂亮得一点不比电影明星差,可能更好看,高云有一点点红的脸蛋又光又滑,好像牛奶倒锅里时候的样子。我看着看着,亲了一下,高云马上伸过来手,非常熟练地掐住了我的大腿软肉,我疼得叫唤,但就是不求饶。高云说,你又犟了,又嘴硬了?我说,求求宝贝,饶了我。高云羞恼地更用力了,你再胡说我就不客气了。她说着,松开了手。她说,我们喝酒吧。那时候,我们已经偷偷地喝了好几次酒,不敢让母亲知道高云也在喝酒,肯定会惩罚她的。母亲的惩罚可不是随便能承受的,但她其实早就知道了,却不说,调皮地看我俩的洋相。

我喝得累了,在夕阳渲染成金色的草地上躺下,光线那么透彻,能看清很远的事物,几只狐狸自以为是地在远处偷窥我。我看着它们,觉得无趣,我每一天的变化都让我感到陌生,我一点点地看着头发白了,衣着邋遢了,脸色也一天天灰暗下去了,我身上的酒味也越来越大了。我开始每天都哭,高云却只是像残影一样模糊,也不管我了。现在,托丽也不管我了。托丽是个好孩子,她是让我们拖累了,她在人前抬不起头没有面子,因为她的父亲母亲都是酒鬼,在人们的议论中,把那么多家产败光了。但托丽从来没有觉得这是问题,她担心的是我们的身体,是我们这个家的名声。高云在的时候,每次托丽发脾气,高云会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去哄托丽,抱着她。托丽气得哭一场,身心疲惫地安静了,高云抱着比她高大结实的女儿,亲她的脸颊或额头,有时候,她们的表情会变得一模一样。她们长得不像,却是世界上最像的母女。

我再次支棱起身子,晃晃酒瓶,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我感觉身体不对劲,汗水蚂蚁一样粘满了全身,痒痒的,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手臂和腿。我很清楚地感觉到了心脏也在抖动,抖动几下后,一点点地虚弱了,仿佛下一刻我就要死去。但我知道不会,在找到托丽之前,我不会死。我本来是要去找托丽的,可是我来看赛马会,然后坐在几十年前和高云一起坐过的地方,我很多年没有来过了,和高云生活的这几十年我们都没再来过,她走后的这几年我也没有来,但是今天我来了,我从很多天前就怀念这里,因为这里发生了我和高云最重要的事。

那天,到傍晚了,我和高云都没回去,我们都喝醉了,不敢回去。高云拿下我戴着的有味道的白毡帽,放在脸上,一遍遍地嗅着,说真好闻。我怎么也看不够地看着她。我这样看了她十几年,就好像看着她慢慢长大,慢慢成了我最喜欢的人。从我们第一次一起骑马那天开始,她就一直在欺负我,她调皮、矫捷、机灵,对谁也不吃亏,又那么热情活泼,她对每个追求她的人都很好奇,这让我生气,和她吵架,但她每次都会把我哄安静,像后来哄托丽一样。她也喜欢被哄,所以我学了很多哄女孩子的情话,也学了不少情歌,专门说唱给她听。我们都到了结婚的年纪,母亲却什么也不做,甚至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会怎么办。但我不知道为啥,那句话就是说不出口,总是有点东西在挡着我的声音。有几次,机会很好,但是我却没有把握,高云也不止一次地用她那跟母亲一模一样的,大大的褐色眼睛凶巴巴地瞪过我,那意思不言而喻。但是,她也被啥东西阻挡着,也不能把心里的那句话对我说出来。

我们就这样一直拖到那次的赛马会,坐在半山坡上,我们在默默地交流,我感知到胆怯和犹豫从我身体里出来,迫不及待地消失在空气中。我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我很明白,我一直等着的机会,这才真正到来了,下一刻,就是我一直等待着的时刻。我看着她,认真地、大声地硬着舌头说,高云,高云,我们就这样一直在一起吧,你当我老婆吧。

我这样表白的时候,高云低着头,用细长的手指抠着球鞋帮子,她得意地笑出声了。

我嘿嘿地笑出声音来,我这一生,过得可真不赖,我知道了高云让我来这里的意思,我站起来,我跳起了我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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