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艺录 | 赵秋玲:重读《瓦尔登湖》

文摘   2024-08-28 14:46   青海  


赵秋玲  上世纪60年代生人,祖籍山东长清,1991年—1993年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创作研究班。现供职于《西宁晚报》社。200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文学作品集《心灵的方舟》(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青海——神奇的三江源》(合著)(外文出版社出版),创作的诗歌、散文、小说等散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大家》《莽原》《作品》《星星诗刊》《青海湖》《青海日报》等报刊。散文《心灵的方舟》入选1995年中国散文年鉴,2005年荣获青海省第五届文学艺术创作奖。




重读《瓦尔登湖》

赵秋玲

《青海湖》2024年第8期








此时是秋天,瓦尔登湖最美的季节,置身于山林环绕的湖边,犹如置身仙境。清冷的早晨,我和H沿着环湖步道慢慢地前行,透亮的橙黄色、神秘的暗紫色、厚重的深褐色,层林尽染……同时也尽染着我们单调的生命。寂静的山林使鸟的鸣叫有了悠长的回音,这寂静,加倍突出了我们的脚步声,伴随着脚下干草的一步一脆响,情绪一点点地有了暖色,与H的谈话也渐渐地热烈起来,由眼前的瓦尔登湖到二十三年前我读到的书上的湖——梭罗的自然主义经典作品《瓦尔登湖》……

记得捧读这本书时正值夏天,尤其是开篇:“我是在孤独地生活着,在森林中,在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城,瓦尔登湖的岸上,我亲手建筑的小木屋里,距离任何邻居一英里,只靠着我双手劳动,养活我自己。在那里,我住了两年又两个月。目前,我又是文明生活中的过客了……”时间、地点、湖畔、自建的小木屋、孤独一人,只靠双手劳动养活自己……这些信息倏忽间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这是一次梭罗的实践活动,那个夏天我跟随梭罗的脚步,进入了虚幻的瓦尔登湖,湖边的各种树木不断地向我涌来,白松、橡树、榉树、山核桃树……它们巨大的树冠为我遮挡了世俗的嘈杂和烦闷,澄澈的时空里,梭罗扛着锄头微笑着向我走来,他刚刚给越橘、樱桃树、荨麻、黑梣、紫罗兰浇过水,眼前的山坡开满各种野花,他告诉我,只要有少数工具,人就可以自由地生活了:一把刀、一柄斧头、一把铲子、一辆手推车,如此而已;对于勤学的人,还要灯火和文具,再加上几本书,这些已是次要的必需品。

1845年7月梭罗就凭着几件简单的工具,在瓦尔登湖畔建成了自己的小木屋,并住了进去。继而在自己的屋前开垦了一片土地,种了土豆、蚕豆、玉米、豌豆和萝卜。简朴、简单、寂寞中,他是用一个接一个的生活目标来激励自己,以验证自己所追求的人生真谛:大部分所谓生活的舒适,非但没有必要,而且对人类进步大有妨碍。所以在奢侈与舒适之间,他认为:最明智的人生活得甚至比穷人更加简单和朴素。外在生活朴素;内心生活必须十分富有。

23年后,当接到居住在波士顿的发小H的邀请,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要去一趟康科德城,看看梭罗自建的小屋和瓦尔登湖。从波士顿到瓦尔登湖也就40分钟的车程,带着朝圣般的心情,我走进了书中描写的这片森林。梭罗的小屋就建造在森林边上,周围没有围栏,更没有门票,小屋的门是敞开的,任何人都可以进去参观,门外有梭罗的塑像,平地而起,与真人的尺寸差不多。黑灰色的塑像很朴实,几乎与周边自然融为一体,造型却极富动感;梭罗背着背包,举在半空的手拿着刚采摘的植物,他迈步向前,就像与你擦肩而过的一个林中行者。

想象一下,梭罗在这样的房子里住两年,两个月,两天。美国作家和哲学家亨利·戴维·梭罗从1845年到1847年用自己的手采集树木建造了这座房子。在他的书里,梭罗描述了他的房子和房子的位置,靠近池塘(瓦尔登湖)的北边。他详细的描述,使我们复制建构这所当年的房子成为可能。它邀请我们想象他的“实验”生活。

房子很小,在森林边上也很孤寂,但梭罗说:“我不是隐士,我的密室里有三把椅子:一把是为了独处;一把是为了访客;第三把是为了社会。”我在小屋内看到了这三把椅子,一把放在门口;一把放在简陋的书桌前;第三把更低矮的椅子放在壁炉前。我的眼前出现了梭罗往壁炉里不断添柴火的情景,通常梭罗是用森林中的枯叶来引火的,赶在下雪前,他已在屋外的小棚子里储藏了很多山核桃木,准备过冬。每隔一阵,梭罗就把木材劈好一堆,整齐地码在窗外。傍晚时开始生火,在壁炉上烘烤自己种的土豆和玉米……他在书中表达过这样的意愿:正如村中的袅袅的炊烟一样,我的烟囱上也有一道浓烟流出来,让瓦尔登谷中的许多野性的居民知道我是醒着的。是啊,作为一个劳动者是多么的辛苦;但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又是多么的幸福。炉火已成为他冬夜里驱赶寂寞的伙伴,不然,他不会在挖来的树根中感受到两次温暖:“一次是我劈开它们的时候;一次是我燃烧它们的时候。”








在这样的实验生活中,他的小屋经常有访客出现,曾经有垂钓者、猎人、铁路工人、诗人、哲学家等造访过梭罗的小屋,有时梭罗不在家,访客们会留下一束花,或在树叶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插在门缝里,抑或编织一个常春藤的花环挂在梭罗的门上。秋冬季节访客少时,梭罗也期待过:“有时我期待那些绝不会到来的客人。毗瑟奴浦蓝那(一位农场主)说,‘屋主人应于黄昏中,逡巡在大门口,大约有挤一条牛的牛乳之久,必要时可以延长,以守候客来。’我常常这样隆重地守候,时间都够用以挤一群牛的牛乳了,可是总没有看见人从乡镇上来。”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梭罗并不想把自己逼成一个圣人,与社会脱离开来。他以自己的实验完成了《瓦尔登湖》这本名著,并以此为“证据”,来唤起更多人的灵魂觉醒,人类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自然。

沿着“池塘之路”走十几分钟,走下一个山坡,就来到了湖边,秋天的湖水是很凉的,这里有许多在湖中游泳的人,但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我很奇怪,就问H为什么大多数是老年人在游泳。她说,可能这是康科德城的一个传统,许多老年人相约来这里;年轻人节假日都喜欢去海边。我和H沿着步道由北向南走了一段,前方遇到一个推着孩子散步的中年人,他看到我们走过来便将孩子的推车让到草丛边上,我们表达谢意时,他说这是我必须做的。H在翻译时,强调了对方用了“必须”这个词。这样的谦让,给瓦尔登湖和环湖的步道平添了温暖的气息和美感……走到人烟稀少的南岸,远远看见一位白发老人,独自坐在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晒太阳,H走过去,与他聊了几句,老人说,自己家在不远的小镇上,经常来湖边晒太阳,年轻时参过军,目前自己生活……问,是否读过梭罗的《瓦尔登湖》,他温和地笑了,说,那是我们先辈的人,是康科德城的骄傲。不知为什么,老人慈祥的面容和说话的神态猛然间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我不由自主地走到老人身边,示意是否能与他合个影,H忙做了同声翻译,老人立刻让出一块石头,请我坐过去合影,那一刻,我似乎距去世多年的父亲更近了,领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伤感和思念,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久久地沉潜在我心中……在大洋彼岸,在瓦尔登湖畔,一位晒太阳的陌生老人,就这样进入了我的相册……

当我与发小H长久地静坐在秋天的瓦尔登湖畔时,湖面就像倒悬的天空,面对这样的绝美之境,一下想起了梭罗也曾描述过,周边居民对瓦尔登湖的诸多猜想:“关于这个湖底,或者说,关于这个湖的无底,已经有许多故事传诵,那许多故事自然是没有根据的。人们并不去探查湖底,就立刻相信它是无底之湖,许多人非常之相信,认为瓦尔登湖一直通到地球的另外一面。”当时我想,地球的另一面?会是哪儿呢?莫不是直通我们的青海湖呢……这样想着脑海里立刻出现了昌耀的诗句《斯人》: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我知道,密西西比河发源于美国北部明尼苏达州的艾塔斯卡湖,向南流经中央大平原,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注入墨西哥湾。此刻我的地理位置与我的联想,是何等神秘的叠加与享受……由此,我能感到,关于瓦尔登湖一直通到地球的另外一面的民间传说,有着强烈的暗示性和辐射的意义。传说,是事实之上的“转换”,已不再是自然本身的特征,而是在经验积累和审美价值之间的联想和延展,使现实景物变得更加神秘,具有了与万物息息相关的神性。

回国后,我再次捧读了《瓦尔登湖》,感觉自己重新打开了一个通往瓦尔登湖的秘密通道,这次不单单是读梭罗,读他笔下的湖,还有推童车的中年男人、坐在石头上晒太阳的老人,以及我与H环湖的喁喁交谈;更有属于这二十三年时光隧道中的认知、经验依次被打开,很多类似的湖光山色向我涌来,我联想到了青海湖、孟达天池、祁连山的森林、互助北山;想到了2017年9月去乌克兰利沃夫,喀尔巴阡山的林中空地,以及住过的小木屋。这一切都与瓦尔登湖关联起来,与人与自然、与人类社会文明关联起来……大自然总会以自己的方式再次激醒我们:“人类最低的物质需求有多少,多余的财富只能够购买多余的东西,人的灵魂必需的东西,是不需要花钱购买的。”这就是梭罗要“实验生活”的本质所在。曾有一位夫人,要送梭罗一张地席,可是梭罗说:“我屋里找不到它的位置,也没有时间在屋内屋外打扫它,我没有接受,我宁可在我门前的草地上揩拭我的脚底。”所以我坚信,半隐与独居,是构成一个人产生深刻思想和行为的根源。

毕业于哈佛大学的梭罗,曾协助著名哲学家、作家爱默生编辑评论季刊《日晷》。写有许多政论,他反对美国与墨西哥的战争,一生支持废奴运动,其思想深受他在哈佛时的老师爱默生的影响,梭罗的这场实验活动正应了爱默生的名言:怎样思想,就有怎样的生活。

是的,重读,有种故地重游的温暖,梭罗所描述的木屋、森林、湖畔我已经去过了,看到了他喜欢的石头放在原来的地方,没有人搬动;甚至看到了他记述的一只红蚂蚁与一只黑蚂蚁恶斗,其中的红蚂蚁,从容地从我脚边爬过去;当再次读到他书中许多人认为艰涩、难懂的这句话时,我忽略了去弄懂他的意思,却在瞬间接受了句子所传递出的美感:

“以前我丢失了一头猎犬,一匹栗色马和一只斑鸠,至今我还在追踪它们……”

这“追踪”像一个允诺,神奇般地将我与自然、内心与外界的距离合拢到一起,成为星空下,我对瓦尔登湖的一个追念。









编辑/李笑  审核/徐曦琳  核发/郭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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