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口火车站的离别——怀念恩重如山的母亲 | 陈国雄 /24341

文摘   2024-12-27 09:00   江苏  

浦口火车站的离别

——怀念恩重如山的母亲


陈国雄

2017年9月21日,慈祥宽容、逆境自强的母亲终以九十三岁的高龄与世长辞,从此,我再也听不到母亲谆谆的教诲,即便往昔那些始终把我当作小孩儿难以接受的指责,此刻也觉得包含着母亲无限的爱意与深情。


母亲·攝于2017年春 


今年我八十岁。母亲二十岁生我今年恰好百年。好在笔者尚未痴呆,母亲的音容笑貌常浮现眼前 ……前不久,修整一新的百年浦口火车站开街, 已是白首的我不甘寂寞徜徉其间。站在绿皮车厢前,我突然想起了60年前,也是在浦口火车站,也是在一列北上开往连云港的绿车厢前,母亲送我赴苏北云台农场的情景——

1963年10月,高考落榜的我别无选择,确定去苏北云台农场。那时,我把自己名落孙山的原因,全部归结为“家庭出身不好”。父亲原为上海大户人家的阔少爷,时局变幻家境如雪山崩塌,流落南京还被带上了“四类分子”的帽子。为强化改造,每天早晨他挥着扫帚清扫熟人很多的小巷,以接受群众监督。父亲挥帚清扫小巷时,母亲不让我们出门,她怕尚未成年的孩儿看到被冠以“四类分子”父亲,在大庭广众监督之下接受改造的情景而感到自卑、自悲、自愧。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知道家庭出身不好对自己的影响,知道自己高考已被列“不宜录取”的行列。记得高中毕业时,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孙占群找我谈话:“虽然你的成绩不错,但必须面对落榜的可能。出身不能由已,道路可以选择,听党号召到农场去吧,背叛家庭出身去探寻一条自己的人生之路!”后来得知,文化大革命中这位知识渊博、受人尊敬的师长,也因“历史问题”被清理出教师队伍而下放农村。


(母亲与孙女合影)


无庸讳言,“家庭出身不好”的阴影笼罩着我尚未成熟的心田, 由此产生了相当的逆反心理,再加上正处青春叛逆期,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对母亲时口出狂言有所不敬。母亲有苦难言,她无力改变家庭出身对孩儿前途的影响,只能以博大的胸怀容忍着孩儿的“无知”与“莽撞”。其实,母亲当时也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四类分子家属”也是一顶沉重的帽子呀。母亲曾言,当时居委会主任数次上 门,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告诫母亲 :“你儿子留在城里是不会分配工作的。”在如此的社会背景下,背着“出身不好”十字架的我只得选择去农村。在人生十字路口,母亲尊重孩儿的自我选择,说“去吧,与其天天看着你的父亲扫马路,不如自己闯出去辟一条生路!”说罢,竟一下子抱住我 流下热泪两行,不知是鼓励我?还是不舍 我?

明天就要离家了,那晚我没有睡好。夜半,发觉同样没有睡好的母亲拧亮电灯,伏案写着什么。母亲原本想托姐姐送我,以躲避离别的难舍,临行前却又帮我提起了沉重的木箱与铺盖,和姐同行相送。那时,南京始发的北上列车大多在浦口火车站发车,轮渡时,母亲望着滔滔的江水思绪如潮,她何尝不希望送我北上是去上大学、而不是下农场,她也许已隐隐地觉得,寄托予我太多的希望,会因不可选择的家庭成份而全部都付之东流……浦口火车站依旧是一派民国风范,离别之时尚处年少的我,不知如何安慰母亲、亲近母亲、体贴母亲,珍惜即将分别的分分秒秒,而一再催促她“别送了”“快回去吧”……母亲凝视着我欲言又止,太多叮咛的话语不知从何说起,下意识地伸出手在昏暗的站台灯下整理着我的衣装,她要让临别的儿子走的整洁、端庄、没有遗憾;还再一次抚摸我没有笑容的面颊,留下母亲恋子的不舍、却又不得不舍的温情。列车拉响汽笛缓缓开行,站在月台上的母亲眼含泪花,对坐在窗口的我大声告知“包里有一封信”。


站台上的灯火急速地向后退去,母亲的身影渐渐模糊,最终目的凝缩成一个小点。此刻,我突然想起朱自清《背影》一文,——啊,浦口火车站,你演绎了多少人间离情别绪的感情悲喜剧,惟有身处此境,方能体会到其中的酸甜苦辣。当年,母亲站台挥手相别的身姿,像雕塑一般刻在我的心底,一辈子未能忘却。

火车向北疾驶,我打开小包拿出母亲昨夜写就的信笺——“小鸟总有一天要离开窝巢,孩儿总有一天要离开家”,“不要怨恨家庭,不要迁怒父母,人不怕身处逆境,就怕自暴自弃,望儿自尊、自立、自强!”“如有困难,告母。家再贫穷,也是孩儿最可靠的港湾”……

母亲的临别寄语让我记了一辈子,成为漫漫人生征途时刻响在耳畔的座右铭!

一晃60年过去了,徜徉浦口火车站历史街区,朱自清捧接父亲跨铁路买来橘子的情景,已化作雕塑 一座,成为浦口火车站历史街区一景,让无数旅人在背影中追忆过往。而母亲送别孩儿在浦口火车站留下的背影,则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伴随我前行。已经白首的我回望人生虽无建树,然笔耕不止小有收获,且至今未敢懈怠,夜深人静之时情涌笔端,倾情写下以上文字,以表述对诞辰百年、恩重如山母亲的深切怀念。


(作者)

最忆是金陵
追忆过往,留下老南京如沉香般的流光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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