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委托送药至皖北,宿柴房惊魂在半夜 | 张长宁 /24345
文摘
2024-12-31 09:00
江苏
张长宁
前期出差皖北,恰好路经早年曾借宿过的“女人村”,思绪一下子回到四十年前的惊魂一夜。1984年我读大二,暑假时受亲戚委托送药皖北乡下。早晨从南京火车站出发,到蚌埠出站日头正中。转乘长途车到M城时日已偏西,县城离目的地红塔乡槐树村直线距离还有十多公里。经历千百年的黄泛冲击、淮河侵蚀的皖北平原一马平川。我一边走一边向路人打听路程。忽然,一个年过二八的村姑落落大方地将一辆自行车推向我,还略带娇嗔道:“给!你骑单车带着我,咱俩同往一处地,我指路还不收你车钱!”年轻气盛的我,无法拒绝,跨上车就走。路上,她自报姓宰相的“相”,名“秀英”。前晌午在垅地踢土刨芋芽,一脚踢到了硬桩,右脚踝顿时血肿吓人,赶紧骑车直奔县医院,拍片未见骨折,伤肿处经放血疗法效果明显,但右脚却不能用力。她正愁怎么骑车返回,见我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这才大胆求助于我。皖北农村的土路坑坑洼洼,我被颠得屁股生疼,坐在车后的秀英却一再抱怨,你是城里人骑惯了柏油马路,乡下土路一点不会择路避坑?我埋头蹬车一路颠簸前行,但后背总有挤挤扎扎的感觉搅得我心猿意马,稍一走神连人带车陷进一深坑——我这时才发现,后面的她一直就用两手交叉紧捂胸脯,护着那对发育丰满的乳房,生怕别人占便宜。我不免尴尬。再次骑车上路后小心择路前行。为打破寂寞,秀英一路痛诉家史,说她念初三年级时,生母一天在河边洗衣时被水鬼所缠,沉入水底三天三夜后浮出水面,面容仍未改色……当时正值“三夏”时节。我驮着秀英蹬车加速西行。沿途所见小麦皆已成熟进入收割期,可田头地间却不见繁忙的丰收景象。对此,秀英解疑道:“男人们白天都躲藏在林子里、草垛旁、坑洞里,晚上才鬼似的跑出来借着月光忙田里的活。”结论归为:“这都是让‘教育队’给逼的!”那年,全国选点试发居民身份证的同时,全面实施计划生育制度。农村各地对“超生游击队”的“教育”行动从不手软。欠发达地区对超生户的惩戒可谓严苛,轻则罚款,重则扒房,搞得鸡飞狗跳,能站着尿的都躲得不见影子。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晚霞映红了半边天。还剩半小时的里程,我却因蹬车用力过猛,硬是踩断了车链条,无奈之下,步行推车驮她小跑往家赶。绕过红塔乡的铺石路,拐入土路便见到一村头百年古槐的巨大树冠。我放下秀英,丢开车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正在喘口气的当儿,一个穿着肚兜的小孩屁颠屁颠地端来一碗水,交到秀英手里又指指我,意思分明是大人教的让客人先喝。此时,我身后麦田里有了大动静。从远到近汇集起女人哄闹声、笑骂声,有的土话脏字不堪入耳,惊得老树上栖息的乌鸦拍翅乱飞。“不准回头!这帮婆娘都赤膊光膀子的!”秀英厉声对我喝令。此时我纵有贼心也无贼胆,怎敢窥视?可时值青壮之年,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电影里的“原始艳景”——一群非洲部落的女人们甩着乳房、围起圈子蹦唱的影象。麦田里的娘们撩人的浪声一个比一个逗,一个女高音嚷着:“秀英妹子,你也干脆脱光上衣,跟咱妇女一样好不好呀?”还有一个女中音更放肆:“秀英啊,你脱衣,咱俩比比哪个奶子大?”天渐渐擦黑,女人们相互招呼着回家做饭。我继续用断了链子的单车驮着秀英进村。路上我向秀英连声打听:“村里的男人呢?女人下地干农活为啥不穿衣服?”秀英爽快地答复:“村里男人们生怕被当公猪给阉了,白天一个个躲在阴凉之处养精神,晚上摸黑忙完田活后回家再收拾老婆。”接着补充道:“刚才那些婆娘赤身裸体干农活,倒不是怕淌汗湿了衣。凡生过娃的女人总找机会把自己脱个精光,女人与女人拱一起,就比奶子、比骚劲、比谁更狐狸精。就图个嘴巴快活!”到村里打了电话,才知道我要找的亲戚——乡政府助理宋杰,他下午就随乡长去县里开会,啥时候回乡政府说不准。无奈之下,我在秀英家蹭吃了一大碗她做的炸酱面。我问她父亲怎么没见?她没好气地答道:“说是去乡里开会,乡长都出去开会了,开个屁会议,哄我的!咱爹没准又窜到田家洼村的田寡妇家,这会儿正热乎着咧!”秀英在路上就讲过,她母亲那天河边洗衣服,说是失足滑下河溺毙,保不准是被那臭不要脸田寡妇推下河的。M城是历史名城,名胜古迹遍布全县各乡村,佛塔、文庙、族祠等,不少是文物保护单位,村头那棵百年古槐也属其列。红塔乡政府旁,还有一座明代木结构的七层塔,十几年前被“小将们”用红土浆涂成了红塔后,塔楼每年频遭电打雷劈,三次焚毁。从此野火烧不尽,废墟蒿草深。红塔废址多年来虽满目疮痍,却是牧羊娃、放牛郎挡风避雨之所。但是后来,自传闻大白天有人见过塔顶有披发掩面的女鬼哼唱黄梅戏后,村民们皆认为那是相村长的淹死的婆娘死魂灵作祟,从此那里人迹罕至。现在可好,逃避计生结扎的汉子,常藏身于此以躲裤裆里的关键零件挨手术刀。这次我受亲戚之托,来此送药给他表亲宋杰,宋杰早年安庆念中学,未毕业就作为知青插队于此。这个有文化、工作积极的知青先进,经乡领导研究决定,聘他为编制以外的所谓乡长助理。这天晚上,晚餐后秀英早早引我到她家屋外的柴房歇息,走时跟我说她得回闺房再打理一下受伤的脚踝。B州自汉以来,至唐宋元明清都是中草药盛产地和交易中心。我借宿的屋里成麻袋堆垒的金银花发出阵阵清香;我睡的床板则是名贵的木犀科梣属植物树材,是放养白蜡虫的固沙树。我刚躺平搂枕欲眠,忽闻敲门声,一开门顿时头大,来的都是白天裸身割麦的大婶大嫂们!一个劲儿嚷嚷讨口水喝,进屋后却一个个争凳夺床边,嘻笑打闹,尽图嘴上快活,嘈杂唠叨就没个完……这帮农村妇女,不可能动念想过“我是谁”、“从哪儿来”、“往哪里去”之哲学命题;她们凑一起最多的话题则是“怎么嫁到此村”、“找男人为啥就想多生娃”、“多生娃后躲哪里去”……此番来的妇女们都赌我这城里来的小鲜肉,是鬼精的秀英勾到家里的姑爷!掌灯后的“女人村”还有这出戏。此时的我活像《西游记》里的唐僧,被“女儿国”的妖怪掠进了“蜘蛛洞”……月亮已挂上了柳树梢,可是满屋子妇女就像打了鸡血,一个比一个情绪亢奋!忽听“咣当”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冲进来的秀英怒睁圆眼,挥起锅铲胡乱挥舞虎虎生风,吓得那帮嚼舌妇一个个夺门而逃……“这帮缺德冒蓝烟的臭婆娘一个比一个嘴贱,今夜有她们的好看!”原来秀英的父亲前日从乡里摸黑回村,叮嘱女儿次日掌灯后挨家逐户打招呼,凡躲在外边的男人们当夜谁也不准回村!因为宋杰已调集“教育队”、拟趁夜进村搜捕超生户主。相秀英把柴房门从外反锁好,通过屋墙透气窗警告我:“夜里天塌下来都别出声,明早我过来开门叫你吃面鱼疙瘩!”皖北平原的仲夏夜风,打南边来的,无不夹着白天所聚积的热气。忽而风向转由西南吹拂,便是暖一阵凉一阵;而午夜过后,劲风仿佛从九天的广寒宫垂直刮下……白天的疲惫令我一觉睡到窗外勾月悬挂树梢。尿胀起夜,摸黑正凭嗅觉找粪桶时,猛听到屋外“二踢脚”连续“咚-咣、咚-咣”炸响,接着轰响起手扶拖拉机马达驱动声……对此大阵仗的“炸村”,我毫不知情。刚才爆竹炸响,便是宋杰发出的进攻号令,“机械化”的“教育队“,以拖拉机群打头阵,围村“搜剿”行动正式打响!夜半突发的巨大喧嚣,扰得满村沸腾鸡飞狗跳,牲畜们的嘶叫声此起彼伏……半醒半梦状态的我在原地懵圈,一滴尿也撒不出来!夹着硝烟、柴油味的凉风从窗口钻来,我才记起秀英之前的隔窗所嘱:“夜里天塌下来都别出声!”就在这时,村头打谷场老槐树下的铁钟“当当当”被猛烈敲响,有人扯开嗓子不停嘶吼:“‘教育队’鬼子进村啰!”踮脚通过透气窗往村口最喧闹之处张望,让我惊掉下巴的一幕映入眼帘——只见七八头被点燃尾巴的“火牛”狼奔豕突,左冲右撞势不可挡!突进村口的“教育队”的人网,顿时被冲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忽然,我瞄见隐身在暗处的相秀英,她正使劲甩动皮鞭撵着“火牛阵”,一举冲破“教育队”的拖拉机阵,村里超生户主乘机冲出“铁壁合围”的封锁圈!后来我才知道,所谓“教育队”,大多是从外乡临时抽调的“赤脚医生”、代课教师等,他们仗有拖拉机群助威,阵势虽吓人“战斗力”却可想而知。这次行动的总指挥宋杰,事后被乡政府免职,劝其享受插队知青待遇,哪里来回哪里去。别无选择,宋杰最终返城回到他的故乡安庆市……“火牛阵”大破“拖拉机阵”之谜,直到宋杰在多年后出差路经南京,我俩把杯换盏时他才道将出来——那次“教育队”的夜袭行动以彻底失败而告终,其总指挥宋杰可谓“功不可没”!事发即被免职,是因被查出这个“助理”实为“内鬼”!就是他把“夜袭”行动计划透露给相村长,令他行动之前潜回槐树村,指使秀英等暗备应对之策,一旦“鬼子”进村就以“火牛阵”如此如此破局!当时趁着酒兴,说起我那次给他捎去几十盒抗菌消炎药品。提及此事,宋杰为表示感谢连干三杯!说乡卫生院那时根本没有无菌手术室,曾使得几个被“计生”手术结扎者伤口感染。在那时缺医少药的农村,我带去的那些药还真救了一些人。再说相秀英,老爸相南望后来为她选中镇中学的一青年教师,促成二人完婚后便辞去村长职务,将自耕地租给种粮大户,然后搬到田家洼村,跟田寡妇一起生活了。实在寂寞了,就跑一趟镇中学的宿舍,到秀英家说是送些她喜欢吃的大灶锅巴、山芋粉丝什么的,其实就为听到女儿秀英喊一声:“爸爸。”——这是后话。特约编辑 何幸
(原标题:惊魂女人村)
最忆是金陵
追忆过往,留下老南京如沉香般的流光碎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