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撞见大头鬼
邱金宝
马婶栽了。事先没一点兆头,飞来横祸,简直是寡妇生了个胖儿子,让人摸不着头脑。
如纱帷似的晨雾尚未褪尽,太阳就涨红着脸趴在马头墙垛上注视门西人的生活。上班的,上学的,人人睡眼惺忪,个个步履匆匆,好像一群倾巢而出的马蜂,从巷口涌向四面八方。
小巷倏间安静下来,仿佛一根针掉地上也能弄出动静。所以,王妈在楼下高喉咙大嗓子就分外剌耳:“马婶,快点撒,磨磨唧唧,尿尿屎屎的。”马婶从阳台探出脑袋回应:“清里巴早的,叫魂啊,急什么急?”虽然她嘴巴不饶人,但手脚还是有些忙乱。
今天长乐路上一家大药房开张,为提高人气,几天前宣传就做得铺天盖地,每家门缝里都被塞了广告,称只要当天光顾,每人免费领取5枚鸡蛋。马婶和王妈一样心里急吼吼的,生怕晚了竹篮子打水。
马婶匆匆下楼时忽然想起什么,踅回又查看卫生间,水龙头正往大塑料桶里滴水,水珠敲打桶壁发出“嘀答、嘀答” 清脆的响声,心中盘算等中午回来正好满桶,淘米洗菜不用愁了。
喧嚣大街令人眩晕和窒息,与静谧小巷相比这里宛如另一个世界。大家都忙得一塌糊涂,都火烧眉毛一般着急。汽车塞满路面,尽管司机们赌气地把喇叭揿得像比赛似的,仍无济于事,只能蜗牛一样艰难挪动。这会电动自行车显示出它的优势,灵活而自由,穿梭其间犹如石缝中湿滑的小鱼。
在十字路口,马婶瞅见马路对面大药房前已经乌泱泱地挤满一堆人,十几个穿红袄的大妈扭着屁股,卖力地敲打腰鼓和铜镲,咚咚锵锵,把她撩得性急火燎。这时,马婶却被一个维持交通秩序老头拦住,她抬着眼看显示屏绿灯还一分二十秒,只得收回已经跨出的腿。
维持交通老头大约六十来岁,瘦瘦精精,脸黑得像酱油蛋,神态威风凛凛。老头嘴里含着哨子“嘟嘟”不歇火地吹,手里小旗子指这个挡那个,几次差点戳到马婶丝瓜似的奶子。
这时一个年轻人从马婶和王妈的缝隙钻出,操着外地口音嚷道:“借光借光,赶火车来不及了!”边说边把小旗子拨拉到一边,不管不顾地朝马路对面冲。老头火冒三丈,扬起小旗使劲向这个年轻人敲去。只听“啪”地一声,年轻人的双肩包应声落地,东西散落一地,几只干瘪苹果滴里咕噜滚出老远,被汽车轮子压得浆汁四溅。
一心惦记那不花钱的鸡蛋,再加上对年轻人急吼吼作法看不惯,马婶本来并没有在意眼前发生的事,只是老头的一句话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心里抹不直。老头的话是:“眼睛瞎啦,耳朵聋啦,就你们这帮外地人不懂规矩!”马婶想,你死老头事做得出格罢了,话还讲得这么难听,虽然你不是交警,但多少也和公家沾点边吧。马婶调转身子提出抗议:“你这是什么话?上岗前领导就没教文明执法?南京人脸都给你丢尽了!”执勤老头起先一愣,但很快就反击道:“南京话,跟你还相干呀?最讨嫌你们这些七岔八岔老太婆了。”马婶说:“就是岔了怎么样?你还满嘴侉腔、浑身蒿子味呢,一看就知道在南京没混几天,凭什么看不起外地人?凭什么!”这时老头像是被点燃的炸药包,嘴巴开始变得不干不净,他说:“你他妈的斗事呀,真是不省油的下流坯子。”老头说话时还把小旗在王妈鼻尖前面指来晃去。王妈一把扯住旗子:“老娘今天就不省油了,当初我在南京熬油点灯,还不知道你在哪地方鬼转筋呢。”他俩各拽住小旗一头来回拉扯,都不依不饶。老头像战士保护枪支一样,拼命夺回小旗,马婶突然一松手,猝不急防,老头往后“咕咚”一个倒栽葱,四仰八叉地躺在马路牙上不吱声了。
路口汇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众说纷纭。有的指责马婶不对头,有的怪老头有毛病,还有的讲两个老家伙没都不是好东西。一个戴眼镜中年人咂嘴感慨:“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啰——。”最后一个“啰”字拖得特长,而且调子曲里拐弯,酸得叫人掉牙。
刚才那个急吼吼的年轻人,这时早已脚底抹油不见人影。王妈见闯祸吓傻了,脸色煞白,抖抖漱漱,抓着马婶膀子想拖她走,马婶的脚却像焊在路面似的纹丝不动。直到马婶被带上110警车,照旧梗着脖子发狠,说我敢做敢当,就是刀架在脖子上,假如眨眼都不是人诌的。
派出所里值班民警询问事情经过。开始并不顺利,王妈瞪着天花板嘴巴紧闭,唇都被咬出一排牙齿印,僵持很久才配合调查。等做完谈话笔录,医院方面也传来消息,执勤老头并无大碍,因为平时就有低血糖基础病,加上没吃早饭就上岗执勤,摔倒后造成暂时性休克,出于慎重仍需住院观察几天。公安机关综合相关情况,决定给予马婶10日行政拘留的治安处罚。
在送王妈去拘留所的路上,开车的还是那位值班民警。两人随意聊起天,值班民警不解和惋惜地问:“你是不是忒好管闲事?本来这事跟你八竿子打不着啊。”马婶挠挠头皮回答:“是的撒,二五郎当的,也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想了半天,她才回答:“怎么搞的,我这辈子最恨瞧不起外地人,狗眼看人低的。”
接着马婶韶起往事。六十多年前,她才三岁多,刚刚记事,家乡闹水灾,父母带她一路讨饭来到南京,不知怎么就和父母走散了,她年纪小,胆子更小,猫在门西一户人家房檐下不敢动弹,这家女主人进出看见,只给点吃的,却不让她进屋。这户人家高高矮矮五个小娃,个个面黄肌瘦、破衣烂裳,日子明显过得十分够戗。几天后,女主人见她还没走,可怜巴巴的,实在不忍心,才把她拉进屋子,这家人从此又多了张吃饭的嘴巴。
马婶讲到这里,扇自己一嘴巴:“今天怎么又讲起这些旧箱子底的事?上回还是忆苦思甜时候咧,一晃都几十年啦。”过了好一会,马婶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黄土都埋到下巴壳了,怎么心里的疮老是不收口呢?”
值班民警一边开车一边安静地听,望着前方若有所思。马婶最后一句话,让他轻轻抽搐了一下,像被锥子扎了一样。
10天后,马婶走出拘留所铁门,灼烈的阳光热情拥抱过来,她不适应,揉了半天眼睛,才看清远处停着一辆警车,送她来的值班民警正朝她招手。
马婶回到门西的家,邻居们聚拢过来,围着问东问西,七嘴八舌,她烦了,一拍大腿吼道:“多大事啊,就当我出门撞见了大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