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太的二三事 | 邱金宝 /25005

文摘   2025-01-05 09:02   江苏  

王老太的二三事

邱金宝

王老太是我小时候在门西的老邻居。她宽宽的肩膀,走起路来一阵风似的风风火火,脸上皱纹以豁掉门牙的瘪嘴为中心向四周延伸,说起话中气十足,能把房梁上灰尘震得扑漱漱地抖落,脸上条条皱纹这时候也随之舞动,像一朵风中扭动的秋菊,腮边一块醒目的伤疤却纹丝不动。说来也怪,我们相邻二十多年,印象中她始终就是这个样子,不曾有一点变化。

老太爱干净,深蓝色的大襟衫洗得都发白了,可穿在身上仍然平展熨贴没有皱折。她常去附近木材加工厂讨点香樟木刨花回来泡水,每天用它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紊。她更是个热心肠,谁家有个困难她准会一边高喉咙大嗓子地唠叨,一边忙里忙外地张罗。城南人“三天不吃青,两眼冒火星”,离不开青菜。那时冬季青菜金贵,不仅凭票计划供应,还得起大早到菜场排队才能买上。老太就今天替东家排队,明天帮西家购买,如果遇上别人不过意推辞,她总是那句:“岁数大了,睡觉少了,这样总比每天躺在床上挺尸望屋梁强。”

有次,院子里一对小夫妻吵嘴打架,女的哭着闹着要投河上吊,女方娘家一大帮人也赶了过来掺和,大战一触即发。王老太噔噔噔赶过去,一会儿指着男的鼻子破口大骂,“畜牲”、“下流坯”、“作死”等词语连珠炮似地不歇火;一会拉着女的手窃窃私语,还时还一起攒鼻涕抹眼泪。骂骂这边,劝劝那边,折腾到半夜小夫妻终于和好了。累得王老太两边嘴角堆着的吐沫像挂了霜似的,神态却如同得胜回朝的大公鸡,心满意足。


说来王老太也是个苦命人。解放前,她的丈夫在下关铁路上扛大包,维持全家人的生计。有一回日本人要赶运一批马料,强逼工人三天三夜连轴干,昏倒吐血,一命归天。王老太从此守寡并发誓永不再嫁,一心只把两个儿子拉扯成人。她就靠在铁道两边捡拾运煤火车上颠洒的煤碴,换点小钱,艰难度日。她跟我说,那时吃这碗饭的人实在太多,火车一经过,乌泱泱的人群就蜂拥而上,你争我夺,全凭眼疾手快,还得防着日本鬼子。一旦被抓住大头皮鞋浑身乱踢,枪托劈头盖脸。

解放后,王老太大儿子进了工厂,小儿子考上南大物理系读书。不知怎的,小儿子读书和一个苏联来援华的女专家相识,并产生了恋情。中苏交恶后女专家回国,但双方仍然保持书信往来,女专家还不时邮寄些不锈钢汤匙之类小物件过来。“文革”开始,这件事被检举揭发,公安从家中抄出厚厚一摞信件,人赃俱获,铁证如山,小儿子被定性叛国投敌判了重刑。

从此往后,王老太就一直跟大儿子一家子生活。大儿子其貌不扬且一脸麻子,是幼时生天花留下的。儿媳妇却肤白貌美,身材高挑,又和大儿子同在国营棉纺厂工作。有人对鲜花插牛粪十分好奇与不解,难免私下嘀嘀咕咕。消息传到王老太耳朵,她又噔噔噔跑到院子中央高声嚷叫:“怎么的?想不通是吧?老娘今天就告诉你们,是我把她从孤儿院领出来的,安了户口,进了厂子。我们光明正大,是明媒正娶。没有老娘,还不知道她在哪里鬼转筋哩!”当时情形,有点像现今的新闻发布会。

和王老太对生活考究相比,她媳妇可以说天上地下、大相径庭,不但随意而且邋遢。那时夏天比现在炎热,媳妇把纺织厂发的口罩拆开缝成套头衫穿着,这样的衣裳在家穿穿也就罢了,她却满街晃荡,薄薄一层纱布后面一对大奶子颤颤巍巍,两个褐色奶头依稀可见。不仅如此,媳妇还有个要命的毛病——不会过日子。月头拚命花,月底闹饥荒。棉纺厂是每个月初发工资。那几日,媳妇一天拎着菜篮跑几次菜场,晕的素的往篮子里揣,每回都满满当当,一家人欢声笑语,煎炒烹炸,过年一样热闹。没过几天她家就会逐渐安静下来,按部就班重新回到正常生活轨道。到了月底,王老太和媳妇因为捉襟见肘,硝烟开始升起,从起初的赌气拌嘴,升级到最终的吵骂撕打。这成了一个规律,每月如此,每年这样。


在门西,婆媳不和吵吵闹闹并不稀罕,但像她们那样激烈确实不多见,咒天诅地,捎爹带娘,无所不用其极。有一次吵架,王老太骂道:“江没加盖,井没上锁,你怎么去不死?”媳妇毫不示弱针锋相对:“你怎么去不死?要是我实在没办法,拔光p毛搓成绳子也要去上吊!”老太一扬脖子反讽;“老娘有毛,你还没呐。”媳妇一听此言,一下把自己裤子撸到脚根:“睁开你狗眼看看,有毛没毛,有毛没毛!”猛地把自已的下身抵在王老太的鼻子上,王老太猝不及防,仰面倒地,撞得后脑勺隆起一个大包。

虽说这对婆媳吵骂时像不共戴天的仇敌,仿佛要置对方死地而后快,可凭心而论,王老太还是打心眼里喜爱这个儿媳的。棉纺厂女工十分辛苦,实行的是三班倒工作制,每逢媳妇上夜班,她都会拿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把我们这帮追跑戏嘻的孩子赶得远远的,生怕影响打扰白天在家睡觉的媳妇。媳妇是挡车工,车间棉絮粉尘大,多半女工老时都会患上哮喘、肺气肿等职业病。她听说猪肺萝卜汤能清肺,于是经常炖给媳妇喝,一年四季不断。洗猪肺很是麻烦,我小时候老是见她在井台边洗猪肺。寒冬腊月也是这样,一双手冻得红彤彤的,邻居瞧着都心疼。老太一声叹息:“这孩子自小没爹没娘,苦哇。”当然,媳妇也还算是明白事理的人,在不吵架的日子里,总围着老太一口一声的妈啊妈的,唤得像亲娘似的。

行文至此,又心生惋惜,自己那时为什么不问问王老太,脸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跟当年日本鬼子是否有关系?


最忆是金陵
追忆过往,留下老南京如沉香般的流光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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