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来到,心念属蛇的祖母
朱美兰
屈指数春来,弹指惊春去。
转眼,我已进入古稀之年,过了近七十个年:童年时朱家大院的年,分家后,老二房父母兄弟姊妹八个人的年,结婚后自己小家的年……四季交替,岁月轮回,日子越过越好,年的内容越来越丰富,但是,我最怀念的还是住俞家巷时,几十口人围绕在爷爷奶奶身边一起过的年,特别是年三十晚上,八仙桌上放着圆圆大大的那口锅巴,印象尤其深刻。
那天傍晚,我是全程看着祖母把饭锅里的米饭挖出来的同时,锅里仍留下厚厚一层米饭,她双手紧握锅铲,顺着锅沿,将锅里米饭拓出圆圆的形状,盖上锅盖,再往灶堂里添两把柴火,焖上一会,然后将锅盖呷开一条缝,不久,便听见锅里传出撕拉撕拉的声音——好家伙,原来是锅巴正欢快地要挣脱铁锅的束缚,想独立!果然,冷却后,一个圆圆的,黄橙橙,香喷喷的大锅巴就呈现在我眼前。全家人吃过年夜饭后,祖母吩咐人捧出锅巴,小心翼翼,慢慢地走向堂屋,锅巴被轻轻地放在八仙桌中央,我们这些孩子则围桌看着,此时只听祖母说:“这是元宝锅巴”,并叮嘱我们这些孩子,不能碰,不能吃。长大些才知道,这口祖母精心制作出来的锅巴,寓意新的一年,全家团团圆圆,财源滚滚,幸福满满。那甜蜜的亲情,热闹的场面,浓浓的年味,根植心底几十年,化解不掉,挥之不去。
我的祖母天庭饱满,一脸福像。她最喜欢我,我的为人处世都是从祖母那里学习和继承的。我上二三年级时,我会挎个小篮子,替祖母去排队,买回龙须面,回来上学迟到了,小辫子还没梳,急得直哭,祖母给我梳头,送我到学校,大概是的事。
我母亲蛛网膜下腔出血住院,是祖母每天帮我们熬好各种汤,下面条,然后我们送过去,那时候我们朱家已经分家了。
朱家在俞家巷后算是大户人家,也算是比较有钱的人家,我们家第一个花钱把自来水从大马路上引进巷子里,后来俞家巷后的邻居才一家一家的从我们这边接水管,用上了自来水。祖母总说,你有的给人家就是比人家好。
俞家巷后那时候有很多人家条件比较差,工资一个月不到一个月,快到月底那几天就是过不去,她们会跟祖母借钱,说,朱二妈先磨(借)二块钱,关饷(拿工资的时候)还你,祖母总是有求必应……多少年都是这样的。
我祖母集中国女性的优点于一身,是我人生启蒙老师,是我一生的学习榜样……
一说到过年,人们往往谈论最多的是生肖,来年是什么属相,是哪个属相的本命年。小时候常听祖母说,我们家十二属是全的。这点,对有几十口人的朱家来说,也没什么稀奇,(祖父母膝下有四子一女,大伯和我爸一直与祖父母共同生活,三叔六岁时就过继给四爷爷,四叔师范大学毕业分配到新疆教书,祖父母的孙辈有二十来个)。受祖母影响,我也很关注家里人的属相:爷爷属龙,我爸也属龙,玲、琴两位姐姐是龙女,(没想到2024甲辰龙年老爸居然又添了一位曾孙小龙女,生日居然与她太爷爷相差四天);祖母比祖父小十三岁,属蛇,同属的有她的女婿,我们的大姑父,还有她的四孙子刚和玄孙皓;大伯属虎,二堂哥辉同属。大伯和老爸一虎一龙,为此,我脑洞大开,联想大伯与父亲的小名可能与属相有关。有天与老爸闲聊,我问老爸:大伯伯的小名是不是叫老虎,你的小名是不是叫大龙?老爸听后抑制不住笑个不停,半垧,笑骂一句,问我是怎么想起来的?老爸虽然没有正面回答我,但是从他爽朗的笑声中,感觉我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后来我向姑母求证,她说,是的。
虽说朱家十二生肖俱全,但是属相的种类多寡不均,少的,朱家几十号人只有一人属猪,三叔之女杰,多的老四房每房都有,1970庚戌狗年,四叔的小女焱出生后,祖母满意地说“不错,不错,一房一只看家狗”,1958戊戌狗年,朱家同年添了三属狗的,按照他们生日顺序三房的健,大房的珍,二房的生。
有一点很神奇,祖母大字不识一个,但是二十来个孙男嫡女的属相,她个个搞的清,能记得每个人的生日,她说腊月生的有三个,腊月十九,腊月二十二,腊月二十一,一年一个,(属蛇,属马,属羊)。可是联想到祖母天天挎两只大菜蓝去新街口菜场买菜,(那时可没有什么超市),二十多口人吃饭的菜,可想而知有多少,称完菜,营业员还没算好,祖母就一口报出要付多少菜钱;每月底她还清清楚楚给大伯报家用大账,(大伯主家理政),由此,就明白,祖母的心算能力和记忆力有多强,这么一看,聪明的祖母,记得住儿孙们的生日也就不奇怪了。我们几个孙女经常议论,奶就是没文化,不识字,否则可不得了。祖母说,不识字,但要识事。
要说我们家属相最厉害的是长房长孙大堂哥强,属老鼠,十二属相第一位,生日是正月初二。所以大年初二这一天也是朱家最热闹的一天,既给强哥庆生,也是约定俗成亲朋聚会日。哦,对了,我家还有1960庚子鼠年出生的两妹妹,霞和俊,一对机敏聪明的鼠女。
(1964年,爷爷奶奶的孙辈)
大年初二,也是我们朱家最忙碌的一天,这一天,祖母娘家侄儿侄女都会带着家人来给他们姑母拜年,他们亲热地喊我祖母“大孃孃”“大姑奶”,我们也欢喜地叫着“大表叔”,“小表叔,”“英仙孃孃”。这一天,三叔一家,姑母一家以及堂姑母(比姑母小,我们称“小孃孃”)一家也会回来。祖母和大妈房里坐满了客人,桌上堆满了大包小包各式各样的礼品,往往都是大伯、我爸和三婶陪客,喝糖水(过新年讲究甜甜蜜蜜),嗑瓜子,吃花生,聊天;堂屋里,红木八仙桌早早就居中放着,架上那张可以坐24人的大圆桌,煞是气派(我们这些小孩子是上不了主桌的,在祖母房间另开大小两桌)。
要说这天最最忙碌的还是厨房那里,祖母带着大房和二房两房媳妇(大房媳妇是我大妈,二房媳妇是我妈)和姑母几个人忙个不停,准备着中午的宴席。大点的孩子会帮着传菜,二堂哥,大堂姐进进出出帮着摆桌:整套的碗、碟、筷子、小汤匙、小酒盅;上菜,先上冷盘,再是蒸、煮、热炒,每样菜都是装两份,(桌子太大,那时还没有转盘),满满当当一大桌菜肴,圆桌中间总会有一大砂锅高汤,咕嘟咕嘟,热气腾腾。
为了年初二的宴会菜品,祖母不声不响准备了好长时间,差不多从小雪腌菜就开始张罗,(每年我们家都要买千斤左右腌菜,几百斤雪里蕻)。腌菜晒二三天后,菜梗处慢慢变软,就要把菜头向下,竖着,散开,一层层扒之菜心处,然后把菜心摘下来,老南京话,叫提(读di)菜心,我们这些女孩子会帮祖母一颗一颗提菜心,然后将提出来的菜心用细麻绳在菜梗部位几片几片打一个结,扎成一串串的,挂在屋檐下,风干,吃的时候,将菜心洗净,开水烫一烫,用手攥着,挤干水,切碎,放些炒熟碾碎的花生仁,加点糖、盐,淋上麻油,拌匀,一盘花生米拌菜心就成了,在那个年代,这可是绝佳的下酒好菜。
大雪腌肉。每年祖母都会罐好些香肠,买一只大猪头,好些个猪心,猪肚,几大刀猪肉,不洗,(想来主要是不能有生水),祖母直接会按比例炒熟花椒盐,然后将这些需要腌制的食材放在一个平底大缸里面,一样一样地抹盐揉搓,最后再均匀地撒上点盐,用两块大青石压上,过些天,从上到下翻一翻,如此循环往复几次,就要拿出来晒了。猪心,猪肚,咸肉,分别用麻绳拴好,用家里两根粗粗的晒衣竹杆,把这些食材一样样挂上去,迎着太阳晒干后,用一个深缸把这些咸货都储存起来,细水长流慢慢吃。但是,年初二的宴席上这些咸货一样不会少。
接近腊月底,年,一天天临近,只见大街小巷人们行色匆匆,纷纷赶着回家忙年。
要说我们家,数厨房里忙年的气氛最浓:灶下,爷爷系着蓝色的短围裙在烧火,灶堂里时不时传出哔哔啪啪的响声,还能闻到松节油淡淡的清香,火光映照下的爷爷满面红光(家里烧大灶的柴草,是芦苇、毛草,松树枝,定时会有个乡下老汉送上门,二块钱左右一担,一担一百斤,一次都要送七八担,也就是七八百斤,有时候老汉多带了些,祖母也都好心收下,那段时间,大门档、厨房堆的都是);灶上,祖母系着长围裙,在两口大锅之间左右逢源,一锅一锅地煎、炸、蒸、煮,四溢飘香的味道,把我们这些孩子吸引到厨房,你来我往像走马灯似的,一个个伸长脖子,看祖母行云流水般的操作,特别是煮那一大锅咸货,香肠甜甜的香、咸肉咸咸的香,猪头奇特的香,馋得我们这些孩子直咽口水。第二天,卤熟的咸货凉透,祖母还要拿把平口镊子把猪头、咸肉上的猪毛一根一根地清理干净,后来她人老眼花看不清了,我们这些孩子会帮她镊猪毛,我也帮过的,当然是有好处的,顺嘴尝点。听祖母说,猪头肉最好吃的部位是两边腮帮上的核桃肉。
年初二的餐桌上必不可少还有一道“炒素菜”。
“炒素菜”也叫“什锦菜”,“十景菜”,寓意十全十美,是老南京的传统特色菜。它基本上囊括了一年四季的各种蔬菜,比如,青菜,不能炒素菜,但是腌菜就是青菜的替代品,菜瓜的替代品是生酱瓜,千章、酱油干、豆腐果等豆制品是黄豆的替代品。“炒素菜”也是祖母烹饪绝活之一。
祖母的炒素菜,品种多达二十多个,红、黄、绿、白、黑颜色搭配合谐,红的胡萝卜丝,黄的有黄豆芽,黄花菜,白的有藕、茨菇,黑的有木耳、生酱瓜、腌菜,绿的有荠菜、菠菜、豌豆叶、芹菜等。胡萝卜丝,祖母早早就用刨子刨出来,晾干。那个时候木耳、黄花菜都是凭证买,一个证才能买一小包,我们家三个证(虽然没分家,但是大房,二房,爷奶都是在派出所分过户的,在那个凭证凭票购物的年代,只能这样)。
炒素菜的准备工作很多,荠菜、菠菜、豌豆叶都要摘,要洗,豆制品、酱瓜、腌菜、雪里蕻、藕、茨菇,笋子等等都要切,很琐碎,家里一个硕大无比竹编的大箥箥,又叫筛子,上面放着一堆堆切好的各种素菜,二堂哥他们会帮着切菜。炒素菜的时候,祖母总是先炒黄豆芽,把黄豆芽的汤汁滗出来,炒其他蔬菜时再用,祖母说黄豆芽最鲜了。右边大锅炒菜,炒好的菜放在左边的大锅里,还要不停地用筷子划拨,最后一道菜炒完,看见祖母用两把铲子左右开弓,在装素菜的大锅里不停地翻动,这道程序称“抖素菜”,目的,一是调均颜色,二是让素菜降温冷却,然后装在平底缸里,用纱布盖上,放在祖母房里通风处。那天晚上,我们家每房的餐桌上都会有碗炒素菜(平时吃饭,大伯我爸跟着祖父母吃,大妈和我妈领着各自孩子在自己房里吃,菜是分好的),祖母的炒素菜可谓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年初二那天,祖母会让三婶、姑母和小孃孃也带些回去。祖母健在时年年如此。
这么多年过去了,追悔莫及的是祖母精湛的厨艺,我这个孙女守在她老人家身边却不走心,没能好好学习,哎,哪怕学个一二也好啊!
中午宴会后,一般情况是大表叔和小表叔,小孃孃他们陆陆续续告辞回去,表姑母则和大妈、姑母、三婶他们在大妈房里玩麻将,每人面前放着一些毛票(说是搞点小刺激),她们姊妹姑嫂边玩麻将,边聊家常,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合着咯咯咯的笑声,给新年增添了不少快乐的气氛。有趣的是,大伯有时还会站在大妈身后看两眼,大妈会回过头与他商量,打哪张?吃不吃?对不对?大伯会笑眯眯地回应着,那种温馨的画面永远隽刻在我的脑海里。不同的是,我爸对家里人玩麻将不喜,每每颇有微词,后来祖母那付象牙麻将牌流落去了三婶家。
初二以后,我们开始外出拜年,然而,一圈下来,我最喜欢去的还是姑母家。姑父是位老革命,解放前的南京地下党,姑父和蔼可亲,我们能体会出来,他真心实意地欢迎我们这些侄儿侄女去闹腾,姑母更不用说,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妈家来条狗我都是欢喜的”。在姑母家我们都很放松,很自在,遗憾的是姑父那么好的人,却因病走的那么早。随着我们一个个娶妻、婚嫁、生子,去姑母家拜年的队伍越来越庞大,往往都要分几天,好几拨,忙吃忙喝,还要安排娱乐活动,把姑母和两位表妹累得够呛,后来还又搭上两位表妹婿。烹调方面也许姑母得到祖母的真传,烧的菜也很好吃,特别是那道大杂烩,内容丰富,汤汁浓烈,味道鲜美,至今齿留余香。
可惜,姑母在壬寅虎年腊月,没能扛过肆虐的疫情,无可奈何走完了她八十九岁的人生,从此我们再也不能给姑母拜年了。
2025年0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