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东大油坊巷:摆渡人 | 杨清生 /24343

文摘   2024-12-29 09:00   江苏  

门东大油坊巷:

摆渡人

杨清生

老门东的街街巷巷,安安静静,古朴的模样大体相似,陌生人兜兜转转,容易迷路。大油坊巷不同,它有个渡船口,地标醒目,难得找错门牌。

儿时,我住三条营,去大油坊巷,要走完上江考棚北边半条街,穿过剪子巷,再走出窄窄的龙泉巷,拐出马道街方能抵达。蛮远的,又没玩的地方,极少去那里。有次跟父亲去夫子庙南京大戏院上班,路过这条街,才知道秦淮河边还有个渡船口,很好奇,想去看看,妈妈又叮嘱过:“不准到河边玩!”

六年级时候,住对房门的大姑妈,搬到大油坊巷。妈妈仍然要我去她家,找表哥辅导功课。那时学校有升、留级,成绩拔尖还能跳级。我跳过三年级,从二年级直接升入四年级,全靠表哥的辅导。表哥长年对我的渡化,提升了我的悟性!

在南京一中读书,成绩优异的表哥搬家后,我依然三天两头去找他辅导,来来往往,大油坊巷印满了我那时的足迹。

听大人说:唐宋年代之前,这里叫翔鸾坊,还有座翔鸾庙。明朝时期,有了四大商行:吕姓鞭炮行、马氏香烛行、陈家茶业行、王家油坊。名声最响、生意最旺的是王家油坊,因此,这条老街叫大油坊巷。


大油坊巷,一侧紧挨堆草巷、小西湖、马道街,另一侧贴着秦淮河蜿蜒,对岸是信府河。大油坊巷与信府河平行,共享一个渡船口,往来很方便。

渡船口,建在大油坊巷与马道街交会处,斜对面凹进一块空场,砌着长长的青石台阶,靠近河面,用大块石板铺就宽宽的平台。水边停泊着一只摆渡的木船。

清晨,太阳落下明亮的光影,河面水汽散去,划动的木船往返不停地忙碌着,渡船口仍有大人孩子等着过渡。

这时,三三两两,拎着木桶,挎着竹篮的妇女,走下台阶,蹲在平台另半边,举着棒槌,拍打着裹着河水的衣被,“噼噼啪啪”缓急轻重的捶衣声,洗菜、洗物的泼水声,谈笑声,声声入耳。

渡船口石级伸进的秦淮河,比城墙外面的护城河窄许多,深绿色的河面,常有长长的竹排撑过,竹排上堆放着竹床、竹椅,竹编的筐篮箩箕,也不吆喝叫卖,渡船口有人喊叫,便靠平台泊下。顾客跨上木排,掀动竹床,翻着竹椅,仔细察看时,竹排跟着晃荡起来,拍岸的波浪声与争议声,给贫穷的日子添上了一份亮色。

每天下午,有只爷爷划桨、孙子卖酒酿的小木船,按时缓缓地飘过来。大姑妈见船划来,快步走下河沿的台阶,买两钵酒酿,给正在做功课的表哥和我,说:“吃点下昼。”捧着酒酿,酒香扑鼻,入口甜中微酸,越吃越想吃。大人都说:姑妈喜欢内侄,舅舅喜欢外甥。是的,大姑妈给我的关爱,表哥不厌其烦的辅导,终身难忘。

举目远望,卖酒酿的小木船,从大油坊巷划过武定桥,划向“桨声灯影”的文德桥下。沿河两岸的石驳岸、石台阶,窗边晾挂的衣物,晃动的人影,跟江南古镇的枕河人家景观大同,风情小异,有种水乡的秀丽,古色古香的韵味,令人流连忘返。

儿时,每次去大油坊巷大姑妈家,有机会我就溜到渡船口,哪怕捡块碎瓦片,站在平台,用力抛向水面,打几个水漂就返回,心里也有种过了瘾的快活。有时间就跟在大人身后跨上渡船,船行至河中间,看看蓝天上白云缓缓移动,瞧瞧水面上微波层层漾开,人在阳光水影中,听轻风吟唱……这摆渡的情景,对大杂院里的孩子,如同一次美好的郊游,接受一次大自然的洗礼,心里自然感谢划桨的刘大爷。

刘大爷戴顶旧草帽,黝黑脸上和蔼的笑容,令人感到亲切和温暖。他从不向孩童收渡费,大人给一分、两分也不计较。也许,他心想给人摆渡是一种缘分,对己也是功德。

那年六月,我即将考初中,几乎天天去大油坊巷,请表哥辅导。有个星期天,表哥去一中开会,我趁机溜到渡船口,摆渡去信府河玩。猛然发现刘大爷不在渡船上,船尾划桨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姐姐。她是刘大爷的女儿,大爷生病了,来替代。


这个姐姐长得俊俏,眉眼特别秀丽,声音也好听。跨上渡船,我不由自主地掏钱给了渡费,发现她身旁有只竹篮,盛着草叶捆扎好的一束束栀子花,大大的花朵含苞欲放,香气馥郁。船靠岸已卖了大半。老门东的姑娘妇女都爱花,白兰、茉莉花开的时节,用细铅丝穿上几朵,扣在颈旁衣襟纽绊上,花香随人飘过。冬季没鲜花,脑后发髻插朵绒花,也很美。栀子花开的时候,不少人家买上一两束洁白如玉的花朵,放在室内玻璃瓶或水杯中,清水供养,推门入室香气沁人。我妈喜欢和别人一样,在手帕里包上一两朵,放进孩子的衣兜,冲淡汗味。

刘姐姐家住花神庙,一处名声远扬的种花、养花、售花,花香四溢的村庄,花是他们的生活,花开是他们的希望。我看见她竹篮里栀子花已近售完,很想买束给妈妈在房中供养,兜里都无钱,愣在那里。忽然发现,不知谁的花束上落下一朵,我想去拾。伸手时,刘姐姐已从眼神里看出我的心事,随即拿起一束花说:“姐姐给你,回家养起来……”我捧着花,咧嘴笑了,眼泪也跑到眼眶里。这束栀子花让我渡过失望的困境,获取了美好。我不会忘掉摆渡人刘姐姐的赠予。

读中学后,再去渡船口,刘大爷、刘姐姐都不在渡船口了。渡船还在,没了摆渡人,怎么过渡?

我看见一根铁的纤索,紧系两岸,横在秦淮河的上空,恍然明白:自己上船,拉紧纤索,一步一步向前移动,自己渡自己。


最忆是金陵
追忆过往,留下老南京如沉香般的流光碎影。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