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佳构 · 救 援 | 杨洪军

文化   2024-10-14 09:58   广西  

巫振国一只脚刚刚跨进铁路第二十七宿舍的大门,一道惊心动魄的闪电“咔嚓”在他头上炸开。瘆人的声响和闪烁的弧光,宿舍里好多人都听见并看见了。有人开始担心:宿舍会不会像马孔多镇一样,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整个儿从地球上刮走,从此,就永远地消失了。巫振国没有这样想,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马孔多镇、驴孔多镇。他只是觉得,从天而降的闪电,仿佛一把锯,在他粗糙的脸上来回地拉了一下,生疼生疼的。他禁不住地打了个哆嗦,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地站着,一动不动,似乎呆住了。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不知他是想进来,还是想出去。这时,一声声霹雷如万马奔腾般滚滚而来,一个接着一个,陆陆续续在他头上四面八方炸响。霹雳声比十万桶火药的爆炸声还大。轰鸣没完,天裂开了无数道口子,将暴雨汇成瀑布,朝大地倾泻下来。

那一刻,天黑了,地黑了,房屋也黑了。

整个宿舍都为之穿上了黑色的衣裳。

巫振国望着雨流如注的天空,清醒过来,像大病初愈,又似酒醒或者梦醒,晃了晃脑袋,撒开腿,没命地向家中奔去。边跑边在心里念叨:老天爷,下几滴子意思意思就够了。别人来疯,下起来没完没了啊!

巫振国是铁路彭城机务段救援列车副主任。

外界人对救援列车可能不甚了了,它可是铁路运输中不可或缺的“神秘之师”。主要作用就是在铁路线路上发生了列车脱轨、颠覆或因自然灾害导致线路塌方和山体滑坡致使机车、列车脱轨和颠覆等事故时,用以排除线路故障物,起复机车和车辆的专业性极强的特殊车列,是铁路运输必不可少的事故救援专用车组。

别看它多数时间都是躺在线路上睡大觉,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配备一点儿不少,有牵引机车、指挥车(也称办公车)、发电车、工具车,也有器材车、宿营车、炊事车、水罐车(生活及消防用水),还有起重吊车、装载钢轨、枕木用的平车,以及其他需要配置的车辆等。至于人员,更是车马炮一应俱全。有机车司机、起重吊司机,有电工、电焊工、机车钳工、车辆钳工,还有锁具工、专业工程技术人员等。也许它一年、两年甚或更久才出动一次,但状态须得时刻保持良好,确保一旦发生事故,拉得出、冲得上、靠得住、打得赢。

巫振国高中一毕业就来了救援列车组。

那一年,父亲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卸“车”归田。

那时节,国家还时兴顶替接班,就是父母退职退休后,家庭生活困难的,子女可以进入父母原工作单位上班。这一政策,在巫家历史上增添了两条串联的、接续的命运:巫老爷子的命运和巫振国的命运。

巫老爷子恰巧到龄退休,巫振国恰巧没考上大学在家待岗,家中兄弟姐妹中恰巧只有他符合接班条件。最重要的是,巫振国接班顶替恰巧最称巫老爷子的意。

巫振国就这样机缘巧合,进了铁路机务段。

巫老爷子是实打实的中国铁路第一代救援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救援列车一设立就在车上干吊车司机,是名满全路的“吊王”。在老人家心里,这个形式特别的编组,比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老伴分量都重。但那又怎样,韶光易逝,岁月易老,没有什么能抵得过似水流年。接到退休命令那一刻,老人家像被抽了架的丝瓜——一下子就蔫了。

段长问父亲有什么要求。父亲说:摸爬滚打了一辈子,说走就走了,真心舍不得。如果可以,就把振国派到救援列车上去吧。这样,我会觉得,自己的魂儿还在……

这哪是要求,分明就是对救援列车的牵挂和厚爱啊!段长感慨不已,握着老人家的手,说:巫师傅,我代表全段职工请求您老,常回家看看!

父亲热泪盈眶,连说三声:好!好!好!

从上救援列车起,巫振国最怕大风、大雾、暴雨、降雪以及由此带来的冰冻封河、山体滑坡、泥石流等,恶劣的自然变化,不仅可能降低交通运输的能力,还可能增加安全隐患,甚至形成灾害。一旦后果严重,救援列车就得闻“汛”而动。还有,就是怕夜间听见电话响——早年,没有电话,段上都是摩托车叫班。巫振国一听见这些动静就条件反射:别是哪里又出事了。

媳妇江冬秀豆腐心刀子嘴:你这人心眼不好,尽巴望出事。

巫振国说:我是想着怎样快速反应,把事故的影响降到最低最小。

江冬秀知道,这是通病,管安全干安全的人都是这一套。她叹了一口悠长的气,说:你就是贱命,活该劳苦一辈子!


巫振国昨天夜里在救援列车上值班。后半夜的时候,不知谁把宿营车的空调关了,巫振国一大早被热醒了。一丝风也没有,稠乎乎的空气好像凝住了,闷热得要命。巫振国把头探出车外,眯着眼往天上看了一分钟。地面热得像着了火,太阳却并没有如约出现在天上。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气团在空中慵懒地飘浮着,让人心里乱乱的。

巫振国把头缩回来,关上窗户,打开空调,重又躺回到卧铺上。嘴里嘟囔道:

这雨,今天肯定得下。

彭城这地儿有句民谚:锅热汽多,天热雨多。这个规矩今年夏天被破了。热倒是热了,愣是一滴雨都没掉。巫振国前两天在网上看了一句话:世界之大,却容不下一滴雨。他以为是腌臜彭城这地儿的。

七点多点,巫振国从铺上爬起来,洗漱一番,将工作服往肩上一搭,跳下宿营车,毫不犹豫地奔指挥车而去。

调度员方晓宇正在填写值班日志,见巫振国进来,立即站起身,从墙上摘下铁路局管内各地风情、雨情、水情的电报、通报,递给巫振国,说:主任快看这些通报,除了彭城,没有一地儿不闹哄的。

巫振国站着一张一张一言不发地看。看着看着,牙齿咬紧了,张大的瞳孔也一点一点犀利起来:受多轮强降雨影响,铁路局管内多处地方的降水量已超警戒值,有的地方还发生了山洪险情、线路山体滑坡以及边坡坍塌情况。

巫振国的面色变得十分冷峻,空气中都弥漫着沉重的气息,说:立刻启动降雨预案,所有人员进入临战状态。值班人员坚守岗位,不得离岗、脱岗、代岗,休班人员束装待命,通信设备二十四小时畅通……巫振国扬着手里的通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这种预案通知,每年都会遇到一回两回。有时是确有险情,有时纯粹就是演练。自然灾害具有频繁性和不确定性,救援列车出动也就具有了突发性。一旦出现险情,休班人员必须立即召回。所以,休班在家精神也得时刻绷着,不能饮酒;手机要时刻揣在身上,鞍不离马,甲不离身;出工作地范围,要向单位提前报备去向和时间。

否则,何谈一朝来救援,终生献铁路?

好的主任,立马通知。方晓宇说着摸起电话握柄,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来望着巫振国说:主任听说没,当年批评你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那位局长现在是铁道部副部长了。

三年前,铁道部副部长来基层调研,点名要到救援列车来看看。巫振国代表救援列车汇报:我们这工作就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话没说完,陪同检查的机务局长把话头打断了:主任这理念也该与时俱进了,现代化管理讲求的是养兵千日,用兵千日,满负荷工作,确保人尽其力、物尽其用、时尽其效。养着不用,尸位素餐,中国铁路何谈跨越式发展?局长还要夸夸其谈,副部长摆摆手打断了他:世界上的事物之所以千差万别,就在于各有其特殊矛盾。一队专事救援的精兵,你说用兵千日,没有事故发生,你叫他们到哪去找用武之地?兵可千日而不用,不可一日而不备。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才能把不同质的事物区别开来。异想天开,不切实际,不分时间、地点、条件,千篇一律地一刀切、一风吹,只会给工作带来损失。就救援列车而言,别说千日,万日不用才是幸事呢!

就像长江还是长江,黄河还是黄河,几年过去了,救援列车还是救援列车,模式没变,管理没变,连位置都没变。唯一改变的是,这些年,铁路把确保安全作为首要职责和生命线,压紧压实各方安全责任,保证了铁路事业的持续健康发展,救援列车成了厅堂里的老古董——摆设,三年五年都难得出动一回。但他们并没有懈怠,一刻都没间断过突发实战救援的演练,甚至特地把时间选择在烈日下或者暴雨天,以此模拟各种困难的救援环境。

巫振国说:谁做部长你还是干你的活。咱们做工人的,吃饱饭、干好活才是硬道理!赶紧通知吧。

安排就绪,巫振国跳下办公车,登上了栉比相邻的工具车。

作为救援列车主要领导,这是巫振国每天的必修课。检查列车防溜措施是否到位,救援起重机、液压起复设备状态是否稳定,发电机和各种吊锁具状态是否良好……他摸摸车厢皮、摸摸起重机臂、摸摸复轨器、摸摸平时演练用的空货车盒子……哪一件、哪一样,都烫得像烤熟的红薯,手一碰上去,立刻就有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从手心传来。

巫振国二十八岁做副主任,一前一后入路的,数他提拔得早。大家伙儿刮目相看,以为他怎么着都得再来一个或几个跨越。哪知,仿佛蚂蚱拴在了鳖腿上,再也没飞起来。都五十八了,还在副主任岗上崴着。有人调侃说:巫振国是全国铁路开得最慢的一趟快车。

上周,在救援列车干了一辈子的老主任退休了,曹段长亲自来宣布,巫振国以副主任之身主持工作。握着他的手说:老哥,这支队伍就交给您了,您可不能让咱全段上下失望啊!巫振国说:段长放心,决不会的。心里面却在嘀咕:权利,权利,权和利是相辅相成的,你光给我权,可没给我利呀。不然,主任前边的“副”字咋不去掉的?转念一想,啥副的正的,再有两年,就退出历史舞台了。能安安全全、平平顺顺,没让救援列车的牌子砸在自己手中,这就是老天爷给予的最大馈赠!

前前后后检查完,巫振国回到办公室。

巫振国想设计一个表格,一个包罗万象,能让每一名职工及其家人的身体健康状况、个人病史、家族病史等都一目了然的表格。这项工作其实一直在做,就眼下看来,做得还不理想、不细致,也不全面。

前晚发生的事,巫振国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连日高温,钢轨表面温度高达六十多摄氏度。前日傍晚时分,一列货物列车在通过铁路编组场时,由于钢轨鼓胀幅度高达七十多毫米,左右道股高低不平,造成机车后七节车厢脱轨,其中三节出现侧翻……

巫振国接到命令组织人员前往救援。

事故现场距离救援车辆停放地很近,也就十几公里,十多分钟就到了。

编组场最大允许速度为每小时九十公里,列车运行至事发路段时速仅为每小时三十一公里,大大低于最大允许通过速度。所以,机车和机后第二、三、四、五节车厢脱轨程度并不算严重,用复轨器就能复位。但第六、七、八节车厢脱轨较为严重,尤其是第六、七节车厢还侵入了另一线路……

巫振国一声令下,大家伙儿立刻动作起来:有人用复轨器顶复脱线车厢,有人操作起重机升起吊臂,有人用铁链把机车车身与下方的台架固定,有人将承吊销插入火车头的救援吊座中,有人将吊带与起重机吊钩固定……

一切准备就绪,巫振国指挥起重吊司机王继才用吊钩去挂锁具。吊钩在锁具边晃悠来晃悠去,就是钩不进去。一钩、两钩,最多三钩挂住锁具,这是起重吊司机的基本功。连续三钩都挂不上,没人撵你,你都没脸待在救援列车上。王继才的吊装水平,巫振国是了解的,寻常情况下,两钩钩上都算失常。

巫振国有些气恼又有些不解地一步跨上驾驶楼,拉开门往里一看,眼珠子立马瞪得溜圆:王继才满头满脸都是汗,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神空洞,没有一点生气,手臂和腿都在抖动着……

这个样子能钩进去才怪。

巫振国一脸紧张地望着王继才: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王继才嘴唇哆嗦着:我……出来急,忘记吃、吃降压药了。

巫振国对着对讲机喊道:都注意,谁身上有降压药,立即回复我。

没有人吱声。

巫振国又道:问问身边参与救援的外单位兄弟,谁身上有?

对讲机陆续回话:没有。

巫振国扯着嗓子冲着车下面喊道:李守家呢?让李守家到我这来。李守家是王继才对班的起重吊司机。话刚落音,李守家就到了:主任,你找我?巫振国说:继才病了,你来接他。李守家毫不犹豫地答道:放心好了主任。

巫振国跟王继才说:到宿营车躺会去。另外,把你媳妇的电话给我。

王继才不太情愿:别、别跟她说了,我不、不想她担心。

巫振国虎着脸,说:你怕她担心,就不怕我担心?

王继才嗫嚅着把号码说给了巫振国。

巫振国喊来两个小伙子:你们俩,把继才师傅送宿营车去。留一人守着他,另一人到编组场南门等他家属。两个人搀扶着王继才转身而去。

李守家爬上驾驶室,稍一稳神,开始操作,下降,对准,确认,起吊……一节倾倒在地的车厢被李守家稳稳吊起,又稳稳地放到了钢轨上方。一串动作若穿针引线,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巫振国边看边赞边拨通王继才女人的电话:弟妹,我是王继才的工友巫振国。肯定是女人听见男人的领导打来电话,怀疑出什么事儿了,说了些担心的话。巫振国打断她:行了行了,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你立刻拿着降压药,打个车到编组场南大门来,有人在门前等你。

不到半个小时,王继才的女人就到了。王继才吃了药,很快就稳定了。这件事给巫振国提了个醒,建立职工健康档案和设立常见突发疾病医药箱刻不容缓。

今天周日。正常情况下,他值完班是可以回家休息的。但他不准备回家。他要利用这个时间完善健康表格,明天就让大家伙儿填写,然后根据情况赶紧充实医药箱。

刚画了个大框,门就被敲响了。

巫振国没有抬头,眼瞅着表格,说:进。


副部长突然到访,让巫振国大为意外。

副部长本来是去南京的,车停彭城站时,一眼看见了停在不远处的救援列车,就想起了当年做机务局长时陪时任副部长来此检查的情景:走,到救援列车去看看。说着,站起身往车下走去。

秘书小袁赶忙拿起皮包和水杯跟在后面,说:不去南京了?

南京早班车晚班车能怎样?救援列车就在跟前,岂能过家门而不入?

来到救援列车前,副部长刚要往上爬,袁秘书拦住说:部长等下,我上去看看。

袁秘书爬上列车,顺着门牌找到巫振国办公室:你是值班干部?

巫振国见来人是一名小年轻,就坐着没动,说:有事吗?

我没有事,领导有事,麻烦您出来见下部长。袁秘书不卑不亢。

巫振国打量一眼来人神态和打扮,不像开玩笑。而且,也不可能有人星期天大老远地跑来跟他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巫振国看见副部长顿时就愣住了:真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刚刚跟方晓宇说完副部长,副部长就出现在了眼前。

巫振国紧步上前,握着副部长的手:欢迎部长检查指导工作!

副部长也认出了巫振国,笑着,说:主任还干着呢,记得咱们见过面吗?

巫振国说:记得记得,领导到我们这检查指导过工作呢。

确切说,是陪领导来检查指导工作。副部长满面春风,和蔼地看着巫振国笑着,说:不约而至,没打扰到你们吧?

我们求还求不来呢,您多做指示。

副部长摇摇头,说:没有那么多指示,就是来了解下情况。你们现在配多少名救援人员?

按照规定应配三十九名。上周刚刚退休一名,还没有补,现员三十八名。

全部集中起来需要多长时间?

规定二十分钟。

好,就按你说的二十分钟。现在是九点四十分,计时开始。

哪有这么突然袭击的?巫振国本能地向着指挥车跑去,边跑边喊道:通知所有人,有紧急救援,立即集合!

顿时,警铃声响彻全车。接着,就听见调度员在广播里喊道:有紧急救援,请做好出险准备。同时对口通知所有人,立刻返回列车……

救援列车是双班制,每一个岗位都是两个人或多人,甲在家,乙就在岗;乙休息,甲就上班。平日里的所有消息、通知、事项都是对口通知,甲传乙或乙传甲。调度员一声令下,所有人都摸起了手机通知对口那个人……

方晓宇第一个赶到。他刚走到公交站台,接电话立即折返,用时七分三十九秒。

第二位十分二十一秒,第三位十二分十六秒,第四位……

袁秘书拿着花名册,一个一个打钩。

副部长默不作声地看着,不动声色。

巫振国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惶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即便如此这般紧张,仍没忘记将副部长到来的消息悄悄汇报给曹段长。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人员一个一个到来。

终于,在十八分五十八秒的时候,所有人员全都到齐。

尽管汗流浃背,但每个人都意气高昂、精神抖擞。

同志们辛苦了!副部长满意地望着大家,说:你们主任爱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一个简简单单的紧急集合,足以证明,不论是一时还是几时,你们都是一支拉得出、顶得住,值得信赖、能打硬仗的队伍。谢谢大家!演练结束。

副部长跟大家亲切握手,跟巫振国握手时说:干得不错!

巫振国说:都是段领导平时管理得好。

副部长说:今天的事,应了一句话,官大官小不由己,干不干事全由你。继续努力。副部长又问了一些专业上和生活上的事宜,随和地唠了些家常,看了看手表,说:车马上要进站了,我也该走了。再见。

部长等等再走吧,我们曹段长马上就到了。

曹段长马上到了?副部长笑了,摆摆手,说:我是来看你们的。跟他说,下回专门来看他。

副部长刚走一会儿,曹段长风风火火地到了。一下车就劈面问道:部长呢?

巫振国指着那趟正在驶离车站的客车,说:走了。

曹段长有点恼火,说:走了?怎么能让领导走了,你怎么不留住呢?

巫振国说:曹段长太看得起我了。领导要走,我留得住吗?

曹段长如梦初醒,说:是的,你留不住的。


巫振国刚一露头江冬秀就絮叨开了:你还知道回来?这是家,不是旅馆公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就不怕哪天满员了,没了你的容身之地?

从宿舍大门到巫振国家,满打满算二三百米地儿。但风狂雨骤,肥白的大雨点,裹在风里,直往身上扑。这点路,就把巫振国淋成了落汤鸡。

江冬秀后来回忆起这雨时说,她当时用盆接雨水,刚一伸出手,盆就满了。

巫振国脱下湿漉漉的汗衫,扔到沙发上,顺手捞过一条毛巾,在头上、脸上、身上擦着,脸上堆着笑,说:这不是有事嘛,我哪知道部长会来检查。还好,伙计们都非常争气,没掉链子。部长表扬我们了。

少拿部长当挡箭牌。你是啥人我还不知道?你爹死都挡不住你往外跑。

巫振国的眉毛顿时一根根竖了起来,恼怒地瞪着江冬秀:没话说了?尽扯些陈年烂谷子。

江冬秀也知道自己说秃噜嘴了。可是,覆水难收,后悔不及。错了也得强撑下去:我有说错吗?你爹走的时候你在跟前吗?

巫振国手指着江冬秀:你、你……不说这话能死?

这事是巫振国的一块心病,想起来心就疼。

那年冬天,巫老爷子在院子里转着圈晒太阳时,突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送到医院,直接就下了病危通知书。

就在家人悲恸欲绝泪水涟涟时,巫振国电话响了,救援列车主任打来的:两小时前,茅夹线一无人看守道口,一辆满载石子的拖挂汽车抢越道口,与一列货物列车相撞,致十几节车厢颠覆脱轨,铁路局命令立刻赶赴救援。主任非常歉疚,说:两位起重吊司机,一个远在铁路局学习,一个突患阑尾炎手术在床,会操纵起重吊的只有你了……

巫振国手举着电话,没有吭声。

主任又说: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该给你打电话,可是……

巫振国说:我知道,一朝来救援,终生献铁路……

话没说完,就听江冬秀抢白道:想献以后再献,今儿哪都不能去!

巫振国望着江冬秀,又望了望母亲和奄奄一息的父亲,左右为难。

这时,母亲喊道:振国快看,快看你爸——

巫振国赶紧看向父亲,就见父亲的手弱弱地缓缓地向外摆着。

巫振国眨巴了一下眼睛,眼里霎时蓄满了泪水:爸……

父亲蹙起眉头,嘴翕动着,似乎在说:去、去……

爸。巫振国又叫了一声:您这个状况,我怎么能……

父亲的脸蜡一样的黄,眉毛愤怒地向上挑着,嘴却向下咧着。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从老人家的口型能够看出,他在说:去……为、之、生……为、之、死……

巫振国太清楚父亲对救援列车的感情了,父亲临退前对自己的那一番嘱托,至今记忆犹新——

那日,父亲穿着那身一年四季不下身的深蓝色工作服,围着救援列车,依依不舍地一圈又一圈地打量着,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眼睛湿润了。父亲的手背粗糙得像老松树皮,有一道道裂开了的口子,手心上是厚厚的老茧。可这并不影响他抚摸铁轨那么仔细、那么轻柔、那么深情……那情景,像极了痴情男子在抚摸着自己生离死别的爱人。

父亲的感情,巫振国还不能够完全理解:不管相守几十年,它就是一根根一块块拼凑起来的冰冷生硬的铁,能比骨肉相连的家人还亲?

父亲喊着他的名,让他过跟前来,说:振国,在你眼里,爹是个咋样形象?振国的嘴张了几张,没说。父亲不等他说,自己就说了:爹知道自己没大能力,被你娘骂了一辈子的窝囊废。但我不这样觉得:凭本分做人,靠本事吃饭,咋就窝囊了?爹能平平稳稳干到退休,靠的不是人情,不是关系,是兢兢业业……

父亲没进过学堂,不多的那些个认识的字还是在识字班里学的。没多少文化,偏偏喜欢装有文化。说话时——尤其是在小辈们面前说话时,就喜欢拽文弄墨却又错字连篇,譬如:高屋建瓦、淡黄子孙、如火如茶、无动于哀……

父亲的额上沁着细碎的汗珠,油光水亮的。多年的操劳,流水般的岁月在他绛紫色的脸上无情地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乌黑乌黑的头发也变成了灰白色,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那么有神。

父亲说:爹这辈子,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从来没违拗过咱救援列车的口号:一朝来救援,终生献铁路。你接爹的班,就要跟接了爹的枪一样:为之生,也要为之死!

父亲这段话算不算生死相嘱呢?应该算。巫振国想。


浮生如一叶,人死如灯灭。

巫振国望着气息奄奄,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靠着氧气机维持生命的父亲,有一种被锥子扎进血肉般的疼痛。

巫振国还想着说些什么,母亲止住了他,说:

你爸分得清轻重。去吧,别忤了他的意。

医生也说,情况虽然不是太好,但坚持个一日两日,还是可以的。

巫振国再去看江冬秀的脸色:那我就、就去了……

江冬秀别过脸去,说:爱咋着咋着,只要你以后不后悔。

巫振国看着父亲没有血色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滚滚往下落,说:爸,我快去快回,回来再给您老尽孝。巫振国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一扭头跑了出去。

巫振国一去就是一天一夜,等他回来时,父亲已经被送进了殡仪馆。

江冬秀说,那天,他前脚出门,父亲后脚就去了天的另一边。

家里人怕他分心,自始至终没给他打过一个电话。

这件事,在巫振国心里结了一个痂,一个永远也愈合不了的痂。一戳就摧心剖肝,就血流成川。

江冬秀旧话重提,无异于在巫振国的心头扎刀子。

巫振国眼瞪着江冬秀,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把这口气咽进了自己肚里。

江冬秀也见好就收,转换话题,说:表扬几句能当饭吃还是当水喝?真满意就给大家来点实惠的,每人发个千儿八百的。

巫振国蹙起眉头:能不能别一张嘴就钱钱钱,有些东西不是钱能换来的。

是吗?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骑的车子,戴的手表,哪一样不是钱换来的?没有钱,别说你活不起,你死都死不起。宫里的太监——要啥没啥,你高尚个啥你高尚?

巫振国不会说“华屋万间,夜卧不过五尺;纵有卧榻三千,只得一席安寝”,但意思知道,比葫芦画瓢,说:攀比那些有意思吗?房子再大你也只睡一块地方,床再多也只是睡一张。够吃够喝够用就行了,多少是多?

唉,我还说啥,说啥都晚了。江冬秀老调重弹:当初,上门提亲的媒婆把俺家的门槛都踩平了,追我的小伙能盛几火车,闭着眼瞎摸一个都比你强。我一个都不看,一门心地嫁了你。你说,我的脑子是进尿了,还是被门挤了?

巫振国赌气说:都不是,是你眼瞎了。

你可算说对一次了,我就是眼瞎了。江冬秀说:你窝囊一辈子也就认了,但我绝不能让你把儿子也带得跟你一样百无一用。

江冬秀絮聒是有原因的。儿子巫恩孖高中毕业,连续两年高考失利,曲线救国参了军,复员后进了铁路,在机务段做副司机。正司机考了三次了,到现在都没过。

江冬秀让巫振国找找关系,巫振国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说:

上哪找关系?被人知道我巫振国瞎子摸窗户,到处找门道,我还有脸见人吗?

江冬秀一听就火了:你脸很大吗?脸面再大能大过儿子的前程?

我……我不是脸大,是觉得没有脸。现在啥都公开透明,找人作弊,不是逼人家犯错误嘛。

别唱高调,办不成就承认自己窝囊废,麻袋做龙袍——不是那块料。

我本本分分,任劳任怨,没出过事故,没受过处分,年年当先进,怎么窝囊了?

年年先进很了不起吗?你那一堆一摞的破奖状证书,吃饭不管,看病没用,除了摆抽屉里占地方,还能干个啥?

张嘴就这一套,你能不能有点个正气?

你把儿子的工作给安排好,我保证比谁都正气。

巫振国跟江冬秀拌嘴,从没占过上风。江冬秀是三寸鸟七寸嘴,能将一根稻草讲成金条。同样,也能把一枚金戒指说成狗尾巴圈。巫振国不是秀才,更有理讲不清。

他嘟噜了一句:三句话不离本行。赶紧走进里屋去。


铁路是半军事化企业,管理效仿部队,宿舍也建得跟部队营房孪生兄弟一样,一排排,一幢幢,长长方方、规规整整。一排十个门洞,一个门洞五间房,住两家,一家两间半,四十平方米。管你是工人还是段长、局长,一般儿大,没挑没拣。厕所是公用的,厨房是自建的,吃水要自己去挑。做饭时,一家葱花下锅,十几家都能闻得出你家烧的什么菜。

巫振国家和江冬秀家一个门洞,一壁之隔。用京剧《红灯记》里的话说就是:“有堵墙是两家,拆了墙就是一家了。”巫婆婆和江妈妈,不仅住家相邻,工作也一个单位,一个班组跑车,处得比亲姐妹还亲。巫婆婆相中了江妈妈女儿淑静,江妈妈也看上了巫婆婆儿子的仁义。巫婆婆说,咱姊妹俩情同手足,要是能再结成儿女亲家,那就是亲上加亲了。江妈妈也跟着附和:那敢情好。咱都努把力,给他们撮合撮合。

巫振国年轻有为,刚提拔为副主任,正春风得意。江冬秀此时就一普通列车员,除了长得漂亮,别的还真看不出有啥优势。巫婆婆说,女孩要的就是安稳,有工作,会家务,好好过日子,还要什么优势?

那个时候的江冬秀,脸盘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辫子梳得整整齐齐,穿的衣服朴素干净,一笑起来,嘴瓣儿像恬静的弯月,说起话来,声音像黄莺打啼。巫婆婆整天念叨:谁要能娶到冬秀这样的女孩做儿媳,那真是叫花子晒太阳——享天福喽!

俩老姊妹回家一说,两个孩子都没有意见。彼此又知根知底,连引荐人都不要,自己就走到一起去了。

铁路大发展后,铁路局改善民生,一栋栋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好多家搬到高楼上去住了。江冬秀家也搬走了。单位照顾巫家,没再安排人进来,这个门洞就成了巫振国家的独立王国。巫振国和江冬秀成家时,单位分了福利房,也在这个宿舍。只是他们住的是高楼,公公婆婆还继续住在潮湿低矮的“火柴盒子”里。

江冬秀嫁过来后,公公婆婆、兄弟姐妹,甚至左邻右舍,跟谁都没红过脸。慢声细语,不笑不说话。就是跟巫振国,冤家似的,不呛不说话。巫婆婆心疼儿子,说:秀儿啊,你咋跟谁都好,就跟振国不能好言好语的呢?江冬秀嘻嘻一笑:妈,不是我不想好好说话,我是恨铁不成钢,就这都没能把他的男儿血性磨出来。你说,我要和他一样,也跟个软面剂子似的,这个家咋办,岂不是谁想捏谁捏?巫婆婆被江冬秀的歪理邪说给逗笑了,用手指戳着她的额头,说:你这张嘴啊,横说横有理,竖说竖有理!

巫婆婆又问儿子:秀儿这样待你,心里能担待不?

巫振国呵呵一笑,说:没事儿妈,都习惯了。秀儿就好比咱彭城这地儿的胡辣汤,烧心、辣嘴、呛嗓子,喝到肚里却是暖暖的、爽爽的。舒坦。

巫婆婆心里说: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有一次,巫振国说不上因为啥惹着江冬秀了,江冬秀一把将床头柜上的电话机掼到了地上,摔了个碎身粉骨。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是那年月中国老百姓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生活。装电话比买彩电、购冰箱还抢手,一个大宿舍都不会超过三部。这部电话,是江冬秀姐夫铭晟找人给装的,凭巫振国的人际关系,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巫振国一会儿瞧瞧,一会儿听听,喜眉笑脸:这下好了,单位再有啥事,打个电话就通知了。哪想到,一个通知没接,就让江冬秀给摔了个四分五裂。巫振国心里那个气!

巫振国的脸由白转青,由青转白,太阳穴上青筋暴起,满腔怒火无处喷射,双臂和双腿全都抽动着:我上辈子做啥缺德事了,摊上这么个媳妇?说,说不过;打,又舍不得。巫振国如盖严了的笼屉——有气难出。这时,他一眼瞥见了床底下江冬秀头天逛街时刚买的一双白色一脚蹬高跟鞋。熊娘们,你毁坏了我的稀罕物,就别怪我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了!巫振国一伸手提了一只出来,一手握帮,一手攥跟,一使劲,“嘶啦”一声,跟和帮被他掰了个一分两开。

这下闯了大祸喽。这双鞋,江冬秀盯了几个月了,一直没舍得下手。下周适逢她生日,这才一咬牙一跺脚买了下来,准备生日那天再穿。这下好了,还没上脚,就被巫振国辣手摧花撕了个身首分离。怒火从江冬秀的眼中喷薄而出,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她像一只发威的狮子,用尽全身的力量,挥舞着粉拳,猛烈地朝着巫振国打去。

巫振国光腚惹马蜂,能惹不能撑。见江冬秀真发火了,他也怕了。怎么办?惹不起躲得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趁着江冬秀不注意,拉开门撒丫子就往外跑。江冬秀气还没撒完,哪能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他?鞋也没穿,披头散发就撵了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在前快步流星,一个在后穷追不舍,这个场面成了宿舍人好长一段时间茶余饭后的笑谈。巫振国正跑得欢实,一脚踩空,一下摔了个嘴啃泥。江冬秀一屁股坐到了他的身上,任凭巫振国垂死挣扎还是认罪伏法,就是岿然不动。

有人把巫婆婆喊来了,把江冬秀的爸妈也都喊来了,三位老人把吐沫都说干了,江冬秀就是不松口:我新买一双鞋,还没上脚呢,就被他给撕坏了。我得让他赔,他不赔,我就不起。

江妈妈说:赔也得让他起来,趴地上咋个赔你?

江冬秀摇摇头:我不管,那是他的事。

巫婆婆说:秀儿,给妈个面,让他起来咱回家说。不就一双鞋嘛,我赔,赔两双。行不?

江冬秀泪眼婆娑:妈,我不是心疼鞋,我是心疼钱。我看了不下七八回,才咬着牙买下,花了我大半个月工资呢。

说到伤心处,又呜呜地哭开了。

巫婆婆说:不哭了秀儿,这个钱算我的,我来出!

江冬秀又摇头,说:我该孝敬您的,哪能要您的钱?

三位老人轻重话、好孬话,该说的、能说的都说了,无奈这些话在江冬秀那就是床底下躲雷公——没用。江妈妈没辙了,一个电话把大女婿铭晟给搬来了。

铭晟也是这宿舍长大的孩子,眉目清秀,文质彬彬。江冬秀在还不明白女人为啥要嫁人,却又见宿舍里的女孩子一个一个扑棱扑棱,跟小鸡出笼似的纷纷嫁作他人妇时,就抱定了一个志愿:要坐就坐板凳,要嫁就嫁铭晟。可惜,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她还没有成人,姐姐江清秀已捷足先登把铭晟给收了。丈夫变成了姐夫,江冬秀幡然醒悟:铭晟跟自己,原来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啊。但是,这并不影响江冬秀继续把铭晟当成偶像,特别是在铭晟做了客运段副段长,成了江冬秀的顶头上司后,对他的个人崇拜简直是猴子爬树梢——到顶了。李铁梅在《红灯记》里唱道:做事要做这样的事,做人要做这样的人。江冬秀咋听咋对心思,这不就是为我行事提供样本吗?我也宣示:做事要做姐夫的事,做人要做姐夫的人!江清秀看不下去了:干脆,我离婚,你嫁铭晟得了。江冬秀毫不示弱:说大话吓唬谁呢?有本事就真离,看我敢不敢嫁。江清秀翻翻白眼,以后再不敢撂狠话了。

有这么个前提,江妈妈关键时刻调兵遣将请铭晟出马就毫不奇怪了。

铭晟闻讯赶到时,天都黑透了。一看见江冬秀的泼妇劲儿就蹙起了眉头,说:瞎骂胡嚼的,成啥了?不嫌难看啊?回家吃饭睡觉去。

江冬秀一看见铭晟来了,就知道这出戏该散了,就坡下驴道:今天饶了你,不是俺姐夫喊我回去,我骂你早着呢!


巫振国刚进卫生间,江冬秀就在外喊道:电话响了。

巫振国赶紧跑回卧室,救援列车的调度电话:受强降雨影响,海陇线牛山站间发生山洪险情,铁路上方公路塌方,塌方长度二十五米,铁路旁有山体滑坡和边坡坍塌,区间停运、封锁。铁路局命令立刻赶赴救援。

巫振国斩钉截铁,说:通知所有人员立刻集中,准备出险。我马上就到。

巫振国说话间,江冬秀已经把雨衣、雨鞋翻了出来,巫振国穿好,说:我得走了。

江冬秀往窗外看了一眼:雨太大了,到处都是水,着意着点儿。

我没事。巫振国边走边说:就是孩子那事,再想想。有求人功夫,不如多督促儿子好好复习,下次再争取。只要肯吃苦……

江冬秀乜斜着巫振国,说:像你?都吃了一辈子苦了!

没有白费的努力,也没有白走的路……

巫振国说着,挺身走进雨阵。

宿舍里的水已经没了膝盖,暴雨仍在肆虐。滂沱大雨在屋檐间架起了瀑布,飞流直下。雨柱漫天飞舞,像一支支利箭,威力无穷地射向巫振国。巫振国顶着劈头盖脸的雨水使出吃奶的劲儿,努力地向前骑行着……


铁路局分管安全的何副局长这段时间一直在沿线车站转战,哪里有险情,就出现在哪里。海陇铁路牛山站山洪险情暴发时,何副局长正在与牛山站一站之隔的钟吾站检查。

海陇铁路是一条连接陕、甘、苏、豫、皖等省的国铁一级客货共线铁路,线路串联西北、华中和华东地区,是贯穿东中西部最主要的干线铁路。保证海陇铁路安全畅通意义重大。昨晚八点五十分左右,彭城机务段7B型0017号机车,牵引35223次货物列车行至该区间时,因线路右侧山体突然滑坡,停车不及,导致机车及机后第十五、十六节车厢脱轨,机后第一至十四节车厢颠覆,中断行车。

何副局长第一时间赶赴现场。

救援车赶到时,已经是凌晨了。

这一路,狂风暴雨,雷电交加,把巫振国的心都淋碎了。

车一停,巫振国就爬上了车顶,两手遮在眼帘上四处观望着。

线路救援向来讲究迅速。特别是车厢都脱轨了,线路肯定要封锁。这样一来势必中断行车,途经该线路的所有列车都要晚点、折返或停运,给铁路运输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俗话说:“蹄疾而步稳”,赶速度,不等于盲目冒进。巫振国必须将现场状况和周围环境了解清楚。

山站依山而建,线路下面就是一座借用山谷形成的牛山水库。肆虐的洪水,仿佛一头失控的野兽,裹挟着折断的树枝和石块从远处奔泻而下,水势翻腾,巨浪滔天。

最要命的是,线路右上方斜坡上,因雨水冲刷出现山体大面积滑坡,渣石淤泥倾斜而下,在距离铁路线约二十米处,被设立的被动防护网给临时兜住。约莫着上千方的坍塌体堆积在一起,把钢筋防护网都压得变了形。

巫振国正苦思冥想怎样破局,就听见车下有人喊道:车上的人,你们是来看西洋镜的吗?磨磨蹭蹭,没看到车厢还躺在线路上?

巫振国往下扫了一眼,天黑,雨大,又都穿着雨衣,看不清人的模样,不客气地说:谁啊你,大呼小叫的,你懂救援不?不懂就别乱说话。

话刚落音,就听有人斥责道:怎么跟何局长说话的?巫振国下来说。

巫振国听出是曹段长的声音,同时也知道了自己刚刚顶撞的是铁路局的何副局长。撇了下嘴,有点后悔自己口无遮拦。常言说,县官不如现管。巫振国敢跟何副局长拌嘴,不代表他敢跟曹段长掰扯。

巫振国手脚并用从车上下来,讪讪地笑着:何局长、曹段长……

你就是巫振国?何副局长问。

是,我叫巫振国。

你来教教我该怎样救援。

黑暗中看不清何副局长的表情,听声音似乎还在为自己的大不敬不高兴。

巫振国紧张起来:局长,我……

何副局长打断他:直言不讳,我没你想的那么小气。

曹段长也跟着说:捞重点。

巫振国吸了一口气,说:或许大家都觉得当下最该做的就是尽快把这些东倒西歪的车厢搬运到位,开通线路,不知何局长看没看到上面那个大网兜,那才是救援的重点。眼下它还是一个“救命网”,随着雨水的不断增大,坍塌重量不断增加,一旦超出防护网承受能力,这一千多方的塌方体就会涌入线路,那时候,就成了“要命网”了……

狂风肆虐,暴雨荼毒,横斜飞舞的雨线像一条条鞭子抽在巫振国的脸上。

何副局长显然听进去了,眼望着巫振国嘴里的“要命网”,说:滑坡体位于半山腰,上山无路,机械设备无法施展,抢险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巫振国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就算是肩扛手提也得把这块硬骨头给啃下来!

何副局长掀掉雨衣帽子,露出坚定的脸庞说:好,这件事交给我们来办。你的任务是全力以赴起复脱线颠覆车厢。要快捷,更要安全。何副局长握着巫振国的手,使劲儿地摇了摇,说:保重!

巫振国心中一热,犹如一股暖流悄然而至,说:局长也保重!说罢,转身吼道:各就各位,吊复和起复颠覆车辆。

那一声呼唤,如同黑夜中的狼嚎,凄厉又响亮,把所有人的心都喊热了……

巫振国嘴喊着、手摇着、脚跑着,指挥起重吊忽上忽下有条不紊吊复车辆……

路坡上,一队人马手持镰刀、铲锹,沿着隧道顶排水沟向上攀援,刀砍斧斫开凿连接塌方体的山路……

另一队人马在清理排水沟淤泥,保证排水顺畅,防止后续因排水不畅造成再次塌方……

还有一队在集结待命,待道路修通后,将塌方土石装袋肩扛下山码放到指定地点,再转移至安全地带……

救援现场熙来攘往摩肩接踵,吊装车辆穿梭往来:风声雨声吆喝声,声声入耳;险事难事要命事,事事惊心。大家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快速反应、齐心抗洪。天亮时分,险情终于控制住了,颠覆的车辆也已吊起了七七八八。

悬在大家心口的一块石头,眼看着就要落地。

谁都没有想到,一个更大的危险正悄悄逼近。


天大亮以后,雨还是那么狂虐,大滴大滴的雨珠乱箭似的打在巫振国的身上。大家都替他感到痛得慌,巫振国却浑然不觉。他挺直身子,精神抖擞地站在一节货车的车顶上,指挥着起重吊吊复车辆。仅剩最后一节了,这一节的起复,意味着救援进入尾声。

站在货车车顶,巫振国瞅见,何副局长正在指挥人员用钢管架和竹跳板在防护网上方搭建双层防护排架,同时在被雨水冲刷裸露的基岩上铺设了彩条布,避免雨水侵入山体,造成次生灾害。

巫振国为何副局长点赞:这种事故多发地段,多一层防护就多一层保障。

眼瞅着颠覆车厢被高高吊起,稳稳地放到了轨道上,巫振国饱经风霜的皱纹在这一瞬间一下舒展开来,一双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牙,嘴咧着:弟兄们,加紧收拾,喝羊……

刚刚,曹段长让人来告诉他,让他收工后,把救援列车拉到牛山站内去停留。车站的牛站长已经安排食堂烧好了羊肉汤。淋了一夜的雨,喝一碗暖暖身子。

伏羊一碗汤,不用医生开药方。巫振国一听羊肉汤就来劲儿。熬得浓白的汤,拌上红红的羊油辣椒,撒上嫩绿的香菜和小葱,且不说味道,光这颜色搭配对食客来说就是致命的诱惑。特别是伏天吃羊肉,可以滋阴补阳。不光是巫振国,彭城的人极少有人不喜好。一到夏天,彭城的空气里都弥漫着孜然与羊肉的味道。

话没说完,雨点又密又急了好多好多,如石子般砸下,声音也越来越大。巫振国知道,又要有更大的风暴来临。曹操八十万兵马过独木桥——没完没了了?他仰起头,忧心忡忡地向线路上方的护坡望去。安全的关键全在那里,只要把塌方控制住,其他,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这时,线路上方的护坡上,一株碗口粗细的槐树突然被连根拔起,在空中旋转了几圈之后,直接奔巫振国而去,毫不留情地将他直接撞入风急浪高汹涌湍急的水库里……

据气象部门事后提供的实时气象信息称,事故发生时附近有九到十级大风,风速达二十多米每秒,降水量达十七到十八毫米。

何副局长第一个奔到了崖边。山洪,像一群受惊的野马,从山谷里咆哮奔来,浊浪排空,势不可当。隔水相望,虽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那一刻,何副局长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望洋兴叹。

何副局长眼瞪着牛站长,声如洪钟:立刻联系当地政府、应急、公安、消防、水利以及驻军,请求沿水库开展寻找,活要见人……何副局长紧咬住牙,硬是把“死要见尸”四个字给咽了回去。改口说: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巫振国同志!

是,局长。牛站长转身而去。

人命关天,刻不容缓!不多久,就看见有人驾驶着水陆两用越野车、冲锋艇、橡皮艇等救援机具顺水而下开展搜救。为了争取救援时间,越野车与快艇开足马力在水面飞驰。水流湍急,船身不时被洪水冲下来的树木、竹子猛烈地撞击着,发出“咣!咣!咣!”的声响,似乎在提醒着大家“快!快!快!”。

每一位搜救人员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那目光如电光石火,威严得像一个纵横沙场的将军,锋利的目光仿佛能把水面刺穿。

时间一分一秒流失,不知不觉,搜救行动进行了三个多小时。

冒雨等在岸上焦急观望的何副局长、曹段长、参与救援的工友,心急如焚;穿着救生衣开着冲锋艇、越野车与快艇在水里来来往往横冲直撞悉心搜救的人员更是焦急万分。

真正考验各位的,不是继续搜寻的耐心,而是对消失在洪水中五六个小时的巫振国是否还能生还的信心……


江冬秀是被儿子巫恩孖的电话给惊醒的。

江冬秀每天都睡到自然醒。巫振国不在家,儿子出乘了,了无牵挂,正好用来云鬓半偏新睡觉。显然,这个电话扰了她的清梦:一大早打电话,你报丧啊?不知道老娘还没起吗?

巫恩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江冬秀恶言恶语,劝江冬秀说:妈,做女人要会妖娆,会妩媚,你只会毒舌吗?江冬秀横眉冷对,说:看不顺眼了?不顺眼你可以跟你那个窝囊废爹一样死在外面啊!巫恩孖一听又把老爹也扯上了,赶紧挂免战牌。

但这一次的赤口毒舌,巫恩孖没有恼火,他“哇”的一声哭了:妈……你早听说了啊?

江冬秀睡得迷迷瞪瞪,儿子的话,听得一半葫芦一半瓢,但号啕大哭,却听得真真切切。她一骨碌坐起身来:咋回事,听说什么?

我爸,我爸没、没了。呜……

…………
(全文详见本刊2024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杨洪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国当代文学选本》《领导科学》等选载,出版有“长篇铁路三部曲”《最后的堡垒》《本次列车终点》《谁寄锦书》,长篇纪实文学《雄关漫道》《抱璞泣血》《疆场》,中短篇小说集《残红》《戏法》等十余种。曾获江苏省第九、十一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小说学会“文华杯”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一等奖等。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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