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关注 · 丽芝的人生变奏曲 | 谢凌洁

文化   2024-08-22 09:56   广西  

 


丽芝全名阮丽芝,越文书写为:Le Chi。

她妈妈出生于河内,家境富裕而优越。这富裕和优越实际上从她外公的家庭就开始了。丽芝外公正是因为家境的殷实而在学校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攻读医学的他,专业拔尖,法语出色,而在法国人开办的医院获得了一份工作,那份薪水不仅养活家中老小十多口人,还有司机和两个家佣。生下十个孩子的丽芝外婆,不需外出工作,只需掌管家政。偌大的一家子,住着城中湖泊边上一栋漂亮的别墅,生活体面舒适。

丽芝的母亲,自小痴迷舞蹈,家庭的优越,使她不知愁滋味——但是,天真少女何须知道那么多呢。一直以来,她们的城市就不曾平静过,巴亭广场的呼声响彻天穹时,她父亲也许还没遇到她母亲;日军控制大米导致尸体横陈、饿殍遍地,她听了只当是故事;日本人走后,法国人返回,人们说着“美国人也要来了”……她小小年纪,哪里知道这走马灯似的轮换是些什么呢?湖边的家,四季常绿,鸟语蝉鸣纯粹作了她舞蹈的伴奏,家那么大,楼上楼下,廊道阳台,都是她翩然起舞的舞台,少女不知,庭院之外,已然风狂雨骤,而湖边这处家园,将从她轻盈的脚尖消失……


反对殖民压迫,力求民族解放!

打倒帝国主义,重建国家尊严!

…………


呼声此起彼伏,浪潮汹涌。

丽芝外公担心自己在法国人开办的医院工作的事实广为人知,开始忧心忡忡。丽芝妈妈发现,某天,神色黯然的父母和两个家佣及司机道别后,父亲说,他们漂亮的家也将要失去了。实际上,是她父亲为保住全家的性命而主动放弃了一切,随后,一群孩子随父母来到一个距离河内很远的小城,租下了一处普通民居后,父亲在一个诊所找到了工作,薪水极其微薄,连维持一家生活都十分艰难。至此,曾经湖光山色中的舒适岁月已成幻影,不过,保得一家齐全,已是明智之举。

巨大的变故对丽芝妈妈的舞蹈梦近乎没有影响,小城的平静日子很快迎来一件新鲜事。时逢剧团到各地选演员,丽芝的母亲凭着天分榜上有名。可是,当医生的父亲认为跳舞没有出息,而且她自小娇生惯养,无法独立生活。被舞神盗走灵魂的女孩,哪管诸多阻隔,索性悄然离家。此后,凭着天赋和刻苦,她成为剧团中的重要担纲,而舞蹈和歌剧演唱,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职业。

丽芝妈妈的艺术生涯发生改变,是因为遇上了从苏联学成归国的丽芝的父亲。其时,她已是剧团的编导,而丽芝父亲则是文化部副部长的秘书,除了上班,他业余翻译小说,撰写电影评论,甚至在词汇收集、语音标注、语词释义、例句用法等方面倾注大量时间后出版了自己制作的辞典。多年专注于城市与国家舞台的母亲,在学识渊博的父亲面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文化这一课,而且认为婚后的自己应该不再随剧团四处演出,而是留在丈夫身边,并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这个工作需要文凭,哪怕一个综合性的文化大学的文凭。副部长的秘书非常支持她的决定,于是,上班之余,全力给她上课、补习。一年后,她果真考上了河内的大专院校。三年后毕业,他们结了婚,并在文化部分得一套公寓。


实际上,丽芝并非父母的第一个孩子,是的,她并没见到那个在硝烟余味中诞下的哥哥或姐姐,不过,她倒是有耐心的,那场战争结束后,她在边境那炮仗尾音般的噼啪声中姗姗来迟,那些远道而来并变客为主者,通通都走了。别人和她说起法国人留下的白色建筑,日本军制造的特大饥荒、美国杀草橙剂带来的畸形婴儿……所有这些话题,于她不过是父亲童书柜上读到的、关于陨石撞击地球导致恐龙灭绝的传说,别说热门的“祖国南北统一”的话题,哪怕从世界的源头说起,也不比父亲的书房丰富有趣。父亲的书房以书作墙,书籍层层陈列。她识字时,个子矮,只能读书柜底层那些以兔子或小熊为插画的连环画;上了小学后,则可以读到格林和安徒生的童话和科普读物了。到了生机勃勃的青春期,从书柜最顶层读到父亲撰写的电影评论和他编辑的电影杂志,更有意思的是,当中还有他朋友翻译的俄罗斯文学经典。托尔斯泰、契诃夫、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系列杰出作家的作品让岁月中拔节的少年意识到文学艺术的无限魅力。也由此,她意识到父亲培养她阅读习惯的苦心:他以层层上拔的书籍陈设,使得她以攀岩的姿态跨越了从卡通科普到文艺经典的阅读历程,那恰是她的自我形成的过程。

丽芝觉得,相对母亲的超然自在,父亲反倒显得深沉温柔。她甚至感觉,父亲更为呵护宠爱她。凡此种种,她却不知其中深层原因。或许是因为她姗姗来迟的缘故吧。丽芝想。在她记忆中,自小就是父亲带她在文化部生活区那片绿荫下玩耍。童年的她两颊圆嘟嘟的,进出的姐姐阿姨们都爱在她脸上捏一下,这一捏,好像会捏在父亲的心上,他总受不了,因此,只要看到有人过来,他就本能地挡一下,说:不要捏哈,她会疼的。那时的河内,和一线之隔的广西无甚区别,物资匮乏,食物尤甚,《许三观卖血记》中那位卖血父亲以绘声绘色的讲述给饥肠辘辘的孩子们带来大快朵颐红烧肉的劲儿,丽芝的父亲是缺乏的,虽然他有的是不错的烹调手艺。丽芝觉得,是父亲的手艺为非常时期的家人带来了食物的享受和快乐。父亲天性豁达、宽厚,家长们最是因为有他而省心,孩子们上学、补课找老师等,事无巨细,几乎都是父亲张罗。

丽芝对父亲的家人一直是心存疑问的。相对于爷爷奶奶家,外公外婆家的情况要喜庆且明朗得多。外公的十个子女已经结婚,退休后,他是个快乐先生,在小镇经营一家书店。那时的图书,要说贵如黄金也不夸张,在河内就有卖两部进口书能买一枚金戒指的现象。然而,丽芝外公开那个书店,是因了县城有一帮爱读书的年轻人,而他做出版和编杂志的女婿和女儿有这个便利,每次从县城来河内,总可以买到来自俄罗斯和欧美的小说诗歌集,老先生却没有以那些稀罕的“外国货”当作昂贵的商品换钱,而是按背封或内页标价卖给他的读者朋友们。丽芝喜欢朴实而又豪迈的外公,却不曾见过爷爷,甚至没见过父亲的兄弟姐妹来河内看过他,少年的她,已经发现父亲从来不谈论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只要丽芝问起,他就回避。然而,家中的情况又是他回避不了的事实,那个事实就是,那些年,每到临开学,父亲带回一两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少年,父亲让她叫他(她)表哥或表姐,并得知那是伯父、叔叔或姑姑的儿子或女儿,他们都没了父母,父亲把他们接到河内上学,不仅解决住宿,还负责学费。在丽芝的记忆里,他们的家从来就像招待所一样住得满满的,所有的表哥表姐,到了家里,都得住上三五年,考上师范大学的表姐走了,准备考师范大学的表哥又来了。因师范大学毕业快,容易找工作,不仅是表哥表姐们的首选,也是超负荷的父亲的首选。后来,丽芝才明白远在中部沿海渔村的阮氏家族,祖辈以渔业捕捞为生,他们勤劳坚韧,一如地主雇用长工那样,阮家也向远近村庄雇用不乏海洋知识且捕捞经验丰富的壮年渔民。越南海岸奇长,海域广阔且渔产丰富,主、客观的条件,成就了阮家的富有和当地的名声。然而,在扫荡资产阶级的风潮下,爷爷家和外公家一样,灾难难以幸免,幸运的是,机智的外公弃财保住了全家,但爷爷一家却经历了一场血洗:爷爷奶奶、叔叔伯伯的家庭,所剩成员不多,父亲这根独苗之所以留下,是因为爷爷之前把他送到河内一个远亲的姑姑家读书,而后独自前往俄罗斯留学——而今父亲认为,是父母把他藏到河内的表姑家,他才有幸活着,既然如此,就要担负起幸存孩子们的栽培任务。



丽芝认为,一个人,如果年少时已经明确自己的爱好和目标,这对她(他)的成长是重要的——想必这是丽芝对个人经历的结论。

具有近百年殖民史的越南,不少习俗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受法国的一些传统影响,比如饮食上习惯饮用咖啡,烹调香料上离不开洋葱、罗勒、欧芹和迷迭香,对建筑楼层的编号则把地面上的第一层叫底层(ground floor),第二层才叫一楼,等等。教育体系中的不少方式方法,自然也受欧洲传统影响,比如使用年级制度,以学年划分,而不像中国以小学、中学和高中等学段划分。和很多欧洲学生向中国听者解释学年上的无力一样,丽芝和我说起自己的学年时自觉依然存在障碍,所幸我对这些不算陌生。丽芝说她在六年级时作出自己的第一个决定:告诉父亲,她喜欢英语,她要学英语,希望父亲为她找老师。她的理由是,学校里的英语教材,她总是提前就自学完成了,学校里那点内容和进度,无法满足她的需要,而且,她已经明确以后会和父亲一样考文科类大学,既然是文科,就注定少不了语言。父亲很快为女儿物色到一位老师,她不在学校授课,而是在语言所专注字喃研究(字喃也叫喃字。是越南民族于十世纪至二十世纪间,在汉字基础上形成发展起来的,以汉字为素材,以形声、会意、假借等造字方式来表达越南语言的文字,其地位作用与朝鲜谚文、日语假名相同)。这位老师不曾有计划收学生,但是,一再地登门拜访的丽芝父亲感动了她,也就不好拒绝了。丽芝父亲建议,若觉得只教一个孩子氛围不够好,他会帮忙找几个孩子一起,而且教室就设在他文化部生活区的家里,老师每周两次到家里来上课就好。

老师同意了。

很快,在父亲的张罗下,几个丽芝的同学加入了英语学习班,课程也按时开始了。逐渐地,老师发现当中真正爱英语的只有丽芝一个,果然,她的几位同学很快就在早退迟到或缺席中没了身影,最终,只剩下了丽芝一人。老师也许觉得没面子,不愿再到家里来上课了,丽芝父亲也善解人意,说以后把丽芝送到她家上课,每周两次三次都没问题,老师又被丽芝父亲的诚恳感动了,于是,课程得以继续。

九年级毕业那年,丽芝以所在区域最好的成绩考上河内的一所高中。那时,英语已成为特长的丽芝,难以接受科目教学过于刻板落后的这个学校,她了解到别的一所学校,是一位在大学教授英语的老师授课,遂决定转学,父亲说:你想好了吗,一旦转过去就转不回来了。丽芝坚定地点头,实际上,转学报告她都已经拟好,只需转出学校的相关领导签字。父亲惊异于只有十六岁的丽芝行事那般果断——而且,她竟然顺利拿到了转学报告,并转到了她想去的学校。

两年后,丽芝完成了十二年级(Troisième)课程的学习,也就是说她完成了高中(Lycée)课程的学习,这年,恰好是她在路上往来了整整六年的英语私课结束的一年,说起来,学有所得的她应该高兴的,然而,她却莫名觉得失落。大学考试后,她没有回家,而是沿着熟悉的街道,晃晃悠悠又来到老师家,她的老师惊喜而诧异。

我们早就说了再见了啊。

可是,我还是喜欢到这里来。

我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你啦。

再不情愿的告别,最终还是会在互道珍重中各奔前程的。临开学,就传来了老师出国读博士的消息。而即将步入河内外语大学的丽芝,再次为个人的方向面临选择。这时,相信大多数的人,尤其是曾经为圆女儿“学英语”的梦想而一再登门求师的父亲,还有为丽芝上了六年课的那位老师,都认为进入外语大学的丽芝选择的必定是英语专业。怎么不会呢,那风雨不改、孜孜不倦的六年求学路,还有她父亲支付的六年私人英语的高昂课时费,这些不都是为她大学的英语专业甚至为到英语国家留学做准备吗?嗬,你们都想错了!如之前擅自写下转学报告并成功更换学校一样,这一次的丽芝,又出乎意料地更改了长辈们想当然的道路:她没有选择英语专业,而是选择了中文专业!

丽芝的这个选择显然出乎父亲的意料,然而,丽芝是一个思想和行动都特别独立的人,他知道女儿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就不可更改,绝不!可是,他显然认为过去六年所付出的时间和辛劳学会的一门语言是应该珍惜的,而潜意识里,有着苏联留学背景的他,对国际外交感兴趣也属正常,而那门畅行世界的英语,丽芝也具备了先于他人的条件,由此,他特别希望丽芝能读国际关系学院,往后以国际外交为生涯。尽管丽芝已经选择了中文专业,父亲还是把她的材料送到国际关系学院报了名。尽管丽芝心有所属,没有努力备战的意识和动力,可是考试的日子到来,为了父亲的意愿,她还是再次应战,真是无心插柳柳也能成荫——成绩公布出来,她又过了录取线。

河内国际关系学院成立于越南获得独立以后的第五年,即1959年,是越南培养外交官的唯一高等院校,而今改为外交学院,原为五年制——现在改为四年制。

那么,丽芝面临了一个两难的局面:进入河内外语大学中文系学习,是自己的志愿,到国际关系学院学习则是父亲的意愿,是父亲对她的期待,左右两个意愿都同样强烈。想着一直以来父亲对自己的宠爱和有求必应的顺从,他引导自己阅读的智慧和有趣的方式,可以说,她的个人航程,没有父亲这个船长和舵手,就不会有自己今日的成果,而父亲从来不曾对自己有任何要求,这是唯一的一次,更确切地说,这是一次恳求:读国际关系学院吧,国际外交才是你应该走的道路。

丽芝决定成全父亲的愿望——但是,她自己的理想也不可放弃。于是,1994年,酷热的暑假结束,丽芝开始了一种极其罕见的大学岁月:同时在两个大学之间奔走上课,追随两套课程的教学进度,完成两个专业的课程和作业,参加两个院校的活动……所幸,这两个学校分别位于一条马路相隔的两个街区,距离没有带来太大的问题,给她压力的是,同一天两个专业的课程在同一个时间上课——这自然是常态——她就必须作出选择,是上外语大学的课,还是上国际关系学院的课,为避免一边长时间的缺席,她只能在周期里奇数偶数地轮流出现在两个学院的课堂。但是有一点,不管哪个专业,只要当天无法上的课,她就把录音工具交给同学,课后再去把录音工具拿回来,对着相应的教材章节独自听课——当然,同学借给她的笔记给了她巨大的帮助……四年后,丽芝从河内外语大学毕业,此后,专注于国际关系课程的一年,那是卸下重负后的轻松超然。一年后,她也顺利毕业了——她真该为此感到骄傲的,从四年学业双轨道中,她不仅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同样重要的是,她实现了父亲的愿望。可以说,她不仅获得了父女预期的成果,更是获得了经验。


千禧年来临之际,丽芝成了越南电影协会的《世界电影艺术》杂志的一名记者,此时的她,是否在职业上和父亲有了第一次相遇?真有点女承父业的意思。其间,她采访了不少导演和演员,撰写电影评论等。越是对电影行业的深入,她越是对电影制作的知识着迷。了解她专业的人,却认为具备多种语言特长的她应该为国际外交效力,于是有人找上门来让她出任越南驻某国外交官一职时,她却以爱艺术、不喜欢政治为由委婉拒绝了。

其时,丽芝已着手办理了前往中国北京师范大学进修的手续——她的目标是电影学院导演系,但担心自己在国内大学中文系的学习,不能满足她在北京听课的需求,于是,她提前一年到北师大学习语言,之后,她才进入电影学院,开始三年的研究生课程。可是,作为一个只在教室里学习了几年中文的外国人,一如那些考了雅思和托福到欧美留学的学生一样,语言能力多限于日常对话,要在课堂听课并参与学术交流,挑战巨大,尤其是导演系专业,先别说更深的内容,光是专业术语就足够摧毁一个外国人的听说信心:场景、剪辑、音效、布景、特效、剧本结构、镜头语言……如此这般。通常,任何陌生的尤其不同族群的语言,于听者,要么如风声鸟鸣般虚无,要么如天堑般难以逾越,国际学生对此深有体会。实际上,丽芝他们仅有六位留学生的班级,听课艰难的不止丽芝一人。相对于来自欧美和日韩的同学,丽芝的中文已经是最好的啦,尽管他们在进入电影学院前已到北京语言学院学习了几年中文。

丽芝的鲜明特点应该已经有目共睹,那就是:在她热衷的事物面前,是不可能说“No”的,她是个具有强烈好奇心和求知欲,尤其在学术上勇于挑战的人。恰恰在集大成的北京,电影艺术的资源又足够满足她的饥渴。也许有人认为,作为把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发扬光大的法国人,统治了越南近一个世纪,半个世纪前撤出殖民地时,他们留下的不仅仅是那些掩映在热带树林中的教堂剧院和别墅,还应该有更多人文艺术方面的遗存。没错,如前所说,法国在越南留存的遗产,除了像亚历山大·耶尔森法兰西中学和河内大学这样对越南教育体系影响深刻的学校,更有在人文方面起决定作用的语言、建筑和绘画艺术。但是,也许由于语言障碍、技术设施等局限,哪怕近一个世纪的影响,欧洲电影技术对越南尤其北方东京(法属时期,南部西贡叫交趾,北部河内叫东京)的影响依然不明显,何况,苏联尤其深刻地影响了北方河内近一个世纪,加上二十世纪中后期的战争和频繁的运动,文化存留已然有限。而处于新旧世纪之交的北京,出现了以吴天明、谢飞和陈凯歌、张艺谋等为代表的第四代和第五代两个具有学院背景的导演群体,他们历经时代的磨难与变革,有实践,也有理论,关于电影的书籍,除了欧美译著,还有本国电影学院教材和一众导演们的论著。

敏锐的丽芝,很快觉察到北京近乎应有尽有的电影资源,这让来自河内的她十分激动。她甚至用“很感动”一词来形容当时的心情,并倾尽所有疯狂地买书,她把奖学金通通用于专业书籍的购买,并决定把这些涵盖了电影史、电影制作和影评的作品翻译回越南,以供国内电影教学之用。作为越南第一位到中国电影学院留学的学生,她似乎觉得自己有必要向国内的电影教学提供这些相当于教材的技术类书籍,因为她知道越南的电影学院甚至艺术类院校,所用教材几乎只来自半个多世纪前的苏联,从技术到美学,已落后世界几十年。丽芝致电国内大学的电影学院和相关院校,告知她将无偿为他们提供自己的译著。几年间,西贡、河内等城市的电影院校开始使用丽芝翻译回来的教材,如《电影表演心理研究》《电影拍摄艺术》《帮助电影编剧者解决难题的秘诀》《面对张艺谋》《与陈凯歌面对面》等,越南电影协会意识到这些资源的珍贵并出资印刷,分发给协会的成员。研究生的三年时间,丽芝翻译了十多部作品,不仅关乎电影,更有美术、化妆、摄影、表演艺术方面的译作,只要觉得对越南相对薄弱甚至空白的艺术资源有补充或丰富作用的著作,她就翻译回去,每个专业至少翻译两部,而把众多书籍转换成母语的过程,也是语言学习和专业学习的过程。

翻译消耗了丽芝大量的时间,而淘片和看片子,同样令她如饥似渴。心仪的影片,西单、三联和校园书店能买到的,绝不错过;路边杂货摊档偶尔也能遇到。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新世纪前后的北京,汹涌着北漂一族,怀抱梦想的异乡人,拥挤在胡同杂院或地下室里,为了生存,打零工、做帮佣、卖杂货是他们的选择,而在天桥或胡同口吆喝叫卖盗版影碟的,没准就是迷恋电影却没机会当导演和演员的追梦人。丽芝的碟片就常常从各种吆喝叫卖者手里买来。而看片子又是别样耗时耗神的工作了,第一遍看的是故事,第二遍看细节,第三遍看技术,第四遍研究字幕和对话……一部片子看下来,甚至需要一整天。

时间成就一切的结果。丽芝耗费在翻译、阅读和看片子上的功夫,当然没有白费。曾经,课堂上那连串的、一次次置她于沮丧之境的专业术语,而今再也欺负不了她了,她借助书籍和词典把那些成串的密符通通破译了。此后的课堂,她已完全没了障碍,是时间和刻苦成就了她的自信,她从容地参与课件解读,积极回答提问。她的突破和超越,让老师惊喜,同学们似乎也找到了依靠,一旦老师提问,不管提问的是谁,所有的目光必定会唰地望向丽芝,最终,她代替同学回答。有时候,她是提问者,也是诠释者。

2003年春天,是不寻常的季节。那年元宵节后,一场病毒,使得春喜大地的光芒骤然消失——如我们不久前见识的场景一样:学校停课,店铺关门,交通终止,生活秩序随之混乱。各院校学生纷纷离京,北京近乎空城,然而,越南的留学生因为没有航班滞留而惊恐焦躁,国内的家人也一样。那时,丽芝的弟弟就读于北京语言大学,同样面临着无法回家的困境。而在河内,家中只剩下为她和弟弟担心的母亲。母亲在丈夫因病离世后,独自一人难以适应孤独的生活。父亲一直是丽芝倚重的支柱,她甚至无法想象他会在这个时候离开。父亲年轻、学识渊博,手头总有编写不完的稿子,肩负各种责任。而今,父亲留下的空缺,让母亲倍感孤独,而她和弟弟,深感失落无助。她急切地想和弟弟回到河内母亲的身边,可是没有航班。她和所有滞留的越南留学生一样,焦灼如困兽。最终,丽芝决定行动——报道滞留的越南留学生当下困境。丽芝把文章通过邮件发回河内,没想到稿子得到紧急刊发,更没想到引发如此大的轰动。众多的学生家长,拿着这张报纸,向航空公司发问,公共批评和民众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终于,航空公司开通前往北京的航班,接回困境中的留学生。

回到家中的丽芝,面对父亲已经不在的事实,感到自己的脆弱和失落。特别不幸的是,青黄不接时期的家庭变故,把她直接推到了前途选择的十字路口: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是前往上海继续学业,还是回国工作,把机会留给弟弟?事实就摆在面前:母亲在杂志社的收入,已经无法供养她的弟弟了,而最初,是她把弟弟带往中国的。失去父亲之后,弟弟就像是她的行囊,她去到哪儿,就把弟弟带到哪儿。那时,在北京语言大学的弟弟,同样爱上了中文,丽芝希望和她一样热爱中文的弟弟,也有一个和专业相关的好未来。丽芝太爱弟弟了,她要把机会留给他,何况,在过去的十年间,国内国外她已经读了四个大学了,多读或少读一个,不过是一种对爱好志趣的享受。于是,2004年,北京电影学院学业结束的丽芝,割断自己对浓烈学术氛围的迷恋,回到了河内母亲的身边。



离开北京电影学院又舍弃了上海深造机会的丽芝,回到河内不久,就到了泰国的康塔纳(Kantana)电影制作公司学习。亚洲娱乐界的人都知道,康塔纳是亚洲颇有名声的电影后期制作中心,拍摄完毕的影片,需要到这里进行后期制作,包括内容的依序剪辑、镜头过渡、字幕添加、负片切割、声音传输、胶片的洁净与打印,等等。丽芝到这里来,主要是为学习Sitcom的拍摄技巧。Sitcom是英语Situational Comedy(情景喜剧)的缩写,来自欧美的这类影剧因其轻松、幽默的氛围而深受观众喜欢,而这类电影的拍摄制作需要采用特定的拍摄技巧和元素,比如多机位多镜头同时拍摄,现场观众效果、广角镜头等。丽芝说,那一年除了北京电影学院学到的知识在这里得到应用,她在泰国的实际拍摄中还学到了不少东西。尽管,丽芝强调之前选择导演专业并非为了当导演,而只是为了加深对电影的了解,然而,从电影杂志记者的职位到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再到泰国电影制作公司的行程轨迹,她以多年的时间和经济为代价的付出,应该已经不是“因为喜欢”或“加深了解”能解释的。然而很快,丽芝又一次华丽转身,从电影制作转向文学作品的翻译出版。她令人深感意外且目不暇接的职业转型,是不是太令人惊诧了?2004年,她结束在泰国的拍摄后,就翻译出版了安妮宝贝、卫慧、棉棉等当红作家的作品。之后,她给邱华栋写信,请他帮忙寻找莫言和刘震云等人的联系方式,甚至希望能获得他们的越语版权。当时的邱华栋还在《青年文学》任主编,创作正处于巅峰时期,时值《正午的供词》出版不久,影响力还在发酵,不管作为编辑还是作家的邱华栋,周围总团结着一群当红作家。丽芝算是找对人了,她收到了邱华栋的回复。多年后,丽芝依然感谢邱华栋的真诚和热情。邱华栋直接把莫言、刘震云等人的联系方式给了丽芝,几年后,莫言和刘震云的作品在越南出版。此后,她继续翻译出版彼时特别走红的一些作家著作,比如春树、虹影等。那时期的丽芝,同时做着不同的事情:翻译出版中国文学作品,为不同报纸杂志的专栏写稿,引入、翻译、推介中国电影和连续剧,她先后翻译了张艺谋、陈凯歌等人的电影作品,还有涵括《风雪梅》《五星大饭店》在内的三百集中国电视剧。可以说,在电影和连续剧版权引入和翻译领域,丽芝在越南同样是第一人。同时,她也是第一个把越南电视剧卖给中国电视台(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的越南人。

丽芝专业性强,爆发力大,越南影响力最大的报纸《越南青年报》索性聘请她,热爱文艺的她痛快答应。很快,她到《越南青年报》主编部主持要务,同时因了她对文艺的钟爱而出任文艺记者。她关注电影、舞台话剧、美术、文学出版等人文领域,写出不少极有影响力的报道,获得不少媒体嘉奖甚至国家奖项。这家大型媒体的国际部擅长英语、法语、越南语等语种,分别负责不同语言国家和地区的新闻,丽芝除了采访写稿,还负责诸如政治外交、经济贸易、军事安全、跨文化交流、娱乐体育等方面的新闻。逐渐地,领导意识到丽芝的重要,她是个天生的媒体人,不管日报晚报,绝不必担心面临送版印刷而稿子缺位的风险。关键是她拥有多个学位,除了越南语,中文和英语都是她的强项,由此,她能独自完成多语种的跨文化解读和撰写,而她多个学位中的国际关系专业,又可以为国际事务的理解提供可靠的政治常识和外交视角,甚至,国际新闻信息的获取,不必再通过外部团队翻译等渠道。深思熟虑的领导,希望丽芝能长期在国际新闻部工作,她又一次以“不喜欢政治”为由拒绝了。丽芝倒是希望能调到关注社会民生的部门,她对社会调查感兴趣——正因此,她曾聚焦于越南外嫁女性的生存困境。其间,她多次前往台湾,对那些因语言障碍和文化差异等原因导致无业的,以及深受家庭暴力之苦的女性做深入的调查和采访,撰写了系列报道,为困境中的女性解围,并呼吁社会给予帮助。

人和环境的关系实在是美妙的,一个离开了故乡的人,基本上不再可能返回故乡居住,而是越走越远,所谓一步天涯,正是此意——而这几乎是定律。2004年,从北京返回的丽芝,已然决定离开河内,南下西贡(今胡志明市)。她的朋友们则认为,“在路上”多年的丽芝,属于典型的文艺生的浪漫,一直以来,她都处于人在心不在的“出窍”状态,尽管她在河内工作生活,而心在何方,真是难以得知,但绝不在河内。而她在杂志社工作的母亲则觉得,丽芝的道路如同她年轻时的演出时期,从城市到城市,从国家到国家,如同永无彼岸的航船。不过,有一天她总会回来的。她想,也这样希望。年纪不大就失去丈夫的她,希望丽芝和她弟弟留在河内,留在自己身边,毕竟,他们在河内学术界几十年的父亲,不仅有成就有名声,还有强大的社会关系,她相信这些会是未来两个孩子的滋养和荫护。而丽芝的想法却截然相反,她恰恰反对倚靠父母的关系求得所谓的成功,她要挣脱他们羽翼的庇护,到远方去另辟天地,靠自己的能力开创人生——她认为那样才能证实自己的能力。母亲这才明白,视野开阔、认知截然不同的丽芝,想法行为通通属于“反传统”做派。和丽芝的父亲一样,在她将军一般勇敢果断的行动面前,她除了顺从,别无选择。

但丽芝从来不是一个“独自离家远行”的人,尤其在血缘面前,她一点也做不到“独行侠”的潇洒,当年去北京上学,她率先给弟弟在中国找到学校,而后带着弟弟一起到中国读书,而今,她移居西贡,索性把弟弟和母亲一起带着南下——实际上,这说来也只不过属于常情的范围,可以说,这些依然还不是我被她感动的地方,而是,她那些倾注于无辜生命之上而不为人知的爱和道义,和为了这份爱和道义而展现的极不寻常的责任感和牺牲精神——与其说,是丽芝的非凡经历和才华触动我去关注她的种种过往,不如说,是此处提及的事件深深地感动了我,使得我在创作长篇小说期间抽出时间,去聆听她的故事,并经一番案头工作之后,写下此文。

近十余年来,但凡中国的作家都知道Chibooks这个越南出版公司,那就是丽芝(Le Chi)以自己名字注册的出版公司。今年,是丽芝南下西贡生活的第二十年。如今独身的丽芝,为女儿的成长和未来可以说是倾其所有。她2008年成立的出版公司,在西贡近郊密集着法式建筑的优雅新区拥有一栋办公楼,楼下仓库,楼上办公,不算特别宽大的场所,莫言等中国作家的巨幅照片却赫然出现在墙上。而今,Chibooks出版的外国作品,自然不限于中国文学,欧美等全球一些著名作家的著作,同样会在这处并不算巍峨的建筑里诞生。几年前,Chibooks公司在丽芝的家乡河内也成立了分部,这使得离乡多年的她多了回家的机会,也平添一些怅然。

那里有两个最爱她的人。

一是那位画家——她同学的父亲。不知从哪年开始,他就爱给她画素描了,在好些年里,他甚至是每年给她画一幅,就在她去找同学玩的当儿,在随意闲聊的片刻,他就把她年少的青涩和活泼定格在画布上了。最后一张,是在患病期间,丽芝到来只是想看看他,他却非得坐起来,要给她画画,好像一年不给丽芝画画就像自己没给她祝贺生日一样,于是,和往年一样,一边和丽芝聊着天,一边把她夜豹一样的敏锐再次记录——没想到那是他给她画下的最后一幅画。多年来,他批量地给丽芝画下的画,一幅也不曾给丽芝带走,然而,在他弥留之际,他却告诉他夫人,丽芝的画必须全部交给她——而今,那些画就如她成长的脚印,成片地悬挂在她的卧室,常常地,她凝视自己的时刻,看见的却是那位画家,一位如师如友如父的长辈。

另一位自然是早逝的父亲了。是的,她最怀念父亲,父亲是世间最宠爱她的人了,他以他的潜移默化和满屋的书梯子把她带向知识的峰峦,并在那里塑造了她。哪怕在她“之”形的路上一波三折,走的几乎还是父亲的路,不过,她天赋更高,劲儿更猛,表现更多维、更出色,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作者简介】 谢凌洁,居比利时。从事小说、散文和诗歌创作。着力方向侧重为殖民史、战争史、难民分布及其生存状态,并涉猎宗教哲学等,出版作品有长篇小说《双桅船》、随笔集《藏书,书藏》、小说集《辫子》等,部分作品分别在奥地利、越南和日本出版。



创 作 谈

与越南之识,和丽芝之遇

谢凌洁


我和丽芝认识,还得说起北海侨港。

自千禧年以来,不管从哪儿回到北海,唯侨港那一街一港是我的逗留地。今日侨港,人潮已胜丽江,这让我感觉失真甚至有疏离感。二十年前,这里空荡如僻壤。2003年,因了户口、住房及孩子上学等问题而无法在北京继续未来的我,不得不返回故地。其时,作为一个城市的“背叛者”,在“娜拉出走后怎么办”的质疑中如丧家之犬。某日,一头撞入那片弥漫着淤泥与鱼腥之地,顿时,惶惑抑郁当即云散。此后,这处侨民安置地就成了藏匿抚慰我的港湾,不承想,上帝赐我的恩典竟是从这里开始。

我在这里交往大量侨民并采访几位越战老兵后,写下了几部小说和散文。此后,这片映射着中南半岛四十年烽火的港口,成为我往后遥望和观察辽远世界的聚焦透镜,以越南为圆心、以各国难民分布为半径的聚焦光圈及其所辐射的纵深,成为我研习和创作的宝库。居欧洲后,网络的方便,使得我对越南的了解更迫切,随着浏览范围的扩大,一个叫阮丽芝的女性频繁出现。她来自河内,年轻的履历里有着很多个第一:到北京电影学院学习导演;购买中国文学版权并在越南翻译出版;把越南电视剧卖给中国电视台(CCTV6);在中国举行越南图书展览……这个具备狙击手般敏锐目光和巨大爆发力的女性,竟也有着深深的“北京情结”。不承想,她在北影学习的时间,也是我在鲁迅文学院学习的时间,我和她都经历了2003年春天的非典并在那个时期和北京断离。更有意思的是,那三年里,我在鲁迅文学院上了一学期北京电影学院教授王迪和他两位研究生的课,甚至多次跑到北京电影学院影院看电影。离开北京后,她2006年到南宁来参加书展,而我那时就住在她每次路过的白沙大道。二十年后,听她说起北京的种种,仿如播放的旧电影,我们竟然就在彼此越过的场景里,却一直没有相遇。 

2011年,我为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去了西贡,那时没有丽芝的联系方式,独自在范老五街住下,看了战争博物馆后,在越战电影和陈英雄的系列电影里转悠。之后一再前往越南,在曾经北纬十七度割裂的南北之间往来。2016年,我的长篇小说《双桅船》截稿,为后面的创作我再次来到西贡。那一回,我住在西贡河岸的Majestic Hote酒店,晚上,我约了丽芝在酒店顶层的餐厅共享晚餐。从那里遥望,可看到河道逶迤、璀璨迷离的西贡河,从那里南下,是曾经邮轮和商船停泊的港口,再往下是湄公河,是水网纵横的三角洲。在法据时期,这里是各国记者和间谍活跃之地——那真是个美好的夜晚,我自小对越南的想象在那个夜晚变得更真实,而中文流利如中国人的丽芝,也成了我想象越南的一部分。那时我就对她的故事有了兴趣,却直到七年之后,《双桅船》在越南出版,才有了机会听她聊起自己的过往——一线之隔的河内,上世纪曾经的风起云涌,尤其丽芝父母家族的兴衰史,听起来如此熟悉,可以说,那也是我父母家族的故事,甚至是无数中国类似家庭的故事。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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