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精制 · 村庄深处有条河 | 汤展望

文化   2024-10-15 10:58   广西  

西瓜撞击地面,没有想象中的迸溅开来,只有沉闷的一声,裂开一道致命的口子,让汁液流淌出来。程诚结实地嗅到了西瓜汁的气味,这西瓜熟过头了。但他此刻只想挪动被电瓶车把压着的右手,去摸裤兜口袋里的那瓶土黄色葫芦状物,里面藏匿着的黑色小丸,只要拿到,倒出几粒,含在舌根下面,平躺一会儿,大口喘气,就会好起来,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1


程诚三个月前回到北京,他拖着坐了十几个小时硬座的身体站在了出租屋前,手提着世纪初旅行社标配的黑色大容量手提式旅行包,还是母亲从老宅里翻出来的,是父亲的,与现在的健身包相似,容量却大了许多,手指被旅行袋勒得泛白发抖。输了几次才把密码输对,打开房门,侧着身子让拉杆箱尽可能地靠前、旅行包靠后才通过房东做的隔断过道,终于站到了自己的房间前,指纹输了两次还是不对,他卸下旅行包,弯腰输入密码,叮咚一声,然后推开房间的门。

窗帘紧闭,程诚刚想开灯,他嗅到了一股石楠花的气味,来自脚边的纸巾团,半遮半掩地包裹着一件刚下战场的“小雨衣”,旁边便是躺尸的垃圾桶,里面插着几根烧烤的木签、几个外卖盒。进门一步的距离就是那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那是一年多以前搬到这里时,他和冯扬在附近的旧货市场淘到的,以及那个制冰机,是冯扬一眼相中的,他说,酒里加冰,像夜空划过流星。不加冰的酒没法喝,不喝点酒怎么写东西,哪有编剧不抽烟不喝酒的。现在那个制冰机旁四仰八叉地躺着几个劣质威士忌酒瓶。

现在冯扬和一个陌生女人躺在下铺,上铺原来是属于程诚的,床沿上正提溜着一副文胸,应该是黑色,在昏暗的房间里黑得发亮,也许是上面贴有亮片的缘故。程诚确定被窝里有两个人是因为他透过上铺垂下的衣服缝隙看到床头有两部手机的呼吸灯在闪烁。

程诚把房门轻轻地扣上,退了出来,背着包拎着箱子又原路返回下楼,义无反顾,一刻也没耽搁,仿佛早就做好了决定。他推着箱子出小区门,进地铁站。到了地铁上。

房东孙姐在沙河地铁站出口接到的程诚,本来她想让儿子去接的,喊了两遍还是没起床,鬼知道他昨晚又打游戏打到几点钟。她只好自己骑着电瓶车去接程诚这位新的租客。

“瘦得跟块三合板一样”是孙姐对程诚的第一眼评价,眼前这位衣袖上还别着黑色“孝”徽的年轻人很是惹人心疼。她把程诚的拉杆箱提起放在自己的电瓶车前面,用双腿夹住固定,招呼年轻人坐到车后座,然后向村里驶去。

孙姐的房子有三层半,程诚选中了顶上的那半层,因为有大大的露台,四季不缺阳光照。孙姐问他要不要再看看,她闺蜜家也有空房,这上面的房间夏天太热,冬天太冷,遇到尘暴天,风沙还大。程诚极目远眺,看到村庄尽头有条河流,河边是低矮的灌木,河水是郁郁葱葱中的一抹亮色。他转头告诉孙姐,就这间了吧。不一会儿,孙姐的儿子也上来了,五大三粗,光着膀子,花臂拿着合同,纸张还是温的,应该是刚打印出来的。孙姐说,那我收你便宜些,一千二一个月吧,比楼下便宜三百,但还是要提醒你一下,夏天大家都用水的时候,水压不够,水上不来,洗澡可能不方便……

合同没有细看程诚就签了字,接着从旅行包的内侧兜里拿出一卷钞票数够了数交给孙姐。孙姐笑道,现在用现金的可不多,何况你这大小伙子。程诚只得苦涩地笑,这个钱是临行前,母亲塞进去的,是父亲殡事上收到的礼钱,他本来是全部都留给了母亲,母亲知晓儿子北漂不易,用钱的地方颇多,就拿出一部分给了儿子,直到儿子登上火车,她才打电话告知。

孙姐儿子帮程诚从一楼把行李提了上来,程诚道了谢,一个人留在楼顶收拾房间,用扫帚打扫了房间的灰尘,拖把拖地,抹布擦拭桌面、衣柜、小厨房的台面、小卫生间兼淋浴间的洗手池……其间,孙姐送上来一碗炸酱面,程诚从露台角落里拉过来一张长板凳,坐在上面大快朵颐,等待地板干透。

最后,他和衣躺在床垫上,睡了半个月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没有梦到刚刚离世的父亲,也没有梦到还在上小学的妹妹,以及在镇上服装厂打工的辛劳的母亲,关于刚刚告别的老家的一切他在睡梦中做到了暂时的忘却。在梦里他仿佛躺在一条小河里,用父亲教他的凫水技巧,吸一口气,全身放松躺在水面,就这么漂着。

北京的晚春已经有了盛夏的意思,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打在熟睡的程诚身上,正因此他又从河流梦到盛夏,梦到了夏天的武汉,炽热。那个时候的他也是炽热的,对一切都充满兴趣,跟着室友学吉他,骑自行车去武汉长江大桥,去东湖,晚上吹着江风看黄鹤楼亮的灯。

那是七八年前的夏天了吧,那年大二,在江城武汉的一所学校念书,读的哲学系。高考结束的夏天,家里对他学习上的指导戛然而止,报志愿时自己照着兴趣锚定了这一专业,殊不知四年后他的境地。

留给哲学专业毕业生的选择无非两种,要么继续读书,考研读博,想方设法留在学校;要么考公考编,还都是三不限的岗位,程诚都试了,结果都没成功,母亲说贪多嚼不烂,你在家好好复习一年,再考呗,读书总是好的,我和你爸都还能挣钱,养家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冯扬打了电话过来,问他是不是回北京了。程诚在手机这边点头,冯扬看不到,他接着说,我看那本《斯通纳》不在了,就知道你来过,你不会真的要离开北京吧?现在活都不好找,离开北京更是没活了,你不会准备转行吧,转行能干什么呢?

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程诚不知道回哪句,只是说了他没离开北京,搬到了沙河这边。冯扬说做影视离开朝阳和离开北京有什么区别,看程诚没接话茬,补了句,地址发我,过两天我去找你,给你把家当搬过去。程诚说,那些东西,你看着有用的就留着,没用的就处理掉吧。冯扬说,你得走出来。程诚说,知道了,我得补觉,我太困了。

程诚再睁开眼时,已经是夜晚,他决定出门觅食,顺便熟悉熟悉环境。


2


后山 黄昏  凌乱的打斗痕迹

林若雪最后满身鲜血倒在了景逸的怀中,安静得像个孩子。

景:小雪,我们回家。

若雪想强行撑起身体站起来,最后还是乖乖躺在景逸的怀中。

雪:好,逸哥哥,我们回家。(有气无力地)

说罢,她的手指掉落下来,雪花也落满了后山。

世间从此流传着天尊景逸和他的小狐妖林若雪的传说。

—全剧终—

线上开完会不久,大编剧师姐就把她刚码好的结局发到了群里,说结局就按照这版定稿,并让程诚修改最后两集向这个结尾的延宕部分,明天开会之前发给她。师姐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冯扬说除了本地人,这种人才适合待在北京,永远有能量,永远不知疲倦。关于她,圈内有两件传闻,说她曾经一周工作只睡了不到十个小时,说她写那部大火的《浮世情缘》时正值孕期,和手下的小编剧聊清楚分集后才进的产房,没到一周又火速坐到电脑前码字。在横店跟组拍摄的时候,孩子也不过刚两个月,她趁休息间隙跑到酒店给孩子喂奶,随身的帆布包里装有挤奶器,没过一会儿就要去趟洗手间。

师姐对程诚印象还不错,觉得他抗压能力不错,理解能力也强,点一下就知道怎么往下写,人物弧光怎么做,时空怎么过,讲一遍就清楚了。第一次开完剧本会已经凌晨三点了,程诚从师姐工作室出来,想着这会儿也没地铁了,干脆骑共享单车去天安门看升旗吧。在北京读书工作也好几个年头了,还没有去看过升旗仪式呢。父亲倒是看过,母亲曾经讲过,她与父亲相亲见面时,父亲讲自己在北京建筑工地的生活,提到过自己去看升旗。他们约定等小女儿考上北京的大学,一家人再一起去看升旗。

试稿完后,程诚顺利留了下来,合同签完,第一笔款也跟着打来了。师姐请全组人吃饭,吃完饭去按摩,她说她认识一个老师傅,在她说的那家不错的馆子旁边,很方便,不耽误时间。果然,时间和效率在她那里就是第一要义。

师姐,按摩我就不去了。

赶地铁吧,听冯扬说你住沙河,打车回去吧,我给报销,记得开发票。

谢……谢谢师姐。

你还客气上了,对了,这个给你,干我们这行的,身上得备着,保不齐哪天就……

呸呸呸,师姐说的什么丧气话。接过话茬的是冯扬,师姐扔过来的是一瓶速效救心丸。

想了这么多,程诚还是没有头绪。他将“结局”复制到文档的结尾,对着电脑发呆。看着音乐播放器做的声浪效果图与耳机里听到的是否同频,刷了一会儿B站,看人骑行西藏,看人搞抽象,看人荒野求生,还是没有任何写下去的欲望。他关掉了这个文档,打开了另一个文件夹,里面全是艺考机构学生写的作业,用了三个小时终于批改完成。他真想把手头在写的这个剧本也扔进这个文件夹,它们是一样的烂,一样的毫无价值可言。

又放空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任何想法,他索性推门出去。出去的时候不忘关掉空调,虽然应算作谷时用电,但是孙姐的电表不是这样想的,一视同仁,一度电收费一块钱。

露台的地面上还有些余温,北京的秋老虎还是挺唬人的。程诚卸下拖鞋,双脚感受水泥地面传来的烈日温度。他点了根烟,是冯扬上次来落下的一盒爆珠烟,中间捏一下,有薄荷的清爽。冯扬说哪有干这行不抽烟的,程诚说学过,咳嗽还头晕,实在抽不来,但是还蛮喜欢闻香烟的味道,现在他就点燃一支烟,看着烟,任由夏夜的风吹拂,无人问津,很快就灭掉了。

程诚的老家在洋河,苏北的一个小镇,因酒闻名。小的时候,县城没有火车站,但是镇上有,还直通北京,就是沾了洋河酒的光。程诚却不会喝酒,母亲告诉他是本家一个爷爷灌伤了他,在他还只有几个月大,只会爬行,不能直立行走的时候。那位爷爷慈祥地将他抱起,亲昵地询问他要吃席上什么菜,是拔丝还是花生米,借着酒劲拿起酒盅,捏住程诚的鼻子,一盅酒灌了下去。看着程诚被呛,老头子还咯咯地笑,程诚他妈妈一把把程诚抢回怀里,破口大骂。直到现在她还常常谈起这件事,说老匹夫一辈子没生出儿子,拼了家底“躲计划”生了三个女儿,老大留在家招婿,结果生的还是孙女,等他期待着先开花再散叶,二胎会是孙子时,女儿仿佛知道了他的心思,直接去结了扎,断了他的念头。老头子看着自己的兄弟,也就是程诚的爷爷,三个儿子,四个孙子,很是嫉妒。当然,这些都是程诚他妈妈的说法,虽然也得到他奶奶的证实,说那疯老头喝醉了说非要弄死他哥家几个孙子。程诚他爸则是一口否决,说他叔不是这样的人。

程诚笑着用拖鞋碾灭了烟头,心想怎么会想起这桩陈年往事,脑海里却还停留着父亲红着脖子争辩的模样,父亲有些口吃,说话很是不利索。奶奶说这是村里一个结巴做的怪,他喜欢找刚咿呀学语的婴孩说话,不用多久,大结巴就会带出小结巴。程诚不信,奶奶顺手一指说,看到没有,那个背着粪箕子的瘸子就是那个老结巴,他腿就是你爷爷打断的。

程诚在读编剧专业的研究生时,将村里的这些故事,他自己家的,别人家的,冬天烤火时听到的通通写进了剧本作业里。剧作课老师看了程诚交上来的作业,说了一句,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路子,倒不像是本科学哲学的。

学哲学的该是什么样,学编剧的又该是什么样,程诚到现在也没想清楚,就像他现在想不清楚为什么观众都在骂的剧情,他和伙伴们要在甲方的要求下继续复述这种烂透了的剧情。

他现在走进屋子,看向电脑屏幕,鼠标光标还在word文档上闪烁,耳机小心地在桌面振动,播放器播到了时下流行的嘻哈音乐,指使着耳机在桌面上小幅度跳跃。


3


程诚走下楼梯,甫到一楼大厅,正好与孙姐碰了面,他和孙姐说出去走走。孙姐说熟悉熟悉环境也好,我们这夜市挺热闹,回来晚,大门落了锁的话,钥匙就挂在门后面,从门缝里就能拿到。程诚说好。孙姐要把她的电瓶车借给他骑,程诚说不走远,就附近,用不上,谢了姐。

程诚穿越繁闹的夜市,按照在楼顶勘的景,往这个城中村的边缘走去,他想去看看那条河。

城中村甚至还没有老家镇上繁华,像是北方的任何一个村落,它坐落在北京的边上,接纳了从全国各地村庄来的人。程诚走出村落,经过一片没有路灯的地方,他想,或许到夏天的时候,流星到来的季节,在这能看到流星,北京的灯光还没有笼罩到这里。

终于,他到了那条小河边,面对眼前不知名的河流,他有着踏足的冲动。他想象着自己沉入水底的样子,喝足了水,身体的一端投向河底的淤泥,或许就是脑袋,沉入淤泥里,便不再想到那些画面。躺在冷棺里的父亲,躲在灵棚后折纸花的母亲,挤在唢呐匠桌子上写作业的妹妹,那是家里的八仙桌,被拖了出来,收账用。妹妹看到一个姑姑走上前来给了唢呐匠旁边的一个韩式半永久文眉妇女几张钞票,妇女接了钱就去哭灵。一阵哭完,文眉妇女刚回来休息,姑姑叹了一口气,看了在角落里和别人聊天的姑父,又掏了几张票子递给文眉妇女,说这次替丫头哭,说着把丫头推向前,跟着哭灵女人进了灵棚。妹妹看着灵棚正中央摆着父亲的照片,事发突然,一查出来就是癌症晚期,在ICU里躺了半个月还没来得及照遗照,父亲又极不爱照相,照片是从结婚证上拓下来的,那是二十多岁的父亲,妹妹很是陌生。哭灵女以女儿的口吻哭得肝肠寸断,脚下步伐踉跄得有伤心模样,她的高跟鞋一不小心踩到了程诚的手上,程诚此刻在跪拜,他没有收回手掌,哭灵女离开时,他的两根手指都乌青瘀了血,妹妹过来捧着哥哥的手掌哈了哈气,她告诉哥哥,她以后就不穿高跟鞋。程诚笑着对她说,得穿,穿了就是大姑娘了,穿着漂亮。

微信语音叫醒了在河边沉思的程诚,是Linda姐。她说,冯扬告诉我你回北京了,我手上还有个抖音短剧的活,接不接,先写一季,三十集,一集三到四分钟,打包价,一万二。程诚想了想,说了声:谢谢Linda姐,我接。

回来的时候,孙姐房间还亮着灯,在她的隔壁,是她儿子敲击键盘的声音中夹杂着一声声“口吐芬芳”。程诚踩着这些声音上了楼,路过了二楼楼梯旁房间的鼾声,那是一位送快递的小哥。

接下来两周,程诚全身心地写那部短剧,每天傍晚下楼倒垃圾,顺便去河边走走,那是他每天唯一的活动,没有什么比落日前到达河边更美好的事情了,整个水面和天空都是迷人的颜色。

交完房租,买好被褥,程诚现在身上只有两百多块,吃饭成了问题。他是这样解决的,村头超市搞活动,火锅丸子九块九一斤,他囤了几斤,用淘宝签到红包买的火锅底料,每次都切一小块下来,不是煮火锅,是煮面条,没有固定吃饭的时间,饿了就往那口小锅里倒几个火锅丸子,下一把挂面,直到没有味道,再切一块火锅底料,周而复始。

日子久了,孙姐很是好奇住在顶楼的小伙子每天都在忙什么。终于,在一个午后,她来楼顶收被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程诚的窗台前,看到程诚躺在床上四仰八叉地睡觉,被子拖地,头下枕着一个枕头,脑袋上又放了个枕头,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或者说是从业以来的习惯。他的睡眠是分两段式的,一段在凌晨三点以后,睡到上午七八点,一段是在午餐后,下午一点睡到四五点钟。两个枕头原本都在脑袋下面,枕高点睡得更舒服些,白天的时候就充当眼罩的作用。程诚不喜欢眼罩的紧绷感,一切的紧绷感都使他不自在。比如分开的前女友,在一起前,人设是独立自主的都市大女性,在一起后对程诚的一切都想掌握,冯扬说这是幸福的烦恼。

孙姐看了会儿,看到程诚翻了个身,确定他是在睡觉而不是彻底睡死过去后,才抱着被子下了楼。过了几天,住在三楼的房客向孙姐反应,程诚晚上打电话,声音很大,情绪也很激动。那位房客是小徐,平日里做日结工,那晚他刚从市区一个充场的日结活中抽身回来,上顶楼抽根烟,不小心听到了程诚和网络世界另一头的争吵。

起因是,不懂戏的金主爸爸对他的剧本又做了指示,让按照他的要求更改,程诚没有忍住反驳开来,最后演变成了争吵。不一会儿Linda姐打电话过来也没有问责,她也知道程诚的秉性,能改早就改了,但还是劝了两句,让他按照要求改好,改天进城线下再开一次剧本会,实在不想改的地方和她先沟通一下,由她来说。临挂断电话还是嘱咐了两句,要把工作和创作分开,小程你自己不是也写小说,也写话剧剧本吗,把艺术家、作家的姿态留在那里,写本子时把自己当成工人,跟着流水线工作。

冯扬说,妓女不需要靠性欲来接客,作家不需要靠灵感来写作。我们编剧更应该这样。

程诚觉得这话虽然粗俗,但确实有道理。

李敖大师说的,能没有道理吗。


4


窗台上放着几盆多肉,是学校的小师妹薇薇过来时带给程诚的。冯扬告诉薇薇,诚哥在城中村过上了养老般的生活。薇薇说,养老得种些花花草草,第一次来,带的是水培的洋牡丹,存活时间长,便宜碗大,换新扔了不心疼。后来的几次都带的是多肉。

周末或者学校没课的时候,薇薇带着她的室友,冯扬开着他那辆不知道多少手的SUV来程诚住处不远的河边烧烤,现在烧烤架就在露台的犄角旮旯里,落着灰。

程诚正在想办法往着大编剧师姐定的结尾努力,两个月前讨论分集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马上要交稿开机了,剧本要改。程诚托冯扬打听了一下原因,冯扬托关系找到了这部戏女主团队的工作人员,几番social(社交)后,明晓了答案。是勤奋的女明星看了剧本,说结尾她有自己的想法,她想be(坏结局),粉丝应该也会心疼和喜欢。夕阳西下,血染后山,再加上漫山飞雪,微博热搜词她都想好了。

冯扬劝程诚,改呗,总比进组去横店之后再改强点。程诚只好推翻重写最后两集,在他手边就有这次改编的原著小说,不是很有名,但是写得很不错,文学性很高。前几次开剧本会时,作者还都参与进来了,程诚加了她的联系方式,在想要不要告诉她这件事,他现在点开她的微信头像,是一张漫画:疯狂敲击键盘的猫。网名叫“大脸喵喵喵喵喵喵喵”,七个喵字,项目刚开始时,还是六个的,看来最近又养了一只。姑娘本名却非常勇猛,叫张飞飞,这是冯扬告诉他的。

程诚前几天还把自己手里正在写的长篇小说发给飞飞看,飞飞说写得很好,完全可以出版的,她可以帮忙介绍给出版社,请他务必写下去。这感觉就像五六年前,在一本哲学读物交流群刚认识冯扬时,冯扬和他说的话一样。冯扬说,哥们你讲哲学家的小故事一套套的,和我一起考个编剧研究生呗,我已经调查过了,咱们文科生最靠谱的赚钱路子就是去当编剧。

其实,冯扬说得没错,那几年编剧行业确实欣欣向荣,等他们毕业出来,已经是另一番景象了,有人说是影视寒冬,有人说是至暗时刻,反正都是夕阳产业的意思。

程诚最终决定还是先瞒着飞飞,自己先把剧本写完再说,明早就要交稿了,白天师姐看一眼,下午大家再碰一下,晚上就定稿,下个月就去横店开机了。果然ddl(deadline,最后期限)是第一生产力,放下心理负担,程诚全身心地投入剧情里,使出浑身解数,力求合理地到达早已框定的结局。

终于在六点将到的时候敲完了最后一个字符。他从电竞椅跳上床铺,用一种返祖行为宣告自己的喜悦。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还是睡不着,这是从业以来的毛病,工作一旦超过凌晨四点,就很难入睡了,当然他也有自己的解决办法,用进食疗法:程诚吃饱饭后非常容易犯困。薇薇说,这有科学依据的,叫做“晕碳”。人进食了碳水以后会犯困。程诚问她在哪里看到这个说法,她说抖音。现在程诚在微信群里发了消息,说自己交完稿了,下午速来打火锅,只有她在回应,不知道是早起,还是没睡着,应该是后者,毕竟大学生的精力是无限的,熬通宵是常事。

程诚冲了个冷水澡换身衣服就下了楼,到了一楼大厅敲了孙姐房间的门,表明来意,借她电瓶车去赶下沙河大集的早市。孙姐开开心心地把车钥匙递给了他,小程,今天起那么早啊,正好车子昨晚充满了电还没骑呢,头盔在车篮里,路口可能有查头盔的,逮到一次,罚二十块呢,你注意下。

程诚骑着电瓶车,行驶在这北京郊区不知名的小路上,奔赴一个极像家乡的集市。这集市还是限定团,等八点以后,为了不妨碍交通,城管会来把这些团员们赶走,程诚一碗河南胡辣汤下肚后,又去吃了一碗河北人开的正宗安徽板面,买了些毛豆、豆角、茄子之类的蔬菜装满了车篮。路过一家卖8424西瓜的摊位。

8424西瓜,薄皮沙瓤,可甜可甜啦。今年最后一批了,马上入秋就罢园了。

在老板娘这极富感染力的吆喝声中,他停住了,老板娘给他选的几个都太大,电瓶车实在装不下了。最终选定了一个十斤左右的瓜用方便袋挂在电瓶车把上。满载而归,正准备离开时,一只小土狗跑到他脚边撒欢,是一个老大爷骑着三轮车,车厢里都是刚满月的小土狗,有五六只,毛色各异,却都土里土气。跑到程诚脚边的那只灰色小土狗是最精神的一个,它自己从半人高的三轮车上溜了下来。

卖狗大爷让程诚把那只小灰狗带走,说是有缘人,带走吧,给个二十块钱就行。小狗围着电瓶车绕前转后,没有离开的意思。程诚无奈,却也没办法,实在没法养,狠心扭动车把,加速离开,小灰狗咿呀咿呀地在身后叫了两声,表示挽留。

骑着孙姐的电瓶车刚踏上返程的路,困意就朝着程诚袭来,他没忍住打了两个哈欠,加速朝回走。左胸已经有点轻微阵痛了,他需要马上回家躺着,再吃几粒速效救心丸,前边传来了一个高亢的女声:

“有交警查头盔!”

程诚没来得及刹车就去拿车篮里盖在菜上的头盔,西瓜带着车把向地面砸去,连人带车都倒向了地面,半个身子都被电瓶车压制,他想起身,发现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连交警也赶了过来,程诚发现眼前的世界好像静止了。


5


写短剧的钱到手后,程诚打了一万块给母亲,自己只留了两千。

他又联系了Linda姐,问第二季什么时候开始写,或者有没有类似的活。回复是第二季要看第一季的反馈,第一季还没开始拍呢。程诚刚挂断电话,在犹豫着要不要再给冯扬打一个电话。端盆上来晒衣服的小徐恰巧零星地听到了程诚与Linda的电话。

小徐晒好衣服,放下手中的塑料盆,从POLO衫口袋里摸出来一包利群,拿出两根递向程诚,另外一只手在裤兜里摸索着火机。程诚推脱着刚想说自己不抽烟,但还是接了过来,这是父亲教的,敬过来的酒要喝,递过来的烟要接。

程哥,最近找活干啊?

原来小徐最近接了一个北京车展充场的活儿,要连续三天去扮演客人看车,他觉得程诚的气质比较适合,想找他帮忙。程诚听着有趣,但以前没干过这种活,就推掉了。这种抛头露面的活,他实在是干不来,要不然也不能只靠卖字为生了。小徐说,程哥,不是很麻烦,就每天去假装看车,给展位增添点人气就行,每天只下午去个两三个小时就行,当然钱也不多,只有一百五,每天现结,来回交通也不用担心,有头儿来接送我们,挣点烟酒钱不是?

程诚觉得有道理,主要实在囊中羞涩,下个季度的房租还没有着落,再怎么节流,也得开源啊,索性就应承了下来。主要这活儿也实在有意思,程诚也很想去看看,以后写剧本写小说,兴许用得上。

他和小徐下了楼,巷子尾早已有辆金杯车在等着他们,开车的叫老王,程诚跟着小徐喊“王哥”。王哥嘴里叼着烟,看到小徐带着程诚到来,满心欢喜地下车迎接,面包车后排还坐着一个人,中年,富态,着一身正装。王哥让小徐带程诚在车上换衣服,穿搭是一身剪了标的西装,和一个看不出什么品牌的皮夹子。程诚羞赧地换好了衣服坐在车上不大自在,他已经脑补了诈骗、绑架等大戏,结果无事发生,工作内容也像小徐描绘的那样轻松,在展区佯装看车就行。

在回去的车上,换好衣服,程诚叠好放进包装袋里,弯腰再抬头,恰好看见了王哥的手机聊天页面,王哥领取了展厅那边负责人发来的一千块转账。不一会儿,程诚和小徐,以及另外一个哥们,每人收到了一百五十块的转账。程诚本来想告诉小徐这件事的,但仔细一想,中介抽成再正常不过了,小徐应该也知道,要不然小徐咋给他备注“黑心老王”呢。

没有本子写的日子里,程诚依旧啥活都干,给艺考生改作业,帮大学生写论文,改毕创。有个找他改毕创的学生,还是他读研时带的艺考生,那学生四处宣扬,说程老师真好,找他可以一条龙服务了,从入学到毕业,他都包了。小徐有活也喊上他,都是些会议充场、新产品调研问卷之类的活,钱不多,胜在能日结。

有天下午,程诚干完日结回来,刚上楼就遇到了前来找他的冯扬和薇薇。冯扬笑着说,孙姐和我说你去干日结了我还不相信,没想到你还玩真的。你不是想清静一下,不愿意和人打交道才搬到这里的吗,现在倒是i人变成e人了。

程诚倒是没有反驳,任由冯扬奚落。冯扬像是想起来什么事一样说,你小子不会是攒写作素材去了吧,说着给了程诚肩膀轻轻的一拳,你还别说,凡是沾上北京,只要本职不是作家的,写的都能火,什么《我在北京送快递》《我在北京送外卖》《我在北京当小偷》不都是例子,你就写一本《我在北京做日结》,肯定能火。

程诚苦笑着说,主要还是缺钱啊。

冯扬满脸堆笑地看着程诚,像是打量着自己的商品一样,最近一年来冯扬自己很少写本子了。凭着不错的社交能力,在圈子里混出点名堂,四处走穴出席一些影视峰会、艺术院校的编剧班,干起中间商的勾当来,但也都是小打小闹,无非短剧和网大,不过这次他接到了个大活。

他问程诚还记得那个张师姐不?

程诚问哪一个?

冯扬说写《浮世情缘》的那一个,程诚当然记得,那是他们专业最近二十年最能拿得出手的毕业生了,那部剧火爆到程诚的妈妈和妹妹都有看过。冯扬说,大师姐看了你给Linda姐写的那部短剧评价很不错,问你有没有兴趣,加入她下个剧本的写作团队。

也不是没有给署名的可能,冯扬又补充道。

程诚知道这句话的含金量,有了“署名”就是有了“作品”,以后接活的数量、报酬都会翻倍地上涨。毕业两年多,从业四五年来,他现在只在短剧上有过署名,其他都是枪手的身份,在圈内还是查无此人的状态。

但是大师姐这位金牌编剧下的小编剧署名有那么好给吗?程诚还持有怀疑的态度。研一的时候,有同门在导师的介绍下进了大师姐的编剧工作室实习,风风火火地跟着她写了三年,直到去年才在一部甜宠剧上给挂了个名,还是第四编剧的身份,但是师姐给的价格向来不低,这也是值得肯定的。

钱才是最重要的,“署名”虽好,可不能贪杯,程诚想着现在实在缺钱用。母亲电话来说,因为年龄到了,已经被服装厂辞退了,父亲留下的菜摊子也已转让,当时治病的钱还没还完,母亲在社区的帮助下找了份打扫卫生的活,一个月一千五,够她和妹妹娘俩日常开销,叫他不用担心。

程诚看了眼微信余额,还剩六百多,心一狠向冯扬他们提议去下馆子,就去城中村那家羊肉馆,他请客,顺便叫上楼下的小徐。反正最近日子好起来了,平时小活就能覆盖房租和生活成本了,这个项目接下来完全是营收了。

冯扬说太破费,你这又有厨房,自从你搬走,我都没有吃过你做的饭了。程诚挠了挠头,我那叫做饭吗,就是在房间里用电磁炉煮火锅。

程诚一行人来到城中村边上的市场买菜,到了下班的点儿,地铁口的人群像雨天的乌云一样开始往这边涌。程诚带着冯扬和薇薇穿行在各个遮阳伞之间,市场上面拉了黑色的遮阳网,不少摊位上都装了大功率风扇,用以降温和驱赶蝇虫。经过一家杀鸡店,程诚没忍住干呕起来,在鸡粪味、血腥味之间,他嗅到了父亲的味道。父亲之前就是用市场里一爿杀鸡店养活了一家人,送他去读了大学。在他离职回家考研的那年,也是父亲全力支持,父亲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真理,多读三年书总是好的,老程家还没出过研究生呢。程诚就蹲在地上干呕,薇薇慌乱地从自己背包里找纸巾,冯扬蹲了下来,拍拍他的后背。

晚饭吃得很匆忙,薇薇要赶回学校排练,冯扬说刚收到微信,女朋友今晚回北京。程诚打趣道:哪一个?小徐在旁边看着,默默夹菜,又加深了他对影视行业的刻板印象。

扬哥他这次可能是认真的了。在回去的路上薇薇给程诚发微信。

好小子,连我都瞒着啊。

我也是偶然才撞见的。

咋还藏着掖着呢?连我们都瞒着。

那个……姐姐年纪可能有点大,但是挺有钱的。

薇薇刚发完微信后,抬头就碰上后视镜中冯扬的眼睛,他先开了腔:

你还避啥嫌啊,你是我师妹,还不坐副驾了,和你诚哥待久了容易矫情。

总要注意嘛,扬哥。

我对象知道你和程诚的关系,咱俩注意啥。

我俩还没确定呢,扬哥。

你俩可真够磨叽的,这都多久了。

薇薇没有搭腔,明年就要毕业了,家里人希望她回家乡工作,北京也不是那么好待的,她希望程诚能够待得久一点吧,扬哥看来是可以待下去了。

…………
(全文详见本刊2024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汤展望,95后写作者、编剧。江苏邳州人,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曾获第十七、十八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习作散见于《萌芽》《特区文学》《朔方》《山西文学》《都市》及“ONE·一个”等杂志及平台。

责任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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