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方 · 老屋在上 | 郭发仔

文化   2024-10-20 12:27   广西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聋子爷爷似乎看不惯泉塘村的某些苗头,见到细伢子,总要冒出这么一句。不过,他这句话孤零零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究竟有何指向,谁也不清楚。泉塘村也是孤零零的,南边是山头,北边是山尾,村舍散乱地贴在绵延的山脚下,土墙斑驳,灰瓦低矮,墙根连着墙根,高低弯转,仿佛一群弯腰驼背的纤夫。 

泉塘村存在多久了,隔壁长青婆婆活了九十多岁,翻着白眼珠子使劲回忆,也说不清楚。长青婆婆实在太老了,手脚动弹不得。秋冬有太阳的时候,长青爹就会把她抱到我家的南墙下,放在躺椅上,胡乱焐上一床絮被,如同薅一把干枯的稻草。 

这样的时光持续了很久,一成不变,我早已习惯了,就像习惯了我爹和长青妈僵硬的关系。我爹和长青妈如同两个隔世冤家,为了鸡零狗碎的事,各自指桑骂槐一顿,然后扯到对方头上撒气,顺理成章,又天衣无缝。很多时候,吵着吵着,长青妈把话茬拉到老屋上。我爹方才还吵得中气十足,一说起老屋,似乎从他身体里抽走了一根筋骨,没劲了。

我很嫌弃我爹总与一个妇道人家计较长短。

我爹与长青妈处不来,症结归根到底就在老屋上。他想不明白,一根藤上结出的瓜,为何差距那么大。郭古湾几户人家都是从外地迁来的,一个祖宗。偏偏长青家住的老屋,从地基到窗子立面都是老青砖,而我家老屋全是斑驳的土砖。长青家的大门也比我家气派,门槛是一整条厚实的青石,包浆似的发亮,门上方有两个大而圆的木柱突出,像三星堆纵目铜像上两只诡异的眼睛。堂屋开阔,上面有一方天井,抬头便见青灰色的天空。下雨天,成串的雨珠从瓦檐滴下,斯斯文文落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滴滴答答,有久远的时空感。

我家老屋与长青家的不在一条线上,无端退进去七八米,畏畏缩缩,天生理亏一般。北端和长青家老屋搭垛还不算,他家的屋檐霸蛮挤进我家屋顶,硬生生将齐整的檐线削成了异形,看着都憋屈。南边堂屋最宽敞,却堆满了杂物,一侧还停放着一具黑乎乎的棺木,用旧棕衣盖着,一到黄昏我就担心棕衣会冷不丁掀开来。堂屋还不是我家独有的,据说长青家也有份。我曾经为此认真地追问过缘由,爹嘴角的胡须一阵胡乱搅动,嘴里嘟嘟囔囔,好像他自己也没弄清楚。 

堂屋左边还有一间房,不过早塌了。我从没见那间房子长啥样,爹说那间是二伯家的。但二伯似乎早忘了这事,地皮就这么一直空荡荡地放着,那些青叶红茎的辣蓼草先是试探地长了一些,一年又一年,最后肆无忌惮地长成一片低矮的森林,心安理得地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空地往东,还有半片土砖屋,也是长青家的,不过没住人,一直被当作猪圈。就这样,我家老屋被挤在中间,左右都不是,难怪我爹吵架的时候高而尖的腔调会突然掉下来。

这事,我着实替我爹感到很窝囊。



泉塘村素称“三弯九姓”,但具体哪三弯、哪九姓,我爹肯定不知道。老屋究竟有多老,祖上住了几代,爹也说不清楚。一次他从外面扯着风回来,我逮住机会问他。他哈了一口气,满是水酒的馊甜味,然后一顿嘟嘟囔囔,说也许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说了等于没说。

老屋实在老得辨不清原型。外墙原本刷了一层石灰,但几乎脱落殆尽,只剩高处的小块,也是陈旧的黄褐色。墙面露出的泥沙,是用细沙和灰浆混合而成的,其中还掺杂了很多近乎标本的谷壳。看着清晰的纹理,我仿佛见到了先祖们挥汗如雨的样子,闻到了他们碗里的烟火气,感慨他们在并不惊奇的日常,将每一粒粮食用到极致,让地处偏隅的泉塘村人安居乐业、世代其昌。我想,这是他们在卑微的生活里最笃定的志向。

老屋没有正门,都从耳房一侧出入。门板是一块杂木,开关时都要嘎嘎地费力响一阵,时常让我想起长青婆婆费力的干咳。平日里,门板半开半合,松松垮垮地保守屋内的秘密。耳房也是我家的灶房,巴掌大,没有窗子,沿墙边用土砖垒成高台,当作案板,门后则是一口从未见过真容的水缸。光线拐不进来,家常日用,一切纯靠生活经验摸索。灶房长期烧干柴、树叶和稻草,房梁上几根乱了次序的横木被熏得分不清材质。从房顶悬下一根熏得黢黑的耸钩,挂上铁鼎锅,燃起柴火,便可以煮饭。炒菜的铁锅架在几块砖头上,我爹掌勺,铁铲与黑锅将一日三餐弄得叮当作响,寡淡的日子也过得热火朝天。灶房东边的屋子最亮堂,常用来待客。进门三尺有个地灶,烧煤,燃起来的时候,一屋子都是暖和的。不过,这种荣光的日子很短暂,印象中只持续了个把月,之后很长时间那地灶都是冰凉的。北边的屋子曾经用粗糙的流沙打过地面,每年夏秋收来的水稻便堆放在房间一角,是我爹苦中作乐的底气。再左转往里,还有一个小屋子,是我的住所,也是我学习的地方。窗子很小,紧靠山体,几乎没有光线,白天晚上都得点煤油灯。老爹看着我熏黑的鼻孔,嘴角的肌肉动了动,竟然装上了电灯。但那灯泡实在太小,也不明亮,烧红的钨丝是暗淡的红灰色,总感觉那是一只落幕之人即将闭上的眼睛。门角落里,有一只高大的木尿桶。半夜时常迷迷糊糊起身,对着尿桶咕咚咕咚一阵响,刺鼻的腥味让我在梦里都会打个激灵。这屋子容纳了一家的气派,摆放着雕花颜床和老式漆画文柜,爹说是他和妈结婚时置办的。婚后几年,村里的小打班子时常到里屋练习吹拉弹唱,很热闹。这个不假,我从积满灰尘的衣柜顶上,翻出一个塑料壳的小本子,上面用钢笔写满了工尺谱,蓝墨水的字迹很清秀。我很讶异,我这个粗糙的爹还能结识这么有文化的人。但我问他塞满棉絮和旧衣服的柜子为啥叫文柜时,爹连嘴皮都没动一下,脸红得像害臊的公鸡。

漏了一间。灶房西边有一间黑咕隆咚的屋子,紧挨着长青家的天井,窗子贴近瓦檐,光线照不进来,黑得几乎让我忘了它的存在。这屋子常年关着猪和牛。很奇怪,我家一直以来六畜兴旺,养啥都不怎么操心。我家的猪,鼻子比狗还灵,每次我们蹲在灶台边吃饭时,它会用长嘴使劲拱木栏杆,生怕少了它一顿,哼哼唧唧叫得泉塘村都听得见。牛倒是安静,但也会伸出脖子,眼巴巴地盯着我们端歪的饭碗,大鼻孔里流出湿漉漉的黏液来。开春水田下肥时,经常要将这屋子里的积淤清理出来,用粪箕一担担挑着从厨房经过。那时,灶台上,灰塘里,甚至煮饭的鼎锅上,都会溅上黑乎乎的污物。 

老屋的很多细节,让我爹在泉塘村少了颜面。



泉塘村有一座小学。红砖,白墙,青瓦,有两层楼高,立在泉塘村南山坡上。不过,小学的窗子太破旧,边框泛了白,格栅木条丢失了好几根,被人用木棍交叉着钉上,很像旧时官府查封的物件。 

小学废弃多年。我从山上薅枞毛叶子经过的时候,天色已经阴暗,透过小学破旧的窗子,明显能看见一团黝黑的光蹭出来,跟在身后呼呼地响,吓得我迈动的两脚不断错位。我曾经问我爹:这是不是他上过的小学,为何现在不办学了,爹嘟嘟囔囔,又说不清楚。过去的很多事,他都说不清楚,像被泉塘村剥离了一般。我时常揣摩我爹是否上过学,因为每次晚上缠着他讲故事,要么是狐狸精,要么是兔子精,反正没有一个有血有肉的主角。而且,他讲故事没有逻辑,没头没尾,经常讲一小会儿便呼呼大睡,弄得我只好瞪着乌黑的房顶,听一群老鼠从漏着缝隙的木楼上张狂地经过,像一群乱了阵脚的残兵败将。 

关于这小学,长青妈好像知道一点。不过,说的时候好像很谨慎,弓着腰,噘起嘴巴,几乎是用呼吸的气息带出来的。这是泉塘村的一种风气。在村人的意识里,很多事情都只能秘密传播,像在躲避无端吹过来的风,又像担心被人识破某种玄机。泉塘村很多人确实在这里启过蒙。不过,据说地基下全是坟地,透着阴气,后来就搬到宜阳河对面的村子里了。 

这小学毫无征兆地复活了一回。宜阳河对面的小学年久失修,要将两个年级搬到泉塘村的小学里。村前那条被村人踩得稀稀拉拉的小路上,一夜之间闹腾起来,几个干瘦的老教师领着乌泱泱一群娃儿,追着喊着打着闹着,从我家老房子前经过,母鸡带鸡仔般。泉塘村很多娃儿开始在家门口上学,女孩子踢着小欢步,男娃儿则多了傲气,一天到晚歪着脖子跟人说话,得意里带着蛮劲。不过,只热闹了一年,那些吸溜鼻涕的娃儿和那些破相的旧课桌都搬走了,泉塘村一夜之间瘪了下去,喜欢趴在窗口看老师上课的木瓜,也将头摇成打了霜的茄子。 

那时我已经上初中了,心思都在纸上,老屋与小学发生的事,像与我隔了几重山岭。我爹一天到晚依旧脚不点地,拖着一条残疾的腿,到处钻生活的缝隙。他从不关心我的学习,生活上也不过问,反正回家揭开锅总有剩饭,黑屋门后的陶罐里,随时泡着酒浮辣子、萝卜、大蒜之类,是下饭的好东西。大多时候,我感觉我爹的面容很陈旧,是很久以前的那副模样,胡子拉碴,头发凌乱,褐色的脸上可以刮下二两猪油。我妈的精神不太正常,一天到晚拿着秃噜光的扫把,将那几间房屋的泥地面扫了又扫,似乎地面上总残留着一些令人嫌弃的东西。

那些廉价的时光一成不变。直到有一天,我爹用板车拉回来一堆旧木料和一些拆下来的旧门窗,一副大兴土木的样子。我有种不轻不重的预感,家里应该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我敢肯定,那是一个冬天。 

爹猛地将我们三兄弟叫醒,说鸡叫了。我们以为老屋要塌,忙乱起身,赶紧套上笨重的棉袄。其实天没亮,从木格窗子溜进来的是一缕稀薄的月光。屋外的老桃树枝丫依旧干枯,僵硬地立在夜的黑里,一副永远醒不来的样子。泉塘村也没醒过来,偶尔传来几声鸡鸣和狗叫,忽轻忽重,在荒野里失了魂一般。

爹在门口放了一串鞭炮,啪啪几下便没了,一股淡淡的硝烟贴着地面,沮丧地盘桓。我也有些沮丧。逢年过节,木瓜家里都放一拖长的电光炮,噼里啪啦热闹得很,而我家每次都只是意思一下,提不起劲。我还在为刚才并不喜庆的鞭炮声懊恼,爹挑着一副担子已经起身。担子一头是箩筐,里面装了半箩米、一个猪油罐子、一个盐罐子、一把菜刀、一块砧板,还有一杆秤;另一头是一个火盆,几根支起的干柴燃起橙黄色的火焰,在夜风里呼呼地笑着,不时还噼啪炸出几颗火星子。我第一次行走在泉塘村深沉的夜里,静谧、平和,那些平日里看起来有些破败的老房子,只剩下一团巨大的阴影,匍匐着、斜卧着,仿佛老墙根下的长青婆婆。

爹在前面一拐一瘸地走,挑着的担子不停地左右剧烈晃动,绷直的棕绳索吱吱作响,与爹粗鲁的喘气呼应着。爹在小学前的泥地上放下担子,径直走到教室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动作一气呵成,熟悉得像进了老屋。 

爹买来的旧门窗,全用在小学的修葺上,杂乱的颜色、不相宜的拼凑,让新家看起来像一件缝缝补补的旧衣裳。但爹显得很亢奋,似乎远离长青妈是一种莫大的解脱。买下这只有一间教室和两间教师办公房的小学,花了一千元,目的是攒下这块地基。爹并没有跟我们说这些,是木瓜爹在我家蹭水酒时聊天透露出来的。很多时候,爹都过于自信,将生活所有的细节握在手里,他就觉得很稳妥。后来几天,爹将老屋的家什都搬了来,褪色的文柜、颜床,缺了腿的笔桌,还有一张几乎散架的木床,加上两箩筐底上刻着“发”字的瓷碗瓷盘。又过几日,老爹竟然张罗了酒席,将亲戚朋友还有泉塘村人都喊了来,场面浩大。泥坪上摆不下,教室里也摆了几桌。不过地面坑坑洼洼的,木瓜爹一手扶着桌角,一手颤巍巍夹了团子肉往嘴里送,屁股下的凳子开玩笑似的,总企图将那团离嘴三寸的肉抖落。我在一旁帮忙添饭,努力憋住没笑。那天,一个远亲还送了一幅画,老爹一脸灿烂,叫我赶紧贴上。墙面全是陈年的黑灰,我抹了很多稀饭,画纸都湿透了,才勉强贴上去。那是一幅年画风格的画,一个胖娃娃端着一筐水果,插着小鲜花,一旁写着“劳动最光荣”。那画孤零零地挂在墙面的灰色里,鲜亮得有些暗淡,人们沉浸在自己的味觉里,谁也没在意这画表达的荣誉究竟有多大。



一只健硕的黑蚂蚁,从地面突然爬上红砖墙,两只触角探了探,随后掉头下来,沿着墙根向前走,脚步有些慌乱。红砖墙很牢固,不像老屋的土砖墙,除了砖面上烧裂的缝隙,几乎找不出漏洞。我坚信小学的红砖是牢固的,估计蚂蚁也这么想。

方才太阳还火烧一般,瞬间就起风了,刮来一片黑压压的云,整个泉塘村都跟着黑下来,劳作的村人四处逃窜,试图在灾难性的暴风雨到来之前,找到一个避难所。我立马起身,发现那只黑蚂蚁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二伯的身影从土坡上移下来,步子不快,看着都急。

“不得了,来躲一下雨。”二伯跟我说话时,脑袋先进了屋,说话的腔调与他的步子一样,也是一个字一个字推出来的。

我赶忙起身招呼,实在没有多余的地方,就让他坐在床上。二伯屁股刚挨着床沿,大雨也急忙赶到,啪啪啪,嘭嘭嘭,卵石大小的雨团砸下来,瓦片发出炸裂的声音,泥地上黄尘扬起,即刻多出无数个深坑,仿佛月球背面一帧沧桑的照片。二伯看外面的雨,我看二伯的双眼,庆幸里带有一丝心有余悸。泉塘村的夏雨确实没名堂,急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快。那天的雨不仅大,还没有消停的意思,半空里还时常刮起一场大风,把空中巨大的雨柱拉变了形,村子里的白杨树、老屋,还有那片刚抽穗的稻田,都被这失去理智的大风雨惊得散了魂。

哗,呼——哗!突然,一股巨大的水柱捅破漏风的薄膜纸,灌进小屋,砸在书桌上,倒在蚊帐上,也泼在二伯和我身上,带着浓烈而滚烫的尘土味。二伯瑟瑟地后退到墙角,雨水旋即追了过去,打湿了他的衣裤,也将二伯花白的头发紧紧压在酱色的头皮上。

我忘了那雨是什么时候停的,也想不起二伯走时是什么落魄的样。我简单收拾屋内的残局,心生懊恼,不明白我爹为何要买下这一点不挣脸面的小学。不过我很快就开始住校,离开了那间令我抬不起头的小屋,也离开了泉塘村半死不活的日子。后来,断断续续再回到泉塘村时,发现泉塘村在悄然变化,很多人家打工挣了钱,回村盖了水泥平顶砖房,里外贴上瓷砖,有种不言自明的富气。爹每天仍不见踪影,只留下我那并不清醒的妈,箍着一双粗糙的大手,站在破旧的大门口发呆。长青家的老屋拆了,在南边的空地上盖了两层楼房,我家的老屋少了依靠,孑然地立在原地,歪歪斜斜,像一个很不安稳的残疾儿。

“我要盖房了,拆屋啊。”二伯找到我爹说这话时,步子还没完全站稳,将话老远就递过来,还带着一丝烟熏火燎的味。爹这次没有嘟嘟囔囔,咂了咂嘴,硬邦邦的胡茬立了起来,许久没有开腔。堂屋是寄存在我家的,没有理由抗拒。但拆了堂屋,老屋虚弱的骨架根本就经不起一场轻微的风雨。我没见过老屋拆除的过程,到底是将土砖一块块掀下来的,还是用一根巨大的木头将整个墙面撞翻的,反正再次见到老屋时,只剩下一堵低矮的土墙和一片斜搭在屋顶的灰瓦。这让我想起当年长青婆婆灰白蓬乱的头发下,那张褶皱横七竖八的脸。

泉塘村的风气似乎变了,很多人家对送娃儿读书都不怎么热心,从小就鼓动娃儿长大了要去打工赚钱,这几乎成了泉塘村的一句口诀。就连最看重读书的贾生,在送孙子上学时都咧着嘴,总说好像是风吹歪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聋子爷爷说的话很儒雅,但没什么力度,话还没落音,很快就被各种风吹散了。 

出去打工成了泉塘村年轻人的志向。年底回村时,一个两个的,花衬衣、喇叭裤,尖角皮鞋蹬得铮亮。我在学校里苦闷地翻着书,一抬头就看见西边的落日,很深沉,也很落魄。



二伯的新房盖在堂屋的位置,一层用新鲜红砖砌的四垛平层,标直的白砖线,看着都喜庆上头。房子落成后并没有举行乔迁仪式,二伯和堂哥搬了几张床进去,也没开火,只晚上过来住一宿。堂哥邀我去新房玩过,墙面没有粉刷,四处都是尖锐的红砖凸起,粗糙的灰沙一坨坨挂着,像一坨坨老化的桃胶。屋内连电线都没安上,有些黑。堂哥摸索着点燃煤油灯,带我转了一圈,地面是粉刷过的,不过用料好像严重不足,每一脚都踩出爆米花般的声响来。

堂哥比我大两岁,小学没毕业就去打工了,几年下来攒了点辛苦钱。但是,他眼睛视力不太好,且愈来愈严重,新屋落成后就没法再去打工了。二伯说,小时候玩香樟籽被汁水溅到眼里,熏坏了。这说法,木瓜都不信。我和堂哥打香樟籽枪玩过,那玩意儿香油饱满、有弹性,一挤,就爆出许多油汁来,熏得眼睛辣辣地疼。及时用清水洗洗,或者用袖子撸撸,都不碍事,不至于影响视力。

与长青家贴了瓷砖的两层高楼相比,二伯家的新房显得矮小而粗糙。他们两家的房子一盖,将我家的老房子推到了最西边。被拆除堂屋后,其他几间老屋成了危房,我爹索性拆了,只留下最里屋我住过的那间。那屋子孑然地立着,露出蜡黄的土砖,人字形的青瓦胡乱搭在屋顶上,很不稳妥,似乎一场轻微的北风就能掀下来。周边的地上,到处散落着碎瓦片,拆下的土砖堆在地上,经过风吹雨淋,表面已经融化成泥浆,一墩墩如立在地面的钟乳石。

为了堂哥的眼睛,二伯顾不上新房,带着堂哥到处寻医问药,一说是青光眼,一说是白内障,还有说角膜溃疡的,弄得二伯一天到晚烧心般地疼。二伯盖房剩下的积蓄本就不多,为此还借了不少钱,但堂哥的眼睛仿佛无法逆转的剧情,还是瞎了。无奈,二伯只好让堂哥跟着隔壁村的老尹学看八字。一向读书并不开窍的堂哥,竟然很快将师傅传授的拗口秘诀背得滚瓜烂熟,然后由二伯牵着,到县城的东门街上找个角落坐下,等待某些遭遇坎坷的人惊慌失措地来卜算今生来世。 

爹还是经常出门,不过好像走不太远了,大多时候只牵着老水牛,推推搡搡走向空洞的田野。我妈还是老样子,一天到晚精神恍惚,守着黢黑的灶膛使劲烧火,不论春夏秋冬,也不论晴雨早晚。年轻人打工去了,只剩下老人和小孩的泉塘村看起来非常寡淡,连公鸡都懒得多叫几声,实在令人提不起兴趣。我有时候觉得,村子里那些扯耳朵和磨嘴皮的事,已经算是正儿八经的大事了。

我妈永远是一个人的世界。似乎知道自己的懵懂和精神失常,她用缄默和孤独与这个村子隔离起来,要么站在自家屋檐下发呆,偶尔爆出一声毫无内容的笑,要么就一个劲地往灶台里添柴火,将挑来的一大缸水直接烧干,然后又去挑水。在一个吹着南风的下午,我妈去挑水,烧着的火引燃了屋内堆着的松毛,将小学那间大教室直接烧塌。这件事成了泉塘村少有的大事,附近的村人赶忙围了来,唏嘘了好一阵,却不敢上前,直到猩红的火焰化作一股仙去的青烟。

小学被烧,我爹似乎没有表现出太多伤心,只是脸上再也看不到以往的乐呵,逢人只是马虎地应付一声。这应该是他的本真状态。他一直将生活的苦当作一种重口味的调料,咽下去权当果腹,没啥大不了的。但人都有隐蔽的痛处,一旦戳中,便会失去了最后的底气。那场大火,无疑给了我爹一记万难翻身的重创。

不得已,我家又搬回了老屋仅存的那间小屋,经过二伯的砖房,经过长青家的高楼,卑微地出出进进。一天夜里,二伯来我家,问我爹是否愿意将他的新屋买下来,一万元,要现金。二伯向来话少,在处理这种人生大事时也只突出重点,语气硬邦邦的,听不出任何字面以外的意思。对于这事,我爹先是露出一丝欢喜,旋即又蔫了下来。从微弱的灯光里,我分明看见我爹混浊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霜白,有些飘忽,又透露出一丝卑微。家里自然是没有那么多钱的,更别说现金。但现实似乎让我爹没得选择,凭着自己为人的好口碑,朋友三四、亲戚上下一顿拼凑,最终买下了二伯的新房。这一拖长的欠债,直到多年后我参加工作时都未还清。那时我才领悟到,我爹只不过用一种苦难解围了另一种苦难。

也许是太多的负重淹没了生活的激情,搬进二伯的新房时,我爹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就连那种小节的鞭炮都没放过,自然也没办酒席。我爹用板车将褪色的文柜、颜床,缺了腿的笔桌,还有一张几乎散架的木床从小学搬了进来。刚一忙完,本想对着来路歇口气,但夜色迅速堵住了门前的路口,爹索性将门关了。刚点燃的煤油灯“呼”的一声,像如释重负的感叹,又像不痛不痒的笑。

我家在泉塘村像一朵根基不牢的浮萍,就像我爹放老水牛的样子,磨磨蹭蹭,推推搡搡,最终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其实,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一年春暮,我爹说房子渗水厉害,要修第二层。我领会爹的意思,赶紧请假奔赴千里之外的老家。一进村,就远远地看见屋子被一圈圈打了围,几个砖瓦匠在脚手架上忙碌。新房早已不新了,仿佛一个上了年岁女人的肌肤,暗淡,粗粝。我那年逾八旬的爹立在一旁,身子歪斜着,腋下撑着一支拐杖,在油亮的阳光里,像一支即将燃尽的灯芯。


【作者简介】 郭发仔,湖南郴州安仁县人,现居成都,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四川文学》等刊,并有散文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转载。曾获第八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海内外游记征文大赛二等奖、首届胶东文学散文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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