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散文 · 南方书写 · 插旗山黄昏 | 剑 书

文化   2024-09-18 10:02   广西  



高山直上云天是桂西北的地理标签。层峦叠嶂阻挡通都大邑繁华兴盛的威凛之气,寒星冷月,旭日晚霞,蛰伏边地一隅,蓬勃的野性气息萦绕不绝。

我在桂西北一个叫巴额的小寨子长大,每天推开吱呀作响的老宅木门,高高的插旗山就径直涌入眼帘。听族里的长辈说,新中国成立后一条航线要经过插旗山上空,就有人钻进莽莽深林爬上山顶,沿着山脉插满红旗,这么做一说是为了测绘航线,二说是怕飞行员迷航时用来导航。

这些说法是真是假,无从得知。反正童年时代,我在巴额的泥巴地上玩耍,空中突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如果是万里无云的晴天抬头一望,就能看见一架银灰色的飞机穿空而过。很多时候,我会撒开脚丫追赶头上的飞机,大呼小叫洒遍屋角宽阔的稻田。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全国掀起的大炼钢铁风潮波及僻远的桂西北,村屯寨子修起小高炉,家家户户心怀激荡焚火炼钢。家乡不产煤炭,烧小高炉只能用柴火。密密麻麻的人流就涌向插旗山,扬起磨得寒光闪烁的斧头砍向遮天蔽日的树木。斧刃和树干猛烈碰撞,声音交错震荡,野猪、猴子、鹿子、野鸡、果子狸、凤头鹰、白鹇等飞禽走兽惊恐万状逃出森林。它们来到插旗山边界,回头望望世代栖息的山林,能吼的长啸一声,能叫的悲鸣几下,发出无家可归颠沛流离的忧愤。

砍倒几人方能合抱的大树,一群人合力嘿哟嘿哟抬下山头。

大树砍完,就接着砍次一等的树,几个人一起呼哧呼哧扛下山来。

砍到最后,就只剩下手臂粗细的树木,也一棵不落倒在斧头下,绑成捆一个人扛着气喘吁吁走下山。那晃荡的树干两头,一头挑着山头吵闹的人声,一头担着被剃了光头的插旗山黄昏。

插旗山还给乡人的,当然是暴风骤雨中的泥坡坍塌,是泥坡坍塌后一处又一处赫然醒目的沙砾黄土,像是好好的一个脑瓜被巨兽撕咬出触目惊心的伤疤,毛发全无,血肉鲜红。到了我上小学时远望插旗山,那里草木低矮,口口相传的林深如海已然湮没在岁月尘埃的褶皱里,只在光影青翠摇曳中依稀重现当年的林涛轰鸣,寂寥无人侵扰。

插旗山下的溪流缓缓流淌,九拐十八弯流入石马湖。石马湖是天然的高山湖泊,湖边山谷洼地宽阔平坦,两岸的壮族人家开垦出宽阔的肥沃良田。往往是正月初,年的味道还和腊肉挂在火塘上,农人就扛起锄头走出门来撒下油菜籽。等到春雨浇透土地,太阳驱散寒潮,一地金黄的油菜花很快铺满山谷。牛羊猪马在炸裂的浓郁芳香中怀孕下崽。风吹山谷,牛崽马崽四脚立地摇摇晃晃站起来,满目黄灿灿的花朵让它们头晕目眩,不知身在何方。猪崽拱着母猪硕大的乳房吮吸乳汁,哼哼叫着应和百鸟跳跃啁啾。羊羔在母羊肚腹下双膝下跪,母羊抬头望望宽阔无垠的石马湖,湖岸高坡草木丰茂,那里将是它们攀登的高峰。花丛中的蜜蜂蝴蝶翅膀扇动一季春风,直扇得石马湖碧波荡漾鱼跃出水。


远眺插旗山(罗盛满  摄)

到了夏季,南方亚热带季风带来丰沛的雨水扑向桂西北,从插旗山山脉汹涌而下的洪水裹挟泥沙冲向石马湖。暴涨的湖水漫过山谷良田,稻田上一人高的玉米淹没在滚滚洪流之中。农人站在高高的晒台上哀叹连连满面愁容。他们弄不明白为何这石马湖涨起水来一年比一年凶猛。先前是淹没山谷平地三分之一,数年过去淹到一半,再数年过去就涌到山谷入口的拐弯角。再这样下去,上游的乡镇集市恐怕难逃滔滔洪水之灾。到那个时候,成千上万的人将被逼上山岗高坡,形同难民无家可归。

好在,特大洪水并不是每一年都会发生,水淹整个山谷平地也只是偶尔出现。和天斗和地斗和水斗,这里的人能吃粗糙的苞米饭,能扛远超自身体重的东西,顺应自然的能力无比强大。他们习惯了石马湖涨涨落落,选择接受一切,包括忍受山洪冲毁养人性命的田地,忍受湖水吞掉他们的族人和孩子的性命。

过了夏季,石马湖消退至原初的位置,人们就铲沙石、垒田坎,分毫不差清理出稻田原有的样子。到了春天,他们一如往常撒下油菜籽,到了秋冬就种白菜、生菜、韭菜、芥菜、芹菜、菠菜、茼蒿、豌豆……山谷良田又在流淌的绿色中复活。

和洪水抢田地,和石马湖抢收成,年年月月循环往复。我的乡人命中带水,却比水柔韧和坚毅。



当石马湖又一次浊浪滔滔水漫金山后,插旗山迎来了第一个拓荒者。他孤身来到插旗山,择定一块肥沃的坡地,挥刀将一棵棵杂木斩落刀下。

选个无风的阴天,在坡地四周开出防火墙,一把火点燃干枯的杂木和茅草。接着,挖地、碎土、刨坑、播种、施肥、除草、杀虫,他在插旗山上劳作不息挥汗如雨。到了抽穗时节,漫天飞扬的花粉激活澎湃的生殖伟力,颗粒饱满的玉米棒子挂满秆头。

这个披荆斩棘的拓荒者,入秋后家里比往年多收了几百斤粮食。

来年开春,更多手握镰刀肩扛挖锄的人兴冲冲地向插旗山进发,划定属于自己的荒地,砍倒地上的草木,晒干点火焚烧,翻地播种。远远望去,开荒出来的坡地像一块块补丁缀满插旗山。补丁上的壮族民众赤膊抡锄,把极端粗粝的耕作方式重现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插页里。

返回流逝的岁月,当下强烈而理性的光照延伸不到过往的屋檐。石马湖边的农民,他们的愿景不过是逃离洪水的追击,来到插旗山上讨一口饭吃,追回被石马湖洪水夺走的收成,让家里的老人小孩不再经受断粮的苦撑苦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已然让他们欲哭无泪,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插旗山上。若不是田园稻米尽失,谁愿意走过弯弯长长的路,爬坡过坳来到这荒无人烟的高山,受那面朝黄土背朝天之苦。

几乎是,那些到插旗山开荒的人都种出数量可观的玉米。他们或肩扛,或马驮,喜形于色在山间小路上往来的样子让父亲眼热不已。有一天,在吃完菜里不见一丁肉的晚饭后,父亲叫母亲和大哥围桌坐定宣布他的决定:去插旗山,开荒种粮!

那时候我还在读小学四五年级,每天回到家,屋里屋外都是空荡荡的。父亲母亲大哥他们卷起铺盖,用竹背篓装上锅碗瓢盆和口粮油盐,走上高高的插旗山搭棚住下,立誓要种出千斤玉米,打一场剿灭贫困发家致富的大仗、险仗、恶仗。


插旗山的森林(罗盛满  摄)


父母不在身边,我并不感到孤寂害怕。插旗山有属于我们一家的玉米地,等秋收时节一到,掰下一棒一棒玉米塞到尼龙袋子里,一袋一袋扛下山,雇上一部手扶拖拉机喷出黑烟拉回巴额。打开袋子,给玉米脱粒满满当当晒在晒台上。施魔法一般,那一颗颗玉米粒就变出一套新衣服,换掉我白天穿晚上洗晒的旧衣裳。还会变出一匹高大威猛四蹄生风的大黑马,今后父亲就可骑上马背去更远更高的山头打柴火卖了换钱。自从家里唯一值钱的黑马被盗贼偷走后,原本一贫如洗的家更是雪上加霜。很多时候,父亲连买油下锅的一两块钱都没有,只能舀来山泉水泡着米饭咽下去。

一个多月后,父亲母亲从插旗山回到巴额的家里。我望望他们的身后,没见到大哥矮小的身影。母亲说大哥不想回来,他要守在插旗山,守着我们的玉米地。那一晚,屋里的煤油灯扑闪扑闪的,暖光四溢的光线下,父亲母亲对秋收充满憧憬。父亲说,按往年别人家的收成来估算,我们家的玉米少说也有两千斤。一斤五毛钱,全卖了就是一千块钱。那时候的国家干部一个月的工资就一百多块,我们种下的玉米相当于一个国家干部差不多一年的工资。母亲说:“是啊是啊,有了这笔钱,我就给老大老二老三各换一套新衣服,留下老三下个学期的学费,剩下的就存起来,等老大到了娶亲的年龄,就给他说一门亲事……”

那一晚,父亲母亲谈兴浓得像喝了一场要醉不醉的酒。从柴火烧得旺旺的火塘走开躺到床上,他们还把话说到后半夜。那些话粘着玉米须的味道,暗香浮动里拼贴出一幅丰收发家的图景,令我浮想联翩心驰神往。他们沉沉睡去不久,一场倾盆大雨借力台风席卷桂西北,横扫插旗山。第二天醒来,母亲焦急地打开大门,带着哭腔说:“老大老大,你不会有事吧老大……”插旗山上白雾升腾缭绕,丝毫不管母亲已经望眼欲穿。太阳升起雾气散去,母亲再次以手搭棚望向插旗山,尖叫起来:“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你大哥晒出了红毯子,他一定是在窄窄的石头凹缝里躲了一夜……”

我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丁点红色在眼眸里若隐若现。

最终的玉米收成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那年的雨来得特别猛烈频繁,两三天就骤然而至的大雨把插旗山坡地肥泥冲刷得一干二净。有的坡地在暴雨中轰然垮塌,像是一道道巨大的伤口趴在山体上。我们家开荒的坡地幸免于塌方之难,但玉米都长成细高个无力挺向天空。苞谷棒子干干瘪瘪,仿佛一个个瘦小的巴掌扇向我那热烈而深长的期盼。那一年,我渴望的新衣服和幻念里的大黑马,父亲嘴里的两千斤玉米和一千块钱都在雨水中化成泡影。

后来,我曾爬上插旗山山腰坡地,那里杂树野草矮矮地站立,地角散落的木头还保留当初烈火焚烧黑乎乎的样子,一地干枯的秸秆见证一场彻底失败的开山问富之战。

再爬到插旗山山巅,不见任何一面旗帜残留的影踪,倒是有一条深可齐腰的人工壕沟沿着山脊顺势而下,不知是之前为备战而用还是防火的设施。迎风站立,连绵不绝的山峰尽数扑进眼里,山乡的房屋、集市、田野高低错落,我高于它们,却低于草芥。

山风呼啸,似乎有千万匹战马金辔响动杀奔前来。头上风云聚拢,天色突然暗下来,一场暴雨就要再次倾洒桂西北。我赶紧一步步走下山,身后大片大片的茅草腰身压弯,发出萧萧的声音,拍打着、推搡着涌向天空。



插旗山满目疮痍,再难看到开荒者的身影。

连年的耕作让山底山腰的植被在柴刀、挖锄和暴雨的蛮力之下毁之殆尽。只有山腰之上的草木因了地势的陡峭无人踏足而躲过劫数。

谁能想得到呢,插旗山竟储藏有巨量的黄金!

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广西第二地质队的高级工程师在插旗山山脉勘探出一个中型黄金矿床,其潜在经济价值难以估量和超乎想象。插旗山炼出桂西北第一块黄金那天,驻足伸长脑袋的人盯着光灿灿的黄金发出连连惊呼:“原来,我们是坐在聚宝盆上讨饭吃!”

我升入初中的一个阴雨天,学校西面的公路两侧突然冒出两队人马,他们排列整齐衣装鲜艳,在敲锣打鼓中翘首以盼。没多久,一辆一辆的小汽车从公路拐角开出来,我和同学一辆一辆地数,足足有十几辆。最后一部小汽车引擎轰鸣开往乡政府大院,我们刚垂下目光,又有一辆一辆工程车从公路拐角开出来,打头的是铲车,接着是钩机、压路机、吊车。再后面跟着的是拉设备的大型车辆,足足有七八分钟车流才消失。

长这么大,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车,那川流不息的架势震撼得我目瞪口呆。架在集市后面白崖石壁上的高音喇叭传来喜庆悠扬的乐曲声,之后突然收声静默,一个高亢的声音激情四射宣布:“今天,风和日丽,百花盛开,黄金选矿公司在浩荡春风中,成立了!”

沉寂的插旗山山脉一线被机器轰隆作响的声音唤醒,建起的厂房一幢连接一幢,主厂房架起的高杆灯泡,远在巴额也能看到耀眼的光芒。


绿水柔波石马湖(罗盛满 摄)


机器一响,黄金万两。几十年来开口闭口不谈钱的人们现在一碰面就谈起黄金。谈着谈着,有的人就叫起来:“这土地是我们的,凭什么让外地人炼走我们的黄金,别人发财,我们落魄?”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来提醒:“谁说土地是你们的?土地是国家的!炼出来的黄金也属于国家,不能进哪一个人的口袋!你们想钱想疯了!”

是真的疯了。插旗山沿线山坡私自开挖的矿窿如荒山野火烧起来,也不知是谁研究出冶炼黄金的土办法,据说把矿砂集中放到一个池子,在几种药水的化学作用下,经过复杂的工序和耐心的等待,传说中的黄金就会横空出世,上演一夜暴富的传奇。就连和插旗山遥遥相望的凉风坳,从来没听说这里产出过什么矿,村里人硬是扛上挖锄铁锹等一应工具挖山寻金。他们一锄一锄、一锹一锹地掘进,样子像是刨坑的地鼠。坑深没过人头后,只见抛出来的土一层层垒加,形成一个小山包。结果当然可想而知,村民们付出的辛劳都是白费力气,最终只能丢下挖锄、铁锹和泥箕望山兴叹,两手空空回家。

机器隆隆,浊水汹涌。黄金选矿厂建在石马湖水源野马河的上游,高高的拦沙坝阻挡不住滚滚而来的山洪,顺流而下的矿山废水冲进石马湖入口河道和河道两边的稻田,一地沙砾,污水横流,灰白刺眼。之前,这些稻田饱受山洪肆虐之苦,尚还能在洪水消退后重拾旧山河修整出原来的样子。现在,白色污水侵入田地,即使把沙石都一一捡拾干净,也长不出鲜嫩蓬勃的农作物。石马湖再也不见一湖碧水,鱼虾浮上水面,翻起肚皮一命呜呼。渔民怒火中烧,张口咒骂。

又一个雨季到来,暴雨把插旗山拦沙坝大量矿渣冲进石马湖。牲畜家禽喝了湖水倒地一命呜呼。老人小孩沾了湖水身上起红斑,痒得尖声怪叫。湖水脏臭,游客闻之色变转身就走,跑船的生意也做到了头。

愤怒的渔民邀亲唤友,拖着竹竿木棒冲进选矿厂厂部,人挨人站在紧闭的总经理室前,唾沫横飞控诉他们的遭遇,心里的怒火山呼海啸。总经理室的大门死死关着,厂门口冲来一帮手持棍棒的矿工,作厮杀状扑将前来。渔民们发声呐喊迎头应战。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渔民们的生活已经跌落谷底,那几个被付以薄酬的矿工怎能抵挡得住他们的以命相搏,招架了几下就落荒而逃。

渔民们的怨怒无处发泄,几脚踹开总经理室大门,挥棍砸烂里面的电视机饮水机打印机,然后扯起那个胖子的脖子,连推带拽拉到乡政府讨要一个说法。结果是选矿厂派出来的代表只字不提总经理室被打砸的损失,低眉顺眼给渔民道歉说好话,给各家递上装有赔偿金的信封,这件事情方才告一段落。

更大的事情还在后头。两三年过后,因为争抢矿窿,一个叫老猛的壮汉把一根钢钎插进另一个平头莽汉的胸膛。这一桩轰动整个山乡的命案生成强台风式效应,非法矿窿在国家行动下一一被炸毁封堵。老猛在高墙里改造的漫长时光里,黄金选矿厂关关停停,最终机器停止运转,宣告一个野蛮的淘金时代落幕。

至今,老猛人去楼空的房子还在风雨中站立,腐烂的檩条和破砖碎瓦在空寂里三缄其口,野草藤蔓肆意爬上墙头。



大概是读到初三时,沿街公路石壁上赫然用排笔刷出方方正正的“封山育林”四个大字。这形体巨大的方块字背后经历了怎样的风云涌动才得以落定桂西北,少年的我不用去细细体味和揣摩也能明白其中的轻重和必然。插旗山上的选矿厂和散落的非法矿窿已然偃旗息鼓,郁郁葱葱的草木慢慢爬上山头,漫过选矿厂裸露的皮肤,压过黑乎乎的矿窿,直往插旗山山腰、山顶涌去。绿波如水,匍匐着往天的更高处流淌。

插旗山下、石马湖边、公路沿线,还竖立起几块用石头凿刻的“封山育林”碑,从“禁止开垦、放牧、采石、开矿”等条款字眼里,分明听到錾子在铁锤的敲击下叮叮当当之声震荡四野。钢铁一次次迎风撞击石头,以硬碰硬雕琢出律令规约,咬进石头肌理的文字线条流畅如水,一笔一画之后拖曳着时代的马蹄声急和痛楚之后的顿悟与觉醒。

走过街边,人头攒动之中,我隔三岔五向竖立在荷塘边的“封山育林”碑投去注视的目光,空气里的尘埃落在碑石上,也落在我身上,但只要一场雨打湿天空,淋湿街道,那碑石便又纤尘不染容光焕发。当碑石刚落定于地面时,那些对插旗山还存有开山问富之心的人们起初愤愤不平,但经旁人一提醒,他们回忆起插旗山和石马湖满目疮痍的往昔岁月,大多一言不发默默走开。

默默走开就对了,桂西北的乡人对某一件事情不加反对,他们惯有的动作就是默默走开。若是他们持反对意见,轻则用手指指点点说这里不对那里不行,重则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这种情况很少发生,除非他们的生存底线受到威胁和冲击,譬如当年选矿厂的污水毒死了他们的牲畜家禽,污染了碧波浩荡的石马湖,他们才会怒从心起振臂一呼。

插旗山上的枫树、青冈木、杉木、椿树、青松翠绿的波涛再一次在夏季火热的风里汹涌澎湃时,我离开家乡外出求学。三年后,我怀揣异地的日常发音腔调沿路返回,那沿街公路的石壁,已经多了另外的一条标语——“退耕还林,造福群众”。这八个大字,也用排笔醮上油漆写得字体硕大无朋。我分明感受到进入乡村,想要了解其内里的纹路,最佳的方式就是去读散落在石壁、围墙、电线杆、房屋墙面上的标语。从不同年代的标语,可以读出中国乡村乡土治理的进程,读出里边的世态人心、时代印迹。比如,“交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放火烧山、牢底坐穿”“请嫁给爱情,而不是彩礼”“打架不好,输者住院,赢者坐牢”“大家一条心,共建新农村”……


石马湖白鹭(罗盛满  摄)


多年以后,在乡村的街道、公路、村庄、山地、田野,我们还读到“决战深度贫困,打赢脱贫攻坚战”“民族要复兴,乡村必振兴”诸如此类的标语——从乡村读懂家国历史前进的步伐,那些标语积淀时间的重量和亿万人的力量,既宏大又细微,既高于屋瓦,又亲近泥土。而标语之下激荡奔腾的集体行动,既深刻改变乡村的面貌乃至走向,也深刻改变着人们的话语方式和行为范式。

农人们从插旗山上退下来已经很多年,选矿厂的记忆如风飘远,石马湖下游的稻农、菜农一把丢下锄头镰刀,建起农家乐,开上面包车拉客,买下小船干起水上游览生意,这些新的就业门道,催生新的乡村景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存发展法则和模式,那远去的开山问富和向水谋生之路已然换了频道,大幕上的人怀揣绿水青山,即使远到广州深圳东莞打工,或是进入北京上海浙江等地求学,心胸也流淌一湖碧水,停驻一座高大苍翠的插旗山。而留在乡山的人们,在山环水绕之中推开窗户,青绿盈眶,柔波触手可及。我相信,无论时光如何变幻,乡人的心头还潜伏着插旗山和石马湖的疼痛,只要一想起那些过往的岁月便会隐隐生疼。这形同忆苦思甜,形同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翻拣远去的身影和往事,需要漫长时间的淘洗。多年后的今天,我试图描摹出插旗山的轮廓状貌和声音响动,目光里的插旗山林木旺盛生长,绿焰熊熊燃烧。

松鼠从树洞里跳出来,踩得落叶沙沙作响,一路蹦跳疾行在针叶林下吱吱咬着松果。倒春寒的时候,它在彻骨寒冷的风中支棱起耳朵,两只前腿拨开枯枝败叶觅食,一听到林间响起动静,就如一道闪电钻回窝里。有时候它也会噌噌噌爬上树摘坚果喝露水,从这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仿佛卡尔维诺笔下树上的男爵。松鼠像孔雀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重视外在形象,一有闲暇就用爪子和牙齿这里梳梳、那里理理,如同一出门或会撞到命里桃花的优秀青年。

眼镜王蛇还在石缝里慵懒地蜷缩,等到阳光照耀气温升高,它就吐出蛇芯伸伸缩缩四处游走。只要没有受到攻击,它是不会向人类发起进攻的。弱小些的金环蛇、银环蛇、地鼠是眼镜王蛇的食物,一捕捉到猎物的气息,眼镜王蛇鼓胀的头猛地昂起,迅捷地咬上一口紧紧不放,慢慢吞噬。这是王者的霸蛮风范,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野猪四肢粗短,张起嘴来獠牙外露,哼哼唧唧三五成群在林间出没。它们脊背的鬃毛黑黑亮亮,硬得扎手,一遇到惊吓就跑得比风还要快,直把山林搅得黄叶飘落松鸦鸣叫。一遇到前来冒犯的情敌,它就在十丈开外发起闪电突袭,一旦战而胜之就撤尿划定王侯的封地,败者一概不得入内。如若被对手击退,只能发出低沉的嚎叫,飞也似的窜进密林里,从此不再踏足伤心滑铁卢。

早先伐木烧山逃出生天的猴子、野鸡、果子狸、凤头鹰、白鹇也相继回归山林。锋利的刀子和碾钢碎铁的机器在撤退的哨音中消遁,高山深林又隐隐现出万物顺应天道、随心所欲自然生长的样子。

就在2022年夏初,新冠疫情肆虐全球的第三个年头,几十年来水波晃荡的石马湖水竟在几天时间里神秘消失,只剩一湖淤泥,满地空无。

水落石出,传说中的石马并没有在湖底出现,倒是兀立的巨石露出奇奇怪怪的面容。心怀不解和惊惧的村民来到湖泊尽头,一个山石凹陷的溶洞还有泛黄的水往下流动跌落。后来来了几个脚踏运动鞋戴眼镜的专家,一番仔细查看,盘腿坐地以木棍当笔划来划去,分析研究出湖水流干的缘由:七十多年前,地表冲积物堵塞消水洞,水位上升形成石马湖。七十多年后的今天,溶洞堵塞物被冲走,门户贯通,湖水往地下暗河倾泻,以致石马湖只剩遍地泥沙的躯壳。


石马湖上的渔民(罗盛满  摄)


往来观望的人长吁短叹,为消失的石马湖惋惜不已。又一场倾盆大雨降临,清晨推开门,石马湖又是水满湖泊。一天天过去,湖水烟波浩渺,再没有沉降消失。原来是湖泊消水洞那道接通地上地下的大门又轰然闭合,只有些许的水流下石头缝隙,仿佛是留出孔洞,让石马湖连通大地的内心。

归去来兮,石马湖又恢复了原貌,甚至可或说比原貌更壮阔恬静。和湖水争抢季节,和高山争抢收获,一次次铩羽而归让人们不得不痛定思痛,明白不和山水争利,守的是天道自然之法;给山水自由呼吸舒展身段,空出来的是以退为进的生存之道。由此,湖岸上的人们不再怒视和诅咒洪水季节里的石马湖,他们下水打鱼撒网收网,在天高水长中把活蹦乱跳的草鱼、鲢鱼、鲤鱼、鲫鱼装进清水盆里,也把斜掠翩飞的白鹭和蓝天白云装进心间。等到雨季一过,上涨的湖水退回自己的领地,白菜、生菜、韭菜、芥菜、芹菜、菠菜、茼蒿、豌豆各种菜蔬就又种起来,牛马甩着尾巴在草场上悠闲吃草,偶尔抬起头遥望,远方的落日、晚霞、山峦都是红彤彤的。秋冬前头的春季,石马湖盛开的油菜花锦缎一般铺满山谷,催生春风和爱情的花香溢满天空。

在往昔与未来的交界点里,此时头上的云朵化作雨水洒落人间,雨打屋檐,滴答作响,我仿佛看到父亲早年被偷走的大黑马出现在乡野泥巴路上,毛发沾满露水,打着响鼻回到炊烟升起的寨子。沙沙雨声中,山川万物竞发,河流奔腾不息,耳边似乎听到插旗山上虎啸深林、豹走高坡,那是山野最动听的声响,更是令人神往而畏惧的声音。


【作者简介】 剑书,壮族,现供职于广西河池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芳草》《野草》《散文选刊》《广西文学》《红豆》等刊。著有散文集《奔走的石头》。曾获《广西文学》·“金嗓子”广西青年文学奖。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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