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头条 · 蝉语 | 唐 女

文化   2024-08-12 10:04   湖南  


喂,是肖国胜家属吗?病人又不见了。

肖商刚给他送了午饭,前脚还没落进家门,就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已经是第三次了。他都想骂人了,不过一想,怎么骂都跟自己有关,舌头一卷,像吞酸枣一般把脏话吞咽下去。

患者已经出现呕血现象,再不进行输血、止血治疗会有危险的。医生说。这人怎么老是跑呢?

知道了,他说,我这就去把他找回来。

刚挂断电话,手机又响了,主顾催他赶紧把窗户装好,结婚的日子都定好了。他连连答应,说窗户已经定制好了,明天到货就过去安装。肖商疲惫地站在小区门口,东望望,西望望,不知道该往哪头找。

街上的洒水车一路高歌,喷着细密的水雾,在阳光里金闪闪的,像只笨重的蝉扑扇着翅膀飞来。

他留意行道树上的蝉鸣,在各种车声的压制下,叫得断断续续,没点自信,真如父亲说的那样,不如家乡老井塘旁边苦楝树上的蝉,叫得天宽地阔,响亮又催眠,躺在堂屋的竹床上,吹着过堂风,听着蝉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那才是夏天该有的样子。当然,这是父亲对十岁的孙子小哨子说的。

父母跟着他来到这座城市已经十年了。自从生下小哨子,他们便丢下靠收废品砌的一层三开间小平房,来给他带孩子了。为贴补家用,他给父亲找了个环卫工的活儿,每天起早扫大街。母亲则打理一家人的起居,后来接送孙子上下学。他给人定制门窗,妻子在血站打杂工。一大家人租住在一套一房一厅的狭小空间里,父母带着小哨子在客厅里展开沙发睡。晚餐他总是要喝点啤酒,母亲有时陪他喝一杯。以前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现在酒一下肚,牢骚就跟啤酒泡沫一样不停地从嘴里冒出来。说这房子又小又闷,还不见光,没有乡下房子透气,憋得慌。母亲笑眯眯地应和一句:就是,我们那个院子宽敞,可以种好多菜。小哨子说太阳大,热死了,他就说太阳大好,稻子正在灌浆,需要很多阳光。下雨的时候,小哨子不高兴了,他又说,下雨好哇,地里的辣椒正需要雨水。他有时忍不住调侃一句:小哨子,你爹爹可是个正统的“农民伯伯”哦。小哨子说,不对,你说爹爹是团乌云,随时准备打雷下暴雨的。哈哈,都是都是。

也不知道走了什么霉运,奶奶刚过世,父亲就住进了医院,母亲伺候了父亲一年,又查出子宫癌晚期,不到半年也过世了。母亲一走,父亲又到了肝腹水的阶段。现在,性格暴躁的父亲又跟他杠上了,打游击一样,铁了心要跟他在这座城市里躲猫猫,他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如果父亲也不在,他就成孤儿了。

上两次好不容易找到,这次又上哪儿找去?他很迷茫,城市这么大,父亲随便一躲他都很难找到。


当那只青蛙跳上窗台,对着肖国胜呱啦一叫,他愣了半晌,想,这是小爹爹过来接他了。

他拔掉针头,溜出了医院。

小爹爹大他五岁,农事闲下来,就带着他撑鸟排拿蚂捡菌子。三十八年前,小爹爹得了场急病,躺在床上快不行了。小爹爹无儿无女,他去床边看他,小爹爹说,国胜啊,我还有一个愿望没完成,你能不能帮帮我啊?凭他跟自己的感情,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病来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去拾脚印,你能不能扶我出去走一走?

天黑了,他开玩笑说,这时候鬼都出来了,等明天吧。

小爹爹苦笑道,收不回脚印,就魂飞魄散了……

血气方刚的他根本不理解什么叫魂飞魄散,觉得他有点病迷糊了,不就一个夜晚嘛,睡一觉就过去了。他说,还是等明天吧,明天早上一定扶你出去走走。

凌晨三点,小奶奶快把他的房门拍破了,他跳下床打开门问出啥事了。小奶奶哭道,你快去找找你小爹爹吧,他不见了。大妹想起床,他说,你刚怀孕,就别出去了。

我还以为他死了呢,连床都下不了的人,这三更半夜能跑到哪里去。

他跟着小奶奶走出去,看见大爹爹头上戴着电筒用竹篙在门口的老井塘里戳来戳去,他们怀疑小爹爹受不住病痛跳了水。

收脚印——他突然想起小爹爹求他帮忙的事。嘴里说着坏了坏了,回去拿个手电筒就往村外走。

你晓得你小爹爹在哪里?小奶奶问。

晓得晓得。他的脚印在哪里小爹爹就在哪里,他哪有晓不得的道理。

小奶奶跟大爹爹一行人跟着他来到江边,把清风亭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没有。江面水雾弥漫寒气逼人,小爹爹的鸟排系在一棵矮小的灌木上,承受着河水的拍打,他感觉那鸟排就是猫着身子的小爹爹。

这时候他是不可能再来撑鸟排的,大爹爹说,一阵风就把他吹江里去了。

撑排打鱼是他最喜欢的事,清风亭是他们歇脚的地方,拿到的鱼会在这里清点,什么青鱼、草鱼、鲤鱼、鲫鱼、鳊鱼、黄丫头、鱼、鳡鱼、白条鱼、黑鱼、鳜鱼、鲈鱼,等等,都是小爹爹在这里教他认得的。

如果要收脚印,这里不应该是第一站吗?他自言自语,他肯定来过。

他又带着他们去狮子山找,还是没有。

大爹爹说,肖国胜,你脑子没坏吧?一个连床都下不了的人哪有力气爬上这么高的山。

肖国胜不服,他除了爱撑鸟排拿鱼仔,就是来这里捡菌子了,这里也没得,就是怪事了。

捡菌子,我看是来给自己看坟地还差不多。对了弟妹,得抓紧这事,请风水先生来挑块好地。我看我们爹爹旁边那块地就不错,看得到江,也看得到家。

小奶奶哭了,她还没想这么远呢,人当真就到了这一步了?他还那么年轻。

有些事由不得我们的。大爹爹说。

在下山的路上,肖国胜停在岔路口拍拍额头说,我知道了,这个地方跑不脱了。

哪里?大爹爹问。

沙子田。他指着另一条路说。

不可能。我们还是回去再找一下老井塘吧,可能性大一点。大爹爹说。

大家都听他的,往村里走。

肖国胜着急地说,莫回啊,往这边去沙子田很快就到了。

要去你一个人去。大爹爹说。

黑咕隆咚的,一个人就算了。他抄了抄衣服,看了一眼远处的黑影,心里发怵,其实就是棵柏树而已。这个时候阴气重,势单力薄,阳气不足,额上的三把火也扛不住的。旁边的草丛窸窸窣窣,他加快脚步,超过老黑。老黑笑他,怕鬼啊?后面是一山的虫声,也许还有很多盯着他们的眼睛,他头皮发麻,自知理亏,哼哼两声,你杀气重,鬼见愁。

走着走着,他又掉头问老黑,你说,人死了他们的魂魄到底会不会消失?如果魂魄都能留下来,那这座坟山上不是魂堆魂、魄压魄了?

老黑笑呵呵地回,这个要问你妈,她天天跟鬼打交道,如果没魂没魄,难道都是她造出来骗人的?

肖国胜自知进退失据,嘴巴卡在那里,里面灌满冷风。讲真,他还当真是相信母亲的,母亲是个仙娘婆,自童年起,就听他的母亲在跟逝者说话,好多的逝者被她请进屋子,讲各种各样的鬼话,来沟通逝者与亲人的感情。他暗地里观察了,母亲头伏桌上念念有词,双腿在疯狂地抖动(那是骑马去阴间请逝者),然后抬头大喊:让让,让让。堂屋里围观的人群哗啦一下裂作两瓣,他则看见一股风大摇大摆地进来,把香烟逼得倒伏,纸钱灰悬在人头上,那是她把逝者请回来了。她又伏在桌上一阵念叨,然后脑袋抬起来,就变成了接回来的逝者。他们在她身上做奇怪的动作,有咳阴嗽的,有要烟抽的,有闹酒喝的,还有缺胳膊少腿的,有拣狗屎的,有开商铺的,有打猎的,也有养猪的,还有一出来就骂人的……那些远方慕名而来的问鬼人,开始还窃窃私语不太信她,逝者一出来,她们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落,是他是他,就是我老爹,就是我老娘,就是我亲爷爷……然后亲人相见,嘘寒问暖,告诉他们家里的情况,问他们缺少什么,对后人要多加看管……问完,送走了逝者,她又回到了自己。所以,他觉得母亲是一艘小船,在阴阳两地来回摆渡,那些失去了人体的魂魄借了她的身子还魂。每次见到那些问鬼的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眼睛哭肿,鼻子擤红,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看多了,他也就信了。据说婴儿的眼睛最干净,什么都能看见。他见好几个婴儿看见母亲就躲进妈妈的怀里大哭。可是他们又讲不出来到底看见了什么,等到长大,那段记忆又成了空白,也不能作为证据。如此想,旁边刺蓬里惊起一只老鸹,哇的一声,把他的魂惊飞三尺,额头上的三把火,一下灭了两把。

大伙儿回到村里,又在老井塘里瞎戳,村里晾衣服的竹竿都抽来了。还能遁土?大爹爹说,我就不信戳不到他。碧绿的水塘已经被戳得发浑。

这么戳,迟早把水塘戳崩。肖国胜坐在洗衣埠上说风凉话。小爹爹肯定不在水塘里,不信我。

这时,村里杀猪的老冷走过来站在塘埂上看了会儿热闹,问,你们在戳塘角鱼?

找人啊,我弟呢。大爹爹撑着竹竿说。

你弟?

下半夜就没见着人了。

哦,莫非……我看见的人是他?

你在哪里看见了?

我去梁家杀猪经过沙子田的时候看见一个人趴在干田里,我还以为是个叫花子呢。回来的时候看见他还趴着。对了,他拍拍额头说,就是你弟那丘田。

大爹爹领着众人急匆匆赶往沙子田。

肖国胜跟在后面吵嚷,我就说嘛,我就说嘛……我就不信了,他要收脚印,不去沙子田。

他们赶到沙子田的时候,天边有了点亮光。那是秋收后的田野,田里只剩禾蔸和野菜,没有积水,只是干田里脚印特别多,没几个平整的地方,走在里面身子东倒西歪的。

沙子田地势平坦开阔,是村农田最集中的地方,田也分得很大块,小爹爹这里有一亩五分田,他家的水田就在下面一块,也有一亩二。农忙时节,这里是最热闹的。现在打了白霜,田垌在凌晨冰凉地泛着白,他们的裤脚给绊湿了。当一片脚步声停在小爹爹的田里,果然,一个人趴在那里。小奶奶走近一看,就抽泣起来。

小爹爹像一只黑熊匍匐在他的田里,脸踏踏实实贴在泥巴上,张大的手臂抱住了很多脚印。这些脚印是他收割晚稻的时候留下的。当然还有不少隐形的脚印,是他几十年在这些泥巴上踩下的。肖国胜从他的拥抱里看出了贪婪和满足。他身上还是那件穿旧了的灰色外套,里面是那件背上破了洞的白纱衣,裤子是走亲串友穿的黑色西裤。天空灰暗着,想尽快白起来,就像一个做噩梦的人,使劲睁眼,想醒过来。阴冷的风吹在每个人的脸上,吹着每个人额头上的火,也吹动小爹爹的头发,吹起了众人一层鸡皮疙瘩。

肖国胜蹲下去,碰了碰他的手背,似乎碰到一根冰凉的竹,传回来死的感觉让他心头一惊,这个人已经不是他的小爹爹了。真的,还不如禾蔸温暖亲切。他回头对那些踩着他小爹爹脚印的人说,小爹爹过世了。

你看,我就说他会来这里拾脚印吧?

拾什么卵脚印,我们这里只有辞路这个风俗,这些年都不时兴了,他还兴这个。大爹爹说。

小奶奶说,他是心有不甘。又被自己的话触动,哇的一声大哭,像在呕吐一辈子的旧物,把整个凌晨都填满了。

几个人把他翻过来,肖国胜的电筒光晃到小爹爹的脸,他的嘴角挂着血迹,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这个笑像一把苍耳子牢牢地吸附在他身上,一辈子都甩不掉。光晃到他的肚子上,那件纱衣破了一个大洞,露出苍白的肚皮。他知道这件纱衣背后也有个洞,他想笑,嘴巴一扯,被冷气冻住。电筒光晃到他脚上,他的鞋子掉了,赤着脚,脚背全是血,皮都被大地刮掉了,露出青筋和骨头……他是爬过来的还是被牛头马面拖过来的?正阴飕飕地想,肩上被猛拍一掌。他大怒,谁打我?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回头看见一个黑影跳进了田里。他额上仅剩的那把火瞬间熄灭。

一只青蛙把你吓成这样。大爹爹说。

是的,这只青蛙跳进了他的生命,时不时在他肩头拍一下,把他这辈子的运气拍掉完了。

回去之后,他大病一场。在他最虚弱的时候,他经常看见小爹爹的魂魄,还有很多村里人的魂魄,人变得很胆小,一阵风吹草动,就会让他跌入深渊。这病断断续续的,生了二十八年。他再不敢去田里,再不敢看见拍他肩膀的青蛙。他夹在生与死之间,癫狂与沉默之间,把自己煮成了夹生饭。母亲说,他这是离了魂了,要给他招魂。他见到母亲就逃,他非常害怕这个跟魂魄打交道的母亲。他觉得母亲跟那些魂魄是一伙的,反正他在梦里看见母亲在跟他们密谋。别人都说他疯了,医生也这样说。他害怕去医院,每次都是被逮去的。

如今,他才明白,什么魂飞魄散,小爹爹只是想延续人间的生活罢了。他站在医院的窗口,看着趴在窗台上的青蛙说,我当时应该陪你去的。

来城里当上环卫工人之后,生活环境变了,陌生的地方让他感到安全,城里很少见到青蛙(小爹爹根本没来过大城市),跟人聊天是些新鲜事情,逐渐地,他把过去忘了。身体就这么好起来。这些年,他的病没再复发。他感谢这座城市,感谢这份工作,让他神清气爽地做回了一个正常人。

舒心的日子还没过几年,他的新病又来了。病发前他经常梦见小爹爹带着他满山满岭跑,一不小心就扑倒在大地上,魂飞魄散。还梦见母亲背着他种小白菜,背着他剁辣椒酱,背着他蹲在老井塘边搓衣服。还梦见骑在父亲的肩头去梁家看戏,人山人海,台上的人穿着花花绿绿的戏服,拖着长长的假辫子,唱着咿咿呀呀的古戏。醒来之后,发现梦见的都是死人。他对那片憎恨过的土地留恋起来,多好的山水,多好的稻田,他还没仔细去活过。很多次,他都不愿醒来,想跟他们走了,回到童年的时光去。

就算他不愿走,阎王也要收他了,从他的肝脏开始,每一个器官都要拿走。不痛的时候吧,他又跟小爹爹一样,心有不甘,想把留恋的东西带走。

跑出来之后,秋风把他吹得透凉。他呆呆地站在马路边,车水马龙,不知道去哪儿。他也想让肖商陪着他去拾脚印,但想起之前他跟他老娘一起跟他唱反调,非要纠正他说这叫辞路,不叫拾脚印。他跟他们的怄气还没完全结束呢,不想去求他。趁他还能走动,自己去完成吧。既然出来了,就先去收回城里的脚印。

于是,第一次逃跑,肖商很准确地在他的工作路段找到了他。

父亲生病后,就辞掉了工作。唉声叹气的,可惜了这个工作,他说,他最喜欢在凌晨听扫大街的声音。他这辈子总算能胜任一个工作,让他从那个连田地也种不了的挫败感中振作起来。这是他最荣耀的时刻。肖商想,他扫地的路段应该是他最熟悉也是最留恋的地方,按照他要拾脚印的想法,这里肯定是他的第一站。他骑着电摩到那里,果然看见他坐在路肩,以前累了他也常在这里坐坐。之前是穿着橙色环卫服,中间有一道道亮闪闪的银环,像加持他的神光,他在环卫服里精神矍铄,眼神犀利。现在穿着他那件青灰色的夹克,显得清瘦,畏畏缩缩,仿佛一个坍塌的家园,没了生机。他正举着一张绛红的樟树叶对着夕阳仔细端详,好像是在给人看手相,试图从那些纵横交错的纹路里读出一生的命运。按照他的那套理论,肖商的手相很不乐观,他说,看你掌纹杂乱无章,歧路交错,运气线被压在刺蓬里没有出头之日,智慧线又缩头缩尾,没有大智慧,也没有当老板的命,外加生命线还有几蹦跳,所以呢,你命里没有大富大贵,能顺利活下去就不错了。不过呢,也许是想鼓励他,他还有补充说辞,他说,手相也会发生改变的,要多行善事,头上三尺有神明,神明看见了才能给你改命。

每次听他唠叨,肖商就会笑:你说,我们村里的人又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命?你看我读了个大学,还不就这么混日子?

听他这么说,他沉默一下就跟小哨子玩去了。也许,这些话他是从爷爷那里捡来的,经不起反驳。

此刻,不知道他从落叶的纹路里读到的是自己的命运,还是樟树的命运。黄昏映亮他古铜色的脸,消瘦、苍老、绝望,里面散发着阳光的余温和生命的悲凉。脸上垂挂的肉突然往上提了起来,这情形让人高兴,是的,他在微笑,好像一只迷路的老鼠突然钻出洞来,看到了天堂。

他把电摩停好,过去坐在他身边。

父亲说,到头了,落叶归根吧。

他听懂了,他想回老家,不想像母亲那样,快死了,才急匆匆叫个车拉回去,万一坚持不了,就死在路上了。母亲很坚强,硬挺着回到了家,刚进屋,卧倒在竹床上喊几声哎哟就去世了。

可是,他没有时间回去陪他,这里的生意不能断,还要抽时间接送小哨子上下学。

还是留在城里好,这里的医疗条件总要比县城好。

我不住院了。

这怎么行,能治就治,万一能治好呢。

治不好的,我心里有数。我自己回去,不用你管我。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帮你医治……

听他这么说,父亲不再言语,他盯着手上的落叶,嘴角往下一掉,又陷入了悲苦。

开始父亲住院还有母亲照顾,母亲突然病倒也住进医院后,他两头跑,真的是精疲力尽。他想,这个时候,能多几个兄弟姐妹该多好啊。肩上的担子确实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多年的积蓄已经盐干米尽。他听了听蝉鸣,感觉蝉声里带着血腥味,这只蝉像父亲,在与死亡拉锯,也像他,在与生活拉锯。


肖商没办法整天守着他,也没钱请护工,所以,总有很多间隙留给他逃跑。当窗外的太阳掉进附近的湖里,他又一次果断拔掉针头,脑袋一歪,溜了出去。多么容易的事,没人在意一个穷鬼的矫情。这次他换了地,跑到湖边去,抵着肚子忍着剧痛,坐在湖边的石头上看湖水里的野鸭成双成对。大妹过六十一岁大生日的时候,他带她来这里“旅游”,两人就坐在这块石头上看野鸭子。当时大妹还笑着说,他俩就像这野鸭子,老了也没有归属。是啊,这一辈子过的,连个安稳的窝都没有。等小哨子大了,我们就回去粉刷一下房子,好好享受享受。他的妻子,一生跟他形影不离,他却让她吃饱了苦头。他不愿意下田,大妹就自己去犁田耙田。没个搭手的人,他知道她很难,一个人扛打谷机,一个人挑谷子,他最多帮忙晒晒谷子。那沙子田的稻田,他是看都不敢朝那个方向看的。之前去过两次,病就复发了两次。大妹不敢要他下田了,每发一次病,得好多年才能稳定下来。有一次她去田里拔草,回来找不见他了,那时他病得疯疯癫癫的,随便跟一阵风就走了。把她给急的,跑遍全县所有乡镇,第四天才在清风亭里找到他。他正拿着一块干牛屎往嘴里塞,她问,你在吃什么?他望着她笑眯眯地说,糯米粑粑呀。她一把夺下扔掉,说,这么多天,你就吃这个粑粑的吗?说完,泪水流了下来。之后她就把田租给老黑,自己带着他去收废品,至少不让他再吃牛屎粑粑了。

他吃药之后人虽然呆呆闷闷的,眼神也不在人间,但帮她开个三轮车,也还算平稳。出事那天收了几个大户,货有点多。大妹说,反正纸板多,也不重,扎牢一点,一车就装回去了。这本来没什么,不料在下村委那个长坡的时候他看见一只青蛙在马路上跳,一个急刹车便翻了车。他被压在三轮车下,后面的纸板都冲了出来也压在他身上。大妹坐在他右边,跳了车。她一边扒拉他身上的纸板,一边哭着喊他的名字,肖国胜,肖国胜,你可不能先走啊,你走了,我可就活不成了。急急忙忙救了他,从急救到住院治疗,她陪了他三个月。她也被一根铁丝刺伤了下身,流了不少血,她提都没提,也许就留下了后遗症。这个事,在小妹送她回村的路上,她才提起。她说,那些年老是流红,怀疑是崩漏,捡了几草药吃了,也没上心。在伺候肖国胜住院的日子,也确实太操心,肚子突然就疼得站不住了,肖商带她去检查,说是子宫癌晚期。人这条命啊,不由自己做主的。这算是她的最后遗言了,小妹坐在她的棺材边把这些话说给肖国胜听的时候,他的眼睛被香烟熏得火辣辣的,涌出了好多眼泪,用袖子越擦越多。他总是占据着家里的焦点,一点风吹草动都是家里天大的事,好像世上的苦难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总是冲她发脾气,她从来不顶嘴,微笑着受下来。他没想过她也会有痛苦。她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肖商由她拉扯大,小哨子由她带到十岁,而他,这个老男人,也是由她一手搀扶着,趔趔趄趄走到今天,如今她突然撒手走了,让他很不适应。那天他应该陪她回去的,但他还在跟她斗气,还在等她温言细语求他原谅。接到小妹哽咽着打来电话报丧,他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得了这个病后,她让肖商带着她回娘家辞路,去县城辞路,这两处就是她这一生走得最多的地方了。他一听见她说辞路就纠正她说应该是拾脚印才对。这个辞路的风俗,被他小爹爹理解成拾脚印,一个辞,一个拾,是对死亡的两种不同态度。按理,辞才是正常的,告别嘛。小爹爹没活够,所以他就想带走一些东西,还把这个想法留给了他。他觉得拾是自然的,反正棺材里也没什么珍宝可陪葬,留下一些自己的脚印也不算过分。也许呢,她是真的觉得活够了,劳累持家,还担惊受怕,这样的日子谁不想辞?所以,她跟肖商说去辞路,不管他怎么纠正仍旧不改口,从来不提“拾脚印”三字。这是她这辈子最犟的一次。大概平时她惯坏了他,他对着她嚷,你还是嫌弃我,下辈子不想跟我在一起了是吧?她低着头,阴着脸,也不反驳,等会儿又说,肖商,我还想去我妹家辞路。自此,他再不理她。他伤心地想,平日里对他百依百顺,原来是装的,到最后,才看出这个女人的真面目。直到她回家离世,他都没再跟她说过一句话。

“你爹爹就是一团乌云,随时准备打雷下雨”,肖商的这句话其实说得很对,回顾自己,整天愁眉苦脸,随时对大妹发脾气,确实是啊。想到这些,他上腹部痛得他喘不过气,冷汗从额上滚落,缓过来之后,他呆呆地盯着湖面,湖边的灯光逐一亮起,灰色的水面变得五光十色。偶尔还有一两声蝉鸣从身边高大的榕树上传来,像在讲梦话,又像是在呻吟,给夜晚添了一份凉意。

他这次逃出来的目的就是来这捡拾他们最幸福的脚印。这里是他唯一一次带她出来玩的地方,那天她一直在笑,眯成一条线的眼睛真是好看。一只野鸭子在湖里慌张地游来游去,它找不到伴侣了。大妹不在这里,她在狮子山等他。国胜,今晚搞两杯啰。这是他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他想回医院去,可上腹部疼得他站不起来。这么活着真遭罪,他想跳进湖里,一了百了。跟家乡的江水相比,这水太陌生,没有他熟悉的枇杷丝灯笼丝,没有他跟小爹爹经常打的江鲤鱼,没有那股子野味和新鲜的腥味,没有四季,春天有春天的潮味,夏天有夏天的臊味,秋天有秋天的衰败味,冬天有冬天的雪味。也没有流动的旋涡、龙卷风和危险的味道。他记得八岁那年,小爹爹带他撑鸟排,江面来了一个龙卷风,在鸟排前面起了个旋涡,鸟排一下被吞了下去,坐在鸟排上的他一声尖叫,吃了好几口水,小爹爹叫他抓紧鸟排莫放。他死死抓着,才被鸟排带了出来。小爹爹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时他是深信不疑的,只是,经过一生的实践,这句话不可信了。也跟老井塘不同,老井塘的水虽然老流出去浇灌水田,但还是有很多熟悉的影子永远留在水塘里,是自己的地盘,想跳就跳,这时候,陌生不是好感觉了。他不知道这绿色的水里藏着些什么,这里的灯光太多,目光也多,看着有些头晕目眩,无法适应这样的喧闹,摸了摸胀鼓鼓的肚子,也怕脏了人家的水。

凌晨六点,樟树上的秋蝉发出几声鸣叫,里面全是疑虑,仿佛是在辨认那是不是自己的声音。落了一夜的树叶,已经铺满路面。

他从清脆的扫地声里站起来,去跟这个清扫落叶的环卫工打招呼,两人站在街边聊了会。他不认识这个环卫工,环卫工却听说了他的事,见他汇入晨练的人流,他给单位打去了电话。肖商得知消息,才找了过来。

凌晨水雾弥漫,他坐在一棵樟树下,猫着腰,捂着肚子,像一丛随风倒伏的毛蕨。

这次,他看到肖商满脸的疲惫和不快。

他说,我找了你一夜,非要这样吗?打你手机又不接,你的手机呢?

在医院。

他像个犯错的学生,坐在电动车后面近乎哀求地说,让我回去吧。

肖商听着耳边的风声,父亲那句虚弱的哀求被风捎走了。不可能的,这事怎么可能呢?


肖商看着洒水车金蝉一样从身边飞过,对父亲的方位有了数。父亲肯定背着他的牛仔包走进了汽车客运站,上了大巴,回了老家。猫是能预知自己生死的,他想父亲也能,他想死得体面一些,挽留不住他了。不过,他还是骑着电动车在城里转了一圈,前两次的地方没有父亲的身影。他决定回老家一趟。

妻子说,你确定爸回了老家?

我猜应该是。

这个时候还猜什么猜,不会打他手机问问啊?

他会接吗?先头两次都打不通,他连手机都没带的。

如果他回老家了,还不带手机?

有道理,我试试。

嘟——

喂,肖商啊,对不住啊,我已经回老家了。

妻子看他挂断电话,说,快去快回,我怀着孩子,带着小哨子,还要上班,坚持不了几天的。

他说,放心,我明天还要帮客户装窗户呢。只带了一件外套就去赶最后一趟班车。乡下的天气总是要凉快许多。

回到老家已是傍晚。

推开院门,院子很大,院墙是新的,里面却长满了狗尾巴草,余晖铺洒在它们身上,热烘烘暖洋洋,扑面而来的是故土的气息。它们使劲摇晃,好像他小时候养的小黑,望着他摇尾巴。小黑呢,是在他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丢失的。小黑经常跑到村口去等他放学,那天傍晚他回到家,没见到小黑。母亲告诉他,小黑跟着她去找他爸,半途走丢了。听到这个消息,他哭了整整一天。他不敢想象它要是落入坏人手里会怎么样,它肯定眼巴巴盼着他去找它……唉,抱歉。那时,老爸经常走丢,他倒习惯了。

去年年初送走了母亲,大门上白纸黑字的“孝”还在,门楹上的白对联经历过狂风暴雨,有的掉了一半,有的残留三五字:慈颜犹存血泪泣……晚竹当风空有影……庭前重见母……梦里一呼儿……看着这些残缺的文字,想起进火那天母亲站在门口笑眯眯地迎他,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堂屋里供桌上母亲的照片,母亲还是笑着,脸上落满灰尘。他这才觉出母亲那笑里也落满了尘世的灰尘。面对死亡她比父亲从容许多。她在娘家是老大,父母体弱,七个弟弟妹妹全靠她照顾长大,嫁给父亲之后,又被父亲的病折磨得面容蜡黄,经历过这些,她哪里还怕什么死亡。只是她对小哨子还是有很深的留恋的,离家之前在他脸上留下最后一吻时,他看见了她一闪而过的泪花。对于父母的“辞路”“拾脚印”之争,他当时置身事外,觉得不过就是一个事的两种说法而已,现在,他忽然就懂了,这两个词有着天壤之别。他陪母亲去外婆家辞路,无非就是走了一场亲戚,去舅舅家挨家吃了个饭。出村的路上,母亲闭上眼说,再不回来了。去县城转了一圈,吃了一碗红油米粉,母亲也闭上眼说,再不回来了。感觉跟嫁娶的风俗一样,也就是个仪式。母亲离去后,每每想起,她还是那个慈眉善目的样子,让他心生安宁。她不争不抢,不留怨恨,走得决绝,把善意留在人世,留在亲人心里,从而获得了安息,这就是“辞路”的好处。而那个整日骂骂咧咧怨天尤人闹着拾脚印的父亲,恐怕要像小曾爷爷一样,成为几代人心里的阴影。小曾爷爷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大人小孩都怕他,感觉他的鬼魂终日不散,一直在村里闲逛。他虽然没见过他真人,但见过他挂在墙壁上的遗照,有次从村里商店门口经过,看见一堆打牌的村民中突然现出一张冰凉的脸,愣愣地盯了他好一阵儿,那瞬间,他的背脊都凉了。这就是一个不愿离场的亡灵给人造成的困扰,更别提他对父亲造成的巨大伤害了。

生意忙,加上小哨子要上学和父亲还得住院打针,母亲只在家停了一天,第二天早上就下葬了。下葬的吉时是早上九点,出殡念祷词耽搁了点时间,抬棺人争分夺秒,抬着棺材在山路上奔跑,他这个领路孝子来不及磕头,甚至都来不及流泪,在棺材前面被逼着跑,刚想停下来磕个头,又被司仪喊,快点快点,时间来不及了。下葬之后,大家都松了口气。司仪往他衣兜里装了一捧坟头的新土,说,把你母亲接回家吧。他捧着她的相框绕路回来,跟着他回来的只是那张笑眯眯的照片,吹鼓手在他后面偶尔调个音,试个调。他心里突然就空了,像关了三十多年的一群羊撒着蹄子奔向山头草地,回头,却不见了家。

习俗中为超度亡灵需要做的七个七,他只做了“头七”和“七七”。这样偷工减料,也不知道母亲的亡灵是否脱离了苦难。在给奶奶做七的时候,母亲给他解释了这个风俗,她说,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后,七天去一魄,一年去一魂,七满魄没了,三年魂也没了。所以要给老人过七和三周年。当时他还反驳,不会吧?那奶奶还接回了那么多的魂魄,来跟他们的亲人对话呢。母亲笑笑,那是阴魂了,我说的是阳魂。哦。

还没满三年呢,母亲的魄不在了,魂应该还在。他用手拂去母亲脸上的灰尘,听到了她爽朗的笑声。

堂屋的竹床上放着父亲那个深蓝色的牛仔背包,他到哪里去了?冷锅冷灶,这个从来不干家务活的人谁来伺候他?发病的时候又怎么办?想起这些,他就难过。他对着照片喊了声妈,说,爸回来了,您帮看着点儿。

供桌上的几个苹果已经被老鼠吃掉了,剩下两粒干瘪的籽儿。也不能像平常人家每日供她饭菜,给她烧点纸钱,不知道她拿什么充饥。在人间吃尽了苦,到了阴间怕也是让她受苦了,如今还想着她来照顾父亲……唉,实在抱歉。

就算亏欠她,就算把她一个人孤零零扔下,她还是透过尘埃笑眯眯地看着他,这就是母亲。如果要用一句话来给母亲盖棺论定,最合适的就是一个字“笑”。潜移默化,或者是遗传,他也爱笑,面对客户的刁难,他一个劲地笑,面对生活的困境,他也是一个劲地笑。只要笑,人就像尘埃一样飞起来,变得轻盈了。

他把两斤猪肉和一个白萝卜放在八仙桌上,去村里的商店买点油盐豆豉和米。

这个大院父母是用来堆置收购回来的废品的。母亲过世后是在这里办的白事。当天晚上,在院里拉了几根电线,用竹竿和苦楝树挑着,点了四个白炽灯。他头顶孝布,带着妻子和小哨子跪在棺材旁,给来烧香祭奠的人磕头谢礼。院里亲朋好友手臂扎着孝布围坐在炭盆边,吃饭、喝酒、聊天,小孩在追追打打。他们跟着司仪给每一桌磕头谢礼。那时最有人气,最热闹。震天动地的烟火把沉重的夜空都打破了。小哨子说,那是给天空送星星。如果真是这样,能把奶奶送到天上做星星就好了。不管他们到哪里,离得多远,奶奶都能找到他们,都能看着他们,而他,举头就能看到天空中的某处闪耀一下,那里有个亲人在关注他,那该多好啊。

凉风拂来,狗尾巴草碰到他的腿,想起小黑见到他就用前脚抱住他的腿,生怕他离开。

人进草退,人退,则草木繁盛了。

他在想,回城之前,要不要把这些草锄了。


肖国胜——

村里的老黑见肖国胜站在自家老房子门口发呆,感觉奇怪,人不是在城里吗?咋回来了呢?他还听说他快死了。不管你跑得多远,一有点风吹草动,全村的人都会知道。

肖国胜眉头一跳,满脸的络腮胡子微微动了动,他看清了从村口走来的老黑,见他手里提着个茶筒,脚上穿着一双胶拖鞋,还是以前的农民样,就问,还打井水呢,不是有自来水了吗?

从小就喝惯了这口井水,自来水哪有它甜。什么时候回来的?上屋里坐坐去。

刚回。

一个人回来的啊?

嗯。

那上我家吃夜饭去,咱哥俩儿喝杯土酒。

肖国胜动了心,回来的路上在小卖部买了两个袋装面包,想吃一口热饭,转念一想,自己是个病入膏肓的人,病又有传染性,便说,以后有时间的。

老黑站着跟他瞎聊了一阵,眼睛不停地瞟他脚上的那双皮鞋,忍不住啧啧赞叹,去城里工作就是不一样,都袜子套皮鞋了。

肖国胜盯着他脚指甲里的黑泥巴心里自然涌上一股傲骄,笑笑说,城里讲究多,工作的时候不让穿拖鞋,哪有村里自由,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我也想穿体面点啊,走出去人都大个些,不过,天天跟泥巴打交道,还是拖鞋实用。真不去我家喝两杯?他用惊奇的目光打量他,杂乱的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留下半脸的灰,已经看不出疯癫的痕迹,眼神也不再闪躲。只是,眼珠子太黄,那是另外的病了。老黑尽量不去看他鼓起的肚子,避免谈起他的病情,但余光却像条蚂蟥,死死盯在他的肚子上。他这一生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老黑的眼里,深浅不一罢了,他也知道自己“吃牛屎粑粑”的典故已经在村里流传蛮多年了。这也是他不愿回村的原因之一。

真不去了,下次吧。

那好,等你下次来。对了,你回来了,我把那两百斤谷子称给你吧。

我不需要糠,你干脆帮我打好,给我米就行了。

好。回来不回城了?

不回了。

那也不养几只鸡?

不养,那东西脏,难打理。

哈哈,好。那糠我要,多给你一点米。

不用不用,两百斤谷子打得多少米就给我多少,还要你帮打米。他知道种田不赚钱,田亩补助也都自己收了,交两百斤谷子也就是个意思,证明那些田是他家的。

好。老黑那双拖鞋在闪着夕光的青石板上拍打出悦耳的脚步声,背影透着自在和满足。

看着老黑走进巷子,背影向左一拐,进了家门,他生出些自卑来。人家的优越那是浑身上下都在抖动,连那双拖鞋都比他的袜子套皮鞋优越。整条青石街都啪嗒啪嗒回响着欢快的声音。老黑是村里的抬棺人,老了老了,还踊跃报名,比村里的小年轻力气大,他的母亲、大妹,都是他抬的,现在轮到自己,想到这里,他的目光软了下来。

他收回目光,盯着那扇沐浴着余晖的陈旧木门,不敢去碰那把耷拉在小门上的锁。当年他锁上之后顺手把钥匙放在门边齐人头的断砖上。身后就是那个用竹篙戳小爹爹的老井塘,水塘边的苦楝树愈加高大,上面还有一两只蝉,带着点烟嗓嘶叫,多像他呀。水塘里的水少了,周围的树多了。水还是清澈的,村里人已经不来这里洗衣。水波微微漾着。

他的村叫清风铺,离城十里。曾是一条商业街,他家是开米行的,所以堂屋里建有两个大粮仓。左邻居开的是伙铺,楼上住客,楼下吃酒。右邻居是小爹爹家,他们开酒铺。房子都是连座,没有间隔,整齐地挤着一条街,形成一个清风铺村。这些铺面的门都由一块一块的木板拼接,每天早上要把木板一块块拆卸下来,晚上一块块装回去。后来有了新路,这里的商铺逐渐变作了住房,为了方便,他们就开了大门。

他家只在左边开了扇小门,比他略高一点。那把锁根本锁不住,木板一抬就移动了,旁边的木板便可以轻松取下来。但没人愿意去取,小偷都不愿意,屋里没活人还能偷什么。

再看门上墙头的那个电表,自从办了白事,他就把电停了,电表的数字停在那里。

门牌也是几十年前的老物了,上面还写着“共乐清风铺村 遵约守法户〇〇五号 城郊乡人民政府制”,乡早就改了镇,颜色也褪掉了,残留一点蓝。

他已经十多年不曾主动迈进这道门了。母亲很是伤心,跟他大姐说,几年都没见到他,回家路过门口都不进来看她。

大姐骂他没有尽孝,她回来一次是一次,母亲又严格遵守老人不出门的老话,哪儿也不去。

大姐骂得对,他愧对母亲。给她守灵的时候,邻居大娘说,你母亲在堂屋里摔了一跤,半天都没爬起来,她也扶不起来。唉,她口口声声念叨着国胜国胜,是不是你病了,是不是做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

听这话,他就知道,肯定是绊到她房间那道高高的门槛跌倒在堂屋里。他就不理解,那个房间的地为什么整那么低,或者说,那道门槛为什么搞那么高,而且窗开得高,还小,弄得房间很暗,全凭头上几片亮瓦借光,厨房和房间由粮仓隔断,阴冷又潮湿。这房间住久了,不摔跤才怪。

每次回来,他都不想进这道门。他觉得老屋散发着死人和青蛙混在一起的黏液味道。他当时反驳大姐说,屋里一地鸡屎,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母亲晚年养了不少鸡,一只母鸡刚孵了一窝鸡崽,种了一块地的辣椒,半块地的空心菜,说买不来菜,靠它们还能活下去。还养了一只黑猫,她说,冬天捂不热脚,靠它暖被窝。她每天都上山捡柴,屋前屋后码得到处是,有个万一可以熬个三年五年的。捡柴的时候随便采点油麻菜和藠头回来,煎个鸡蛋,又是一餐。一窝鸡、一块地、一只老猫、几堆柴,这些就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全部资产。去世后,姐姐们发现,她还把女儿们给她的钱攒下来,足足有八千块,用肖商的红领巾包着藏在广灰坛子里,留给了他。柴火办酒时给烧了,那窝鸡崽给了二姐,母鸡煮了,塞进陶罐,给她上路吃。那只黑猫呢,看见他就远远避开,用冰冷的目光盯着他,似乎跟他有仇,他便遗弃了它。

其实,他真正害怕的,是这屋里的阴气,让他病了二十八年的阴气,像个噩梦缠着他。阴气的来源有两个,一个是小爹爹,一个就是母亲。她不愿意跟他搬到新屋去,她说,这屋子有他父亲的气味,她三岁就进这屋做童养媳,生是这屋的人,死是这屋的鬼。父亲是在这屋里过世的,她还能闻到他的气味,活着的气味和死亡的气味。她身上混合着这些味道,再加上她的老人味和森森鬼气,让他害怕,平时不敢碰到她的眼睛,生怕把她眼睛里的鬼弄醒。

母亲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平时,她也不敢正眼瞧他,在他面前,她深感不安。

水塘旁边是祠堂。他家的猪栏、柴房和茅厕就在正对面紧挨着祠堂。这是村里老人办丧事的地方,他当时想,村里的鬼魂都来这里集中了。去母亲的房间他害怕,上个茅厕也害怕。他心里的阴影面积一直在扩大。

小爹爹到底是怎么到的沙子田?为什么脚背的皮都磨掉了?还有那只青蛙,到底是不是小爹爹?他看到了什么让他笑成那样?这个问题如今还困扰着他。

所以,他像恨老房子一样恨着他的小爹爹和母亲。

母亲八十五岁病倒,也就是拉个肚子,所有亲人都从外地赶回来,他们觉得,这次母亲是再也逃不过了。母亲看这架势也深知大限已到,跟来看她的邻居姐姐说,这次必须走了,先到那头等你。说罢,两人拉着手老泪纵横。

母亲吃什么拉什么,一点留不住。医生说是器官老化了。大姐去给母亲问了一下鬼。那师公说,她的父母来接她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给她开安魂药吧,让她好受些。不是毒药吧?不是,无毒无害,安慰一下她罢了。

母亲很听话地把大姐熬制的安魂汤咕噜咕噜喝了下去,第四天晚上便悄悄地走了。他们都请了一周的假,加上办理丧事,正好够用。母亲总是照顾儿女,这件大事也不例外。

如今,这座老得驼了背耸了肩的屋子,就是没了人气,也还硬挺着,因为里面还住着母亲。

此刻他虽然愧疚和胆怯,但童年的美好时光,给这座屋染上余晖,表面看,它是一座温暖的屋了。那间房梁熏得乌黑的厨房,母亲阴暗的房间和自己的婚房,宽大的堂屋,里面有层层叠叠的人影,就是这些堆叠的人影散发出人气和温情,撑起了生生不息的家族。

所以,人总需要一个东西来托底,这个东西就是历史。虽然,它有时是负担,且伤人。

他的新房远离老街,还是远离不了村里的人事。就像是老树末梢发出的一片小叶,飘飘摇摇的,仍旧飞不出去。没有人气的屋子是不能叫家的。所以,进入他梦境的,总还是这座老屋。

现在与死亡并肩站着,回到家族的根上,才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这是他的归属。他必须跨过这道门槛。

是啊,像当年他戴着大红花,用红绸牵着新娘子,高高兴兴踏进这座房屋。

他不理会那把生了锈的锁,将门边一块木板轻轻往上面的槽顶了顶,木板出了下面的槽,取下来搁靠在里边墙壁。一股冷风飘出,像母亲冰凉的手抚摸着他的额。侧身进去,一个黑影飞上粮仓……

他惊了一跳,牛头马面这么快就要来拿他了?要是放在以前,吃这一惊吓,他肯定又得癫癫狂狂地出去找牛屎粑粑吃了,现在已经被新病压得死死的,鬼怪魂魄吓不坏他了。

适应了屋里的阴暗之后,他发现了那只伏在粮仓上的黑猫。那只肥胖的黑猫如今已经枯瘦如柴,两只黑夜一般的眼睛警惕而忧郁地盯着他。

遗照结了蛛网,蒙了很厚一层灰,母亲那银丝乱飞,那皱纹乱颤,那掉完了牙的瘪嘴豁开……他知道,母亲到现在还没死透,入殓时看见她的眼皮在跳动,她的笑隐忍着,在皱纹底下跳动,不敢放开,这是她憋住的最后一口气。这张照片是肖商拍的,她看着孙子一个劲地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这些年她那张笑脸,像吊挂在粮仓上的红辣椒,看着热烈,其实已经生冷、褪色,失去了生气。她过世前,邻居大娘说她曾经跟她埋怨,现在成了股壁上的团鱼,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当时他心里有气,不是跟鬼神打交道的嘛,腿一抖就上去了,腿一抖又下来了,哪里还有她去不了的地方。如今自己身临其境,忽然就懂了母亲当年的辛酸。

有多少年没这么仔细看过母亲了?他小心地拂去她嘴上的尘灰,那串笑就放了出来,他像吃下一串红辣椒,浑身发热。其实,只有他害怕她身上的鬼气,她带给别人的却是慰藉。她懂草药,帮小孩治病,帮老人治病,都不怎么收钱,几毛、几块的,一升米,一只鸡,就是个意思;给别人安慰,自信和爱,有些人自认为已经病入膏肓,却被她的一个“魔法”治好。所以,她的丧礼才有那么多人来跟她告别,本村的,外村的,送葬的队伍把整条清风铺街都挤满了。她是让人怀念的。他只盯着她阴暗的角落,却不曾去关注她身上的光,他的霉运并非母亲带来的,他的恨毫无根基。姐姐们说得对,她把她们给的伙食费全部省下来留给他,就是对他无声的疼爱。到现在,他懂得,自己的阳寿和运气,那都是因果,是自己修来的,怨不得别人。

他看到母亲遗照后面晾洗脸巾的铁丝上还挂着那把老秤,那是他跟大妹当年收废品用的,去城里后,他都不记得把它丢在哪里,母亲把它当宝贝,她留的是个念想吧。

他把母亲的遗照摆正,拉扯好衣服,恭恭敬敬地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当他抬头的时候,从门缝里打来的那缕夕光,正好照亮母亲的脸,母亲那没有门牙的笑,跟着阳光在屋里飞,像尘埃散得满屋都是。她治愈了很多人的焦虑,现在轮到他了。

喵——粮仓上的黑猫叫了一声,眼睛里的光暖和了不少。是啊,母亲不是他的仇人,黑猫也不是,她跟它温暖了这座老屋。如果房子里没有温情,就不是家了。

大姐陪着母亲睡,只有她给她送终,也不知道她最后还有什么遗愿。他抬头看了看那只黑猫,忽然就明白了,这猫,就是母亲的临终遗言。他对着它唤了一声:喵——

那只黑猫犹豫了一会儿,他再唤了一声,它便像团乌云沿着仓柱落下来,试探着向他靠近。他蹲下来向它伸出手,它竟然温顺地靠过来,让他抱在怀里。他瞄了一眼母亲的房间,那架床也在办酒那天拆来烧了,没有了床,就不像房间了,窗里涌进的光把房间塞满,是啊,这里本来就是一个仓,现在储满的是日光。黑色的地面也铺满了黄土,或许是老鼠打洞刨出来的,或许是黑猫捉老鼠刨出来的。黄土垫高了地面,那道高高的木门槛也矮了下来。

他想起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情景,现在竟然分不清是真是幻。那份温情让他好生想念。

肖商在外面捡了些干柴,生火做饭,把整个屋子搞得乌烟瘴气。做好饭菜,摆在方桌上,父亲就抱着奶奶的照片和黑猫回来了。

把奶奶接过来了?

嗯。

肖商接过黑猫,摸着它的头说,黑猫,你还守着奶奶呢。有七岁了吧?

他问父亲,你真的不打算回城了?

落叶归根,还跑到城里去干什么。说完夹了一块五花肉放进碗里喂猫。黑猫吃惯了老鼠的生肉,对这块熟肉嗅了嗅,不知道是久违了舍不得吃,还是闻到了故人的气味有些伤感,好半天都没见它吃。

父子俩都在看它。这是你奶奶留给我的礼物。有它陪伴,你就放心吧,回去好好做生意,以后小哨子和宝宝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我给你留点钱,你自己买点好的吃。以前都是妈妈做饭菜,你自己行吗?

行的,都把你养这么大了,难道自己还能饿死?放心吧,我在院里刨块菜地出来。老黑再把米打好送过来。

好,我明天帮你买一罐煤气,我们每天晚上八点通个电话,报个平安。明天我就得回城了,客户催得急。

不用买,我有的是空闲,现在柴火遍地是,随便捡点就够了。

对了,要不等会儿我把院子里的草给锄了吧?

不要锄,有草才有叫狗仔,我喜欢听着它的叫声睡觉。

好吧。院子里的苦楝树又多了好几棵了。


第二天,他割了左边院子的狗尾巴草,准备种点菜,他想,估计还能吃得上吧。傍晚,他抱着黑猫出去拾柴,不知不觉到了沙子田。

沙子田成了他的梦魇,仿佛那块养育了他们无数代人的水田,是张赭黄色的钱纸,盖在死人的脸上。这里的气息他受不住,总闻到铺天盖地的酸腐味,比如……对,比如像包粽子特意沤臭的猪肉。只要青蛙往他身边一跳,他就会受惊,就会看见小爹爹笑嘻嘻地一蹦一跳地向他走来。

田垌不再热闹,这么好的水田,之前都抢着种,都是种三季稻的,现在大都种一季,这么早,便撂荒了。田里的稻草也散得到处都是,只有老黑种两季,他的田里还有模有样地立着草把子。他对老黑生出了敬意。

黑猫到了田里,就满田追赶青蛙,惹起一片慌乱,青蛙纷纷跳上草把子躲避灾难,被黑猫一跃扑倒,稻草释放出储存的阳光,混着泥巴的腥味草叶的腐味,直冲过来,像猛灌一口烈酒,把他呛得咳嗽。

规规矩矩过日子当然是好,像老黑,不过,像黑猫这样打破常规,也何尝不是一种救赎。他就捯饬一场离开了土地。那双沾满泥巴的脚终于袜子套皮鞋,成了工人阶级干净的脚,站在老黑的面前,他确实有过一丝荣耀,不过,临终,还是觉得身上沾点泥巴好,踏实。

太阳掉进西山,红云失掉颜色,冷露开始凝结。他站在灰暗的田埂上,收回追随黑猫的目光,望向小爹爹的那块田。小爹爹从田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带着他身后的世界晃晃荡荡向他走来。就跟以前带着他来田里捉青蛙摔了跤一样,仪表堂堂,只是仍旧穿着那件腹背破洞的纱衣和那件灰不溜秋的夹克,跟他去世时一模一样。

他不停拍打身上的泥土,好像老拍不掉。

莫拍了,我们在你身上填了好厚的土。

埋不住我的,老鼠和蛇打了不少地道。他笑呵呵地说。

两人并排蹲在田埂上。微风习习,吹动他的头发。他是一头黑发。他的头发只白了三成,才六十岁嘛。不过比起小爹爹来,他觉得已经活得够长了。

你不怕我了?

怕?怕了你一辈子,现在决定不怕你了。

你不是怕我,你是怕死。

他望望西边微亮的天空说,天还没黑透呢,你胆子不小。

你身上的阳气不多,伤不到我。

我额上有三把火的。

没了,只剩点火星。

…………

(全文详见本刊2024年第8期)


【作者简介】 唐女,70后,桂林市全州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在高处》、散文集《云层里的居民》、小说集《行走的稻草人》。小说作品获第九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获广西第二届花山奖·贡献奖等。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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