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佳构 · 翻过犀牛岭 | 梁晓阳

文化   2024-08-14 10:30   广西  



5月下旬,一个周末的上午,日头刚刚从三唛尖冒出头来,天堂山的上空飘着几片薄薄的白云。我刚起来撒了一泡憋尿想再赖赖床,父亲就进来了,笑眯眯地说:“景青,冇睡了,走喂,我带你去开开眼界,翻犀牛岭,荡北宁街!”

哈,去荡北宁街!父亲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想去北宁街,西垌杨的芳常都跟他大哥芳正去过了,回来的时候在我们面前说:“北宁街好大啯,像北京咁大!”芳正刚好走过,就揶揄他说:“你去过北京?知道北京几大?”芳常就嘻嘻地笑。我跟父亲说起芳常跟芳正去过北宁街,父亲就说:“睇几时带你去。”我就盼望着父亲说话算数。父亲虽然是一名民办教师,每月只领二十八块五,但因为天堂村小学的老师少,他和几个民办教师一样,都成了学校的班主任。父亲就是我们班的班主任,平日管班级很严,管我尤其严,每次我考试考得不好他就骂我,考得好就微微笑,也不在班上表扬。记得上学期我得了三好学生,奖状是他在班上发给我的,当着班上同学没表扬我,回家吃饭时他对母亲说:“景青学习有进步了,得了三好学生,冇错!”

当时我坐在饭桌旁怪不好意思的,但内心高兴极了。

这回听说要去县城,我连牙都不刷了,拿毛巾去水缸舀了半勺水,沾一沾,胡乱抹一把脸就跟父亲出门。去县城要走二十多公里山路加三十多公里乡村公路,交通工具是一辆单车。我们家那辆单车是队里许多人都羡慕的红棉牌,二十八寸,坐鞍下有一根高高的横杆,与两根竖杆组成一个三角架,是我父亲结婚那年靠着爷爷的一点积蓄和自己的工资花了五十多块钱买的,差不多是他两个月的工资,主要是为了方便他在家和学校之间来回。

母亲说,父亲在买单车之前就在农中利用其他老师的单车学会了骑车。我多次看见父亲骑着自己买的单车,因为横杠高,他总是左脚先踩上左边脚踏,推着车右脚点着地走几下,然后身子向前俯伏,右脚向后伸直,继而高高甩起,一个回扣,屁股便很自然恰当地坐到了坐鞍上,而右脚也及时地踩到了右边的脚踏上。这个动作多次反复后,父亲很快就形成了他的一套标准化动作,昂头、俯身、扬腿、上甩、回扣、坐正、踏稳,一切做得那么连贯、优美,一气呵成,不像隔壁红旗岭队的村医梁景亮,虽然早早有了一辆单车,但是因为人长得较胖,动作也笨拙,甩腿上车时不光不好看——我十二堂哥景全就说他“那条大腿甩得像狗屙尿那样高”——还多次结结实实地连车带人跌倒,不是人压在车上就是车压在人上。

六岁的景瑞和三岁的景鸿看见单车后,在东垌杨的地坪上嚷嚷:“我阿爸有单车啦,我阿爸有单车啦!”引来一帮小伙伴围观。我们三兄弟一个握车把,一个摸三角架,一个抓着后凳,互相拥着单车走。父亲走过来,打开单车的支架把整架车子撑起来,我便开始捣弄着脚踏,往前摇链条带着车轮子呼呼转动,往后摇最轻松,景全说过这叫倒脚,我正摇得起劲,突然咔嚓一声,链条掉了,再摇就不动了,两个弟弟喊:“整坏了,整坏单车了!”正在一边抽水烟筒的父亲霍地站起,快步走来,骂我:“都跟你讲了,冇准往后摇,脱链啯!”他熟练地弄好了链条,于是我继续往前摇,两个弟弟一看也不甘心袖手旁观了,冲上来跟我抢脚踏,我不给,继续摇,轮子转得飞快,两个弟弟在争抢中突然把车子往前推了一下,噔的一声,支架弹了起来,正在被我摇动的车子突然被转动的车轮带出去,滑出去十几米后哐当一声撞跌在檐阶上,两个轮子凌空转动。我脸色煞白,两个弟弟也愣在那里,我们都看着父亲。父亲跑过去扶起车子,东瞄瞄西瞄瞄,把车子重新支好后,回过来在我屁股上狠狠扇了一巴掌,骂:“你这只野仔你,摔坏我架车,我捶扁你!”我屁股有些痛,又不敢喊,只好讪讪地走开。

父亲几乎每天都骑着车去学校。有时周末父亲去田里干活了,我会迫不及待地推出单车去练骑,我学着以前看见景全练车那样,从三角架那里伸腿进去,左脚先踩脚踏,右脚顶着地面往前推了几米,便快速踩到脚踏上,突然就失去平衡,啪的一声连人带车跌在地上,小腿也被三角架碰疼了。刚好母亲从猪圈回来,大喊:“跌烂架车你老豆捶死你!这么笨,冇识扎一条扁担在后座上!”说着就拿来一根扁担,又解开缠在后座上的胶带,将扁担绑在后凳上,我试着再次伸进三角架上车,这回还是跌了,却因为有扁担撑着,跌在哪边都伤不了车,心里便想母亲这办法真好。

父亲对我们要求一向严格,看到儿子吊儿郎当,或者多手多脚贪小便宜的时候,父亲三两句话之后若是我们还不承认错误,或者磨磨蹭蹭,或者没长记性,父亲会将脸拉得又长又黑,一转身手上就多了一根棍子或者鞭子,有时甚至是铲柄,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手上脚上一阵剧痛,早挨了父亲好几下。父亲打我们的时候总是下狠劲,不怕我们大声号哭,母亲听到哭声就会从厨房或者什么地方冲过来,一边抢夺父亲手上的棍子或鞭子,夺不到就将身体掩护着自己的儿子,一边说父亲:“冇见过这样做老豆啯,落这么狠劲捶自己的仔啯,人家的老豆都系做只样子就得了!”父亲气势汹汹地说:“冇捶狠点他们冇长记性,下次还敢这样,照捶!”左邻右舍如果发现我们玩水挖坏了他们的田塍,或偷摘了他们的柑子,常常会吓唬我们说:“等你们老豆回来我讲畀佢知,就有你们好睇的了。”傍晚果然就挨了一顿狠打。

有一天下午放学回家,我在门前的小水渠玩拦坝的游戏,把水渠里本就不大的水拦住后,再用田塍刀削出一条水渠放进了旁边的坡地里。生产队田里的禾苗刚刚结束十多天的晒田,进入复灌阶段。队长景河来巡田了,他一看我的“劳动成果”勃然大怒,先是狠狠地在我脸上打了一巴掌,接着骂:“你吃屎啯咩?放走浸田的水,系你做教师的老豆教的吗?”说毕气冲冲地去告诉了我父亲。父亲剑眉倒竖咬牙切齿嗷嗷叫着挥舞着一把柴刀怒吼着冲过来,我赶紧跑,转过生产队的仓库后拐进了一间柴房里,在一堆柴草里躲起来,父亲在外面转了一圈,又用刀捅了几下柴枝,愣是没找到我,就在外边狠声连连地说:“你这个吃屎的畜生,我如果揾到你就劈了你!”母亲后来对我说:“你阿爸真系发狠了啯,如果当时揾到你啯真系劈了你啯……”

父亲有几年老穿一双当时的公安常穿的围起鞋边的凉鞋,鞋子上有一个铝插扣,走路的时候总是发出唏哩唏哩的声音。那些年我们因为调皮捣蛋被父亲打怕后,全都学会了谛听唏哩唏哩声音的本事,只要父亲放学踏上家门口围墙外的长长石阶,那种熟悉而又令人畏惧的唏哩唏哩声就会远远地传到我们的耳朵,每每这时,正在家里和邻居小伙伴打架、玩水的我们就会惊慌失措地恢复原形,装出规规矩矩的样子,有时候也能骗过父亲的眼睛,但大多数时候,正襟危坐的我们都被父亲严厉的眼光盯得低下头,如果伪装得不好,或者来不及恢复狼藉的现场,肯定又是一顿狠骂甚至狠打。母亲有一次在我们全家饭后的轻松谈话中,不知怎么说了一句:“顶好笑啊,三只仔最怕佢哋阿爸的凉鞋唏哩唏哩响,一听到唏哩唏哩声就回到门口装得正正经经……”

父亲竟然笑了,我们也笑,不过,那是一种尴尬的笑。



父亲要用那辆被我摔过的单车搭我去县城了。和我们一起去县城的还有父亲的两位疏堂侄孙,叫芳正和芳常,亲兄弟,西垌杨大堂哥杨景河的儿子。芳正是我父亲的同事,父亲只比他大八岁,比他父亲景河小十二岁。但两人的教育程度不同,芳正读了乡里的高中,我父亲只是高小毕业后读了村里的农中,后来他们先后在村小任教,都是民办教师。

恢复高考那年,村里有两个人报名参加了那场大比拼,一个是我们队里的杨芳正,一个是梁家田队的梁元龙。梁元龙从考场回到村里后,到处跟人说:“丢,出试题的人好差鸡啯,出错了试题都冇知道,一减五这种试题都有啯,怎够减咯……”

杨芳正没有考上,只有农中毕业的梁元龙自然也考不上。

但是芳正不灰心,准备了一年后,东山再起。连村里的算命先生李怡光都鼓励他:“芳正你明年再考,我算过你的命啯,你必定能翻过犀牛岭,走出天堂山,你注定系吃国家粮啯……”

现在,他正在等待大学录取通知书。大概是又兴奋又心焦,他主动拉我父亲去县城,还说:“你带景青,我带芳常。”芳常比芳正小八岁,比我大四岁,在西垌杨姓同辈男丁中仅比芳正和芳旺小,排行第三。平时我们这些小孩都跟着芳常一起上山斫柴。芳正芳常的父亲杨景河是我的堂哥,又是生产队长,生活条件比我们好,一个星期有两次肉吃,不像我家,一个星期只有一次。芳正坐的是上海牌稍新的单车,两兄弟穿的衣服虽然不是崭新,却没有补丁,不像我,粗布黑裤的左膝盖打着一块巴掌大的灰色补丁。这些都没有太大关系,想到能跟着父亲坐单车去县城,心里喜滋滋的。

父亲因为我要先上后座他才能上车,那个优美的甩腿上车动作就不能做了,尽管如此,他在踏上左脚后,依然能熟练地缩起右脚越过横杠上车。而芳正那边就不一样了,因为芳常比我大,他可以在他大哥芳正甩腿上车后,跟着车子走几步,一跨右腿坐到后座上。他上了车后,看着我得意地笑。

村里到乡里是一条仅能过一辆单车的土路,沿着大爽河左岸的山丘高高低低地向山外延伸,路边茂盛的山林升腾着一阵阵淡淡的白雾,土路时隐时现。

父亲和芳正蹬着车子,我和芳常分别坐在后面。我们都是第一次去山外的地方,而且是县城,显得十分兴奋。路边的草果林里有山鸡在叫,“山鸡汤——甜,山鸡汤——甜!”画眉和长尾喳(喜鹊)在荔枝树和油茶树之间跳跃、叫唤,画眉叫:“车车,车车,车车车。”喜鹊叫:“吃茶,吃茶,吃茶茶。”卷叶莺也叫:“急急,急急,急急急。”

快到高尚生产队的时候,我隐隐听到了嘀嘀嗒声和锣鼓声。我们村里的嘀嘀嗒声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出现,一种是结婚,嘀嘀答要两个,双人吹,吹的是“嘀嘀嘀嘀嗒——嘀嘀嘀嘀嗒——嘀嘀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嗒嘀嗒嘀嘀嗒——”一种是丧礼,嘀嘀嗒要一个,吹的是“嗒——哆啦嗒——哆啦嘀嘀嗒——”

此刻,我听到两只嘀嘀嗒吹奏的是结婚的乐曲。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微撅着屁股边蹬车边说:“系嫁支书乔梓新的大女乔丽君。”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后面跟着的芳正两兄弟。

父亲回头看芳正那一眼显然是有深意的。我那时虽然只有八岁,但也从十堂哥景雨那里大概知道了芳正和丽君的故事。景雨与芳正一起读了初中,后来回家务农。十堂哥景雨说,芳正和丽君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初中开始即好上了,到了高中都有了那个意思。可是双方父亲都不同意,只因早早结下了梁子,1964年,乔丽君的父亲乔梓新当上了支书,1967年,芳正的三叔景山当上了民兵营长。武斗那年,乔梓新和杨景山分属两派,两人各指挥人马冲击对方,从此成了死对头。1968年,杨景山带领一帮人差点把乔梓新斗死,乔梓新很快从大队支书位置上落台,杨恒权上任支书,景山做了大队的民兵营长,实力更加强大了,村里的事情不是杨恒权就是由景山说了算。

几年后,芳正和丽君都已经高中毕业,两人本来在班上就是学习好性格乖的学生,常受老师表扬,彼此早有好感,正值情窦初开,两人就好上了。芳正因为他的三叔景山关系做了村里的民办教师后,他的父亲队长景河专门给他买了一辆崭新的凤凰牌单车和一块上海牌手表,有了这两样装备,在我们天堂大队已经是条件出众了。那时候,鹅石公社常在圩背岭的电影院放电影,芳正便骑了新买的凤凰牌单车,经过高尚队时约上乔丽君,两人便亲亲热热地挨着坐车,一路飞快往公社的电影院奔驰。

关于芳正和丽君更多的故事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倒是听多了一首据说是天堂大队当年那些后生仔专为芳正和丽君编的山歌,其中有一首我尤其记忆深刻:


凤凰单车大链饼,

上海手表裹手颈,

车(搭)只姑娘睇电影,

车到半路又整整。

啊——又整啊,啊——整啊——


事隔三十多年,我回忆这些竟然还会忍俊不禁。这首在当年被西垌杨的人叱为“乱卵编”的山歌,竟然是由当年天堂村的山歌王蔡甲有编出来的,当时就已经成为我们老家的“村歌”。到今天,天堂山被我的小学同学耿定发开发成度假山庄后,有一些朋友来到我们村里游玩,总要抱着一种促狭的心理问我:“听说那首《凤凰单车大链饼》系你们的村歌,你给我们唱一次怎样?”弄得我哭笑不得。其实我真不知它什么时候成了“村歌”。当我抱着探秘的心理问起耿定发时,他立刻就笑喷了:“哈,你亦问这首歌?我请北宁好多领导吃饭,佢哋亦经常问这首歌。哎,我哋当年冇系一起唱过啯吗?冇有乜嘢意思啯,就系博一爽罢了。你读书走后那些年,我哋都唱过,我哋天堂人啊,自细就知道自己系山仔佬,唱的山歌当然就系山佬歌咯!不过现在好少唱了,你想想,亦只有在那个年代,在我哋天堂山始有这种山歌了……”

现在,就“山佬歌”里所唱的“凤凰单车”“上海手表”以及“姑娘”“电影”等内容,我想回过头来说说大我十四岁的堂侄子杨芳正和天堂村第三任党支部书记乔梓新的女儿乔丽君的故事。

那年夏天,当天堂大队党支部书记乔梓新听说自己的大女儿乔丽君有意于当年差点把自己批斗致死的对头杨景山的侄子杨芳正时,大发雷霆,指着女儿痛骂:“如果你想嫁杨芳正,我就把你绑在屋里当只狗养,一世都冇准你出屋!”乔丽君是有名的孝女,与芳正恋爱的事情没被发现之前对父亲本就顺从,事情暴露之后也只是跟母亲求了好几回,母亲说不动父亲,丽君就哭了好几回,最终也没敢有怎样的反抗。

在我们长田垌生产队,作为芳正的亲三叔杨景山听说这句话后也不示弱,他和芳正的父亲景河说:“我哋冇理佢,芳正读了高中,人又聪明,冇愁冇有妇娘妹跟!”

景河也觉得应该与弟弟保持一致,就严令芳正不得再与丽君来往。双方的家长斗气,那芳正又是个孝子,乖顺得很,果然就不再去找丽君了,只是每天去大队小学教书,少不了要经过代销店,丽君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店里做售货员,芳正每次经过都忍不住往店里望,总是不早不迟地迎上丽君那亮晶晶的眼光。旁边有眼尖的人见过几次,就传了出去,说这两个年轻人还在眉来眼去呢。杨景山听说后不禁大怒,提前守候在代销点门口,芳正经过时一举目看到三叔,目光就倏地转到前方,而店里的两个亮点也蓦地收回到了柜台上。

景山几次守下去后,两个人在一起的希望越来越渺茫。那边乔梓新做得更彻底,干脆就把丽君许配给了她和芳正的高中同学梁成强,那梁成强也算是梁家田队有面子的人物,他阿公在民国年代就是村里的老师,据说教过乔梓新和他的父亲梁恒文,梁恒文和乔梓新是同学。后来,梁成强的父亲也成了村里的老师。再后来梁成强高中毕业,经村里和乡里推荐也成了鹅石公社初中的老师。乔梓新早就有将大女儿嫁给老同学儿子梁成强的打算。当杨芳正和乔丽君为了爱情愁眉苦脸的时候,乔梓新快刀斩乱麻,警告了女儿之后的第三天就接受了梁恒文的聘礼,一个月后便为梁成强和乔丽君筹办起了婚事。

我们的车子刚刚上了石龙口的大土坡,突然就听到了鼓声和嘀嘀嗒声。我心里一阵惊奇,我父亲说:“有人娶新娘咧!”

一列队伍出现在我们面前,只见一辆单车拉着一个吹嘀嘀嗒的,腮帮子一会儿鼓起一会儿瘪落,一辆单车拉着一个打鼓的男人,正双手举鼓槌击打。后面就是大部队,一人一辆单车,单车后面绑着黄澄澄的箱笼、衣柜、桌子、梳妆台等家具,每一件上面都贴了红纸剪成的双喜字,还有人坐在后座捧着一台缝纫机,还有人捧着一台电风扇,几辆单车后座上都绑着一捆被子,有一辆拉书桌的上面有一只被日头照得不时闪光的铜镜。我听大人说,镜子要朝前方照,朝后面照新娘会常常回娘家的,生的孩子也像新娘大哥。有人的单车后座上除了被子,还一边挂了一个火笼。木床和组合柜这些大件货没办法用单车拉,每件就由两个人扛着,因为走得高高低低,抬杠和绳索与家具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村里称这些运载或者扛抬嫁妆的人为“担郎佬”,都是男方家请的,他们先被男方家请吃头脱,且是上席,获得敬重,他们才肯出力气并且爱护那些嫁妆啊!吃饱喝足后,先领一个两块钱的红包,便从男方家跟着接亲队伍出发,到了女方家,饿不饿都要被请到头脱坐下用餐,一样是上席,吃饱喝足,然后每人再领到一个两块钱的红包。一切准备就绪,就来到嫁妆面前,或拉或抬,跟着新郎新娘出门,送嫁队伍也跟着出发了。

那天看到的嫁妆里还有一辆崭新的上海牌单车,车把上系着一朵大红花,被一个后生哥骑着,我知道,那就是新娘的嫁妆车。紧跟着是两个人抬着一张被光油漆得亮汪汪的长方形桌子,两个人吭哧吭哧地喘着气,桌子上是一捆叠得方如豆腐饼的黄缎被,一面圆如月亮的镜子被彩色带子绑在上面,朝着前进的方向,在日头照耀下闪闪发光。一股好闻的油漆味和木器味扑鼻而来。

我们追着队伍过去,一直到了前面,然后就看到了乔丽君。她胸前挂着一朵红花,红花下还有一根红绸写着“新娘”二字,她侧身坐在一辆崭新的挂着红花的永久牌单车上,一把同样崭新黑色的勾遮(我们村里人对长钩雨伞的称呼,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准确和风趣)撑在头上,涂了红颜色的脸上微微有泪——那些年,天堂村的女子总把出嫁看作是脱离苦海,但也按风俗,无论多想嫁去男人家也要在出嫁当天表示出对父母依依不舍,从出门那一刻起一路上都要拿一条毛巾擦泪——乔丽君手里正拿着一条粉红的毛巾,不时举起擦拭一下(不知道她是因为不能嫁给杨芳正而流泪呢,还是因为出嫁了要装出对父母的依依不舍)。看见我们经过,她迅速把勾遮降低遮住了自己的脸。

搭载新娘的中年男人(按照村里的习惯,搭载新娘的并不是新郎,而是由男方家选一位车技较好老成稳重的中年人搭新娘,新郎一般是在最前面骑着一辆新车走着)我不认识,但是父亲却认识,也许是父亲的老师身份,那位搭载新娘的中年人突然开口问了一句我父亲:“杨老师,带侬儿去趁圩啊?”父亲应了一声,中年人身后的那把勾遮也晃了一下,但始终没有露出脸来。

我还看见,梁成强骑着另一辆车把上挂了红花的崭新单车在前头走着,他的蓝色中山装胸前那只口袋上也挂着一朵红花,红花下是一根写着“新郎”二字的红绸在迎风飘呀飘。

经过一处屋边时,有三个七八岁的小孩站在一棵苦楝树下,一边用手指扯着树根下长出来的一棵野甘草叶子,一边唱:


一二三,

穿靓衫,

四五六,

炸扣肉,

七八九,

新娘大哭冇知丑,

叫你毋哭就毋哭,

回到大门就到屋。

…………


反复唱了两遍后,又将目标转向抬嫁妆的人,开始唱他们:


担郎佬,两头吃,

吃第几?吃头席!

担郎佬,两头饮,

饮几多?饮三斤!

担郎佬,两头饱,

饱几久?饱三朝!

担郎佬,两头捞,

捞乜嘢?捞封包!

…………


“你哋这帮卵头,在这里吵乜嘢吵?快点出边去!”那些扛着嫁妆的大人中有两个喝起来,那几个小孩赶紧溜进了路边的荒坡里。

“丢卡奶,蔡甲有这只猪编出这种嘿歌,整得一条村的侬儿都跟着唱,真系羞世啯!”送嫁队伍里的一个人狠狠地说。

“就系,甲有那只嘿佬冇事做啯,专门编这种下三野四的歌!”送嫁队伍里有人应答。

关于担郎佬的歌谣,村里的人一直在传说是旺龙田的山歌王蔡甲有编的,自编自唱,在山上打柴的时候大声唱,后来村里的大人小孩就都懂得唱了。

突然,我在送亲的队伍里看见了村支书乔梓新的二女儿、我的同班同学乔丽颖,她显然是在给自己的大姐送嫁。

“杨老师!”她红着脸喊了一声,又飞快地瞄了我一眼。我父亲应了一声。

乔丽颖和我都是我父亲班上的学生。上个学期,她和我一样,都得了三好学生。我记得我拿着三好学生奖状回家的当晚,在饭桌旁,父亲对母亲和我们三兄弟说:“景青得了三好学生确实好,乔丽颖亦得了,但系乔丽颖的期考成绩比景青好了一个档次,语文数学都过了95分,景青语文93分,数学仅89分。”我知道,每回上语文课,父亲就爱提问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当然就是乔丽颖。实际上,父亲提问乔丽颖的次数明显要多于我。

信不信由你,那时我和许多同学一样,都在奇怪地觉得我和她似乎有些般配。可是,那时,我们才上小学一年级呀。

接亲队伍经过一排丘陵边,迎面突然出现了另一支接亲队伍,也是打着鼓吹着嘀嘀嗒,新郎一样骑着崭新的单车,新娘坐在另一辆新单车后座,送嫁客一样一辆单车拉两个,担郎佬也一样骑着单车拉着嫁妆。这时,奇怪的一幕出现了,两位新娘都跳下了单车,各自送嫁客中走出一位大婶,各自从自己一方的新娘后衣摆取出一根带红线的针,双方交换了针线后插在了各自的新娘后衣摆上,这就是村里习惯的“换针”,父亲说,两位新娘路上迎面相碰,不能利顶利,要换针,换了针就是利换利了,就是大家有利,今后日子顺顺利利。

因为“换针”,乔丽君的送亲队伍落在我们后面了,我觉得有些异样,一回头,不见了芳正两兄弟。

父亲说:“佢哋冇来了啯,冇理佢哋了,我哋自己去咯!”(他们不来了,不理他们,我们自己去吧。)

我问父亲:“为乜嘢佢哋冇去了?”(为什么他们不去了?)

父亲使劲蹬了一会儿车,链条敲得链盖哐当哐当响。我们离那支送亲队伍更远了,他才说:“现在冇要问,你大了就知道了啯。”此后不再说话。父亲说得对,那时读小学一年级的我,哪里会明白芳正面对自己所爱的女人嫁给自己同学后的痛苦心情呢?



我们的单车迎着风呼呼向前滚着两只轮子。父亲让我双手抓住他坐鞍底的两根弹簧,随着他一扭一扭地蹬车,我感到两根弹簧也在一边高一边低地抖动。我们过了中岭村,代销店门口有一棵像大人腰粗的荔枝树,高过屋顶的树冠上长满了密密麻麻刚刚泛黄的果子,父亲说:“我吃过这棵树上的荔枝,去年暑假我去鹅石乡开会,正碰上佢哋摘荔枝,果子摆在地上,佢哋叫我哋吃,我和梁树焕主任都吃了好几捧, 好甜啯……”

过了平坡,就到了香圩,父亲解开了白衬衣,露出里面的白背心,他开始用劲踩单车,他的白衬衣呼呼有声,飘到我的脸上,我闻到了一股汗味,有时他气喘吁吁,那是上坡了,有时又惬意自然,那是下坡了,白衬衣被风鼓起,完全捂在了我的脸上,我只好伸手扯开。我们就这样到了秧道,然后是长信,上鸡公岭时,坡度较陡,父亲叫我下车,我就跟着他在后面推车。上到岭顶,父亲已经出了一身汗,他让我坐好,一跨腿上了车,就是长长的下坡路了,呼呼的风声,父亲的白衬衣重新完全捂在我的脸上,他在前面说:“好凉爽啊!”我也感到很凉爽,但是我也闻到了父亲的汗味。父亲双手抓着前后制,一会儿放一会儿刹,快到一半岭时,他完全放开了制,单车就飞一般往下冲,我感到屁股一阵酸,整个身体也往上飘起来,很刺激,也很害怕,父亲在前面愉快地说:“嗬,几爽啯!”

下了鸡公岭再走半小时弯弯曲曲但并不很陡的山路,接着就是清水口了,那是一个村。父亲说:“你阿妈来过清水口炼钢铁,从屋己行路来,要走六只钟头。”我是听母亲说过清水口炼钢铁的往事,她们一帮女人扎堆来,十几个人睡在一起,铺着一排木板就是床。我问父亲:“炼出的那些钢铁呢?”父亲说:“炼出乜嘢钢铁?都系铁渣,冇使得啯,早冇知丢到哪里了。”我突然说:“佢哋有饭吃吗?”父亲说:“有饭吃?有粥吃就冇错了。一日三餐佢哋吃的都系粥。对了,等阵我哋上犀牛岭,在岭丫有一只佬卖白粥,我哋吃一碗,好渴了,好肚饥了……”

我一听到有白粥吃禁不住咽了几口口水,我是真的又饿又渴了。我问:“犀牛岭几时到?”“快了,转一只弯就上岭。”父亲一边说,一边下力气踩脚踏,单车向左转了一个弯,接着就是下一段小缓坡,然后向右转进入一段平路,再向左转,一道两边被树木夹护着一直往上伸向云端的陡长岭就出现在面前。

“这条就系犀牛岭了!”父亲喊了一声,“我要冲锋,冇冲一阵好难上去啯!”

父亲开始撅起屁股蹬起来,我先是感到我们的车子和我的身体都在缓缓倾斜,十几分钟后,倾斜度就更大了,而父亲得更起劲地蹬车。犀牛岭坑坑洼洼,不时一道沟一个坎,单车链条发出咔嚓咔嚓声响,车子也一摇一摆。我依然坐在车后座上。

“为乜嘢叫犀牛岭?”我问。“我亦系听人讲啯,因为这条岭像犀牛背脊,又长又陡,”父亲喘着气说,“从清水口村开始,上岭四公里,好陡啯,岭顶又高又翘,人家讲像犀牛角,到了岭顶马上落岭,落岭亦三四公里,亦系好企啯,又弯,过了大弯就到铁锅厂,过了铁锅厂就系蟠龙村,过了蟠龙就系平阳大地,猛踩十几分钟就到北宁县城了……”

关于犀牛岭,去过一次县城的十二堂哥景全曾经在一次上山斫柴时告诉我们:“犀牛岭好陡啯,好多拖拉机上了一半就掘窝,要请邻近的人帮推车始上得去。我听阿舍讲,犀牛岭年年有翻车,落岭太快冇转得过弯,撞落坎底,揾粒骨喂猫都冇有……”

犀牛岭已经有很长一段留在了我们身后,两边高耸的树林像两面绿色的墙壁挤压过来。父亲的喘气更急了,“你落车咯,我好累了。”父亲说。我也想到了要落车,可当我正想跳下时,突然,我远远看到几个庞然大物呼隆隆呼隆隆地响着从岭顶滚下来,仿佛从天而降,它们的头部喷出一道浓浓的黑烟,近了,更近了,路面的坑洼使得它摇摇晃晃泰山压顶一般砸过来,身后拖着漫天烟尘。“哎呀,那只系乜嘢怪物啊?”我喊了一声,吓得浑身发抖,双手放开两根弹簧,转而揪着父亲的后襟不放。同时,我闻到了一股特殊的油味。父亲大笑着说:“你真系傻卵啯,来的都系车,刚过去的系拖拉机,那边来的系一架汽车,各走各的,你怕乜嘢哦?”

父亲的安慰和解释无法消除我的恐惧,我就是揪着父亲后襟不放手,还把头埋进他的后背。呼隆隆呼隆隆,每次有庞然大物来到跟前时,我都要一次又一次地猛揪父亲的后襟,往父亲身后挤,以致上坡路已经很陡了,父亲再也不能骑着带我,就咚的一声跳下车。“你落来吧,我踩冇动了。”父亲喘着粗气说。“我冇落,我冇落。”我就是赖在车上不敢下来。父亲只好留我坐在后座上,自己弓腰直臂低头使劲推车。正是三伏天,艳阳高照,父亲身上出了一身汗水。到了平路父亲上车了,单车开始走下坡路了,又有庞然大物呼隆呼隆地吼叫着上来,我一只手搂着坐鞍,一只手揪着父亲的肩膀,把他的白衬衣都揪皱了。父亲说:“系解放牌汽车,冇使怕,大胆点咯!”可我就是做不到大胆,依旧不敢下车,还闭着眼睛把头埋在父亲背上。父亲气得骂:“你只野仔,上条犀牛岭都怕,冇有一点志气啯,我望你以后考上大学翻过犀牛岭呢,翻过犀牛岭你就吃上国家粮了,你望望杨芳正……”

差一百多米到犀牛岭顶时,在右侧的几棵松树下,看到了一间木板树皮遮着的小屋,父亲跳下车,说:“吃碗粥咯,好渴了。”我也渴,也饿了。原来那是一个粥摊,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叔守在一口大铝锅前,两张小木桌上各摆了一碗咸萝卜和榄角肉,金黄的咸萝卜,黑里带紫的榄角肉,还有稀得见影的白粥。我坐下,父亲说吃粥,大叔就舀了两碗。“几多银纸一碗?”父亲问。“五分。”大叔答。他们一问一答之间我就像倒水一样喝了一碗。父亲不坐,一只手叉着腰喝,“要多碗吧?”大叔问。父亲将头从碗里抬起来,说:“帮佢舀多碗。”大叔就拿我的碗又舀了一碗,我才开始拿筷子夹榄角,盐谷腌制的榄角又咸又香,我吃了三块,粥也喝完了,却觉得榄角的咸味还在喉咙里,父亲看着我说:“冇要吃那么多榄角,好咸啯,一块一碗粥!”大叔就笑,伸手要过我的碗再加了一碗,又要给我父亲再舀一碗,“你踩车搭佢啯,比佢仲要饿,吃多一碗吧。”父亲只好把碗给了他。粥来了,父亲坐下来,拿起筷子夹几粒咸萝卜送粥。我喝了半碗,吃了一块榄角,还想再夹,父亲说:“你再夹!再夹你连人家的粥煲都要吃见底!”大叔笑,我也笑。父亲已经喝完粥,我迅速喝光了剩下的半碗,走到车前等父亲。

父亲付了两毛五分钱。我们继续爬坡,父亲推车,我在后面跟着,偶尔推一下,觉得肚子有些胀了,小腿却有些颤,好不容易走到岭顶,岭顶真的又高又翘,站在中间就像踩着一块架在钢球上的跷跷板。父亲让我先上车,然后推几米再从车架横杆上屈腿上车。明显开始下坡了,父亲说:“落犀牛岭了,落了犀牛岭就快到北宁城了!”坡路没什么弯,但又长又陡,父亲一开始很小心,几乎是前后刹都紧紧抓着,车很慢,我都有些不耐烦了,父亲一会儿放开制动,车子直往前蹿,一会儿抓前刹后刹,车子嘎嘎响着变慢,向右转了一个急弯后,父亲开始放开很大的刹制,刚才在鸡公岭那种刺激的感受又来了,屁股好酸啊,身体往上冲,连头发都要竖起来,父亲的白衬衣又捂在我的脸上,我连忙扭头躲避,父亲在前面问:“咁快,怕吗?”我说:“冇怕。”可能是风太大了,父亲再问了一声,我大声说:“冇怕!”父亲就放得更快了。

后面的路,还有二十多公里,尽管还有上坡下坡,但都是缓坡缓岭了,我都是在父亲的单车后座上度过的。再过半小时,下午两点多,在经历了将近六个小时的踩车后,我们来到了县城大街,果然看见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刚才在路上看见的庞然大物。奇怪,我这会儿却不害怕了,我在父亲身后坐得稳稳当当的,甚至双手放开父亲坐鞍底的弹簧,贴着两边大腿垂下,掌心里的汗使我感到凉丝丝的。突然,我听见旁边一排房子里响起了豪迈的国歌声,我惊奇地问父亲:“孰啯县城里的国歌亦跟我哋学校的国歌一样的啊?”父亲哈哈大笑,我感到他因为笑得猛烈而使单车都摇晃起来,似乎就要跌倒在地,我赶紧又揪住父亲的后襟,问父亲怎么了?父亲继续大笑着说:“你真系一只傻佬啯啊,那里系县城的中学,县城亦系我哋中国的,当然放的国歌亦系中国的国歌了!”我有些羞惭地低下了头。

父亲问我想买什么,我一直想要一副乒乓球拍和几个乒乓球,父亲听说后就和我来到了新华书店,他一边进店一边回头望对面,说:“你睇睇,那里就系县政府大楼!”我一扭头望,嘿,县政府大楼好架势,七层高,气势恢宏,有许多窗,窗口隐隐约约看到有人在打电话,也有人在挥手,惹得我连连回头看。父亲说:“睇睇吧,在县政府工作的都系大官,工作又舒服银纸又多,你想去那里工作你就努力读书,将来那里才有你位置……”我伸手挠挠颈背,不好意思地笑了。

书店里很多人,尤其是像我这般年纪的孩子特别多,不过他们穿的衣服很新,女孩子还穿着裙子,我盯着他们看,又看看自己的衣服,虽然没穿打补丁的,但也显得太老旧了。他们大多由大人领着,也有三五个一群的,这里翻那里看,除了成排成列的书,还有笔墨纸砚,篮球足球乒乓球。店里不是很嘈杂,一有大点儿的声音就可以听到,一会儿就响起:“爸爸,我想要这本!”“我要这副羽毛球拍!”“我要这个排球!”他们说的都是普通话。父亲就看看我,说:“你亦要学好普通话,将来入城才听得识。”我就看看那些指着什么要什么的同龄人,心里羡慕极了。可我不懂得羽毛球和排球,篮球学校有了,我爸是老师,想玩不是很难。我只想要乒乓球,因为我们学校的老师都会打乒乓球,可大多数时候是黄家强老师和陆月红老师对打,一打就是一两个小时,其他老师和学生很少有机会。

父亲果然掏了两块钱,给我买了一副球拍和两个乒乓球。他又花了一块五毛钱买了一本《新华字典》,说是备课用。“你亦可以使,《新华字典》就系另一只老师。”父亲说。

然后我们就去沙街吃粉,父亲买了两碗牛腩粉,细细的米粉,一层碧绿的葱花,除了几粒牛腩,还有四只雪白的肉蛋,我竟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就把肉蛋吃进了肚子里,到最后,汤底我都喝光了,我伸头看父亲的碗里,米粉和汤也不见了,但竟然留着两只雪白的肉蛋。他微笑着看我,就把肉蛋倒进了我的碗里,我捧起倒进嘴里含了一只,慢慢地嚼着,鲜香蹦脆,原来肉蛋是这样的,我嚼得碎碎的,我吞了下去,我又含着另一只……

我今天回忆起来都有些惭愧,父亲冒着骄阳努力蹬车带我去四十多公里外的县城,就是为我买了两个乒乓球、一副球拍,还有一碗有四只肉蛋的牛腩粉,最后我又多吃了两只肉蛋,我竟然就是为了这些。

下午五点多回来的路上,我在父亲身后掏出了一只乒乓球,还拿出一只球拍,用拍护着右手起劲地摩挲。父亲说:“你冇捏紧嘛,整丢就冇有了。”

回到又长又陡的犀牛岭时,我终于主动跳下来,让父亲推车,我跟在后面,不时有那个叫拖拉机或者解放牌的庞然大物经过,我也不害怕了。可是到了大转弯处,我突然想起了上午看见的车祸青烟,不由得揪紧了车后座,甚至又想坐上去,父亲说:“傻仔,怕乜嘢?怕就走里头!”我果真就走里面,脚都踩在了路边的泥沟里,就这样过了大转弯,走上了犀牛岭顶。我又看见了左侧粥铺里那个卖粥大叔,夕阳照在他的粥铺木皮顶上,也照在他熏得乌黑的粥锅上,没有人喝粥了,他在守着粥摊,我们已经不渴不饿了,经过他摊前时他望了我们一眼,我跳上了父亲的单车,车子沙沙响着往下驶去,还带动了链条声。我继续拿出乒乓球玩。下岭几十米后,球突然跳出球拍和我的手心,咚咚咚咚地往前颠着滚,一直沿着公路中间滚下去,我惊叫一声,身子一摆就跳车去追,父亲一个急刹,左手回抄一把抓住了我,就听一个惊天动地的喇叭声响起:“啵啵——”一个庞然大物拖着一条黄色的尘雾从我们身边呼啸冲过,我听到喳的一声,庞然大物过去了,对面路边,一只被压成薄饼的黄色小片在一翘一翘地晃动。我哇地哭起来,十分伤心。父亲瞪着我,恼怒地说:“你冇要命了?刚刚几危险?那架嘢系大车啯啊!”又看着对面的黄色小片,叹口气,说:“算了,都回了一半路了,再回县城买已经来冇及了,你还有一只,就爱惜点吧,冇在路上玩了。”我怏怏地跨上了车后座。

晚上七点多我们才回到家,父亲用一块浸湿的旧布一遍又一遍地抹着那辆红棉牌单车的车把、牛头、链包和钢线,直到把已经老旧的车子抹得一尘不染。我和二弟在地坪上一人拿着一只球拍玩那仅存的乒乓球,“嘚嘚嘚嘚”的声音传来,引得旁边比我小的几个堂弟堂妹眼睁睁地看着。



十来天后,芳常兴冲冲地跑上我们东垌杨,逢人就说:“喂,知道吗?我大哥考上中专了,我大哥翻过犀牛岭了,我大哥冇使担大粪了,我哋屋里有吃国家粮的人了……”

父亲晚上回来一踏进地坪,望着正在围墙边拿毛巾扇风擦汗的人们,带点兴奋地说:“芳正收到了东江铁路工程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了,要迁户口粮油关系啯,迁了户口就系国家干部了!”

十爹传仁在地坪边拿毛巾扇风,这时望着父亲说:“当年李怡光算命,真系算得好准啯吙,芳正算翻过犀牛岭了!”父亲说:“也不是算得好准,当年怡光讲考上大学,但系芳正考上的系中专!”我母亲从厨房走出来,倒了半勺洗镬水在门口地坪上,说:“冇管中专大学,反正吃国家粮就系准啯了!”

十一爹刚刚放下一担柴过来,手里的毛巾扇得光肩膀啪啪作响,他一边扇一边瞄了我父亲一眼说:“佢在天堂村教书,你亦在天堂村教书,佢考上了你冇考上,又有几高兴?如果系我哋东垌杨的人得做国家干部我哋才爽啊,人家系翻过犀牛岭了,以后在县城工作了,讲冇定在大城市呢,你呢,你翻过犀牛岭了吗?一年去县城你都冇有一次吧,你去又怎样?翻过犀牛岭又要返回来的,人家系永远翻过犀牛岭了……”

十爹在一边听这对亲兄弟的对话后叽叽叽地笑。父亲就皱皱眉,说:“你只佬真系爽啯了,讲别人讲到我啯,东垌杨西垌杨冇系同一只祖宗啊?有大喜事大家都光荣冇好啊?”十一奶此时就赶紧出来打圆场:“真系吃饱冇屎屙了啯,咁能?又上天堂山担一担柴回来啊!”在围墙边乘凉的二爹二奶、三爹三奶、四爹四奶和十爹十奶都发出一阵大笑声。

第二天,来贺喜的亲戚们不断走进西垌杨,西垌杨的小孩们也兴奋得咿呀唱歌,因为他们的大哥头成了村里最有出息的人。

据村支书杨恒权专程来到景河家吃饭喝酒时说出的话,杨芳正是改革开放后天堂村第一个吃上国家粮的人,也是村里第一个中专生。听到这话,景河和世珍笑得鼻孔都要开得火车过了。

芳正金榜题名后,去年参加过高考的梁元龙在村代销店旁边开了一家理发店,每日有客源三五个,平时就跟人去大山上“赶山”,同苗全德一样,他也被人称为“赶山佬”了,大人议论说:“读过高中就系读过高中啯,迟早都考得上。但系赶山佬亦冇错,吃到野狸肉!”

还真是的,梁元龙隔三岔五就扛回一只狐狸或者白鼻鼠什么的,日子倒也过得安逸。

村人继续议论着杨芳正,他们拿我父亲和芳正比,再拿梁元龙和杨芳正比,最后杨传仁说:“人跟人真系冇比得啯,吃几多米,睡几大的床,早就注定了啯……”

也许是为这些话作一个证明,两年后的秋天,芳正被分到了东江铁路局下面的玉林机务段。是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芳正就带回来一个留着爆炸式发型的女子。我母亲不知从哪里打探到的消息,说芳正老婆是东江市人,“正宗的城市妹,又高又靓,冇识讲白话啯,景河世珍问佢,天堂村好吗?要芳正翻译始知乜嘢意思……”

西垌杨的人们在腊月二十六那天举行了一场婚礼,天堂村甚至邻近几个村凡是与我们长田垌杨家有些亲戚关系的人家都来人饮烧酒了。横跨三天两夜四餐的婚宴啊,我们天堂村里叫“饮烧酒”,有时也叫办酒,后来我才知道城里人叫婚宴。

人客来西垌杨饮烧酒那天,每一批客人入屋,芳正的父亲景河都要吩咐侄子芳深芳智放一挂炮仗。说到炮仗,还有一个细节,芳正的弟弟芳常去采购炮仗的时候,本来可以到村代销店购买,可是他偏偏去了相邻的平旦村代销店,只因天堂村的代销店是乔丽君在开,乔丽君啊,那曾是芳正的初恋,心里愤愤不平的芳常就绕开了她的店。他用单车拉着两个蛇皮袋的炮仗回来,在大哥芳正面前得意扬扬地说:“我知乔丽君的店里有炮仗卖,我就系冇买佢的,我去了平旦买!”一帮堂兄弟姐妹都窃窃而笑,都说:“系啯,就要冇买佢的。”芳正却把芳常悄悄喊到一边,摸出五十块钱塞到芳常手里,说:“你立即去村代销店买两袋炮仗回来,冇买的话,你就冇要烧从平旦买回的那两袋了!”芳常一看大哥严厉的神色,只好悻悻地踩了单车去了。乔丽君看到芳常来,又惊又喜,忙不迭地装炮仗,满脸通红地说:“帮我讲声你大哥听,我祝佢夫妻早生贵子,白头到老!”芳常一言不发,付了五十块钱,提了两袋炮仗走了。

有一件事,据梁元龙后来在村里说的,芳常提着两个蛇皮袋的炮仗走后,乔丽君的老公梁成强刚好从外面进来,望着芳常的背影,对乔丽君说:“结个婚有乜嘢了不起,最终冇系从我这里买炮仗?冇要以为你翻得了犀牛岭,我总有一日亦会翻过犀牛岭……”乔丽君不作声。

我父亲作为长田垌队唯一的教书佬,自然担当了芳正婚礼账房先生的角色。我站在父亲身边看他接收那些红包和礼物,有条不紊地在一本贴了大红纸的人情簿上一一登记,芳正母亲耿世珍隔三五分钟就要来看看,既看客人担来的米谷布匹,也看父亲登记的贺礼信封。她还对我说:“景青,你在此等着,我帮你舀碗饭来吃。”很快她就给我舀来了满满的一碗饭,饭顶上盖着一块又肥又大的扣肉,馋得我堂弟景平景威在一边望着我不断流口水,碰巧他俩的父亲传信来帮忙搬凳摆餐台,见状对两个儿子说:“望乜嘢望?不过吃先吃迟罢了,等阵就有你哋的份啯!”又扭头望了我忙碌的父亲一眼,走出门厅后对旁边人说:“识字都好,帮人家记记账就有饭吃,连自己的仔亦得到特殊照顾。”说毕自己先哈哈大笑。那帮人也跟着笑了,都说:“仲要问啯?识字跟冇识字就系冇一样,你见芳正吗?在城市上班,娶的老婆亦系城市人,就算教书佬亦系动动笔就有吃!”

那些话我和父亲都听见了,我听得似懂非懂。父亲只顾埋头在那本人情簿上写字登记,我却发现他无声地笑了。

婚宴是按照当时习惯办的,四餐,前后跨三天,一直到腊月二十八中午才散席,宴终人散。

有一点是我后来才听母亲说的,乔丽君在听说杨芳正回老家办婚宴后,曾经托我母亲转给芳正一个红包,当时芳正母亲耿世珍知道后劝他不要收,但是芳正收下了,当然他没有让我那做账房的父亲在人情簿上记下这一笔。婚礼散后母亲回家和父亲说到这事的时候,父亲坐在门后一边抽水烟一边不耐烦地说:“你管人家咁多事做乜嘢……”



村里人开始谈论望车田队的周惠勇,他正在北宁高中读书,大人们说周惠勇是个神童,在天堂小学读书时就“考试百百声(满分)”,到了乡初中后还是班上前两名,后来考上了北宁高中,在班上也是名列前茅。老师说,天堂村很快就有继杨芳正之后吃皇粮的第二个人了。

果然,1982年8月,从天堂小学传来了一个爆炸性消息:“周惠勇考上南宁建筑工程学校了,佢翻过犀牛岭了,佢这世吃上国家粮了!”

举村皆惊。

提起周惠勇,望车田队的人都知道他父亲叫周仁贵,母亲叫蔡秀兰。周仁贵是本乡本土的老实人,蔡秀兰却是煌炉镇社垌村人,秀兰绝对称得上水灵秀气,早年跟母亲在煌炉镇开了一间布店,生意马马虎虎。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一进来就要秀兰剪十米黑布,秀兰觉得奇怪,就问来人要这么多黑布做什么,来人十分年轻,身板强健,开口说:“我系帮人办事。”蔡秀兰再问办什么事如此要布,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反正做的系大善事。”秀兰见他如此故弄玄虚,就不再问,只给他裁了布。后来有许多次,这个年轻人都来她店里裁黑布。有一天,旁边的店铺主人告诉秀兰:“这个人系师公佬啯,佢来你店里剪的黑布系做灵幡。”秀兰恍然大悟,心里还是被唬了一下。但是此人相貌堂堂,很好说话,见得多了,秀兰就不觉得有什么害怕了。这来来往往就是一年多,秀兰和他已经是有说有笑了。不久,隔壁店铺的人就开始在煌炉镇几条街都传说:“我隔篱那个秀兰啊,跟那只师公佬啊,未知几好……”

可是秀兰最终却没有嫁给那个师公佬,原因是师公佬家里早已经有老婆了。不久,秀兰被父亲母亲骂丢人现眼,开始着急为她找人嫁,连找了好几处都找不到答应的婆家。终于有一天,同在煌炉镇开铺的耿镇河帮了忙,为她找到了五十多公里外的鹅石乡天堂山腰三十多岁的贫农周仁贵。那周仁贵和她同房的第一夜,看到她微鼓的肚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老实巴交的他却十分宽容,知道凭自己的家境和相貌娶不到这样漂亮的女子,就把她当金当宝看,主动把被子抱到床尾,说:“你放心,在你肚里的侬儿未生出之前,我冇会强迫你做那事。”秀兰就感激涕零,觉得遇上了好男人。

村里有人传说,整整七个月周仁贵都没得过秀兰一回。然而却有村里的二流子牛发水觊觎不已,总觉得秀兰比自己老婆漂亮了十倍。秀兰每次去田垌摘猪草,或者上后山斫柴,牛发水都借口赶山,端着打鸟枪不远不近地跟着,有一次在后山,牛发水走近了,丢了打鸟枪就抱她,周仁贵提着柴刀就出现了,实际上周仁贵一直远远地跟在蔡秀兰后面,他怕山高路陡这个怀了不知谁人种的老婆遇险,更怕这个漂亮老婆遭遇村里几个坏男人的不测,因为在他迎回蔡秀兰时就听说二流子牛发水说过一些下流的话,这时他一声怒吼,扔了柴刀,上前一个抱摔就把牛发水摔了个狗啃屎,牛发水恼羞成怒,捡起打鸟枪就指着周仁贵,周仁贵拍着胸脯说:“你开枪,你扣扳机,你冇扣扳机你就系牛整出的!”牛发水终究是不敢,收了枪悻悻地走了。牛发水一走,蔡秀兰就抱着周仁贵哭了。

也许是巧合,第二天就发生了牛发水被大虫吃了的事件。村里的老人都说,这是上天报应了。

后来,蔡秀兰就生下了周惠勇。按照村里的风俗,不是自己的种一般不办“出月酒”和“对岁酒”,可周仁贵在周惠勇满月时想方设法办了两桌,在周惠勇满一岁时又办了五桌,虽然菜品不多,但天堂米酒管够。“出月酒”和“对岁酒”一办,就表明周家对这个孩子的血统毫无异议。蔡秀兰为此对周仁贵感激涕零,更加死心塌地跟定他,后来又为他生下了两男两女。

然而村里还是有人在悄悄地传说,周惠勇是蔡秀兰的“带归仔”,甚至还有流言说周惠勇与杨姓人家有关。难道与我们长田垌的杨姓老人有关?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讲鬼我们都不信。有一次不知是哪个小孩说了这样的话后,队长二堂哥景河在晒场上恶狠狠地骂:“哪家的死绝种,吃屎啊?想死啊?传咁样的下三野四话!”自此,这样的流言在后来的几十年里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过另一种说法却传了出来,周家人说,蔡秀兰带来的身孕一回家就流掉了。憨厚的周仁贵有几次遇到村里几个爱管闲事的人旁敲侧击的询问,他涨红着脸,斩钉截铁地说:“你哋乱讲,周惠勇就系我的种,我的种……”

自从周仁贵父亲患了慢性肾病,母亲患了心脏病后,任周仁贵蔡秀兰夫妇二人怎样努力,都无法改变这个家庭的困苦命运。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周惠勇和小一岁的弟弟周文勇的上衣裤子没有不打补丁的,好不容易剪了一块布料,母亲就做了一条新裤子,规定两个儿子“轮到乜人跟大人去饮喜酒乜人就穿”。因此每当喜宴上看到两兄弟中哪一个来了,就有人跟他开玩笑:“这回又轮到你穿新大裤了?要记得夹一块扣肉回去给文勇(惠勇)吃啊!”每每这时惠勇(文勇)就会羞愧不已。

三兄弟中,秀兰管得最严厉的就是周惠勇,穿的衣服打的补丁也最多,秀兰总是对惠勇说:“你系大哥,就要让让细佬。”惠勇读书了,秀兰经常对他说的是:“你要上初中,上高中,还要上中专大学,要跳出天堂山,否则的话,你的命比我还要惨!”

周惠勇读书果真是最用功的,成绩也最好,有一回他跟两个弟弟说:“我知道成日有人笑我哋母亲,总有一日我要吃上国家粮!”

1982年夏天,周惠勇在两千多名考生参加的预考中过关,成为全县获得高考资格的一千名考生之一。高考成绩公布后,包括上中专线在内有三百多人金榜题名,周惠勇成了改革开放后我们天堂村里出来的第二个中专生。

那时,杨芳正尽管早早就吃上了国家粮,但是他读的是村里复式中学高中部,且在高中毕业后做了三年民办教师才考上中专,而周惠勇是我们天堂村小学成立以来第一个考上乡初中和北宁高中,最后考上中专的应届生,所以意义非比寻常。大队和小学决定,要在周惠勇去学校报到那天,在全村人面前搞一个盛大热烈的欢送仪式。

我至今脑海里还保留着村里敲锣打鼓舞狮子欢送周惠勇上学的情景。9月初开学不久的一天,校长牛义贵吹起了又长又响亮的哨子,我们全校师生被指令分列两边,少先队员全部戴好红领巾,教导主任杨书桓指挥我们排成了二十多米的通道。

周惠勇来了,胸前戴着一朵海碗大的红花,英俊的脸上充满了喜悦和有点羞涩的笑容,他的父亲周仁贵和母亲蔡秀兰一人提着一只布袋跟在后面,两张脸笑得像两朵灿烂的南瓜花,不停地向两边的师生和不断涌来的群众招手,似乎这个欢送场面的主角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是作为父母的他们。响器队敲打着震动耳膜的喜庆的韵律节奏: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锵咚咚锵……两头醒狮在大队部门口高高地跃起抖舞。我清楚地听见我们的数学老师杨书桓在身后说:“生子当如孙仲谋,整个周氏家族的风光啊!”

很长一段时间,天堂大队的家家户户都在谈论周惠勇,我十一爹就习惯每次担柴回来后,一边拿着毛巾在围墙边拍肩膀上的柴草一边感叹:“天堂村出了一只周惠勇,当年穷得屁股都遮冇住,天堂村人人笑佢,谁想到佢有今日?真系寒门出将相啊!”杉木田队会看风水和算八字的李怡光则说:“我算过了,周惠勇就系太白金星下凡,系当大官的料,可能做到省长,就系搬古话讲的巡抚,就算冇做到巡抚,至少亦可以做到市长,就系知府!”

几乎有孩子读书的父母都拿周惠勇作为励志的榜样,我父母自然不能例外,父亲说我:“我睇周惠勇亦冇见得就系神童,我教过佢一年,写的作文还不有你的好呢!”周惠勇的作文也许真的比我优秀,我父亲这样说大概是想鼓励我:别人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不过在那时候,我还真的以为自己很了不起。

那时,和父亲一起教过书的杨芳正已经从东江铁路工程学校毕业,分配到了东江铁路局,正儿八经地吃起了“国家粮”。 分田到户后,父亲虽然也开始领工资了,但因为还是民办教师,工资只有三十二元,比属于公办教师的校长牛义贵少了三十元,比和他关系很好的同事万世红少了二十五元,他那种内心的焦虑感和失落感可想而知。他自知无法跟他们比,他转而希望儿子能够实现他的心愿。

生活哪里由得父亲去想象和选择?正如十一爹有一次在屋厅门口与十爹聊天时说:“有人轻轻松松翻过犀牛岭,吃上了国家粮,有人追求大半世亦吃冇上,我讲啊,生在天堂山脚下,就只能向天堂山认命!”

他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对他弟弟我的父亲说的。

父亲在围墙边坐着抽水烟,用燃烧的柴棍压烟筒嘴上的烟丝,埋头吸,不吱声。灰色的烟雾一圈一圈地升上被柴烟早熏得黑溜溜的屋顶,地上已经留下了两摊水迹横流的烟屎。



父母的唠叨兼催促,杨芳正和周惠勇的榜样作用,终于使我落了勤力。1985年,我考上了鹅石乡重点初中。1988年,我又一鼓作气考上了北宁高中,那可是县里的重点高中啊,我是当年全村唯一考上的学生。一时间,天堂村沸腾了,他们觉得我肯定就是下一个周惠勇。父母担大粪淋禾苗也变得喜滋滋的了,由于步子迈得大迈得快,粪水一荡一荡地溅在裤脚上,臭气熏天,路人都笑了,父母也笑,却觉得什么臭味也没有。

可是,三年过后,我让父亲母亲失望了,1991年的高考,我名落孙山。

那个8月,父亲母亲起早摸黑下地,做完夏插回来,父亲借着昏黄的十五瓦电灯光坐在厨房门后抽着水烟筒,抽完了就使劲摔打水烟筒的烟屎,把烟屎摔得满地飞溅。母亲在一边生火炒菜,一边唠叨:“系嘛?那日我担水碰爆水缸,那时,我就知道兆头冇好……”

家里对我的三年期望落空,正在读高一的二弟回来后,见到叔伯堂哥都尽量躲着走。在广东打工的三弟那天夜里打回电话,得知消息后只是喃喃自语:“怎会咁样的……”

十一爹则每天晚上穿着中裤光着上身坐在围墙上,拿毛巾噼啪噼啪地拍打着肩膀胳肢窝纳凉,一看到十爹从那边巷口过来,就说:“传仁啊,这世上有的事仲系要认命,好比读书,有的人要复一复二始考得上,有的人复二都冇敢讲一定考得上,你以为翻过犀牛岭咁容易啯咩?这就系命啊!”

十爹也穿着中裤光着上身,肩膀搭了一条手巾,这时也取下来噼啪噼啪地拂打着脖子、肩膀和胳肢窝,靠着围墙说:“系啯,就像我们屋里景海景全景强三兄弟,冇读得书啯,这世估计都冇翻得过犀牛岭了,就系玩泥屎的命,听佢哋了,冇读书就冇读书,以后辛苦亦冇要怪我,揾到饭他们就吃,揾冇到佢哋就冇吃!”

三奶赤着双脚走来了,慢悠悠地说:“你哋个个都讲要读书,我景先冇读得书,在屋里又冇见饿得死?”

十一爹笑哈哈地说:“做田如果饿死人,仲系共产党社会啊?读得书去,以后坐办公室舒服啊!天热了有电风扇吹,冇像我哋,只能够拿条手巾拂拂!”

三奶依然慢悠悠地说:“要乜嘢电风扇,一条手巾亦过得完大热天!”

几个人都笑起来。

父母此时在厨房里,一个坐在门后闷声抽水烟筒,一个坐在灶门前生火煮猪潲。他们满心指望我金榜题名以便在村里和左邻右舍面前挽回一些面子,我却如此不争气,他们的心里当然比我还难受。

没有谁能理解我父亲母亲的痛苦,包括我。我说过,父亲一直要求我考上重点高中。“初中要重点,高中也要重点,否则就冇去读了,读了亦要回来种田啯,走冇出天堂山啯!”父亲在我考前就这样断言说。

父亲藏在厨房后面拼命抽水烟筒的时间更长了。他抽的都是队里烤烟炉卖剩的烟叶自制的烟丝,呛味十足,常常熏得我们也跟着咳嗽。他在门后咳,母亲在灶前用火钳给灶里通火,我在房间里摊在床上望着屋顶的檩子发呆。我可以听到地坪上的声音,并根据声音想象到没看到的一切——十一爹刚从山上斫柴回来,正在围墙边用毛巾拍打着脖子和肩膀上的柴草,一边打得啪啪响,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说:“睇来仲系斫柴实在,一担柴卖了可以捞佢十几文。读书如果考冇上大学,翻冇过犀牛岭,读几多都冇有用!”

我一拳打在木床上,砰的一声响。不用说,十一爹这样含沙射影就是针对我们。我有时真不明白,他和我父亲一奶同胞,为什么总是对我们冷嘲热讽?相反,对门的二爹三爹四爹十爹他们,这四个和我父亲及十一爹同一个阿公阿婆的伯父,记忆中好像没有嘲讽过我们一次。

我曾经想过,假如我去读普通中学,我的读书生涯会不会就此终结。我还想,难道那些读了普通中学的学生,后来的命运就一定会很落魄吗?

我落榜后,因为左邻右舍和路人的闲议,我不好意思担粪水了。我想,反正是在等待,如果考上就不用担粪水,如果考不上,那担粪水还有的是时间。

同村的几个考生还有更差的,他们开始互相串联,商定跟人去广东打工,年尾可以带回三五千块钱。我怯怯地对母亲说:“我亦想去广东打工。”母亲把我的话转告了父亲,父亲径直找到我,说:“你真系冇争气啊,想做泥水工?你想过吗?屋里就分得一亩五分地,如果你三兄弟都留在农村,以后怎吃饭?想有饭吃你就要冲出天堂山翻过犀牛岭!”

二爹见到我也说:“我哋东垌杨亦要出个大学生了,否则被人睇小啊,你睇西垌杨的芳正,考上中专后有分配,吃国家粮,几威风啊,我哋东垌杨冇能够输啊!”

只有十一爹会说相反的话:“读咁多书有乜嘢用?你老豆系教师佬了,你以为翻得过犀牛岭?冇系一样留在山窿里!”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我们家在村人面前完全失去了说话的勇气。

有一晚我从冲凉房出来,拿着洗澡桶回厨房,看见门虚掩着,父亲母亲在说到我,我屏声静气站着听,父亲在门后抽水烟,母亲在灶门口放了一个大簸箕,簸箕里有一个大木砧板,她在咔嚓咔嚓地切猪草。切了一会儿,叹口气说:“景青这仔,睇起来亦冇笨啊,这次考大学我以为考得上,偏偏冇有份,我的心呀,跟油煎这样。这屋头屋尾的人也系,风凉话一阵一阵往我背脊吹。”

父亲默然了一会儿,又抽了一会儿水烟,说:“这几年我求人连面皮都冇要了,借了两千几文供佢读书,一心望佢争口气,那年佢中考落过榜,冇想到高考又落榜,只怕以后我哋要被村里当成典故讲了……”

傍晚,就连十爹都在地坪上和九爹聊天时说我:“人人都想翻过犀牛岭啯,但系冇系人人都翻得过啯……”

那天晚上,我揪着自己一大缕湿头发,就想把自己的脑袋揪断了。我把洗澡桶放在门口,直接回房像蛇一样懒躺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煎熬中,我决定了自己第二天的行程。



8月下旬的一天早晨,天下起了蒙蒙细雨,我拿了父亲的五十块钱,一个挎包里装进两套衣服和一本《绿风》诗刊,一本《朦胧诗选》,写了几个字说明去向放在桌上,偷偷去了县城车站,我的目标是海康县金光农场我九爹的家。

班车到海康要走五六个小时,从北宁站出发后,班车经过一片片收割了稻子的水田,一扎一扎已经被脱粒的稻秆耸立在田里,在淅淅沥沥的雨雾里像一个个温驯的守望者。从北宁到博白雨一直在下。到了合浦县与广东廉江县高桥镇交界的山口镇时,雨突然下大了,山间公路上涌起了一场轻飘慢洒的大雾,把这个季节葱茏的林木染成了一片绿晕,灰蒙蒙的公路上看不清雨脚,让人想起人生茫茫。


爱情常遇暴风雨,

人生难免不如意,

泪与欢笑成对比,

冬去春来是温馨。

…………


我脸朝窗外,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朦胧中,我看见纵横的水流也在窗玻璃外表面无声地淌着,这使得我面前出现了大雨滂沱的情景。韩宝仪那酒廊情歌式的歌里唱的虽然都是爱情,但在我听来句句都是关于人生理想的追求。我想起自己对作家梦想的痴迷,三年沉迷文学创作,以致严重偏科,高考成绩专科线也没上。为了我能读书跳龙门,父母曾经低三下四借债,现在却在家经历着亲戚乡邻的非议耻笑,我忧心自己的命运,痛恨自己不争气,忍不住握起拳头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大腿。


人生的旅途喜与悲,

风风雨雨会过去,

命运握在你手里,

成功更要靠自己,

抹去眼中的泪滴。

…………


我抽了一下鼻子。窗外依然雨水茫茫。我已经在路上,是否能握住命运,我觉得就像窗外的雨水一样迷茫。

傍晚六点多我终于出现在金光农场场部我九爹一家面前。雷州半岛是个晴天。我也见到了十二堂哥景全。景全那年从老家来到金光农场后,定居农场的九爹和九堂哥景光帮他联系承包了农场的一百亩甘蔗。我就是想来到这里跟他一起斩甘蔗的。

此刻,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九奶舀给我的饭,一边对九堂哥景光说:“我要跟景全哥斩甘蔗。”我的九爹、九奶、九堂哥景光和十二堂哥景全的眼睛都直了,一个接一个地说:“你一只读书仔,能做这种累死人的活?”

“你以为离开了北宁,就算翻过犀牛岭了?”

“你现在仲冇系做辛苦工、低等工?”

景全早吃饱了,他在一边剥着菠萝说:“得,你冇想读书,先跟我试试味道,等你知道辛苦了再回去读书亦冇迟!”

我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吃饭。

第二天早上大约六点,景全就从他的住处来到九爹的房子喊我起床,我刚穿上我的裤子,啪的一声,景全扔给我一条陈旧且沾满泥巴的牛仔裤,“去斩蔗了,你还穿你那条大裤啊?冇够半日就要成泥裤了。穿这条,一月冇洗都冇烂!”

我褪下自己的裤子,穿上了这条铁皮一样散发着酸馊味道的牛仔裤。牛仔裤像甲壳一般裹着我的双腿和屁股,这使我很不舒服。牛仔裤的裆部太浅了,穿起来好像有谁要把我的两条腿扯开似的。我十二堂哥景全说已经穿了它半年了,没有洗,我从他手里接过的时候,闻到了一阵阵的馊味。我皱着眉头,喷着鼻子。

我们坐着拖拉机出发了,拖拉机突突的声响掠过金光农场的平原,公路两边的桉树林带一排排地向后退去。平原真辽阔,天空灰蒙蒙,我们的拖拉机在公路上奔驰。这里除了林带就是甘蔗林,每年夏季台风又大,于是这地方就有了许多林带。林带长得很好,一棵一棵的桉树直愣愣地向天空擎着。颠颠簸簸地走过两公里的橡胶林机耕路,到了青纱帐一般的甘蔗林边。这是十二堂哥承包的甘蔗地,据说有十亩。十几个说着潮汕话的人和我们一起啪啦啪啦地开始斩甘蔗。我们都拿着一把钩刀,砍倒甘蔗,削根须,除蔗叶,用带来的竹篾在一把甘蔗的两头各扎一圈,就有人扛着送到旁边等着的拖拉机上,装满后,我堂哥会和司机一起运到海康糖厂。

斩甘蔗可以吃甘蔗,这是十二堂哥景全和他的朋友来之前就对我说了的,于是我净拣那些饱满疏节的甘蔗咬。我吃得糖水淋漓,十分放肆,然而他们却看着我笑。“食甘蔗都未识得食,喏,这是‘九九七’,毋睇佢细,比你手上又粗又硬的那根甜。”景全说。我接过景全递来的那根窗格子样大小的鹅黄色的甘蔗,张嘴咬了一口,可不,比我刚放下的那根甜多了,但也硬多了。从那时起,我学会了辨“九九七”,学会了在茫茫青纱帐里吃良种甘蔗。

蔗地茫茫,绿海无边,雷州半岛的甘蔗林就是辽阔。这在我斩了七天甘蔗之后累得双膀发酸掌起血泡才终于意识到。我满鞋底的黄泥踏着蔗地帮助搬运甘蔗,把它们堆到胶轮大车上,我第一次见到雷州半岛上也有牛拉胶轮大车转得吱吱咯咯响。跟他们奔跑在广阔的平原上,我才知道,大平原的确比老家天堂山辽阔。劳动真辛苦,晚上我躺上床,撑开四肢,望着天花板,决心第二天不再去帮他斩了,跟九堂哥景光打野鸭去。我知道景光经常去水库边打猎,我刚来的时候他就想叫我去了,全是景全拉我去斩甘蔗,搞得我现在这么辛苦,腰酸臂痛,掌起血泡,狗日的明天不去了。可一觉醒来,我又想起了“九九七”,想起阿娟也会来,于是我勇气倍增,又操起了那把黏腻腻的钩刀,套上了那条恶臭的牛仔裤……

十多天后,我的手上脚上甚至脸上脖子上全是蔗叶割伤的一道道口子,又痒又疼。景全给我穿的那条又旧又脏的牛仔裤全是泥巴,汗水流下濡湿后又厚又重,可是我按景全说的一直不洗,每天出工就穿上。每当我和几个雷州仔一起登上景全驾驶的那辆拖拉机,站在后斗里的我迎着早晨湿热的凉风往五里地外的甘蔗林赶去,我感觉到了一种粗粝而快乐的生活,以及一种迷茫而放任的悲壮。

那天九堂哥景光过来叫我去他们家吃晚饭,九爹怜悯地望着我说:“尝到苦力的味道了吧?你以为斩甘蔗系耍笔杆子呀,这碗饭冇系你吃啯,我已经打电话跟你阿爸讲了,佢好快就来接你回去复读!”

两天后的早晨,一身粗布衣衫沾着田里泥点满脸倦容的父亲出现在我面前。父亲肯定是在插田的间隙来不及换衣服就连夜乘车过来的。景全让我们在一起说话,他在一边的甘蔗地削甘蔗,一会儿拿来了两三根削了皮的黄肉甘蔗。父亲把十二堂哥景全给我削了皮的一根甘蔗放在草地上,看着我说:“复读班的名额只剩下三名了,我找了教育组长陈祖华帮忙才争到一个名额。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不去复读前面的努力就全作废了。”又说,“我这辈子就系民办老师了,你呢,讲冇读书又读了十几年,难道就甘心这样沉沦落去,在这里斩甘蔗?男人要有梦想,有梦想才有出路啊!”

我跟着父亲踏上了金光农场的早班车,前往南兴路口转乘海安开往北宁的班车离开雷州半岛。那一刻,我心里竟然升起一丝惆怅,为我不可预知的前途,也为我刚刚熟悉有了一点儿感情的农场。经过差不多一个月的劳累体验,我知道自己很难胜任这份工作,但是离开这里,我会不会取得那条路上的成功?不管了,还是走吧,也许这里的生活真的不适合我,我的路该朝着另一个方向,我的人生到了由我开辟的时候!

车子在苍茫青纱帐掩映的公路上奔驰,淡雾轻纱的晨曦里有小鸟飞起,它们像在追逐着什么,也像在逃避着什么。再见了,青纱帐,在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里,你曾经为我遮挡了我难忍的羞愧和耻辱,虽然你也折磨我,但我是甘愿的,也是留恋的,因为我的前方还是迷茫,我不知道哪天是否还会回到这里。我抚摸着手臂上甘蔗叶留下的道道伤痕,父亲在我身边沉默不语,我的视野循着绿色甘蔗林夹峙的公路打开了一条劈波斩浪的路。

…………
(全文详见本刊2024年第8期)

【作者简介】 梁晓阳,广西北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玉林市作家协会主席、北流市文联主席。在《花城》《中国作家》《天涯》《广州文艺》《美文》等刊发过作品。出版散文集《吉尔尕朗河两岸》《一个文学中年的心灵史》,长篇小说《出塞书》等。曾获首届三毛散文奖。

责任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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