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散文 · 南方书写 · 白杨 · 网事 | 泥马度

文化   2024-08-23 09:04   广西  

1


我家废弃的老屋前,是风还是鸟衔来种子,一棵白杨破土而出,高入云天。空荡的老屋后来成了村小学临时教室。我四五岁时常去那棵树下玩。听大人、大孩子们讲,只要天上飞机飞来,肯定飞不过这棵白杨,会碰掉下来的。我就常常望着这棵钻进云天的树出神,就等着有飞机掉下来,爬进去再飞上天去玩。

白杨几乎没有树冠,就是削尖脑袋一心钻破天。

老树虬枝参天,新柳千条垂地。

老人常说我们是草木之人。人文始祖伏羲就是木帝。十日出于桑,也须得以树为栖。农耕文明的本质就是草木。天与地的联系就是树,远古的巫师、圣贤就是靠着参天大树“上天入地”的。

白杨孤零零的像一根齐天大圣的旗杆立在童年的记忆里。那时随处可见的是桑楝榆槐椿柳松,而那些果树桃李芬芳,在家前屋后诱惑着我们。怎样爬上去偷吃梨枣柿桃,成了童年的必修课。在春天就爬上去,在看似险要的枝杈间晃荡,采摘榆钱叶、槐花蒸菜饼吃。在树间采桑,摘桑葚,掏树窝里的鸟蛋,当鸡蛋煮着吃。

那些树让我的童年,爬向天空,看见村庄的屋脊,离蓝天白云更近些。我家屋后面就是生产队的桃园,每当春天来临,连天空都是粉红的。土地好像燃烧一般,红光满地。那些桃花曾照亮我的童年,带给我最初的诗意。

庄里还有一棵特别高大的皂角树,树上有针刺没人敢爬上去,像小刀一样的皂角从树上垂下来,不能吃不好闻。但这棵树却是小黑子的干爷。南庄一个大池塘边有三棵据说是千年的银杏,身缠红布,是不少小孩的干爷、干妈。银杏,本地叫白果。人讲“要想银杏在,必须枷锁杠”。白果树要用锁链锁住,它才不会跑掉。但树大有神,树一直在长,而锁链一直在生锈,有一天,原来上锁的古树竟然真的遁走仙去,消失不见了。人们在原地下跪,认为白果修成正果,得道成仙去了。

我后来想,白果树哪里会自己跑掉,去赴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分明是那些不怕死不信神的贼蓄谋已久,将古树盗走了。

偷古树挖老树渐渐成风。有人收购这些古树,汇集到城里。

我们家门口有一棵高大的泡桐树,树冠遮天,树叶阔大,桐花如紫色铃铛在风中摇动。但是也在某一天被伐倒了,做成两扇门。而邻居家的一棵老槐树,则卖给专买老树的树贩子,被连根拉走。

树是通人性的,比主人站得高看得远,人与树或许休戚相关。我们院子里有一棵长势很好的法国梧桐,也有好些年代了,后来不知怎么也就没了。我家门口有一棵树突然快枯的样子,后来,我母亲掉进河里去世了。

我好像突然发现所有熟悉的树都在快速地消失,白杨树好像一夜间成行成片地冒了出来,对村庄和田野地头实行“白一色”的统治,千树万树都变成白茫茫的白杨树!

我不知道老屋前的那棵白杨是不是本地最早出现的白杨,飞来的物种,它是不是一种预言,它们将风靡大地。


2


古代好像有亡魂通过钻天的白杨上天之说。什么“鬼火荧荧白杨里”,为何白杨树能突然逆袭,席卷乡村,占领了道路两旁、河堤?我无数次坐在从家乡到北京的火车上,沿途看到最多的树仍是白杨树。

它无果看似也无花,只吐絮,可那絮就是花,像蜘蛛吐丝织成一张大网,一网打尽了村庄的万紫千红。唯有杨絮一枝独秀,铺天盖地,刮进人的眼里,刮在脸上痒痒的。而漫天的杨絮聚在一起,还会燃烧,发生火灾。

当春天被杨花覆盖,而那些白絮在古人眼里仿佛就是亡灵的象征,一棵棵白杨树好像挑着白幡的哀棍,带着亡灵钻天去。但这些都是老皇历了,没人相信的迷信,村民更不知道这些古诗。因为乡村古来很少栽白杨,当某一天它们猛然大面积降临,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而村民种植的白杨,并不是传统树种,而是意杨树。它们来自意大利,经过一次次本土化的试验,在黄河故道两岸获得极大的成功。越是沙土,越是流沙荒地,这种意杨的根就扎得越深。树根犹如万箭穿过黄沙黄土,获得深土里的养分水分。它生长极其迅速,速成树,速成林。

养儿防百老,栽树防贱年,当种地收入低乃至亏本,而生活成本一天天暴涨,每家的地头屋前屋后都要栽几棵意杨,它能快速地当作及时雨变现。

这种栽植意杨的浪潮,从黄河故道沿岸迅速扩张,星火燎原。一百年的桑槐银杏等原生树种可能都没有它五六年蹿得高壮。

它见风长的长势顿时把老树们全部淘汰了。生存就是这么残酷,当这种意大利白杨疯长时,其他树种被砍伐一空。让地方,给白杨!白杨树的网撒向辽阔的大地,实现大地“联网”,此长彼消,在黄河故道沿岸如火如荼。

物换星移,意杨树蓬蓬勃勃地转换天空,变幻了时空。这是它的时间,没有树种可以和它赛跑。它挑起无数村庄的大梁,又变成各种时髦的新家具。什么黄梨木老家具,年轻人结婚也不爱,嫌土嫌旧,只爱白杨像糖泥吹出各种新鲜好看的玩意。

意杨树以潮流的风暴,将传统的年轮、册页掀了过去。

时代正飞速地向前,陈旧的东西很快被遗忘。大地的眼里,都是白杨飞速旋转的年轮。意杨树以整齐的步伐,高大威猛,上到钻天,下可稳固流沙、深扎黄泉,一年就让飞沙流沙的黄河故道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它们以全新的形象,更改了白杨的古老观念,好像沙子里飞出的凤凰树,成为飞沙荒芜的克星,重造大地!它们姓意,阳光、漂亮、挺拔。

它们在大堰上成排成列地茁壮生长,树上长着一只只眼睛,确实很壮观。成排的树下便是小道。在没有柏油路的村庄,两行白杨树的大堰,在阴雨、化冻的冬天是最好的路了。我每星期都骑着自行车,骑在白杨树下去上学。好像在无数的眼睛下骑行,不由得感到温暖,一种诗意油然而生。

我对大堰的白杨,写下一首又一首的诗。我也曾与恋人在树下漫步,趴在树下望着它们神秘的眼睛。

而这些眼睛其实是树的伤口所化。年轮在里头形成旋涡,而时光在外头雕刻眼睛的伤口,岁月奔涌。请在结痂里涌出秋波,涌出我情感的涟漪,打湿上面一只无枝可栖的乌鸦或喜鹊。树啊,请你们站成行列的眼睛观望着我们,仿佛苍穹的明眸,我们的青春要去远方。


3


这样的黄沙土地,这样的时节,这样的树种,难得的相逢、绝配,一次难得的繁荣昌盛。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麦稻贱到极点,家有几十棵白杨,真是能救急。我家的田地有两块靠近沟渠,最南边的那块顺着沟边栽种一行白杨,从南到北有好几十棵齐刷刷像箭头一般蹿向天去。一棵树至少也能卖个一二百块钱,可长势太旺,舍不得卖。放在地里,再长长吧,但这些树离家很远又靠近大路,竟然在一个夜里被人锯光,全部偷走了。我看着那些一圈圈空荡荡的年轮,像被砍去偷走的涟漪。父亲挥着铁锛要刨去树根,填上土,再栽上新的树苗。

另外一块靠水沟的地离村庄近些,但栽下去的树总长不起来,树苗不是被人拔了,就是被割草的人故意砍死。我们知道,应该是我们相邻地块的人家使坏,他怕长起来的树遮挡他地里的阳光,影响收成。其实挡不了多少阳光,还隔着我们家的田地。但他就是嫉妒,他家的地为何不在沟边呢。

种地太不合算了,有的整片大块地,干脆家家都栽上白杨。我家后的大块地,原来是生产队的桃园,桃树变成家家承包田的麦田稻田,最后又统统变成意杨树林。时光转了一圈,又变成树林。

浊浪排空的黄河,曾在这里流淌将近八百年,直到1855年才北徙回了山东的老家。原有的旧河道只有干涸断流,直到只有一道高堤从河南经过这里蜿蜒向黄海。高堤上下,都是流沙。不是茫茫的黄沙就是皑皑的盐碱。三天不下雨,遍地风沙起。春播一碗种,秋收半碗粮。

是意杨树救了黄河故道,一株株树王拔地而起,长成彼岸的大风景。有的长到五六十米高,有的几个人合围不过来,竞相称王,这片土地号称“意杨之乡”。

一座座闻名的果园场,变成意杨林场。白杨以茂盛的统治,流放万杏千枣,将争奇斗艳、飘香的果园,变成杨絮漫天。

将麦田稻田改成树林,人一走了之,钱在地里长着,人在外边打工,两全其美。沿岸的村庄被白杨林完全覆盖。什么苹果园瓜田,都成了林间的杂草杂树,迟早要拔了去。

但我作为一位诗人,还是非常怀念家乡万紫千红的春天,意杨只作为其中之一,而不是垄断性地对千树万树的杀伤、驱逐,让它们最后通通消失。我的榆钱,我的桑椹,我的楝枣儿,我的槐花饼,统统没有了,隐遁起来了。“没有槐花的蜜月,蜜蜂女王们怎么过/红豆都灭了,情人去了南方打工不复返/两千年的合欢也枯了。/白杨树你那些漂亮的眼睛你真的替天开眼吗?”

岁月选择意杨,意杨配合着并改变时代。

先是房屋,不再需要桑槐这些硬木。就是农村新房首选的木料,也都是松木、楠木。这些木头从外地进来,有的老房子上的旧木,相当便宜,质量又好。

成不了栋梁,原有的树木黯然失色。

新房的家具,新婚的家具,都必须到家具店购买。大小木匠渐渐在村庄失业了。他们打造的老式家具完全被淘汰了。随之而来,是各种好看但不中用的板材家具。时髦覆盖一切,这是潮流。

而各种板材,只需要意杨树。除了特卖特收的古树、老树,树贩子们到乡下只收购意杨树。

一条条道路的两旁,开张着各种意杨板材厂,它们的板材沿着路两旁晾晒。你走路上,就像走在意杨树的年轮里,不知不觉人生已走过了春天,走过了青春。


4


春风村,原是这一带的穷山恶水。有亲戚在它的邻庄,我每次走亲戚都要路过它。村里原有不少打鱼摸虾的人,也有编织渔网兜售的人家,还有几家棺材铺。不是破渔网晒挂在村口庄前的树上,就是一口口棺材。

网络先来到镇上,学生们患了网瘾后,就像春天里风吹的杨絮,飘飘荡荡满世界跑。打工的浪潮就像大地年轮,一圈圈地波动着,似乎在家不出去就会穷死。

但有那么一位年轻人,他不想去打工,他想在脚底下扎根,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春风村家家户户的渔网,通了电都挂在高高的白杨树上,联上网,满世界的大鱼小鱼鱼贯地钻网。他网到一个大螃蟹,他吃着通红的螃蟹被撑醒了。

他寻思着追寻着奇怪的梦,就猫在家里,买了一台组装的电脑,第一个将网线从镇上联到春风村的家里。他成了一名网瘾君子。那时淘宝也开网鸣锣不久,在网上购物、售物还是新鲜的事物。他正好在大风口停下来,像一棵白杨树在土地里扎下根——他赶上互联网购物的风口。

这不再是一个虚拟的消磨人生时间的世界,而像一张通向全国乃至世界的网,到处都可能是咬尾交流的鱼。空间被无限扩大,大家处于同一个平台。只要你布置的网店,设计得漂亮,入网民的法眼。

为什么在遍地是杨树的地方,不能叫木匠做出漂亮的家具,在网上出售呢?年轻人眼睛不由得一亮,在网上翻找上海的漂亮家具按此仿制。能工巧匠在民间,穷则变,变则神通。

仿制,在意杨之乡成本极低。这里面有无限的商机。

他招雇村庄几个空闲的木工,先进行小作坊式生产,搞了一个月。真是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大产。他在要给工人发工资的当月,就空手套白狼挣了十万块钱。白花花的银子就是真理,这在村庄形成爆炸式的冲击波。

在自个破破烂烂的家里,只要有一台电脑,就像传奇旧小说里的法宝,什么都可以来,都可以有。

这个半吊子的回乡“知识青年”成了春风村互联网第一个吃螃蟹的板材厂商、网店主。

像一棵突然蹿高的白杨,将网络挂到最吸引眼球的高空。最初村庄开网店的,都在他这里拿货,看着他春风得意的样子,有点资本和头脑的人,心都像被杨絮挠了一万遍,痒得不行,四处筹款开始在村庄开办更大规模的家具厂。

黄河故道旁到处疯长着意杨树,正好是各种合成板材的最佳的廉价原料。于是成排成片茂密的白杨和网络就这样不谋而合,互插上翅膀,发生“核裂变”——像烂漫无边的杨花刮满大地。

一窝蜂似的,村庄家家开网店,当起网商。多少在外打拼的人开始回潮,还乡回流,并将多年的积蓄投入在自家的土地上。

春风村仿佛掀起废黄河逝去的浪潮,迅速崛起,成了网商第一个村。无意之中抢滩成功,抢到第一滩头,一个由土变成金的大滩头,在销售领域攻城略地。

这里是黄河故道,到处都是白杨树的天下。什么样的好家具都可以仿制,并加以改装。数以亿计的市场向村庄开放,便宜就是真理,就是竞争力。村庄的生意越做越大,一年销售破亿,三个亿,十个亿,九十个亿……

一张财富的天网仿佛撒到这里。

由这个村庄再向周围的村庄扩散,谁能想到一台电脑,接通了村庄到处都是的白杨树最常见的木头,风生水起。这里被称为小岗村的网络版了。

自此东风吹作金黄色,倚得东风势便狂。春风村成了金黄色的核心,就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那块石头、石猴头,在看似虚拟的空中世界,学法取经,大开眼界。

马云来了,四面八方的人前来取经,看货的人来了……过条小河沟就是刘强东的老家宿迁。刘强东在北京干他的网络平台,而老家人在老家白手起家,也能赶上风口。

大潮涌起,后浪推前浪,遍地都是弄潮儿。一个个半文盲,不会打字的人,也坐在电脑前,开办网店,将农民的智慧发挥得淋漓尽致,与客户周旋,讨价还价。

这就是漫天撒网,实实在在打到大鱼、鱼群的事业。这里成了全球的一个家具销售基地,据说占据淘宝网家具销售的八成天下。

东风吹,战鼓擂,只要大风起兮,母猪都会上树,每条狗都会飞!

互联网改变这里的一切。一条极速的路在空中将村庄传向远方。物流应运而生,快递企业也跟着如雨后春笋般在村庄里一家家诞生,快递员的年薪超过十万元。

这里贫瘠的土地既远离街集更远离城市,却因为网络驴打滚似的升值。

这是一个木质的村庄,长出电子的脑袋,电的脚步,将世界互联上了,并将大笔大笔的订单揽到自己的手里。

世界被打开了,无限的领域,任你游弋,就看谁有本事了,金山银海也不再是神笔马良的传说。

船多不妨路,相反,形成村庄板块,整体地进入淘宝商城,家家向钻石王老五挺进。手艺不外传的老话,在新兴的世界里明显不合时宜。一阵风、一阵风刮过,每片羽毛都飞了起来。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那些晚一点才波及的村庄网商,就失去了与这个村庄抗衡的实力、机会。早了不行,晚了不行,恰好就有人能赶上那个点。

农民通过网络掌握了定价权,和买家直接对接。

浪潮推着人们往前走,没有回头的路,一回头就变成了石头,而不是孙悟空。

昔日既荒又破年年虚度的春风,变成神通广大的春风村,能不能把“春风”注册、把“东风”打造成自己的品牌。“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这里初始以杨树家具低廉的价格打天下,现在各种实木、进口木材涌了进来,万木争春,万木争荣。


5


春风村里刮大风,像平地乍起的风暴眼,将家具网销的风暴飞速地向周边席卷。这种“电网捕鱼的鱼群效应”比羊群效应更猛烈。那些没有多少文化、被城市排斥赖在老家的二流子、懒汉好像一夜之间得到魔法,原地不动即是潮头。

白杨树成为抢手货,特别是枝条都被打成粉末挤压成板材,立马就变成做梦的床、书桌、书柜等各种便宜货。人民需要快餐一样的便宜货。

我们大李庄也被波及,家具厂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我家北边不足三十米有一家,家东边不足五十米有一家,家西边不及一百米还有一家。一家比一家开得大。

直接把厂开在生活区,由白杨树条打造的低档家具全靠油漆涂抹,从早到晚,整个村庄弥漫着浓烈的油漆味,呛得人睁不开眼、张不开嘴。

但人家开厂赚钱,绿铁皮房搭建在自己田地里、宅子上,你管得着吗?不知不觉几年过去了。家北家具厂的年轻老板自己搞油漆,突然倒下了,被救护车送进大医院ICU抢救。这时才发现,他的邻居患了白血病,我的二叔也患了白血病,更要命的是我的父亲也突然患上肺部重病。村庄里患肺癌的老人不是稀奇事。但年轻人、壮年人纷纷患癌,这可是以前几辈子都没碰上的大病啊。

家西边一百米的家具厂,距离稍远,并且厂主在一个硬茬要拼命的情况下已经在远离村庄二百米的地方租房做油漆。家东边一家干的时间不长,将机器搬到春风村去了。那么主因就是家北这家了。

但无论怎么交涉,对方都置之不理。厂主连自己的命都差点玩进去了,挣钱是绝对硬道理。但他自己不再做油漆了,找了雇工继续大干。

这家小老板,小学毕业,整天在家瞎转悠,快到三十也找不到对象。不知从哪儿搞到钱,突然成为企业家了,还在网上找到大学生的老婆,女大学生死心塌地为他生孩子,为他开网店卖货。这就是网络的神奇。挣了钱,那就绝对气粗,什么关系网都能打通。社会不就是由网织成的吗?厂子越像一只毒蜘蛛,释放的毒气越大,越说明他的产品销量和财源越广大。

他的油漆已经完全变成空气的味道,变成附近人家每天呼吸的气体。人们眼巴巴地看着一棵棵倒下去的白杨,变成一车车拉往全国各地的床柜,一派繁忙的景象。

终于惹恼了一位长期在外地养羊的羊倌。他的儿媳妇快生孩子了,孕妇和孩子都闻不了这漫天的气味,儿媳要离家出走闹离婚。羊倌迁怒于人,毕竟在外多年有点见识,他不停地在外地实名举报,从基层开始逐级举报。但一次次,上面来人,拿了烟提了酒罚了款就了事。但羊倌并不气馁,他一边放羊一边举报。电话、网络,什么都来,以此为业。最终,家北的家具厂,也租了一个油漆房子,搬到离庄有二百米的地方刷油漆。


6


白杨树在黄河故道遍地开花,家具厂在贫瘠的乡野遍地生根。

我们的春天、春夏之交生活在白杨树的花絮里、飞花中。人说花朵是植物的性,那么杨树的性铺天盖地。它变化出来的“毒”素,不仅仅是让人脸部发痒,代表春风刮进人们的眼里那么简单。

钻天杨钻破天,一排排一行行坚挺着自己的季节。像方外来客、他山之石,我从起初充满好奇、感激,然后就是厌恶,莫名的恐惧。它似以异物种的步伐、黄河决堤般的势头冲向土地。但它毕竟不是纯正的树种,而是经过杂交变异的,一开始爆发特别旺盛的生命力、适应性,但经过长时间的演化,它的品种也逐渐蜕化。当某一天,我突然看到白杨树上原本漂亮的眼睛都扭曲不成样子,仿佛大地闭上眼。那些杨花被春风吹成长条子形状,网结在一起,真的像一道道白幡。

物极必反,盛极而衰。

我们东边有个县,另辟蹊径,另起一行,他们选择种绿化树,要将本县建成花木之都。仿似一物降一物,白杨树飞快地退出这片领地,各种绿化木、风景树、花花草草应运而生,成为各地城市绿化的抢手货。

风头一开,各个城市对大片大片的白杨林下了逐客令。

好多道路两旁,不再是白杨树的眼睛,而是招蜂引蝶的花花木木了。往日的飞沙流土也安定下来,变成无边无际的稻田麦浪。土地里已经生满了根,沟壑纵横,连这里干涸的黄河也碧波荡漾起来。

白杨树明显退潮了。本地的白杨退缩在春风村周围,渐渐连大厂都做起松木实木家具了,家具不再是白杨树的变形记了。

白杨已经领了黄土地几十年的风骚,离开土地的农民再也不用栽白杨防贱年了。农村集庄、集中土地承包给种田大户的风暴也刮了起来。一些地方的田地里不允许再栽一棵白杨,栽下的全都伐倒。

白杨时代悄悄地谢幕。它在城乡的道路两旁,像高高伫立的并行的高压线杆,一去不复返。但被它消灭掉的大地上本有的土种,并没有很快地回来。没有椿树的春天,真的是我们的春天吗?现在见到的多是千篇一律的绿化树,那些桑树、皂角、本槐等冒着原汁原味的春天气息、本土气息,什么时候还会与我们再相逢?


【作者简介】 泥马度,本名李旭,7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汉史诗·上中下》等八部诗集和《山川心史·三部曲》《时代·四季书》等多部长篇小说及畅销书《烧烤水浒》《红楼梦的秘密》《山云飘向帝国》等,《梦回汉唐》入选国家重大工程。在《十月》《花城》《中国作家》《诗刊》《散文》《美文》等各大报刊发表作品数以千计,上百篇(首)入选年度《文学中国》等多种选本。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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