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关注 · 风过河西 | 黄 璨

文化   2024-07-19 10:07   广西  



村子里静无声息,像沉睡在一个远古的梦里。村里人都到哪里去了?难道玉米麦子那些进入夏天的盛绿,就不需要认真经管了吗?

也许吧,被河西春天凌厉的风久经考验过的玉米麦子那些,不像南方水稻那么柔弱娇气,定时施几次肥浇几次水,悄悄地自己就长去了,它们可真是省事的孩子。

就像村里老杨家十一岁的女孩小芳,妈妈并没有太多地管她,照样一天天地长高了,虽不及玉米那样丰硕挺立,小身板瘦得像风一吹就会歪倒在地的样子,但该有的聪慧该有的灵动该有的天真不该有的沉郁全都有。

甚至,小芳还曾有过所有小女孩都该有的漂亮洋娃娃,大波浪的金丝鬈发瀑布一般披在肩上,蜂腰的粉红公主裙层层的纱像花瓣一样,简直是童话里走出来的。那年妈妈破天荒记起了她的生日,早早允诺并在生日当天变魔术一般拿出来,喜得小芳几天几夜没睡着觉,脸贴着洋娃娃的脸像有人紧紧地抱着她。

等几年后,那洋娃娃就不漂亮了,满头的金发缠成了一团乱麻,公主裙脏得小芳拆下来用肥皂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很多地方还拉丝破了口,让小芳再也无法喜欢起来,就随便地扔在屋子角落,同炕上地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堆在一起,看见了也当看不见。之后小芳便再没有过那样的洋娃娃了,妈妈的破天荒只是破天荒,平日里想不起来这些的。

并非妈妈不愿给小芳买洋娃娃,妈妈是连十以内数字都搞不清的一个被村里人称为傻子的人,糊涂似乎也未糊涂到不能生活,但脑子究竟是混沌不清的,要不然她出门必要穿干净又好看的衣服,银耳环玉手镯(估计也是次品)样样不少地要在身上闪,可家里却任其又脏又乱还散发着某种让人无法呼吸的异味,都不知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怎么会在一个人身上长久地共存,小芳妈妈脑子里究竟藏有什么样的神经介质。

当然,这跟遗传有关,小芳外婆就是一个脑子混沌的人。曾经那个贫穷的年代,七八岁无父无母懵懂老实到像块泥疙瘩的小芳外公,大冬天只一件单衣缩在别人家矮厕墙边躲寒风,饿得溜进人家猪圈的地窖里偷土豆吃,被拎出来差点没把腿给打折,好不容易成年,亲戚从外地带来一个不要彩礼脑子也不清楚的女人做了小芳外婆,结果就生出小芳妈妈这样一个智力残疾的人。从道理上说也是必然结果,但小芳的爸爸是个聪明人啊,怎么生出的小芳哥哥就不能遗传他的基因偏偏又是智力残疾,照样十块钱到小卖部买酱油不知找多少零。你说这老天爷究竟咋想的,祸事都往小芳这一个家里塞,好歹也匀出些给村边那些戈壁呀荒滩呀,它们那么空旷又经历了河西千年的厉风,容得下世间所有的平与不平。连村口那些瘪嘴晒太阳的老头们都看不过去了,活了七八十年,再没见过这样遭罪的家庭。

四壁旧照片一样的旧土墙,洇着陈年的污渍,破渔网似的斜挂着一块碎方格的墙裙;四床被褥虽是贴墙叠起的,却软塌塌东倒西歪像醉了酒一般;铅笔盒、手电筒、矿泉水瓶、绣花鞋垫、肥皂盒、充电线摊着一炕;地上碎纸片、撕裂的火腿肠外包装、牛奶空袋子、葱、白菜叶、废弃的纸杯……满屋一股呛人的气味,连待院子里多几分钟都要窒息,只想找个借口赶紧逃出去。

——十一岁尚还稚嫩的小芳就住在这样一个屋子里,八年前父亲去世,还有外婆、妈妈、哥哥和她,她是家里唯一智力正常的人,在村小学上五年级。



村子的寂静是因为村里人大都把土地流转出去,趁年轻还有些力气,到外面打工挣钱去了,在城里租房买房,女人们也都陪孩子上学,希望他们接受更好的教育,将来有个更好的生活。小芳当然享受不了这待遇,家里那样状况,她能平安健康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好几次,村委会入户要帮她家打扫卫生,小芳妈妈不是拿扫帚堵在门口不让进,就是故意铁将军把门,全家人在屋里该干啥干啥,气得年轻的村干事泪眼咕嘟发誓再也不进她家门,但下次该去还得去。包括上次我能顺利进入也是侥幸,那天小芳家院门难得地开着,善良的女干事又一脸拦不住的笑。

也因此我从心底感谢这位年轻的女干事,对我这样一个自由行走、想要把城市周边村庄写成书的人给了足够的信任和帮助,大概她也希望有人能把村子的一些事写出来,村子不大,但有它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还有那些幸福或不幸福的人。

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村庄走了好久,终于在村边玉米地旁一棵老杨树下遇见了三位老人,远远地他们坐在那里像被时间封印了。

小芳外婆竟也在其中,依旧和上一次见到时一样蓬乱花发,嘴一张虎牙便突兀地露出唇外,又黑上衣迷彩裤,整个人像立在那里的一块怪石。

我站定在了那里,三位老人奇怪地看着我。我对小芳外婆说我们见过的,我来看看小芳在不在。小芳外婆含混地点了点头,朝马路上抬了抬下巴:“那不是他们吗!”

于是回头,刚还空无一人的村路上竟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两个人影,一大一小,远看去像两只黑色的蚂蚁。

“哎……过来这边来……过来!”小芳外婆拉长了声调朝路上喊,引得那两个人影——小芳和她哥哥齐齐转过身,见是自己外婆,便理都没理又自顾转身,一个踏着滑板,一个手牵着滑板继续往前走。

我赶紧也喊,起身追过去,他们停住了。

“你们要去哪里?”我问。小芳抬头看我一眼,没作声,却下意识地双脚并拢,双手朝后背起,像做错事却被老师发现了的孩子,一张刚面对哥哥还舒展着的小脸竟一点一点在收缩,最后紧绷绷地停在那里,像是谁把她惹生气了。

我心里一惊,怕自己声音太大吓着了她,连忙压低了声再问,她却仍一句话不说,像一个封边被焊死的铁匣子,任怎么用力都打不开。

只好将目光转向她哥哥,不料他只弯着细眼羞涩地笑,什么也不说,又因眉毛太浓脸太黑的缘故,整张脸看起来毛乎乎的像刚从原始森林走出来的。

我哑然失笑,明知这哥哥智力也有残疾,偏偏还想让他开口,简直是愚蠢。

三人顿在了那里。

夏末,连续几天的高温灼人,今日竟意外地有了点阴云,能勉强站在毫无遮蔽的路上向兄妹俩讨话。然而由于新村的缘故,除了农户院门口那些尚未来得及长高的桃梨杏树稀疏的枝叶,又再不见什么人,整个村子便继续灰蒙蒙地寂寥,倒是小芳和哥哥都一身黑衣,像苍茫空旷里两个醒目的小墨点,给村庄添了些许生机。

小芳的T恤有些短,前襟往上翘起,感觉过了今日肚脐就会露出来,如此便使她的腿显得格外长,又小小的身子瘦直,很是一个舞蹈的好体型。我说小芳你衣服真好看,她眼中不易觉察地闪过一丝光。我连忙抓住那光追了一句:“是你妈妈买的吧?”

“我自己网上买的。”小芳开口了,一块石头终于被撬开了一条缝。

今天小芳一身脏,像上树爬墙淘气了一天的无忌小孩,脸上虽无明显的污渍,脖子上却锈着一层灰,被汗水划得地图印渍似的。忍不住想上手帮她擦,却被她一脸的冷阻在那里,心上无端地有些难过,如此花苞一样年龄,该是干干净净蝴蝶般的美丽模样。然而这竟比上次学校“六一”文艺汇演见到她时化了妆的样子要好看些,上次虽有学生家长帮她精心地化了舞台妆,但被高悬的太阳晒得一脸油光,粉粒粗疏地浮在皮肤表面,使那妆容一眼就看出它的劣质,若非眉心和一侧脸颊各画有一朵绯红色的小花图案,又眼角特意高高挑起的同色眼线,一张童稚的脸简直比成人还要僵硬和冷漠。

我将上次手机拍的照片给她看,她竟然笑了,冰冷的脸随之舒展开来,像紧促的河水流至平缓处。我说微信转给你吧,她晃了晃手机说:“没电了。”问她哥哥,竟有微信,遂将照片传了过去。不免好奇,都说这青年除了带妹妹出去玩,平日几乎不出门,出门也是地锦那样静静地贴着墙根走,从不同外人交集,他要微信何用呢?而且,在我查看他微信朋友圈时,发现他竟设置了不可见,足见他是有防备之心的。可这样一个连白天黑夜都搞不太明白的混沌人,又有什么秘密可言呢?

随之又沉默,我尝试问小芳其他,均不作答,脸色不知何时又冷下来,像沉入一个别人无法抵达的深谷。

回身看,小芳外婆还有村里的两位老人仍在路尽头那一处坐着。在他们身后,那棵在西北的风声里默默守候村子几十年的老杨树因天气燥热显得无精打采,使那枝头团团的绿也沾了阴云颜色,低低地压着人;树后成排的玉米却浓密壮硕,矮墙一般,将灰苍苍的天隔断在了更远处;再往远处,便是河西一带常见的苍茫一片了,将天和地密密地缝在一起,把人的视线压在远处。有一阵儿,风携着地上的草末,将三位老人的头发和衣角吹得乱飞,像翻动一幅清晰又古老的油画。

小芳和她哥哥也在这古老的画中,小小地定在那里,把村子的空旷衬得更空旷,于是新建那些房子像是朝远处渐渐地矮下去,几乎消失在地平线上。

忽然想起车上有一顶未曾戴过的凉帽,当初嫌它内径小故而一直放在车上。我说小芳我有顶凉帽送给你,你随我来。于是,小芳抬头递一个眼神给她哥哥,朝地上的滑板努了努嘴,她哥哥便立刻低眉顺眼拿起滑板跟在她身后,随我一道往三位老人坐的地方去。

这小家伙!一声不吭瘦弱模样,竟把那高出半个身子且糊涂的哥哥拿捏得如此到位,也是让人吃惊。



小芳乖乖地任我将凉帽小心地戴在她头上,眼皮有些紧张地眨了眨,身体却未曾动一下。

是一顶橘红色针织蓝色花边帽,花瓣一样的阔檐,将她一身压抑的黑顿时调了好颜色,整个人生动了许多。十一岁女孩,何以要买全身的黑衣服,把自己裹得越来越小,简直不明白。

“唉,这么好一个姑娘,要是她爹在,就完全不一样了。”一旁闲坐的老妇人长叹了一声,脖子一处很奇怪地鼓着。问,原来是甲状腺肿大,八年了,之前没钱做手术,现在经济允许,却不敢做了,怕年老担不起手术风险。

八年前,小芳的父亲还活着。当他最初经亲戚介绍从外地“下嫁”给小芳妈妈时,广场闲话台那些女人们曾捣过不少闲话,不明白那样一个长相端正心还善且有一手好瓦工活的好男人,何以会看上既无长相、智力残疾又懒惰成性的小芳妈妈,是他老家那边太穷吗,还是看上了小芳妈妈每月那份固定的残疾人救助金?总之不管什么原因,那男人都是十万个冤,都是自己在往火坑里跳。不承想,自他进了小芳家,两年不到,便把小芳爷爷去世后留在那残破家庭的深坑一点一点填平,日子一天天地丰厚起来。男人对小芳妈妈更是格外的好,常常骑自行车载着那丑媳妇,俩人一路上有说有笑,怕媳妇摔下车,还一只手朝后揽着她的腰,生怕别人看不到他们的温暖和幸福。破败不堪的旧房子翻修成了敞亮亮的新房,令一家人倍感羞耻的低保也被远远地甩在了一边,倘日子继续下去,家里唯一指得上的小芳将来必是一个好前程。村里老人们看着都欣慰:“这个家,苦那么久,是该过个好日子了!”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忽然一个毫无征兆的夜晚,在小芳爸爸趴在炕头打开手机想要缓解一天的劳碌时,一阵眩晕和剧痛,将他毫不留情地拽入一个更黑更深的坑里,从此再也没能爬上来。

“唉,小丫头命苦啊!”那老妇人又长叹一声,急得小芳外婆赶紧朝她递眼色,不让她继续当小芳面提她父亲。我连忙将目光转向小芳,见她眼皮已经耷拉下来,嘴角朝下就要哭的样子,然而她竟忍住了。

小芳低身默默地贴在外婆脚边,像一只瘦弱的小猫。外婆说,去吧,回家去吧。小芳没动,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垂头缩着。

不远处,一个女人正拿着铁锹铲地上一堆枯草,头上一块河西女人惯常戴着的防风又防晒的红头巾,在周围大片玉米密不透风的绿以及脱完粒方方正正打成了垛的枯黄麦秸中,显得极为醒目。这应是河西女人特有的审美,眼里太多戈壁的荒,看得人心焦,需要这样的艳来调解心上的空茫。女人看起来也极能吃苦,即便脚边的浮土被一阵疾风连带着那些草末旋起,将她整个儿连着头上醒目的红罩在那昏黄一片的尘色里半隐半现,她也只是略微停了停,继而又埋头无声地劳作。

四周依旧是它的静,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刚一出口,便被风带走了。村子人太少了,又四处无遮挡物,风想带走的东西根本拦不住。

大概干累了要休息一会儿,那红头巾女人停下手中的活,慢慢地朝我们走来。她说你干吗来了,我说闲逛。我说,你铲那些玉米秆作什么用?女人说,那不是玉米秆,那是菜叶子,晒干了喂羊的,今年水不够,菜长得不行,卖不上钱。唉,你们这些城里人啊,只知道吃羊,却不知道羊吃什么。

停了一会儿,她又折身走了。

“她妈妈就懒的啊,直接提不成!”小芳外婆羡慕地看着那红头巾女人的背影,她想起了此时正在屋里闲晃的小芳妈妈。

“四十多岁人了,一天躺在家里啥也不干。说你做顿饭吧,不做。说你把屋子收拾一下吧,不收拾。说你把几个娃娃的衣服洗了吧,不洗。说的次数多了,生气了,一个月都不理人。”

我只奇怪,她是忘了小芳妈妈脑子的糊涂吗?

“你去过她家没?”旁边那位老年男人冷不丁问我。闲坐那么久,他是第一次开口,且眼神复杂,说不清是嘲笑,还是同情。

“去过。”我说,脑海浮现出小芳家那脏乱景象,又小芳猫一样缩在外婆脚边,哀怜弱小的模样,说不出的一种五味杂陈。乡村振兴,农户的日子越来越好,家家收拾得窗明几净,人人一个好心情,唯小芳和她哥哥,像被世界遗弃的两个孤影,在一天天丰满起来的村庄里,显得孤单又寂寞。

哥哥竟不知何时离开了。问去了哪里,奶奶说回家了。眼朝他家门口追过去,却空荡荡连片树叶子都不见。

“那么大一个小伙,身体那么好,也啥都不干!”旁边那老妇人又聊起小芳哥哥,且眉头拧成一团,几乎有些愤慨。说送去市里的技校学习,刚两天就回来了,说妈妈我不想上学,你别花那个冤枉钱了。说村里残疾人培训,有牛肉拉面的项目,嘴皮说破了都劝不去。那就学个瓦工活吧,像他父亲一样,给人家打个零工也行,结果还没去就打了退堂鼓。就知道在家里刷手机、吃饭、睡觉,最多陪妹妹玩。也不出门,也不说话,也不干活。

“不可能讨上媳妇的,谁愿意嫁他!”

“哪有什么将来,老了只好上敬老院。”

说着,老妇人的眉头越发拧得紧。八年多了,她脖子上那个肉瘤虽不痛不痒,却还是略微地大了些。八年多了,眼看着小芳一天天长高,哥哥一天天长壮,妈妈一天天苍老,外婆一天天无力,小芳家里的状况却没有丝毫的改变,只几亩地的流转费、几人的低保、残疾人补贴,满足最基本的温饱。

有一天,村干事给小芳妈妈打电话,说给小芳也想法办个残疾证吧,可以多点补贴。小芳妈妈不愿意,说村里人已经很看不起她家了,再办个残疾证,小芳的将来都会受影响。说完,就把村干事微信拉黑了。

“你知道吧,就是那种把自己绑起来,就是那种蚕……那种蛹……”村干事在电话里试图更明白地向我描述这个家庭。

“知道,就是作茧自缚,从未想过要往前走。”我说。



“回家去吧,听话!”小芳外婆又一次催小芳。她为什么要执意催小芳呢,假期又不用上学。

小芳仍是不动,也不说话,只低头紧紧地贴在外婆身上,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其实小芳每天要做的事很多。

哥哥常不洗脸,小芳噘嘴骂,说他都大人了还不讲卫生(今天她自己可跟个泥猴儿似的)。两天要是不洗脚,必亲手把水大盆里备好,放哥哥脚下强逼着他洗,哥哥笑着要跑,被她死死抱住了腿。

每天的作业要做,还得工工整整,成绩考不到前几名便自个儿躲小屋里哭。进门满地的垃圾看不得,墙上却一排红彤彤的奖状惹人眼。外婆说别太累着,我的娃休息一下,小芳头埋在作业本里说:“我要不好好学,将来可找不到工作呢!”

课间和同学耍,同学说她一家都是大傻子,她也是大傻子,她扑过去和人家打,脸上被抓出好几道血印,事后不哭也不告诉老师,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看窗外。

网上专挑粉红色的滑板车,自个儿磕磕绊绊地学,膝盖摔得青一块紫一块,骂哥哥前面不好好牵,竟也顺溜溜燕子一样滑过去了。

妈妈不做饭不收拾屋子,她心里气,可自己的妈妈,脑子又不好,能怎样,只好每天忍着,每天尽可能把自己收拾干净,若家里那味儿不小心带到学校,同学们不定会怎样嫌弃她。

…………

“别看她不说话,心里啥都明白呢!”小芳外婆这样说着的时候,小芳仍是不作声,低头拿根小木棍在地上随便地画,额前一缕头发被风吹得遮了眼也不管。

“唉,这么攒劲个姑娘,她爹要还在,就完全不一样了!”那老妇人忘了小芳外婆那会儿给她使眼色,竟又一次提起她父亲,气得小芳外婆狠狠瞪了那老妇人一眼,老妇人停住了嘴。

别人说,小芳管不了,装作没听见。家里人说,在她耳边划玻璃一样,便泪眼咕嘟,好几天不说话。于是外婆绝不让家里人提,也不让外人当着面提。

但这样话小芳哪能躲得过呢,小芳爸爸给村里人留下印象太深了,见小芳一根弱草似的在风里摆,谁心里都过不去。外婆的使眼色非但没起什么作用,还把更多人的好奇和同情都给牵了出来。

所有这些,小芳心里都明白,她只是不说,脸色同石头一样坚硬。

她身板儿那么直腿又那么长,如果送到舞蹈班必是一个好苗子。电视上很多像她那样的小女孩又是芭蕾舞又是民族舞,还在闪闪发亮的舞台上大放光彩,她们可真是幸福。

她学习那么好,劲儿那么足,如果在城里上学必会考个好大学。邻家的霞霞今年就要到城里上学了,她父母嫌村里教学条件不好,下决心在城里贷款买了房,要带她去城里上初中、上高中,将来还要去北京上大学。北京那地方是个啥样子啊,一定比村子大好多倍吧。

她脑瓜子那么灵,用树叶子贴出的彩画挂在教室的后墙上,惹得班上同学一个个挤了看。村里几个养殖场,都是外来务工的农民,对自家孩子要求不高,想学习就学习,不想学就不学,好比山上那些自在随意的羊。而小芳因着家里那样情况,其实同那些孩子几无区别,一样是山上一只随心的羊。

诸如这些,小芳心里也都想过,但她只是不说。

说有什么用呢,一个芝麻粒大小的孩子,纵比别的同龄孩子过早知道了一些生活的疼痛,也只能先这样受着。甚至很多时候,疼不疼自己都感觉不出来,毕竟小孩的世界一天不同于一天。

“卖面皮子,谁买面皮子……”村里那个包着蓝头巾的女人骑着她的农用三轮车又开始挨家挨户地喊了,冗长的声音荡动在寂静的村子上空,使这个依附黄土而生的河西村庄多了岁月的悠长,古老而不乏人间的况味。

女人的面皮子好吃,面劲道,醋卤子酸爽,村里人忙活一天不想做饭了,买几碗端回家,就着西瓜馍馍,很是一种享受。小芳一家没什么可忙活的,但不想做饭了,照样可以买几碗端回家,就着鲜桃,亦是世间的美味。

家与家一样,家与家又不一样。然而无论一样还是不一样,时间都在悄无声息地往前走。村里很多人都担心小芳的未来,无人管顾,不要说考个好大学,便是连个好人家都嫁不上。只有小芳的班主任乐观,信心满满地说:“每一只羊的嘴底下都有一口草,每一个孩子都会有自己的一条路可走,没什么可担心的。”

怎么可能不担心呢,这样一只无人照顾的小羊,有一天会不会迷失,找不到回家的路?

然而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这世界纵有再多的不完满,只要心存着希望,总会有时间来帮它修复,小芳还那么小,未来还有那么多的可能,终有她能走通的一条路。

何况,她虽什么都不说,心里却什么都明白。

天空响起一阵轰隆声,抬头看,一架飞机正远远地飞来,在天空划出一道白色的线,又忽一下飞远了。

旁边那老妇人高高地抬着头,眼追着飞机长长地喊了一句:“小芳,你要好好学习啊,将来坐上飞机去北京上大学!”

小芳也抬头追着那飞机看,静静地,眼睛里亮亮的一汪水。


【作者简介】 黄璨,祖籍湖南涟源,现居甘肃金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散文》等刊,并收入多种选本。曾获孙犁散文奖,第五、第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出版散文集《人间烟火》。


创 作 谈


比起那些幸福,我更愿意写疼痛

黄 璨


小时候,离假期还有好几天呢,同学们很多已开始谈论到乡下爷爷奶奶亲戚家的事了,烧麦子、烤土豆、睡热炕……好像除了乡下,世上再没有更好玩的地方。在交通并不发达的年代,那不啻一次充满诱惑的远行,使我这个常年居住校园无任何亲戚可探的“外路人”家的孩子,只能一个人空坐在寂寞的操场用有限的想象去臆测那“乡下”的种种趣味,我是那样的孤独。

直到后来我有了一点写作能力,可以将生命中所有的缺失用文字追索并留存下来,那个陌生的乡下便磁铁一样将我全部的心都吸引到它的内核,尤其河西的乡下是那样的广大,像逃离熙熙攘攘城市的一次深呼吸,它的夏天是风吹麦浪荡动人心的凉爽舒怡,冬日是山河端严喧嚣尽息的宁静博大,每一条厚实的黄土路每一棵枝叶繁茂的白杨树都叠加在我从来都很单薄的岁月里,让生活自此有了一些不易晃动的重量,站在那里我不再感到虚浮。

“乡下那么美那么宁静!”有一次我对一位畅销书作家说,他挑了挑眉头,表情复杂略带一丝痛苦地回我:“乡下有什么好?成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冬天上厕所风快把屁股都撕裂了。”他说的是他小时候的露天土厕,坑道一次次被强劲的西北风灌满。我被震惊到了,原来我从小便向往的乌托邦似的乡下,在另一个离开乡下根植城市的人眼里竟那样的羸弱,那还是我小时候的同学们假期结束第一天上课便热气腾腾追念的那个乡下吗?它究竟藏有什么能激起那位作家愤意的阻隔?我需要找到一个答案。

很多年后,当我以一位时间记录者的身份走遍金昌这座戈壁小城周边步所能及的村庄,从老人们嘴里听到曾经那位畅销书作家所隐恶的他小时候的乡下,看到随时代发展如今焕然一新的新农村新乡下,发现其间除时间宏大的叙事之外,还有很多细小的不为人知的褶皱,虽然它不可能遮蔽乡下一天超过一天的明亮,但世间所有的明亮若无它的阴影来筑增其厚度,是很容易被风吹散的,何况河西每年春天的风还那么厉。

这篇文章中的小芳便是岁月褶皱中一粒细小的尘,她藏在河西村庄不为人关注的角落,像石缝里一朵兀自生长的小花,风来时抗风雨来时躲雨,虽时不时会有人替她挡一下风遮一下雨,但生活的瞬息万变,使她的人生飘摇不定充满了那么多的不确定和不可预知,这才是我在书写乡村时真正感到无奈和难过的地方。我自己不够强大,生活亦有磕磕绊绊,从未敢奢望去改变别人的生活,但我所历经的这些人这些事,是时间的一部分,是时代所能触摸到的一些痛,不应该被风抹平,更不应该当作不存在。包括这些年我行走村庄书写的那些乡村工匠、手工艺人以及最平常的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用我所听闻到的喜怒哀乐、苦痛与幸福、顺意与挣扎,一天天把匍匐在广漠戈壁上的日子垒得越来越厚越来越高,高到我需努力抬头才可以够得着。而这些更是增加了我探幽世界的宽度和广度,如同无数个不同的人生汇集在我一个人的生活里,让我有力量摆脱内心一次次骤然而至的虚无,生活变得鲜明、生动且有了具体的意义。

我还将继续写下去。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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