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篇妙品 · 王婷婷小小说二题 | 王婷婷

文化   2024-09-15 10:44   广西  


破戒


观音塑像的金身明明是金灿灿的,红边绿饰亮亮的,她蹲在画架前看一眼描一笔,却只用浅白淡灰轻红薄绿,除了轮廓线条的确是临摹,衣服和头饰偏画得灰灰白白,像是旧日,像是衰败了几百年。

傍晚了,还有游客进来急匆匆地看一圈算是来过台北龙山寺。有些闲人在她身后聚集,他走出来先双手合十再朝后门做一个请的手势。游客大都羞赧地低头走开。她照着鲜亮明灿的宝相却摹得淡泊清冷,故意的?有个胖到看不到自己脚面的施主不动,眼睛看着寒素版菩萨也看着女学生的背,身后站着的人眼珠子咕噜咕噜扫扫这里又瞄瞄那边。

“小姐,六点关门。”

女生不理他,肥壮的男人一脸认真地看,就像他多懂,跟班倒不耐烦:“师傅,还有二十五分钟。”

“老师,这幅画多少钱?”

“不卖。”

“一万块?”

女生皱着眉头回头瞪人,眼底似有武器,滥伤无辜。

“五万块?”

护主恶犬蠢蠢欲动。

女学生撇嘴一笑,快速描了几笔,转过头,低垂眼睑只看着几欲崩出的淡白螺钿纽扣。

“现在?现钞?”她拿出手机打开电子钱包,挑衅地看着北方口音的先生。

快七点的时候,他从后院出来,换了一身牙白便装,在缅甸进修时的师兄从北美过来修两门课,几个师兄弟在大门外等他一起去拜会老法师。院子里的松柏用青砖围了一圈,既当围栏,也可休息。但关门了怎么还有人坐在这里?

“施主,山门要关了。”

“坐坐不行?”

“现在不是开放时间。”

“菩萨还有上班时间?”

临摹不好好摹,讲话不好好讲,哪里有叛逆了到佛寺找别扭的。

他低头双手合十,转身就走,脚步像猫,晚风吹动衣裾。

她又在描。刚天亮,谁这么早就打开了山门?

她以为每天都有傻子出五万块买她的胡闹?

莫管闲事!翻译完手头的这部讲经著作就能毕业了。他还没想好要不要接受加拿大圆融禅寺的邀请去那边等着熬到方丈。

观音塑像明明是金灿灿,太阳还未当头就闪烁出人间圆满虔诚的光芒,她却画成浅绿衣裙。来打卡的游客真的有人吃这套,有个人站到中午等她画完,要出一千块请回宝相。

她不肯。

嶙峋的中年女人比她矮一个头,昂着头说她这幅画就值这么多。她就是发心请一幅挂在家里,画观音像的女孩子不能没有慈悲心。

他这个月在大殿值班,老师傅肾炎发作,几个小师弟正好各有杂务缠身,他在寺院里劳烦师傅们费心,就主动说他大堂值守一个月。

“请不要大声喧哗。”他黑着一张不打算慈悲为怀的脸。

她收起画架就走了。女施主拉着他的袖子喋喋不休地讲儿子如何得病,男人就知道打电玩,小女生不晓得谁教育的,她可不配临摹观音娘娘。

他看着施主的嘴唇上下翻飞,只能敛眉低首双手合十,她终于意识到不太妥当,悻悻然离开了。他站在隔几年就重塑一遍金身的菩萨面前默念了几页经文,念完才惊觉心里的观音着淡荷色衣裙,和她画的有点点像。

才早上六点她又在画,她怎么进来的?他想去问。犹豫了很多次,几分钟像是一辈子那么长,他站在她坐的轻便迷你沙滩椅后面看着她又在自由发挥,忍了又忍,到底忍住了。

一个月值班期要结束了。原来的大殿师傅手术恢复后办了还俗仪式,天黑了才回寺院收拾东西,跟着花莲乡下过来接他的女儿走了。

他得到了去泰国挂单半年的机会。

他递给女画家他的名片。他现在觉得她是一位女画家,想法比较后现代一点。女画家盯着名片研究,他心里有些发毛。出家人不应该这样。

又递过去两本书,在她手上翻开扉页。去年的这张是他这辈子拍过最上相的,没忍住不该有的虚荣心,给了印书馆。简介下有他的邮箱,为交流探讨方便。他怕她没看到,指给她看。

他到底还是转回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是泰国寺庙的地址。

她低垂眼睑看扉页。一百多字她读了到底几遍啊?读得他浑身冒汗,大清早就湿透了脊梁,汗珠顺着肌肉线条滚动滑落,他似乎听到酷暑挤出来的体液噼里啪啦掉在地上的难堪。

她抬眼看他的脸。他又垂下眼帘。睫毛颤抖,盖住他的心,他的凡心,他在缅甸那个贫穷艰苦的国家修炼了六年的他以为重生的涅槃过的凡胎肉身。

“我可以留在泰国,或者去北美。”

“哦!”这糯糯的一个字像是砍掉他脑袋的那把铡刀,直直地劈了下去,毫不慈悲。

他头上一粒巨大的汗珠啪的一声摔碎在两人之间的青砖上。他想去跪倒在佛前。

“泰国。我知道了。”

她又折返回来,从包里摸出一个小东西递给他:“谢谢您的书。这是我的礼物。”

她送的施华洛世奇钢笔设计一般,工艺勉强。但钢笔不贵不俗,适合送礼。她随身装着的这一支是别人送给她的还是她买了送人的?如果是买来送人的,给了他,她还会去买一支送给别人吗?那个别人是谁?

他从每天看两三次邮箱到两三天查看一次,马上就要结业了,还没有一封陌生地址的邮件,他终于放弃了,重新收拾破碎的心和已经破戒的身。他的肉体再也不跟随他的意志和意念了。他给几位导师都写了邮件,长长的,写了他所有的反思反省,他说他从未反悔,他对佛法的理解和认识倒不一样了,他觉得自己的反复和动摇都是命中注定的劫,他决定还俗,从事佛教经文研究。

他在芭提雅的燠热里一次次反刍那个清晨的阳光大殿门上方猛烈地直直地射进来笼罩在她头顶,柔和的橘色绕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她的脸庞并不算很美很特别,但柔腻中带着一股可爱的痞坏,也有观音娘娘的慈悲,装得下他的所有。

他低着头走出大殿,站在挡住他去路的施主面前等待对方让路。泰国人都会远远地给僧人让路,有些游客令人叹气。

施主的脚指头上抹的是淡紫色甲油,凉鞋的带子缠得乱七八糟,泰国人不大会穿这种。他抬起头,看到她身后的夕阳射出的光线单单集中在她这里,打在她后背上,反射出一个橘黄色的圆圈,像极了那天早晨。她戴着方框墨镜,抹胸裙,如象棋里的猛虎,突然一步就将了军。

“阿弥陀佛!”

他掉泪。

出家人修五蕴皆空,他也不是今天才破戒。



脱单的旅程


老高虚岁五十一,但他强调刚过五十岁。他母亲逢人就求,说儿子不挑的,就是人太实在,缘分还没等到,五十一岁了,可看起来最多像四十岁的孩子,哪怕是带孩子的离婚女人也行的。以前老太太会不好意思地悄悄补一句:带女孩的好点。这两年没说了,大概都行的。

Jerry是乐跑团的灵魂人物,他知道团里的每个人,热心张罗每周六上午的跑步路线,每个月一次的聚餐。周六的十公里森林跑圆满结束,空巢的单身的几个人围坐在公园的木头野餐桌两边喝自带的热茶热咖啡。老高只喝热水,喝完从车里拿出一只大苹果,认真地啃起来。他从未问过别人是否也想要,都是熟透的人,反倒常问他要不要块点心,或塞给他个包子馅饼一起分享。

他很瘦,骨骼嶙峋,黑黄的皮肤紧紧包裹住他头颅的轮廓,五官的插入并没有柔和面部的严肃。远看近看,都像混迹于绵羊群的山羊、鸡群里的火鸡。

每有新人加入,都会问他:“有一米九吗?”几次之后,他打招呼:“你好,叫我老高,我身高一米九过一点点,哈哈哈哈。”而他啃苹果的时候,总会有个人问:“老高,找到女朋友了吗?”

也会有人帮忙补充:他是工程师,收入很不错,还稳定,老母亲每年来住几个月,但承诺他结婚了就不过来了。钻石王老五,从来没结过婚的。

等他仔细地把最后一点果肉用门牙从果核和果籽之间剔出来,就会有人顺嘴或者是故意问:

“老高,你到底要什么样的?”

“我爱的,也爱我的。”

“上次那个,你不爱她还是她不爱你?”

“互相不爱。”

大家哄然大笑。

每次都会有人带着无奈、忍耐、无限的善意和不耐烦的焦躁教导他:“找个合适的人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别谈爱不爱的。”

老高被亲友们教育了二十年,一丝不肯让步,一点不愿妥协,很多次之后,他知道无论怎么解释都会得到语重心长或讥诮讽刺,他学会了不作声,先用纸巾仔细地擦拭桌面上的水渍点心渣,再包裹好他的果核,认真分类垃圾,一次性拿走全部垃圾,再坐回座位上双手交叉听大家讲孩子谈物价。虽然不插嘴,但他是很好的听众,那副好像常年吃不饱的模样总会得到婚姻中妇人们的感叹和不平。

每次都有一个或几个人在分别时在众人面前夸奖他干净整洁勤快,谁有合适的人别藏着掖着,又语重心长地教育他:只要你不谈什么爱不爱的,下个月就能结婚,大把人乐嫁,真的,绝对的。

“找个没结过婚的都没问题,只要你别再说必须彼此相爱的话,咱这个年纪的人了。”

老高梗了梗脖子,挺直腰背,不反驳也不笑。他大半年穿冲锋衣和运动裤,夏天穿速干衣和短裤,常年是这几件倒换,肌肉紧实,找不到一丝赘肉。大家认为如果稍微有那么一点肉,大概会有女人不介意他要谈个爱情的要求。

老高并不挑剔,谁给他介绍女朋友他都去见。每次都在市中心书店附设的星巴克喝咖啡,如果女人喝完咖啡没有托词先走,他会说:“咱们去Benzten lake走一圈吧?”

性格仔细点的女人会问:“一圈是多少公里?”

“十二点六公里。”

好几个女人不熟悉本地公园的情况,走了几百步就扭头说回家。

只有两个女人和他走完。其中一个微胖美女走得心情愉快,红光满面,非常赞赏他的健康生活方式,请他去吃了韩式烤肉。那一次,Jerry通知乐跑团姐妹们准备红包,喜滋滋计划婚礼必须办中式的,大家趁机喝一顿。

又白高兴了,每次约会都是人家从本拿比开到高贵林,和他见面的性格最开朗最大气也最喜欢老高的那个人有个十二岁的女儿,离婚六年的丰满的东北美女再也不来东边了。据说把本村男人一起埋汰了。

乐跑团里儿女双全公认的最会说话最暖心的艾米姐姐代表大家找他单独谈话,Jerry用团长的权威和自己持续了二十六年的婚姻资历要求他坦白真实原因,好让大家将来精准匹配,别浪费时间,尽快解决他的终身大事。听了这些堂堂皇皇的理由,老高还是反复强调爱情的复杂性和多变性。

大半年后,从Burnaby那边辗转传回来真正的原因:每次约的都是健康的、朝气蓬勃的、坦坦荡荡的会,他大概有点什么毛病。抠门都不计较了,虽然这是一个男人最不该有的缺点,但东北美女不差钱,看他正派,打算着他不行就不行,过日子做个伴儿也好,可非要成天写情书,还要问读后感,这就不能忍了。

Jerry哭笑不得,落在最后,拽住老高逼他预约家庭医生做个彻底的检查。老高怒了,说他们不可理喻。Jerry问,是他们还是她们?老高梗着脖子甩下他走了。

老高平生第一次顶撞领导。虽然Jerry只是加拿大温哥华周边小城市叫高村的这个地方不知道多少个微信群之中的其中一个民间的松散的跑步群的群主,也算是他领导。

再有女人说老高直男,情商低,不吸取经验教训,Jerry就叹气不语,扯扯他比老高还要精瘦的面皮包裹住的脸庞,令人怀疑他问出了什么惊天秘闻。

Wendy姐和Lily姐对视了一下。她俩和Jerry一家都住在伯克山社区。

Lily家的车库门坏了,她老公正好回国奔丧,儿子在东部念书,她问Jerry能不能看看。

Jerry来的时候她也叫了Wendy,理工男看了几眼就说Lily家车库里的那个花盆不应该挡住车库门的感应器,东西拿走,卷帘门就恢复了正常。

一边包饺子一边逼Jerry讲真话。Wendy直说了,这次不是随便介绍的女人,是她表妹听了老高的情况愿意试试。表妹马上四十八岁了,才离婚三年,对走进婚姻这件事还没绝望,上一段婚姻给她的经验教训再不用就过期了,她想在本命年之前找个男人,不结婚也没关系。看来看去,这个城市只有老高最合适结婚。

“他还是童子身。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毛病,又没试过,还不肯去看医生。”吃了人家的三鲜馅饺子还打开了一瓶机场卖一千五百八十块的五粮液,Jerry必须说实话。

Wendy和Lily笑得肚子疼。她想来想去,怕介绍不成反招表妹埋怨她介绍的人堵心,决定不给表妹介绍。

但她动了心思。男人在国内十几年,不过来的理由每年都有新意,年轻时坚守的观念如果发现贬值甚至一文不值,她觉得再坚持下去自己都要笑话自己傻了。


【作者简介】 王婷婷,曾为出版社现代文学编辑。2011年移居海外,2015年开始写作影视剧本、小说。小说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香港文学》《世界日报·文学版》等报刊。

责任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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