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散文看台 · 何恒清散文二题 | 何恒清

文化   2024-07-23 10:13   广西  


我遗弃了二十棵西瓜秧苗



一根西瓜藤,挡住了我的去路。

是的,就是一根嫩绿的西瓜藤蔓。它横亘在水泥路的中央,触须飞扬,把我逼停。那是被我遗弃了的西瓜秧苗伸出来的手。

这个世上,发生过很多的遗弃。有遗弃小动物的,也有遗弃人的。也许,没几个听说过遗弃植物的。虽然我也一直在说服自己,遗弃植物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遗弃。事实上,我确实遗弃了二十棵西瓜秧苗。

当我决定放弃那二十棵西瓜秧苗时,它们种下地已经有两周的时间了。它们已经适应了那块土地。当我把它们挖出来时,一根根细细的白白的根须已经伸入到土地的深处,紧紧地抱着湿润的泥土。这些秧苗怎么都想不明白,好好的,为什么有人要把它们连根拔起。若是不需要,当初为什么又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种下,一遍遍浇水、施肥,极尽呵护。这个问题不但这些秧苗想不明白,我想就连很多聪明的人,也未必想得明白。要不然,这个世上就不会发生那么多遗弃、背叛、伤害的事情了。

事情得从头说起。去年,我在市郊的一个小村庄租了块地,一开始种上六十棵西瓜秧苗。我种的品种叫“甜王”,这是本地最常见的,周边村里的农户大都种的都是这个品种,周边乡镇集市上售卖的也大都是这个品种。作为一名刚刚开始跟土地打交道的新农人,一开始我并没有品种的意识。作为一名种瓜新手,要求很低,想的是只要能长出西瓜就行。只是种了后,不停有人在耳边提及,现在有更好的新品种问世,皮更薄,汁更多,更脆甜,比如“麒麟”“美都”“甘美”等。人是很容易受别人影响的。经受不了“更好”的诱惑,我又买回来二十棵新品种的西瓜秧苗。问题是,我租的那一块地本就不大,除了种西瓜,我还计划种玉米、番茄、青瓜、辣椒、豆角。我们总是想要种更多,直到超出土地的承载。

无奈之下,我只能舍弃一部分早前种下的西瓜秧苗。就这样,二十棵已经生根发芽了的“甜王”西瓜秧苗,硬生生被我从地里挖出来丢弃在屋前的墙根上。直到两天后,这些快要干枯凋萎的秧苗,被我的房东——一位真正的农民发现,一棵棵重新把它们栽种在我进屋途经的那条水泥路两侧。每次进村,我都会经过那条水泥路,偶尔也会瞟一眼路两旁那些被我遗弃的西瓜秧苗。此外也没有更多的留意。毕竟,那是我曾经遗弃了的。有多少人会一直回头看自己遗弃的东西呢?

直到有一天,这些西瓜秧苗以这样一种方式,拦在我的车前方。碾压过去还是停下来?坐在驾驶位子上,俯视着地面上那一根细细的藤蔓,犹豫片刻我终究还是停了下来。一旦停下来第一次,就会停第二次、第三次……这些西瓜秧苗一根根藤蔓总是往四面八方攀爬。它们才不管前面是水泥路还是黄泥路。它们的触须所到之处,不管遇到的是野草、枯枝,还是围栏,抑或是路上的一小块石子,总是一圈圈把物体牢牢缠绕,生怕弄丢了,生怕出什么意外。抓牢一样物体之后,再伸出触须。如是反复,不断向前。我每一次进村,总是要小心翼翼地把那些野性生长的藤蔓移到安全的地方。那些藤蔓以及藤蔓上的嫩叶和触须都是刚长出来不久的,布满白色的绒毛,柔弱得好像一不小心触碰就会折断。但它却是有力量的,甚至比一块大石头、比一个高坎更有力量,足以让一部行进中重达两吨的城市SUV汽车停下来,足以让一个人弯腰蹲下来。

这乡下的西瓜秧苗,让我想起了城里的一棵石榴树。它长在我城里的房子单元楼下。在成为一棵真正的石榴树之前,它被栽在一个花盆里,后来被邻居丢弃在楼下。不知道是这位邻居有一天突然不喜欢石榴了,还是在阳台养不好索性放弃了。总之,这棵石榴被丢弃了。半死不活地待在楼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哪一位好事的邻居,打开花盆将这棵石榴就地栽在路边。这是值得庆幸的。人终于把它从阳台还给了土地,从花盆还给了土地,土地才是它本该待的地方。栽上后,这棵石榴事实上还是成了一棵没人管的石榴树。楼栋单元的邻居进进出出,似乎也没有谁管它。物业好像也不管它,它不是小区规划中的绿植。当然,它也免掉了被修剪被“剃头”,被弄得规规整整。这棵石榴树它就自己生自己长。等到有一天大家留意到它的时候,它已经长得很高了,从在花盆里的一尺高,长到比成人还高出一大截,枝叶随意地指向天空。从一开始被扔在路边,到最后让人抬头仰望。石榴树终于长成了自己的样子。由于没人精心护理,石榴树的果子也不甜,所以基本也没人去摘树上的果。每年它就自己开花自己结果。花一朵朵开了后落下,再化成枝头的新芽,果实一个个结了后落下,再化成来年的一朵朵花。它自己滋养自己。

路边的西瓜秧苗和石榴应该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被遗弃的。或者,被遗弃或是不被遗弃,对它们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只要有土地,有阳光,有合适的水分和养料,它们就生长、开花、结果,完成它们的“草木一生”。

它们不像人,不需要理会别人怎样对待自己,不用小心翼翼看别人的脸色。也不像动物,猫啊狗啊的,不在意是否被抱在怀中还是被冷漠驱赶。当然,也不会在意被抛弃。



我曾看过一些被遗弃了的人的眼神。这样的场景多是在电视新闻或者影视作品里看到。有父母遗弃年幼孩子的。有青壮年人遗弃年老父母的。每一个遗弃者总是有遗弃的理由。用来说服别人或者说服自己。只是当看到遗弃者和被遗弃者相逢的场景时,我发现被遗弃者总是在寻找遗弃者的眼睛,而遗弃者总是在躲避被遗弃者的眼神。没有一个遗弃者,可以瞪大眼睛直视着被遗弃者的眼睛。只是,对于绝大多数的被遗弃者来说,一辈子,他们再也没有机会遇到当初的遗弃者,两眼对视。

在现实生活中,我目睹过一对年轻的父母,把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放在背包里,亲手递给了一个陌生人。好像递的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而是从集市那里买回来的一块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是再怎么久远,我仍然记得。我想,孩子的父母应该也都会记得,孩子最后的回眸和哭喊,在将孩子送走后的每一个深夜回放。

每每遇到此类的事,我总是想起我那已经故去多年的老父亲,当年他说过的一句话:每一根草都有一滴雨露滋养。每一个孩子也都理应如此。那是他在为养活我们姐弟几个而四处奔波时为自己打气的一句话。每当想起这句话,我总是感激我的父母在那些艰苦的日子里,没有丢下我们姐弟中的任何一个。

除了人,我还看见过被遗弃了的动物的眼神。就在我所居住的小区,就有好几只被主人遗弃的流浪猫。它们经常混迹于小区一个个垃圾桶旁边或者小区地下停车场,觅食或玩耍。对于人,它们是既想亲近,又有几分警惕。当你靠近它们的时候,它们的眼睛会直直地看着你,你明显看得出来它们的眼神是有期待的,可是它们的前脚爪子,同时也会稍稍拱起,随时准备逃离。很明显,这是受过伤害的警惕。有一阵子,有几只黄色的流浪猫有事没事喜欢趴在我的汽车顶上,有一两只还是刚生下不久的幼崽。我和孩子偶尔也会拿点吃的东西喂它们。我看着它们的时候,它们常常也看着我。我看着它们满是迷惑,不解车库那么多的车,为何它们偏偏爬上我的车顶?它们看着我眼睛,感觉也充满了迷惑。我读不懂它们的眼睛,我不是遗弃它们的主人。我一直很好奇这些被遗弃的猫会不会在小区再次遇到它们的主人。假如遇到时,曾经的宠物和曾经的主人,又会以什么样的眼神相互凝视。 



而西瓜是没有眼神的。西瓜不会哀怨地看着遗弃它的人。或许可以这样说,没有被遗弃的西瓜,只有被遗弃了的人,只有你自己心里感觉被遗弃了,那你才是真正地被遗弃了。人是这样。动物也是这样。

西瓜没有眼神,但是西瓜的眼神又好像无处不在。就像此刻,我的手,伸向一个西瓜,这是一个成熟了的西瓜,但同时,这也是一个被我遗弃了的秧苗长出来的西瓜。在我伸出手时,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我,它让我不能装出若无其事像摘地里的西瓜那样摘这个西瓜。它让我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停在距离这个西瓜还有两寸的位置,犹豫不前。

世间万物皆有眼,除了长在脸上的,还有长在高空的,长在自己心里面的。

你看那一个个小山村,村头村尾,一棵棵大树被挖走卖到城市后,留下一个个大大的洞,像不像一双双幽深的眼睛,在看着出卖它的人,在看着那个它待了几十年乃至几百年的村子,在看着村子里的一个个老老少少?

我们一路往前走,一路丢弃。丢弃那些新的行囊装不下的,丢弃那些没有价值的,丢弃那些我们认为不再需要了的。那些被我们丢弃的,有些不会说话,比如一直捧在怀里的玩具,用旧了的包包,骑坏了的单车,老去的村庄。那些被我们丢弃的,有些是会喊叫的,比如养了一段时间一开始觉得很可爱后来又嫌它脏的小黄鸭,一开始觉得声音美妙动听后来又嫌它聒噪的鹦鹉。同样的,还有小白兔、热带鱼、猫咪、小狗等。那些被我们丢弃的,更多的是,说同一种语言曾经亲密无间的。有的人扭头一别几十年一声不吭,有的人扭头一别就是永远。

不管是会说话的,还是不会说话的,那些我们曾经丢弃了的,总有一些会等在前方的路上。一根藤蔓、一件器物、一个人,当有一天他们或它们挡住去路,我们是停下脚步,还是熟视无睹地大步跨过去?或者,蹲在路边,忽然间掩面哭泣?

在我完成这篇文章时,很偶然地看到了一句电影台词:“你最终会在你母亲坟前恸哭,像一只被遗弃的狗。”我决定把这句话抄录在文章的末尾,它能让我们更好地理解遗弃和被遗弃。



故园小庙



天地间藏有很多的小庙,就像人世间藏有很多的故事。每一座小庙的神灵,都曾听闻过无数人间的故事。关乎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关乎希望与失望,关乎祈求和无助。

我的家乡就有这样一座小庙,据传始建于唐代懿宗年间,之前一直叫“冲安庙”,后来改名为“青山寺”,坐落在罗城仫佬族自治县龙岸镇冲安屯一座后山上。清道光年间贡生邱代祥所作的《冲安庙灵泉记》对此有所记载,“冲安庙距吾罗东北八十余里,其先不知何年飞来祀其神则为雷王也”。

我与青山寺的缘分,是在我离开罗城二十多年后。当我还没有离开罗城的时候,我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座寺庙。当然也未曾跟它有过交集。我很庆幸冥冥中这样的安排,在我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出门在外一次又一次地被生活摔打之后,方与它结缘。

我大致每年都要回家乡一趟,在清明时节,因为一座亲人的坟墓。这一趟一个人从南宁驾车三百多公里而来,则是因为青山寺,为了却一段文字缘。只是没想到初次见面,青山寺竟给了我一个大大的“见面礼”,按照乡间开玩笑的话来说,这也可以视同为一个“下马威”——在半山腰一处急转弯且陡峭的地方,路况车况皆不熟悉(我日常驾驶的车刚好维修,临时换了一辆车)的我陷入困境,怎么加大油门都上不去,车轮一直在打滑,退也不敢退,后面是蜿蜒陡峭的斜坡,只要松开一点点刹车,车子就很可能不受控制一不小心连车带人滚下山。进退两难之际,只好在同行文友县作协主席光勤兄的帮助下搬来几块大石头垫在车轮下面,暂时弃车步行上山。

青山寺为何要建在这样一个陡峭的山腰上呢?关于青山寺的传说甚多,在抵达青山寺的那一天,我就听到了好几个。传说一,相传一个湖南的看地先生携儿子追寻龙脉到这一带,作了标记,等到他们千里迢迢把祖先遗骨迁移至此时,发现此地已建起了一座寺庙。在这个传说里,一直为众人所津津乐道的是:看地先生先到此地并在看好的福地正中央投下一枚铜钱作为标记,其儿子后到亦在看好的地方投下一根发簪作为标记,令人叹绝的是儿子投下的那一根发簪,竟然插在了其父之前投下的铜钱中间的方孔里。父子俩判断的一致精准到匪夷所思的程度。看到多年跋山涉水苦苦寻来的风水宝地上已建起了一座庄严肃穆的寺庙,人是不能和神灵争地的呀,看地先生一时急火攻心,口吐鲜血而亡。无奈之下,儿子把父亲葬在了寺庙的旁边。这姑且也是一种慰藉吧。我在青山寺理事会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在寺前一个杂草丛生的坟包上,找到一块竖着的石碑,碑上刻着“湖南点地师蓝禄廉之墓”。青山寺的第二个传说,则是前文提到的清代道光年间贡生邱代祥所作《冲安庙灵泉记》文中记载,“七八月之间旱祈祷往往立应霖雨,苍生皆于是乎,赖邑人因其灵也,而妥以庙,其庙在半山,山谷有石窍,天然如池,深不盈尺,广不方丈,四时元气腠液微润而已,届祭期承祀者焚香致告,俄有神蟹从石窍而出,而泉亦徐徐生焉,凡宰割烹饪之需,无不资其利用,及祭毕蟹复入,而泉立止,而微润者亦复如常,说者曰,是殆地之灵欤,而吾以为皆神之灵,神灵则地灵,而泉更灵,淮南子云帝之神泉以润万物,庄子云流乎无形发泄太清,盖言灵也……泉哉,灵哉,是不可以不记”。关于“灵”这件事,看来清代的贡生也不能免俗。这两段传说,真真假假,姑且听之,真相早已经湮没在历史的风尘中了。



七月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上空,烤得大地发烫,待我气喘吁吁地爬到青山寺跟前,汗水已湿透衣背。我眼前所看到的青山寺,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重新修建的,三间普普通通的平房,内供有十多尊各方神灵,有雷王、周文王,周武王、观音菩萨等。寺内比较久远的物件,则是右侧平房内挂着的一口斑驳的古铁钟,看样子应该很久没有敲响了。

站在青山寺那几间平房前,也曾见过一些古刹名寺的我,心里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失望。每到一个地方,特别是那些布满历史印记的庙宇,我心里总是有所期待。在杭州,我有幸见识规模宏伟有“东南之冠”之称的灵隐寺,抬头仰望过它庄严肃穆的大雄宝殿、药师殿、藏经楼。在苏州城外的寒山寺,一代代顶尖的文人兼书法家用毛笔抄录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那几句诗布满一整座寺庙,长廊接短廊,诗和书法的绝妙结合使人叹为观止流连忘返。在雪域高原西藏,在拉萨的大昭寺、布达拉宫(有学者认为,在当年政教合一的背景下,布达拉宫既是宫殿,也是寺庙),我不但见到了大量精美绝伦的壁画、佛塔、唐卡、金银器,而且还看见了一个个朝拜者一步一磕头,匍匐在地目光坚定。每一个朝拜者额头厚厚的茧,写下了他们一路跋涉的山山水水,写下他们的虔诚和谦卑。

在前往青山寺之前,我也曾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座寺庙呢?有没有可能看到一两尊古老的佛像?有没有可能找到几本泛黄的佛经?我甚至突发奇想,若是遇到一个“拈花微笑”的扫地僧,或许可以借机问一下:“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和“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哪一个更高明?哪一个更契合当下的芸芸众生?或者恭恭敬敬地请教庙里的主持,怎样理解“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遗憾的是,站在青山寺门口,我似乎没有遇到能触动我的人和物。

带着些许失望,我只好转过头缓缓往山下走。有时很奇怪,往上走时你找不着的东西,往下走时往往就找到了。不知道是不是往上走时眼中只有“上”,往下走时脚步无意识地放慢往往能看到更多不一样的风景。就在一转身之间,我终于留意到了那些早该留意的,路两边密密麻麻竖着的一排排石碑。之前一路急着要赶到青山寺门前,竟然忽略了它们。细细看那些竖着的石碑,竟有好几十块之多,有近些年的,也有几百年前的。新的石碑一笔一画清晰可见,老的石碑则需要用手轻轻擦去尘埃细细端详。仔细辨认那些模糊的老石碑文字,我依稀看到了乾隆、道光、咸丰、光绪的字样。朝代更迭,一代代人生生死死,他们不会想到,几百年后,会有人擦拭着石碑试图辨认他们的名字。

一块块石碑粗粗浏览下来,我发现其实不管是新石碑还是老石碑,碑文都不算复杂,大多是记载什么年代什么背景之下,多少信众,捐了多少钱。每一块石碑,看似差不多,其实都藏着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有记录风调雨顺的,有记录天灾人祸的,有记录世事维艰的。更令人唏嘘不已的是,一块块生硬的石碑还有意无意间透露出人间贫富。读道光、咸丰年间的石碑,你可以看到有捐资两千文、三千文的富人,也有捐资三十文、五十文的普通人家,读近几十年的石碑,你同样可以看到有富裕人家捐资数千元的,也有普通人家捐资二三十元的。千百年过去,同样的事总是在反复上演,改变的只是石碑上的名和姓,还有货币单位由“文”改为“元”。

每一个名字,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刻在石碑上。它对应着一个几百年前或是几十年前在这片土地上行走过的鲜活的生命。那一年,对这个人而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促使他捐出一千文或是三十元?是遭遇变故,还是发了一笔意外之财?是为了发愿,还是为了还愿?是为了心中的信,还是有所求?一块块碑,一刀一凿真实地记录了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和这座寺庙的关联和祈求。



祈求什么呢?我想起了刚才在青山寺墙上看到的那些挂着的一条条已经发白的红布,依稀可见有的写着“救苦救难”,有的写着“求佛如愿”,有的写着“助我喜获良缘”。那是还愿的人送来的。我还想起刚才上山时,我驾驶的车子被卡在半山腰的陡坡上,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了,坐在驾驶室里,内心无比焦灼,额头手心尽是汗,那时真的希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助我走出困境。想到这些,我仿佛明白了这座青山寺为什么从唐代懿宗年间(859-872年)开始,能一直屹立在这里。虽然期间曾被摧毁,但是总有一种力量推动着它让它得以重建。

你有话要说,你有所祈求,它就倾听。你一腔怒火,它就让你发泄。这千百年来,多少次,走进这小寺庙的人,一顿默念、宣泄之后,也许手中的菜刀放下了,也许嘴边的农药瓶放下了。它无处不在。你不需要时,它可以是一堆焦土或残垣断壁,你需要它时,你将它重建,它巍峨庄严应势出现。它在或不在,取决于大家,取决于这方圆十里八村甚至更远的乡民心灵的皈依。

生活在这尘世,每一个人都有困顿和无助的时候。特别是在这乡间向土地讨生活的人们。大旱大涝颗粒无收时,要祈求风调雨顺;兵荒马乱时,要祈求世道太平;病入膏肓时,祈求药到病除;家有读书郎,祈求金榜题名;儿女在外闯荡,祈求他们平安归来。总得有一个倾诉和拜托的地方啊!不然,困境中的人儿,又如何能坚持走下去?奥地利著名诗人里尔克有一句诗:当灵魂失去庙宇/雨水就会滴在心上。



“这里,那里,全都是人,大家杀猪宰鸡,好不热闹。”起身下山时,青山寺理事会的工作人员,指着青山寺的四周,略带骄傲地向我介绍每年农历正月十六和八月十六青山寺举办庙会活动的盛况。

他随意的一句话一下把我带回到了小时候。我恍惚间仿佛看见年少的我,穿行在庙会拥挤的人潮中,手里拿着一挂猪肉。这挂猪肉是“吃社”或者是赶庙会所得。至于赶的是社王庙还是土地庙,或者是什么叫不上名字的小庙,我也记不清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手里拿着的那一挂猪肉。我牢牢地把它抓在手心,怎样拥挤的人潮都无法把它从我的手里挤掉。在那个年代,不是过年过节,是很难吃到一大块猪肉的。每家每户出一份钱,每家每户分到一份猪肉,这是我对庙会的最初记忆,也是儿时对庙会的期盼和懵懂理解。至于祭拜的仪式,为什么要祭拜,至于大人们想的是什么求的又是什么,每个人是否都如愿以偿,儿时的我就无从知道了。

顺着青山寺理事会工作人员指向前方的手,视线豁然开朗,天地好像一下打开了。居高远眺,山脚下村田瓦舍溪流潺潺,远处及更远处重峦叠嶂,尖的山在前方,圆的山在后方,层次分明。在山脚下的村庄与远处的绵绵群山之间,是大片大片阡陌纵横的田地,水稻、玉米、甘蔗、果园穿插其间,犹如一块块浅绿深绿金黄的色块融合在一起,田园风光美不胜收。

青山寺建于这片美丽的土地之上,千百年来早已跟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们融合为一体了。他们相互守望,相互能听懂彼此的诉说。站在其他古刹名寺门前,我只是一名路过的游客,就算我怎样试图去理解,都难以完全读懂那里的人和物。而站在故园小庙那一排排石碑跟前,我想我轻易就能接收得到那些隐藏在石碑背后的讯息。那些石碑上的名字,有我年少时擦肩而过的乡人和街坊。他们是活的。

若是你想读懂这片土地上的乡人,最好先去读读遍布这片土地山林间的一座座小庙。每一座小庙,都回荡着他们的呼喊,都有着他们头顶上的膜拜和敬畏。


【作者简介】 何恒清,现供职于南宁日报社,广西作家协会会员。2022年出版个人专著《生死门口的察觉》(漓江出版社出版)入选2022年度央视读书精选榜单。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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