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精制 · 偷偷的思考 | 陈夏雨

文化   2024-09-13 09:02   广西  

洛仔从省城回来的第二天,花仔主任就把他悄悄叫到庵子吃饭。 

花仔主任去县里开了几次会,他就想搞乡村振兴。本地唯一的旅游资源就是一个刚修缮好的庵子。他想搞“发神”表演。只要有人来看,鞭炮一响,这个地方就热闹起来了。

花仔想推洛仔扮演老爷。洛仔对花仔的儿子越越很好。越越跟沟仔、洛仔、嫩仔在外面混,好久联系不上了。

桌上摆了九道菜,却只有洛仔、处师、花仔主任三人。

为了强调正式,花仔还真的从邻村请了个有名的处师过来。处师是做菩萨的。菩萨是他用泥巴一点点捏出来的。他是菩萨的爷。处师的祖宗往上数三代也是处师。处师胡子花白,面容清瘦,他不上桌,手执一对黑笔和朱笔等候洛仔。洛仔一来,处师就一直上下打量他。

花仔抿了一口米酒,搛了一小块肉送入口中,咀嚼了两下,便开了口,村里要振兴,就要搞文旅。搞文旅少不了搞庵子,搞庵子就要有老爷。有了钱,才好修路、修桥、做善事,才能受人尊重。作为将来的旅游景点,门票最低四十元。村里捡二十七,扮演发神的老爷捡十三。演员做做发神的表演就行了。花仔说完就拿眼睛去瞥洛仔。

洛仔说,钱倒是小事。关键是现在容不容许发神这种迷信表演?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处师。洛仔说,我是不信神的。我家里这么多年,从未发过香,敬过神,而且我最怕干部说我搞迷信。

处师蹙了下眉,将毛笔搁在墨砚上,盯着洛仔看。

处师言,你们搞乡村振兴,只要表演就可以了,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要的是真老爷现身,你们找我来,在定老爷的人选方面就要听我的。但是,找真老爷不容易,不是那种人,大神也不会附他的身。就像一棵树和一个手机,手机就能接收信号,而树不能。但是树可以吸收能量,一棵数百年的古树,有成千上万个生物在不同年代、不同季节,在它的树杈上栖息过,树便也吸收了这些生物的灵气。但是手机不能。所以,有的人是树,有的人就是手机,他们吸收和散发不同的能量。你看不见菩萨真身,但你不能否认他的存在。如果能找个真老爷来扮演假老爷,表演才会逼真。

处师接着把话往明里挑,苗族人每年也有盛大的傩祭活动,燃篝火、跳傩舞,就有人发神,代神言事。发神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们又不是杀人放火,你怕什么?处师盯着洛仔问。

洛仔身子晃了一下,问,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处师走近洛仔,干脆说,你命带华盖,你就是大神的真身!

听到这话,洛仔木了,喉咙里突然“咕噜”两声,想笑两下,但没笑出声来。他按住桌面,咳嗽了一下,挪了下身姿,尽量坐稳。他推却道,怎么可能?我肯定发不起的。我家梨花快生了,我回来看一下就要回城干活。

花仔手指上的烟,晃出一条蓝色的河流。他瞅一眼洛仔说,别在城里冒险了,你也可以天天守好你家梨花。越越我也会把他喊回来,不许他和你们一起混了。

洛仔慢慢但坚决地掉转脸,好像这样他就不在场而且听不到似的。他装出拔腿要走的样子。处师盯着洛仔看,就像看他打造大神用的一堆泥巴,满脸的自然和崇敬。他坐下又站起,到庵子外面转了几圈又回来,泡上茶,给洛仔递去。洛仔端起茶就喝,嘴被烫了一下。他的食指划着杯身,好像专心致志地观察茶叶的沉浮。

洛仔想起梨花,她年轻时喜欢穿大红上衣、深绿裤,手里总是挽着一个空竹篮,好像随时都有东西往里装。她的裤腿总是怕泥巴,挽得很高,小腿那个白啊,晃瞎了他和花仔的小眼睛。洛仔总穿一件红色小背心,比小女孩还害羞。嫩仔还像妹子一些,话都不敢讲大声,多看他几眼,他就躲到大人背后去了,杀鸡都不敢看。沟仔小时候穿着他爸改小的运动短裤,短裤腿边有两条白布条,沟仔总说他是运动员。

昨天一回家,花仔就跟进屋问洛仔,越越怎么电话都联系不上了?洛仔的话到了嘴边,又强行咬了回去,差点把自己的下嘴唇咬破。


前些年,沟仔、嫩仔、洛仔、越越组建了一个“四伏乐队”。“四伏”,取“thief”的谐音,也提醒自己“危机四伏”。他们去地下通道、街边向弹吉他的流浪歌手学习,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花在吉他上。不是偷吉他,就是学吉他。他们把这座城市最好、最贵的一把吉他偷到了手上。他们后来还开了个吉他专卖店。只要一开店门,就会吹进来一股风,挂在墙上的吉他不用弹奏,琴弦也会自己发出空弦的声音。

沟仔、嫩仔、洛仔、越越,经常点杯咖啡,要块面包,背上吉他,在有月亮的夜晚,坐在省城豪华酒店第八十八层楼顶的边沿,悬下双脚,弹着越越作词作曲的民谣,把省会所有路灯和万家灯火都踩在脚下,俨然四尊天神。一串串晃着橘黄灯斑的小车像萤火虫一样,从他们悬起的脚下游过。

他们麻起胆子拎着土特产去找省电视台台长王根,想参与一些音乐节目。王台长没空见他们。他们把王台长的奔驰堵在电视台大门门口,王台长在后排缓缓按下车窗玻璃,耐心听他们把话说完之后,开了口,你们是我小学同学,亲不亲故乡人。我让秘书带你们去台里转转,安排你们到台里的食堂吃餐饭。你们压根就没正儿八经学过音乐,自己偷着乐还行,公众场合就别丢丑了。大白天的,你们不用到工地搬砖吗?

几个保安见他们不愿离开,就把他们拉开。台长的车擦着他们的身子出了大门。沟仔挣脱保安的手,嫩仔忍不住发了几声牢骚,保安就用电棍指着他们的脸,勒令他们滚。越越歪起脖子说,就不走,电视台又不是你家的。两个保安二话不说,把越越的吉他抢过来,扔在地上,用脚踩了个稀巴烂。他们的吉他从未受过这么大的侮辱和委屈。

他们回去后把自己关在黑屋里喝酒,想一起吃安眠药死掉算了。洛仔说,我们还年轻,这样子死,比死了的流浪狗还不如。我们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受人尊敬吗?我昨晚到附近庵子里打了卦,老爷说,我们如果走正路,就可以让人看得起。越越,你还小,不要跟我们混了,一定要想办法走出去,做个有出息的人。

他们起先是租门面卖吉他,做正当生意,开业不到三个月就被偷了。洪水冲了龙王庙。洛仔就带他们去一个工地打工。这个项目归王台长的姐夫管,但他们没去拉关系。日晒雨淋两个月,就遇上房地产市场调控。老板携款潜逃,房子成了烂尾楼,他们又被欠了工资。后来又去码头搬运,肩头磨出了茧子,腰都直不起来,嘴里吃进了不知多少汗水,眉毛上都是一层白灰,但是日结啊,每天能拿到工钱,睡觉都安心。做了几个月,赚了一些钱。好景不长,曾经火热的港口一落千丈。他们就去一个教育机构帮布置会场,搞卫生,没搞两个月,又遇上教育机构整顿,也被关了。

他们重操旧业。

沟仔认为,面对微信支付,偷现金已经过时。沟仔决定派越越进大学旁听进修,派嫩仔去苹果手机维修点打工。我们有污点,我们几辈人永远进不了衙门做官,但可以建庙宇做老爷,做菩萨,让那些台长什么的都来拜我们。

处师看洛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说,给个态度吧。同意点头,不同意摇头。洛仔的头就摇得像夏天扇动的蒲扇。处师说,人不要混吃等死。只有那些有“本事”“火焰”高的人才能行这个事。不带华盖的人去发神,还会有性命之虞。什么神附体,你不要管。有佛有道,有时非佛非道。只要有能力附上你身的,就是你老爷。你和老爷之间是真的有通道的。花仔满脸羡慕地看着洛仔说,要是我和老爷也有通道就好了。谁不想当老爷啊?“官”比我大。那些扮演帝王的演员,哪个不比我气派?

处师觑了花仔主任一眼,站起,又给洛仔杯里加水。洛仔推开处师手上的热水瓶,站起来,做出又要走出门的样子。处师喊住了他,说,我腿脚不灵便,你帮我做一件事再走不迟。他拿起朱、黑两支笔对洛仔说,你会画画,去帮我把墙上菩萨的五官画了。

洛仔爬上楼梯,用墨笔画了菩萨的眉毛、菩萨的眼珠。用朱笔描了菩萨的嘴唇,又点了眉心。一个菩萨就活了。

洛仔边下楼梯边说,反正我是不信迷信的。

洛仔回家后的第一天睡得很好。享受到不做小偷的坦荡和宁静。扮演老爷,就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表演就表演嘛,总比做小偷好。


洛仔觉得自己喉咙突然发紧,清水一兑,身子一哆嗦,全身打了个寒噤。他白眼一翻,口吐白沫,就倒在地上。身子起蹦,像刚捞出水面跌在岸上的鲤鱼,蹦跳不止。他口里就开始发话,庵子少香少火,要招兵买马,点兵点将。

处师立即拜倒在地,口里念起口诀,拜三拜起身,发起九根高香,烧起一沓纸钱,点燃一挂鞭炮,边放边喊,恭迎老爷!

花仔惊得眼睛直眨,连忙起身,对洛仔说,你没必要表演得这么逼真呢,别折了骨头。洛仔仍在地上蹦跳,蹦起膝盖那么高,后来蹦到了八仙桌上。

处师点燃三支鲜红的蜡烛,像在强化这个庄严时刻。洛仔感到老爷的目光向自己看过来,像阳光一样,千丈万丈,饱含千言万语。他蹦跶着迎接老爷。老爷附身向他,与他融为一体。洛仔突然站了起来,紧蹙双眉,左脚踩凳面,右脚蹬地。他脱光上身,露出两排栅栏似的肋骨,心脏在他左胸一鼓一鼓地捶打,全身捶出迷人的光辉。

花仔拽拽处师,又感动又费解。洛仔完全变成了一个神圣而又陌生的老爷,真是个好演员啊。花仔惊异地发现,自己的下体顿然好像被阉了,裤裆里空荡荡的。他突然有些害怕。

处师端上一杯茶,跪着递给洛仔。洛仔的目光从上到下扫了处师一眼,手上并不接茶。处师凝视洛仔,一脸的崇拜。他放下茶杯,拉着花仔主任一起又在洛仔面前拜了三拜。花仔主任内心变得十分空洞,如树上跑走了一群麻雀。他突然觉得自己如同蚂蚁一样渺小,比见到县长还紧张。

洛仔的目光渐渐收了,头慢慢低下了一些,呼吸均匀了一点,心跳也放缓了很多。他的脸上一松,酡红消退,那个通道似乎关闭了。处师拽主任,主任用沸水又冲了杯新茶,捧到了洛仔面前。洛仔这才接过茶,可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还不能发声。他瞅着眼前的两个人,又缓缓回头看了看身后威严的菩萨,如同金子抹去了灰尘,此刻发出圣洁的光辉。

洛仔张了张嘴,嘴像个黑洞,什么东西都没有,又什么东西都有。花仔不知该不该再问洛仔愿不愿意,不知现在该叫洛仔还是喊老爷。

终于,洛仔嘴角扯动了一下,喉咙里咕噜两声,说,我表演得还可以吧?然后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为难和勉强,但很快又点点头,露出一丝僵硬的微笑。花仔凑近洛仔,细细看他。洛仔脸上再次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处师打了主任一拳,嘴角一咧,好,他是同意了!洛仔又对处师笑了笑,穿起了上衣,算是认下了。

处师拍了下桌子,人整个立了起来,朝大门冲去,撞倒了一张凳子,又撞倒了一张凳子,一阵慌乱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庵子里。他跪在庵子的大门外,撕开喉咙大喊,老爷回来了!如今找到一个合适的老爷太难了。他曾访遍十里八乡,茶饭不思,夜夜无眠。

等处师安静了些,花仔靠近处师嘀咕道,不要太张扬,我们只是搞个发神表演,不能弄假成真,不能借此宣扬迷信。

等处师和花仔离开后,洛仔倒在地上,他的腰都快折了,但成功地骗过了处师的眼睛。


洛仔走到哪,都有人朝他哈腰,点头,散烟。作为一个小偷,他从未得到过如此尊重。他决定彻底向小偷告别。

庵子成了一个网红必来打卡的景点。

每天都有很多人过来烧香。这些人看上去像是游客,实际上,他们是真正信老爷的香客。花仔主任每天在洛仔表演前都强调,节目只是表演性质,洛仔只是扮演老爷而已。处师听了很不高兴。

游客在庵子里烧了香,喝一碗洛仔老爷化的水,回家就能睡个好觉,“小病小痛”竟能自动消失。香客像一条条游在庵子里的鱼。洛仔进入了角色,间或用手背甩打墙壁或地面,时而醉汉行步如打太极。他手握树枝,在沙盘上写字,为那些问事的人言前程,定祸福,断生死。民间疾苦如海,洛仔老爷的眼里一片血红。庵子土墙上的泥巴都有人抠了回去熬水喝。洛仔的名气就像放在灶火上的水,越来越烫,隔一会再看,就滚起响声,喷出蒸汽,有了仙气了。

洛仔,被传成神了。他的表演渐入佳境。

表演要全套。按剧本要求,八人大轿将他抬进抬出。轿前四个白衣童子打幡引路。路人闪到两边,让出一条通道。有人放鞭炮,把他当真老爷,朝他作揖打拱,发香烧纸钱。有的甚至干脆就跪在路边。只有处师,看着洛仔开始满脸狐疑。洛仔也觑着处师,眼神却虚着,视点好像落到了处师之外。处师没有蹲下,洛仔也没有下轿。洛仔看到了仰视他的梨花。梨花看丈夫,像看明星一样。梨花会跟几步,让别人晓得她是老爷的婆娘,但她望着洛仔的背影,又觉得他可怜。

洛仔半躺在轿上,微微侧身,保持着随时和路人握手的姿势。不管问他什么,他都是先摇头,后又点头,然后又摇头。算是分别针对不同的人的共同回答。世事大抵是开始不明白,后来以为明白,到最后还是不明白的过程。洛仔会随即又愣愣地张开口,好像要说什么,带着点讶异,又显得那么的圣洁。有时又轻轻地拊掌,大笑却无声。他让路人握他的手,他的样子千言万语。而松开众生的手后,立刻又显得生疏,恢复成老爷庄严的模样。他完全进入了角色。


洛仔接到沟仔电话的第二天,就在庵子通往后山的路边做了一个坛,用大菜碗盛一个老公鸡鸡头,让鸡头咬住一个鸡蛋。再用一个菜碗盖在上面。他宣称,鸡头、鸡蛋可以千年不烂。碗里就是兵马,谁碰谁倒霉。洛仔说,这是他表演的一部分,是迷信,但没人敢碰这个坛。埋了这个坛的路,伏下千万兵马,没人敢走。

第三天子夜,洛仔便在这条路上,接收了十几担木炭和石灰,还有冰柜里被冰块冷冻的越越。沟仔、嫩仔亲自护送,还带来了三个大陶缸。全部抬进了庵子地下室。

洛仔的脸一直不好看。嫩仔说,台长一定不会放过我们。我们左右是个死。沟仔说,让我们成为肉身菩萨吧。让你的兄弟也分享一些供奉的香火,让那些大人物在我们面前下跪。我们建庵子就是为了自己做菩萨。

洛仔说,做小偷还想成为肉身菩萨,让众人朝拜?再说,肉身菩萨哪能说做就做的,需要提前一年节食。沟仔一把抓住洛仔的衣领,把他从凳子上揪了起来,说,洛仔,你扮演了几天老爷就比我们干净?你有资格让人朝拜,我们就要永生永世出不了头?要你回来做老爷你连这点事都不敢搞?我就是要那个台长来拜一堆腐烂的肉身,怎么了?


洛仔不想争辩,他留在庵子也睡不着,骑上摩托兴冲冲地赶回了家。 

洛仔的摩托开得越来越快。他要让摩托冲进屋,撞死这两个贱人。摩托冲不进,就用火烧,把大门从外面锁死。他的脑海闪过各种报复方案。但是一想到越越,他的心就软了。

当初花仔把独根苗苗越越交给他们三人,让他们带越越闯世界。最开始在工地搬砖、轧钢筋,一年忙到头,要过年了,包工头却以各种理由不发工资,还斥责辱骂,甚至喊人对他们拳打脚踢。临走那晚,沟仔带他们三人把包工头的钱偷了。之后,他们就专门偷包工头的钱。后来觉得不过瘾,不刺激,就开始偷别墅里的钱,豪宅小区的钱。偷台长家的钱,纯粹是想报复一下,也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窥探欲。想看看自己曾经的发小如今的台长,到底有多少钱。他们一般都不让越越参与行动。越越太小,又是一个完全不会撒谎的小偷。他只要被抓就会和洛仔一样,和盘托出。警察问越越下次会偷哪个小区。越越也会老实告诉他们,警察下次便在那个小区等着。抓了之后,没收赃物,请他吃个盒饭,问几句又放他出来。

越越出事是迟早的。偷台长家,越越申请一定要参加。台长家的女儿吉他弹得好。经过几次踩点,他们发现这套房子表面上是台长给女儿练吉他的地方,其实是藏钱之所,从没外人来过。

越越在窗下偷偷听王台长女儿弹吉他,听了好几个礼拜。

女孩的吉他弹得真好,那纤细白嫩的手指,来回在六根琴弦上跳跃,像小白鸽一样在他不远处翻飞。弹的曲子竟是越越他们在这个小区附近经常弹奏的。他们暗中观察那些住户的穿戴和谈吐,判断谁家有钱。

女孩上学去了,越越就从阳台翻进去,抚摸那把吉他,坐在女孩儿坐过的凳子上,学着女孩儿的模样弹奏。他完全可以去店里买一把同款的,但是他喜欢这把吉他上女孩儿留下的气息。有几个部位,是女孩儿反复捻过的。

越越最后一次听女孩弹吉他,是想凑近一点,把女孩儿看得更清楚一些。却不知台长早已觉察到女儿的异样,专等他上门。那晚是沟仔带他去的,嫩仔担任护卫。没想到越越被王台长发现后,他拉住救生绳想立即逃离的时候,那个女孩冲过来抓住越越的衣领。她担心越越坠楼,探出身子,要拉他上去,结果两人在台长的眼皮底下一起掉了下去。

  

离家还很远,洛仔就熄了火,推着车走。

他把摩托停在离家还有几百米远的水沟边。从篱笆上扯了一根粗大的木桩,抓在手上。洛仔偷偷地撬开门,溜进了房间。他突然拉亮灯光,发一声怒吼,大木桩就朝花仔头上擂去。花仔脑壳一偏,打在肩上。肩上的汗水溅了梨花一脸。梨花尖叫一声,滚到了床下。洛仔就追着花仔打。花仔到处躲,求老爷放过他。洛仔明明想放过花仔的,但又忍不住追着他打,像要杀了他一样。洛仔边追边喊,你个流氓,我要你村主任都当不成!

花仔边躲边说,我不当了,给你当。洛仔说,我不稀罕!

梨花捂住头,趴在床下,哭着说,你打吧,打死他,也打死我。我肚子里的货就是他的孽种。梨花这句话顿时让洛仔僵在那里。

花仔有了喘气的机会,马上说,梨花,你别胡说!孩子不是我的。老爷,你听我解释!梨花探出床底,见洛仔的脸色松下来,就爬了出来。看洛仔发傻的样子,她站了起来,轻声细语地问,打累了吗?我去灶下做点东西给你吃,吃饱了再打。反正他是村里的,跑不了。


洛仔踢了花仔一脚。

花仔龟缩在角落里打哆嗦。梨花到灶下黑索钩上取下剩下的一挂黑腊肉。梨花拎了腊肉走到这边房间,特意给洛仔看,说,你看多好的肉啊!你不吃它,它就变腊肉了。你在外面偷鸡摸狗,谁不知道我是贼婆娘?你以为我脸上有光?你把家甩给我,家里的重活累活,哪样不是人家花仔帮忙干的?你们还把人家越越带坏了。我就是要给他生个好孩子!花仔死劲磕头,求求你了,别说下去了!是我对不起洛仔老弟!

洛仔抬起头说,明天你请别人去扮演老爷,我没脸。花仔说,你杀了我吧,但是老爷你一定要表演下去。虽然处师这几天私下和我说,你不是真老爷,他要另外寻人代替你,但我还是觉得你人好,有菩萨心肠。马上换届了,村主任也让你当。

梨花做好一碗腊肉端了上来。

洛仔搛了一块腊肉送进嘴里,要花仔上桌和他一起喝酒。花仔哪敢上桌。梨花把花仔扯到桌边,花仔就跪在洛仔面前。洛仔拿起酒瓶,仰起脖子喝。突然把酒瓶一摔,他要梨花出去。梨花走出去,带上了门。洛仔说,花仔,今天我对你说两件事,你必须应我。

花仔的头磕到了地上,说,一百件也依。洛仔说,第一,梨花要生了。小孩是你的。你好好照顾她。我离婚。花仔马上摇头说,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洛仔说,你别打反口!花仔迟疑着,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洛仔打开另一瓶酒,又仰起脖子,酒从嘴角溢了出来。他抽掉长凳,突然跪在花仔面前,说,大哥,第二件事,你要原谅我,原谅沟仔、嫩仔!

花仔愣了一下。

洛仔上前抱住花仔,说,花仔哥,我们没有照顾好越越,对不起你!花仔抓住洛仔的肩,大声问,越越真出事了?洛仔点点头。花仔愣了三秒钟,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洛仔哭着一五一十地说了。花仔一拳将洛仔打翻在地,在他胸前踩上一只脚,边哭边喊,你们几个这么大的人,还照顾不了一个小孩,你们不得好死!他捡起地上那根木桩朝洛仔疯狂地抡了过去,比刚才洛仔打他厉害多了。洛仔也不躲闪,用手护住脑袋。花仔扔了木桩,又跪在地上用拳头击打洛仔。花仔越打越没力气了,血从洛仔嘴里、鼻腔流了出来。花仔勒住洛仔的脖子。洛仔边流泪边说,花仔哥,你别亲自动手杀我。你犯了死罪,以后还怎么照顾梨花和你们的孩子啊。你要我的命,我自己了结给你。

花仔哭得说不出话。两人抱在一起又大哭一阵。
…………

(全文详见本刊2024年第9期)

【作者简介】 陈夏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诗刊》《湖南文学》《芙蓉》《湘江文艺》《延河》《文学界》《广西文学》等刊。有作品被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年选。出版短篇小说集《你别说,你听我说》、长篇小说《凤囚凰》。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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