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发现 · 无 相 | 勤牧禹

文化   2024-09-14 11:39   广西  



开春就收到通知叶佳肺癌已经死去,不知吓了几多人。都记得是去年头粉店开门时,她就是个感冒。不过,盖有红章的死亡证明也写的是肺癌,造不了假。这时她灵前坐拥着丈夫的悼念和孝子的双膝。在纸灰和烟雾中,送奠仪的他们总要追忆,找出显示她旺盛生命的往事,以证明此是天命难违。于是,讲来讲去,癌,就是唯一的解释。他们爱讲的是叶佳生产时旺盛的奶水,可以同时喂饱两个孩子。一个是儿子顾昊,另一个,是侄子孙宇。一般这个话头结束,他们都会望向跪在蒲团上的顾昊。转过头,再讲她的样。叶佳眼总含笑,牙白而宽厚,加上小腿粗壮,那便是乔州相面所言的旺夫、长寿相。每轮讲完,似排练过,丈夫顾江便会补叙她的人生。

2000年自乔州锅炉厂改制出来,她就去国企汽车厂的装配间,顾江去和表哥做生意,开了甜品店,起名恬阁。可能她是真旺夫,不过两年,恬阁便风生水起。缩在老菜市角落的店面开到了乔州的美食闹市青衫街,还是街头旺口。青衫街在乔州商业中心的对面,是“乔州美食联盟”的入驻会员,有六十年老店的“祛火王”凉茶,五米宽的门头架一张木桌,上面坐三个铜壶,三块钱一杯,一个月也有万把块的利润,还有那家卖变态辣鸡翅的档,十平方米大,炉前钩满红淋淋的鸡中翅,一到天黑就挤满人,叶佳也爱去。

于是,出行靠摩托车那时,叶佳就坐上乐驰,身边朋友做工到死才领两三百块时,她就从锅炉厂宿舍的一房一厅搬往那年新开的楼盘,住了三房两厅。入伙那天顾江抱只拉布拉多,说张大师算过,要养条狗,旺我们,起名七仔。七仔吃萝卜牛肉饭,喂得圆滚滚,孙宇总讲它坐似黄色的消防栓。而后,恬阁果真一路红火,光青衫街就开了三家分店。

八年后,叶佳又搬新房。在乔中区的鼎元小区,四房两厅。邻居大多是企业总裁。后来,叶佳就用慢性病的由头在汽车厂请年假,全职在家。扣除五险一金,领一千块的生活费。就算请有保姆,叶佳还是自己煮饭,炒菜煲汤不用说,还买有烤箱,顾昊最爱她烤的蒜蓉生蚝,孙宇爱她黄焖的鸡中翅。她自己,最中意酸。要是中午顾江不回家吃饭,叶佳也就闲下来,经常去麻将馆。以前打得痴忘记煮饭被顾江骂,所以,有段时间她只敢看,最多玩“钓鱼”。不久就扛不住牌粒游动的引诱,她还是上了桌,但估准了顾江回家的时间。

2014年,恬阁的生意逐渐滑坡。这是叶佳通过观察概括的,因丈夫忙碌于新开办的卤鸭工厂时,抽的烟从细海韵换成软玉溪,最后是红河。那几年,她记得好多东西出现得好快。恬阁附近开了一家店叫“张小贤”,卖有奶茶和炸鸡,点个两三样才十二三块,便宜过恬阁单点的一样甜品,一到下班、放学,就挤满人,流量不减恬阁当年。也就是个把月,这家店也关了门。后来就有了独立卖奶茶的店,什么名字都有,便宜的一杯五块。叶佳蛮爱喝。有一次听顾江的话,她买了五六杯回家,顾江一杯喝一口,讲:“香精。”跟着这种奶茶店出现的是网购,就是这几年,网购起来得也好快。叶佳去逛街,路上人好少。以前人挤人的乔州大厦也冷清,店员坐在门口剪指甲、玩手机。走到青衫街,一排卖小吃的档口都全空,墙上面漆有红红的“拆”字,卖鸡中翅那家也是,一地腻子灰和碎水泥。晚饭时,叶佳听顾江讲乔州搞城建,青衫那边的小吃档是违建,拆迁去新开的综合商场。人流天天在少,恬阁上过卤味、自助火锅,生意没有好转。要是讲甜品是消遣,正餐总要吃吧,顾江考察了个把月,认为卖粉也赚钱,可以用卤味多出来的卤汁做汤底。顾江和表弟合伙在家对面盘了家店口卖卤汁粉。顾江还要忙恬阁,就安排叶佳管粉店。他表弟的老婆阿燕在家也无聊,就跟叶佳一起。一个去早班,另一个,就接晚班。

二月二“龙抬头”,卤汁粉店开业。花篮八字摆开,炮仗噼噼啪啪响。顾江在门口招呼朋友。叶佳脱羽绒衫进厨房。五六只卤鸡摆在案板上,顾江交代鸡要现斩,她抽出劈骨刀。乔州二月还沁凉。灶台轰轰的火和用力地斩,叶佳额头出了汗,顾江又催,汗就流满她脸。顾江妹夫过来帮手,叶佳才腾得出手烫粉。灶上面的卤汁汤滚着白泡,闻起来好鲜。粉团慢慢打开在漏网,等到半透明,叶佳就抬漏勺把粉倒进碗,再淋勺橙黄的卤汁汤,码八块卤鸡肉,撒进花生米和葱花,重复七八轮,粉就上桌了。如果吃得辣,叶佳调的辣椒油就摆在出粉窗,原料是指天椒。叶佳出来,一片嗍粉声,有些碗连汤都不剩。

风好凉快,保佑符轻晃。叶佳没有穿外套站在门口。 “龙抬头”,老公又属龙,该抬头了,她默默想。小姑子拿羽绒外套过来,叶佳把衣服搭在手臂上,讲:“灶火还没黑,你哥讲今天火不给黑,要红红火火。太热了,你去看下,莫搞得真的火起来。”刚想穿衣,远远的,叶佳又望见阿燕,走得好慢,久得似从天另一边走来。一见叶佳,阿燕就摸肚子,讲:“去医院查过,得了。”叶佳笑得眼睛一弯,不等阿燕问,就讲起怎么保胎。讲着讲着就扯远了,都讲到坐月子了,叶佳讲坐月子一定要护好头,免得似小姑子以前不注意这时冷天就会头痛,去问怎么医,医生讲再生个,再坐轮月子。阿燕一直笑,笑完凑近叶佳:

“你莫讲,老姜真的可以,以前搞了几次试管都不得。睡之前同我老公各喝一碗,不到一个月就得了。”

“还有更加神的咧。老姜讲怀上了都还可以把女的调成男的。”叶佳捂嘴笑,阿燕舒展开细眼,抿嘴叹一口气,似放低了什么重物,叶佳拍了拍她的肩。

“现在,那边不讲什么了吧?”

“不讲了,”阿燕翘翘眉,“哦,阿宇微信讲国庆回来,阿昊回咩?”

“回啊回啊,阿昊回。我妹夫讲阿宇也回。回来就煮一桌,到时候一起过来吃。烤生蚝给阿昊吃,再黄焖个鸡翅,阿宇特别爱,吃十几年都不腻喉。我都煮腻了。”

叶佳偏头望了望边抽烟边看手机的顾江,笑弯的眼坠成条直线,刚凑过阿燕那边,讲了“手机”两个字,就听见砰一声。厨房那边。和阿燕即刻进去。小姑子撑着顾江的肩,捂眼喊痛。灶台的火轰轰响,似鼓擂。背脊一紧,叶佳即刻穿了衣服。她去厕所拿拖把,清理跌在瓷砖上的血迹。边拖,她一边总觉得寒意不去,就靠在灶火边。洗完拖把身才见暖,叶佳走出来。阿燕帮小姑子顺胸口,妹夫没有接顾江递过来的烟,讲是要给老婆好好顺一下气。小姑子慢慢醒过来,气慢慢顺了。顾江叼着烟讲:

“头先就见你晃来晃去,似中邪。刚刚回头讲点口烟,就见你扑下来。老姜送完仔去学校,即刻过来了。你看你看,来了。乔州人,讲不得啊。”

“怎么搞成这样去,”老姜一过来就端起顾江他妹的手腕,“哦,没有事,一股小邪气。还是有点虚,哪天过来拣服药。”

“还有邪气,”顾江惊得烟灰落一身,掸了掸,“头晚才改的门头和挂的保佑符,原来对着前面那个十字路口。”

“可能张老大老了,道行受损了。”顾江他妹捂眼讲。

笑完,阿燕和叶佳就把老姜拉去一边。叶佳讲得笑咯咯,阿燕翘着细眉讲老姜那服药好灵,老姜叉腰讲以前医过的比阿燕还严重,四十几岁都还可以怀。顾江送走了妹妹和妹夫,回来望望门头,又望望门檐的保佑符咒,进去厨房。觉得喉咙干,叶佳停了,有咳嗽。阿燕还不停邀约老姜来家吃饭。顾江蹲在灶边望火,抽着烟,吐出一大口烟雾又望向头先小姑子扑跌的地方。应该拖干净了,免得顾江又讲有血光之灾,叶佳缩了缩脖子,觉得天蓝似冰。背脊又紧起来,她即刻捂起嘴巴和鼻子,打了个大喷嚏。



那之后,顾江都会醒好早,天蒙蒙亮就起身。一是要去新办的工厂开炉卤鸡和鸭,另外,就似那句话,外人啊,只看见我们在保时捷里面笑,没看见我们晚上蒙在被窝里哭到睡不着。摁亮手机没人找,顾江掀开被下床。叶佳还侧身睡着。没似往时即刻喊她煮早餐,顾江轻轻穿衣服去书房。叮叮当当,七仔跟着他。开门时,顾江特地只开一条够自己侧身进去的缝。七仔要拱进来。顾江抱着它的头讲:“里面是祖先你不要进来,在门口坐先,等一下再吃早餐。”他不放心,贴耳在门,听到铃声走远才放心。

书房是最朝东的地方,供祖宗牌位。太阳一起来,就即刻可吸收最新鲜的朝气。之前,顾江回老家看过族谱,那时恬阁正红火。他发现祖上是明朝初年的名相,立马整理出家谱拿来宣传恬阁。他找来写手:恬阁的好多甜品都是顾老祖饭后爱吃的,特别是这道黑米露,老祖刚吃下肚,钦差就捧圣旨宣布他中解元,接他入宫做翰林。

恬阁电视屏幕滚动播出这段历史。客人进来问,顾江就讲,问一次讲一次,再问一次再讲一次,讲到结尾,顾江会加一句:“都是祖传的秘方,百年了。解元是科举的第一名啊,科举是什么,就是古代的高考啊。”传来传去,恬阁就成了百年老店,再传一下,就是吃了恬阁的甜品就有中状元的机会。生意就更火了,家长们拖儿带女赶来,点名吃黑米露。所以,进新房第一件事,顾江就找张老大进来看,拣最好的位置供祖宗。而牌位,是红木雕的,和观音一起,高供在红木的立柜上。

似每个早晨,顾江抽出三支签香点燃,跪在蒲团上拜三拜,插进香炉。烟,缭绕在牌位前,散在整间屋。他双手合十,眯眼喃喃诵起佛经,连诵三次。其实,他以前在厂里都不信这种。从技校毕业出来他被分配去乔州第二空压机厂上班,被安排扫机器上的老鼠屎。顾江受不了,喊他做过雒县糖厂工会主席的爸活动,把自己调走,然后就进了锅炉厂的销售科,做了一段时间后就给厂长当司机。每次开车前,厂长都会在后座闭眼喃喃念经,念完才喊他发车。当时顾江也觉得好痴。后来做生意,他才发现必须要信。原来,店开在菜市边角的偏口,但就是红火,来吃的人多过买菜的人。后来,进驻青衫街得了旺口,却因店铺所在大楼当年的归属权,营业执照办不下。成箱的茅台和成条的和天下都送过,没有办法,一年三十万的租金已经给了,只能开张,生意也都红火。后来就是一路顺风顺水地换车、买房。不是祖宗和神灵保佑是什么。讲是努力奋斗,命数面前,都是屎。努力发传单、打广告拉得几多客,努力去工商局活动人家也不给办,一起创业卖烧卤、卖果的不照样都死完。要得信,一定要信。顾江总同自己讲。

诵完经开眼,抽油烟机轰轰响,顾江一打开门,七仔摇头晃脑过来,有条小泰迪跟着,喊作毛豆,是叶佳起的。毛豆是搬进鼎元的时候朋友送的,叶佳喜欢。顾江不给养,讲:“它不够大、不霸气。”后来,张老大听讲,暗示狗旺财,多一条狗就多一条财路。一听,顾江就把毛豆带回屋了。不过近来,他却被张老大告知因生肖相克,要将狗处理掉。顾江多是舍不得七仔。他问怎么解。一声神秘的叹气后,张老大只给出一枚纸折的小三角。顾江小心收进内袋,转五百块给张老大。所以,两条狗过来,顾江只是勾了勾毛豆的下巴,同七仔,是面贴面地抱。抽油烟机轰轰响,猪脚汤被叶佳端上桌,冒起热气。顾江洗罢手过来:

“你这么勤,不早喊你起来搞早餐就是怕你在厨房里面噼噼啪啪吵祖先。这么吵,不是白拜了,”见猪脚汤飘有层肥油,顾江拿筷子戳饭,“腻死,换面。阳台有狗尿,记得拖。”

似这么多年,叶佳没讲过什么,起身去厨房煮面。她从橱柜抽出两指挂面下锅,时不时夹一根试试软硬。她调小火,出来客厅端回猪脚汤放上另一个灶。汤滚散出香时,面就起锅了。叶佳拿汤勺漾开浮油,舀底下的清汤淋面,端出去。两条狗闻香寻来,蹲在桌边。望见顾江去吃,叶佳才去拿拖把拖狗尿。就算穿着拖鞋,踩上阳台瓷砖,叶佳也都觉得脚板好冷。天灰灰,看着打颤,这时好似才六点半多。拖过狗尿,拖把全是臊味,叶佳冲了几次才干净。她都觉得水的冷从把手咝咝往手心钻。背脊好凉,叶佳裹紧睡衣。空碗摆在桌,架筷条滴汤。两条狗还伸颈望,七仔的口水滴一地。看着手机,顾江一面抽烟。雾蒙蒙,她望见顾江的脸上映着手机的光,心浮起种陌生。他的面乌青、沉重。她想似以前凑到他背后看,但没有。特别是那天以后,叶佳就开始怕,那种陌生好似也是自那天生发,却还是坚持先忍。所以,她还是信顾江早早离开,是要开卤锅,好晚到家是要调配料。喉咙好干,她突然感觉,是没有喝水,鼻子突然一痒,打了个喷嚏。

“猪肉又涨价了,鸡和鸭也是,”顾江弹了烟灰,“我的成本又要上去了。少吃点猪肉吧,还要供仔读大学。”

“哦,还看手机啊。七点了,差不多。”

“不看,不看怎么搞。不看怎么知道鸡和鸭又涨价了,不看就不晓得这么多生意被哪个垄去。”顾江又点支烟。

烟雾浓似针,戳进叶佳喉咙。之后,她连打两个喷嚏,清鼻涕流了出来。她抽起两张纸,去关阳台门。顾江问最近粉店生意。叶佳眼角垂了,讲没有刚开业那个把月人多。顾江扬起夹烟的手,怪她不会把空碗摆上餐桌。叶佳觉得喉头更辣,只点头。拿起空碗,她才记得两条狗还口水涟涟。顾江拿桌上面的面包撕一片,一抛,两条狗腾起来抢。七仔又大又肥,毛豆被挤去一边,呜呜望着七仔。顾江望见七仔嚼得咯咯响,摸它的头喊一声乖仔。叶佳望见毛豆没得吃就再撕一片面包。七仔窣窣地拱来鼻子,叶佳拨开它,把面包递给毛豆。毛豆仰头接住,一抛一抛地“啧啧”嚼。

又是一个喷嚏,叶佳望见毛豆甩身子跑开,讲:“江哥,我一直打喷嚏差不多个把月都不见好,要不要吃消炎药?”

“我穿鞋子。” 

“我讲我喷嚏打了个把月都不好,要不要吃消炎药。”

“吃什么吃。”

砰的一声关门,叶佳望了挂钟,差不多七点半。她抓紧洗完碗换衫。屋门等电梯的时候,她望见天光往下洒,红红一片,淋湿欢跳的麻雀。乔州城亮了,环卫工脱口罩上三马仔,陆续散去,留下一地晨光的街。太阳光黄爽时,顾江的工厂就有人来开门了。大门两边摆白石大象,里面的右手边是顾江的办公室,财神神龛上的烛红绯绯,再隔扇屏风就是他的办公桌。尽头的厨房那边的排气扇搅着空气,右手边的卤锅底燃着轰轰的火,滚着褐色卤汤。

穿隔菌服的顾江站在旁边。透过护目镜,他望着最后一批鸭子下锅。鸭和汤接触的瞬间会腾起一柱蒸汽,排气扇虽然转,护目镜还是会盖一层水珠,让他盲上几秒。那几秒,他一身清爽。不用看被锅炉烫得扭曲的空气,不用看给鸭子拔毛的阿姨枯黄的面,不用看每个月房贷划去卡上面的钱和恬阁月月亏损的账目表。其实,都不用怕鸭肉烫老,熟得顾江一闻就懂,白光光的鸭皮已经浸成褐色,卤汁咬进鸭肉。大概再有个两秒就可以起锅。一、二、三,雾气散去,起锅的卤鸭吊在半空,卤汁油淋淋地从鸭腿骨滑落汤面,弥散大料的香。

因腰椎胀似塌落,他进消毒间换衣服。帽子淤满汗。回到办公室冲完澡、换衣服,吹起空调,顾江靠在沙发上点口烟。他记得初中抽烟时就会吐烟圈,技巧是要圆起嘴巴用丹田气把烟雾逼出来。这时老了,气魄不足,顾江想。戳灭烟头,他觉得腰慢慢好了。可小腹下面还淤着股气,突突跳。顾江把空调降低了几度,还是热。他叹口气起身到办公桌后面的书架,在《大清十二帝·皇太极卷》的后面拿下那部手机坐回沙发。

顾江忍了四次没有开机。财神神龛竖着的烛的红光穿过办公桌上的水晶球点在他的眼上,招财猫的摇手好似示意。这时,他在找个理由不让自己开机。是叶佳讲还打喷嚏,要去老姜那边帮她拣药。还是好热。顾江急匆匆点口烟抿住,开始抽回笼烟,就是烟雾出来鼻子的那刻用嘴再吸回去,这样头就会发晕、发涨。可抽了二十多年的烟,都没用了。烟快要燃到海绵滤嘴时,顾江的手开始震。头先还点在眼上的光不知何时落进手机屏幕,招财猫的摇手声都大过排气扇。就是这时,一声“江哥,鸭子滤干油了,准备可以过来装袋了”从走廊传过来。顾江大口喘出气,喘一下,再喘一下。他起身丢烟头进烟灰缸时又喘了一下。站定在工作台面前,顾江就开始作业,用手上的动作忘记小腹淤着的那股气。站着称重、装袋、封口,再站着称重、装袋、封口,继续站着称重、装袋、封口。一站,顾江就站完了整个早晨。刚刚点燃一口饭后烟,他记起来要去老姜那里。抽完最后一口,他便弹出烟头上车。未熄的烟屁股撒出片火星,弹似水漂。

刚在门口,就模糊听见老姜的声。顾江站在门口没有进,客人是一对夫妇,拉门出来看见顾江吓一跳。女人即刻护住肚子,往丈夫身边退。看见病人不动,老姜走过去,讲:“我朋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顾江也跟着讲不好意思,还表示他们可以下去恬阁吃甜品,他签单。客人没责怪,离开了。顾江靠上沙发,接过老姜递的烟点燃,老姜手围着火机,也点燃一根,出到门口把牌子反过来挂,以示医馆休息。顾江讲:

“你讲抽多烟伤肺怎么办。”

“没有,”老姜吐了一口烟,“没有伤肺这种讲法,伤气而已,吃点党参什么的补气就得了。”

“刚刚那两公婆来讲家里面的老人家想要个孙仔。我开了药给他们回去喝,才怀了三个月,要个仔还不容易。阿燕之前不是去医院花了几万块钱搞试管,结果有什么用。”老姜吸口烟。

顾江新抿根烟,用先头那支剩的烟屁股点燃,走近药柜,望着注有“麝香”的药屉。老姜顺望过去,点头表示都处理好了。老姜熟练地拉开几个药屉,拣出几味药放进天平,称好用牛皮纸包起来,再扯绳子捆好。“叶佳还讲打喷嚏,我要去粉店那边再上两炷香,我妹那天看着似中邪。张老大讲去烧点符,上两炷香。你等下跟我过去给叶佳摸摸脉,顺便再吃碗粉。”顾江讲,一面等老姜锁办公室。在走廊,办公室的门面前都堆满快递箱和外卖打包盒。外卖员跑来跑去,敲门送饭。电梯门口还是外卖员,有几个等不及从楼梯跑下去,一面接单。到顾江下楼等汽车降温时,都还挂着那些场景。他望着街对面的恬阁。有桌客人还没走,记得坐电梯那时就望见,这时只是餐桌上多了另一个空玻璃杯。街上,人们把口罩提到眼睑,神色闪躲。还是送外卖的人多,顾江想,开电瓶车蹿来蹿去,快得似要去捡钱。门面那头的十字路口也没什么车,只有几个拎快餐的人。

老姜用脚尖碾熄刚丢的烟头,讲:“你看门面头头的路口,哦哟是个十字路口,以前过来怎么没有发现,散财呀散财。不过五月天这么热,人就会多了来吃甜品了吧。”没等老姜讲完,伴一句“借你吉言”顾江上了车。



一般中午十二点以后,粉店就少人了。最后一个客人喝尽粉汤,准备走,回头同叶佳讲:“老板娘,今天的卤鸡皮太黑了太咸了。”一面笑,叶佳从厨房用一瓶冷饮送别了他。开门带的风摇动保佑符。太阳亮得白茫茫,特别是中午。挂符的红绳都似条火。站在大堂,叶佳原本觉得空调好冷,门缝三角形的光透在手,才有暖意。不过,她还是要站在灶火旁边。右边水池里有两摞碗,一摞不就是五个,除开两三单外卖,一个早上才卖得十碗。叶佳关去灶火,想起刚刚客人说的话,特别望一眼卤鸡。鸡皮都是褐色,只是不均匀,卤汁的颜色重了,聚成几个黑晕。这让叶佳想起今朝照镜,颧骨上也淤着些乌黑的晕。乌黑的晕团似慢慢落下脸,钻进胸口贴近肺,从暖到开始发烫。热气滚着冲上喉咙,呛得不停咳。她吸进一口气,却与热气相撞,喉咙似吸进锈。最后她扯纸巾捂住嘴,口水里游着几条红丝。胸口好重,叶佳呼吸时感觉,还有哨音。

店门的合页吱吱响两下,白光上匆忙压道纤长的影,是阿燕来了,坐在收银台扯纸巾抹去额门头的汗,轻捂肚子弓背靠下去。叶佳出来调高温度,问她为什么早来。细眉塌塌,阿燕讲起来,脸都苍白。三月份,她打车去乔星街,赶上高峰,坐得走走停停。突然头车强行别过来,司机一脚急刹,她重重震了一下。捂着小腹,她那时觉得好痛,似下面流出什么。洗澡时,她发现内裤底褐红一片。怕是肚子出问题,慌得即刻去老姜那里拿安胎药。后来喝过药,她肚子还是抽痛。后来,肚子就似吊一块铁,时不时,裤底还有血,频率越来越高。

“流了怎么办。这个年纪了。”阿燕讲,一面回忆。那次晚上,家公来吃晚饭,丈夫就开了两瓶飞天茅台,讲是要区别出年份。差不多一斤后,家公的两个颧骨就红了,讲话时舌头大了:“仔啊仔虽然讲你姐有个仔毕竟,不是跟我们,姓……”没给他讲完,老公端起酒:“好酒还塞不住你这个嘴巴。”之后,她便被老公支去厨房热菜。端着刚刚热好的扣肉,出到厨房门口,她就看见家公附在老公耳边讲话。家公醉酒,以为讲话声够小。不过,阿燕听清了,也望见丈夫的犹豫。

“仔啊仔,听阿爸,讲你这个年纪要有仔了,如果阿燕实、实在生不出,就考虑、考虑下换一个了,虽然讲漂亮,和那年你妈、你妈癌症那几个月她也好好照顾,但是女人生、生不出娃仔,再好也不得用的啊。”

抹泪的纸巾已堆似丘。叶佳把阿燕的头轻轻搂在肚。其实,阿燕生得蛮好,脸白嫩,差不多一米七,在南方也少见。就是瘦,肩膀薄薄,两条腿细似柴。这个样子不容易怀,何况差不多三十五。生不出,就会被洗牌,更何况顾江他表弟什么都有,就是缺儿子。有钱,男人换个老婆有几难?不过,这些话叶佳都不敢同她讲。叶佳又想到自己,想到那天在工厂老公办公室的书架上发现的东西,眼也开始发酸。刚想站起来,感觉胃一抽,她即刻捂着嘴。阿燕望见即刻递过纸巾。干呕几声后,叶佳边喘气边用手抹去眼泪。望见纸巾上面的血丝,阿燕便坚持要关门带她去检查。望见叶佳摆头,阿燕便给顾江同老姜打去电话。

没管叶佳讲“顾江早上要和老姜去办事不要烦他”,阿燕顺手拿叶佳放在台面上的手机拨顾江的电话。半分多钟过后,响起顾江的声:“哎呀,不是早上讲过喊你不要吵我先……哦哦,阿燕啊,发生了什么事……哦哦,都咳出血了,我和老姜这边谈完了,即刻过去。这样先,麻烦你陪下去医院检查一下,先不用开药。开着车,挂先。”

挂完电话,阿燕去店门口挂上休息牌,望见地底的白光摇着条三角形的影。她以为是虫。抬头望,一阵光白辣辣闪过,眼慢慢清楚,是保佑符,红绳子吊着晃左晃右,黄表纸上潦草地写个红色的“佑”,合掌佛祖的眼大大地睁,似要望尽地底惨白的光。太阳慢慢转成红色,经过的客人望见休息牌,再朝里面望见黑灯的店,扭头走了。大概走过三波,顾江和老姜就到了店门口。刚想推门进去,老姜就被顾江拉住。顾江拿了两支烟,一支给老姜,一支自己抿上。烟雾烫得毕剥地响。后来就听见顾江的声:“老姜,我们还是遇见贵人啊。一定要抓住,我的恬阁也可以翻身,你仔学区房的首付也有了。” 

是今天早上,老姜讲有客人来电话,感谢老姜帮自己得了儿子,一方面,想投资老姜的工作室。那时刚诵完经,作为工作室股东的顾江得知消息后,又跪上蒲团,连诵三次经文。后来,到了病人老公的办公室,顾江发现是那天在工作室门口碰见的夫妇,赶忙上去握手寒暄。他姓彪,两人喊他作彪老板,谈得两句又喊起彪哥。彪老板自广东来,做工程。周边的挖掘机都是他的,顾江估了估,有十几台。彪哥递支烟、倒杯茶给顾江。烟,是和天下,茶,是十五年的普洱。顾江讲:“彪哥肯定可以信得过老姜的水平,我老婆咳嗽咳得差不多成肺痨,在老姜这里都差不多好了。等我老婆哪天好了就喊她亲自和彪哥谈心得,彪哥放心。”彪哥眯眼一扫,一拍光头,端起茶杯:“饮茶先。”

红色天光斜在地底,细细往前爬,穿黄衣服的外卖员开始三三两两来,停在隔壁奶茶店门口等单。望见老姜久久不讲话,烟头长长吊出燃烬,顾江又追忆两人十年的相识和昂贵的学区房。老姜听完吐出一口烟雾,“好吧,没有问题。”听见老姜的话,顾江帮他开门。两人进去后,外面就起了风,树摇得咔啦响,等在隔壁的外卖员都吹眯了眼,门檐吊的符哗哗转,转停时是画有佛祖的半面,直直地对着风起后的街。

在粉店二楼复式层,老姜递回叶佳的手:“什么肺炎,就是热气、感冒。是天气太热加上天天烫粉火气重,本来准备灭去的邪气被这股火气抬起来了,吃几服药就好了。”阿燕给顾江倒了第三杯茶。叶佳似有好转,问要不要开消炎药。老姜原本扯纸巾抹着汗,一听见叶佳问,立马站起来,舞手舞脚讲医院只靠仪器,继而又讲起针灸、推拿、穴道,从五千年追溯到现在,滔滔不绝。顾江也去附和。听得叶佳都直起背。等老姜讲得差不多,阿燕问起自己的肚子。同样的,老姜端起她的手:“没有问题的,喝完上次那些安胎药就得了。”阿燕还是捂肚子皱眉。不用老姜讲话,顾江就开始劝她相信老祖宗的东西。不由自主,阿燕把手从肚子放低,细眉慢慢翘起来。最后,是叶佳讲了话,“信你江哥,安心。”阿燕点头后,顾江望望叶佳,一面讲:“今晚去我那里吃饭。”叶佳会意表示菜都准备好了,自己亲自下厨。阿燕讲:“都感冒了,叶姐莫忙了。”没有等叶佳接话,顾江就讲:“没有事的,感冒死得去咩。”叶佳搂着阿燕:“是啊,没有事,今晚搞一桌香的,先吃着先,咳死再讲。”听完,个个笑得开心,都出了粉店,去往顾江的家。路上,叶佳又一次抚上阿燕的肚子,讲:“信你江哥和老姜,没有事的。以后生出来要给我带几天,好久没有带娃仔了。”阿燕笑得翘眉。

原本,七仔趴在红木沙发上,眼眯陷进肉,耳朵突然一扇一扇。电梯门开了,四种脚步里面一定有个是顾江,锁芯已经转动。七仔举起头,一边抖动滚滚圆的身,跳下沙发还撞了下巴。飞起的白黄绒毛勾出傍晚天光的轨迹。毛豆也伸完懒腰,跟在七仔后面,绕过实木茶桌,转过嘟嘟响的浴缸和高高的水晶帘,坐在门口。两种熟悉的声音和气味从门缝挤进。两条狗紧紧耸耳哼鸣。锁芯转到最后一圈。朝门缝两条橘红色的影,它们扑上去,腾起前爪。七仔没有吼,只是伸颈想闻阿燕的脚尖。她听闻大狗伤过两次人,即刻缩回脚。望见她怕得一缩,七仔就往前伸。挨主人死力拖住项圈,七仔半身都立直,两只前爪悬在半空,紫红的舌伸出来,被拉进主卧的厕所。

毛豆坐在阿燕的腿上,窸窸窣窣闻她的肚。拖完狗尿,叶佳坐在餐桌旁边玩手机,拉过酸吃起来。顾江泡过茶就打给阿燕老公,开免提,和老姜一起讲阿燕肚子。一面,顾江点口烟,呼呼喷几口,望见叶佳:“去煮了啊,还吃嘛。排骨、虾子、鱿鱼什么的,还有我昨天拿回来那只卤鸡。”叶佳即刻起身,吓一跳。还想再吃一块,她先头吃的时候也明明觉得喉头辣。吞完嘴面的,又拿牙签挑一块,特地多蘸了酸水。叶佳转身出来拿完卤鸡。抽油烟机和灶台的轰轰、钢刀劈骨的砰砰声,以及各种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响在厨房。特别是劈骨,吸引得毛豆就跳下地,踩四只细爪,跑进厨房。香味钻进客厅,阿燕也进去。毛豆哗哗刨着橱柜门,叶佳斩下小丁软骨送过去,毛豆嚼得啧啧响。排骨汤的香从高压锅顶刺刺喷出两道气柱,焯过水的虾鲜红地躺在玻璃碗里,卤鸡已斩好摆盘,砧板上有切好的指天椒、葱花和拍开的蒜米。

望见阿燕,叶佳讲,爆完虾即刻好。叶佳先开火热锅,倒下油后把砧板上切好的配料放进去,刺啦一声,剧烈的呛辣传出,阿燕捂住鼻子,叶佳也开始咳嗽。咳了几下,叶佳把虾放进去,锅铲噔噔地翻炒。趁着香辣味刚出,葱花便被撒进。最后一舀,就出锅了,装进玻璃盘。望着叶佳端起油红油红的虾,阿燕感觉有几分红润,挤进叶佳面上的乌晕。菜一碟一碟上桌时,顾江和老姜从阳台走过来,低低讲话。叶佳在厨房,等高压锅放气,一面洗锅。刚擦干水锅头准备放好,叶佳听见顾江吼的声。顾江拿筷子点着那盘虾:“放什么葱花,你是癫还是第一天认得我,拣干净再端出来。”望见顾江恼了,老姜打圆场讲:“来得突然,叶姐忙忘记了。”阿燕也即刻端起虾同叶佳回去厨房,拿筷子一起把葱花一颗一颗挑出来,边挑边望望叶佳。她却只缩缩脖子讲:“都忙昏了,忙昏了,没有事,他的火走得跟来得一样快。”高压锅也放完气,阿燕帮手舀汤。虾子端回时,顾江和老姜讨论着学区房,同时,叶佳就和阿燕讲怎么做米糕,怎么做得软糯,不伤婴儿的牙床。

刚想扒一口饭,叶佳就听见顾江喊:“叶子,你去热我昨晚上拿回来的那半边卤鸡给他们尝下,改良过的。”阿燕和老姜讲不用,顾江还是要叶佳去。毛豆在桌边跳上跳下,顾江没有理,老姜和阿燕就各喂了块鸡皮。毛豆突然进厨房,又打转出来。它闻到那半只鸡的味道。他们尝了鸡讲好吃,兴奋得顾江又喊叶佳热猪脚,也是卤味新推的菜。来来去去几回,叶佳才吃上饭。顾江和老姜已经吃饱下桌抽烟、喝茶。阿燕还在喝汤,听见叶佳呼吸时微微的哨音。对望一桌狼藉剩菜,叶佳没有吃多少,吃完小半碗饭就吃酸。等阿燕喝完汤,她就开始捡桌子洗碗,却没争过阿燕的热情,就去拢堆剩菜装进碟子,放进冰箱。一边洗碗,阿燕一边夸赞其厨艺。叶佳逗着毛豆,讲:

“喜欢煮菜的人不辛苦。不过我还是喜欢煮给阿宇吃,他一来就只有空碟子,看见几高兴。我那个仔还刁,不吃这么多。”

“你莫讲,阿宇爸妈也不是读书的,他也蛮读得去书,过年见他又会讲话又和那帮长辈喝得酒,还猜得两手码。”阿燕讲。

“是啊。似江哥讲的,读书命。我仔不学坏就满足了。”

“以前做清明讲我是不是化妆,我讲没有,他就来掐我的脸。”阿燕斜着眼望地,回忆的红晕旋出。

忽然,阿燕压低了声,问,叶姐,开业那天你想和我讲什么?叶佳弯起的眼低平下去,刚探头望望客厅,听见顾江在玄关讲:“和老姜出去趟,顺便帮你拿药。”叶佳应一声好,缩回头。似望见顾江开门,她先摇了摇头,刚刚想讲时,从玄关传回重重的拉门声。算这门一开一关的声,他们应该还没有出门。

顾江的手机急促地响后又听见:“是,是,你好。是这样,好的,好的,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怎么回事?”阿燕不管满手白蓬蓬的肥皂泡,同叶佳出到客厅。

“店要关门,等通知再开门。”顾江坐如枯槁。

毛豆坐在叶佳脚边,抬头望着他们。往左望望,叶佳望着顾江,没有敢讲话。往右望望,阿燕圆着嘴,半举着手,肥皂水顺着手肘落在脚边。顾江甩上门,比砰一声来得更快的,是一句:“真的是,你嗰嫐。”



这两个月,随着顾江到家的便是对天公的咒骂。声同景于每个晚夜也是同样。光随落日走离,外面无数蓝顶棚亮起白灯,棚中人去餐车领夜饭。夜的沁凉跟着餐车亮起的尾灯而到。头虽痛似刀劈,也都望了两个月,同叶佳估的一样,车都没望见就远远听见。“自己在屋自己玩,不给国家添麻烦。”音响不好,声常被电流扭曲得诡异、沙哑。现在越来越响,似浪头打进山谷。随着拉喇叭的车开远,夜风吹冷瘦树。

草药酸苦,叶佳去到厨房喝药。那是小半碗浓黑的药汤,浮动层辣辣的雾。开始,叶佳喝之前会先含颗冰糖,喝完再吃一颗。不过这时,那层灰黄色的舌苔已经滤去一切味,只剩股热滑落喉管。之后,按惯例,叶佳去书房上香。以前她也都跟着顾江拜过,却不算诚。近来,她却按照流程:点燃三根签香,跪上蒲团。不过,她还是不似顾江,拜的不是雕在红木上的顾家先祖,而是菩萨;并非也只念自己的愿,“希望内外都好”。念完后,她出了书房,独开一盏厅前灯。枯黄的光虚虚地撑开客厅的黑。手机里有阿燕的消息,讲取消堂食的粉店客人少,明天想一起去找张老大。一面看手机,叶佳打开盘坐的腿。毛豆跑过沙发边,先后退两步,再蓄力起跳,伏上她腿。大狗摆在地板上,肚朝天,四只爪伸得舒服。叶佳捋着毛豆的毛,突然想起了自己枯黄去发,还于镜中发现脸上乌青的晕慢慢在发灰。喝过老姜的药两个月,鼻子是消停了,喉管的辣却一直扯痛着胸膛。起初是因顾江和老姜的劝阻,而这时连她自己都未敢再想过去医院。风声太紧了,忍不了一点异动。所以,能通过一切关卡的阿燕被安排守在粉店,对望街同人的空冷。

一面想,叶佳望见七仔起身抖毛,爬过来想上沙发。到沙发前坐低,舌头紫红,从尖牙边吊出,哈哈喷出酸气,望见叶佳和小狗不让,七仔就腾起身子硬挤。毛豆望见个肥大头颅拱上来,叶佳都拦不及,伸爪抠它的鼻头。七仔痛得缩回,舔过鼻头的紫舌头尝到血腥,胸口中躁动起低吼,尾巴剪出风。开始,叶佳没在意,大狗经常这样,有时对顾江也是。哪个晓得一个突然间,大狗腾起身,撕嘴含住毛豆整个头使力一甩。呜一声,四脚挣扎的毛豆就被甩落,擦着瓷砖滑动的背脊撞在茶几脚上,毛上挂满口水。望见小狗还是活着跑回了窝,叶佳由惊转怒,用拳头重力擂往旁边七仔蜷住的背,边擂边骂:“你个废狗,废狗,废狗。”擂着擂着,好似越来越有力气,似擂仇人,声也越来越大,大到吓了自己。又擂又骂到七仔抬头,撕嘴发出威胁的低吼,叶佳才收住手和声,喘粗气。慢慢,她的胸口顺过来,去清理小狗身上的口水,一面想起刚才的那一幕。她记得七仔差不多养了七年,是第一次打它。丈夫在家时,它会更嚣张,又吼又扑,却被他高赞是忠诚、霸气。屎尿枕藉、犬食沸腾、绒毛漫天的一幕突然放映在她眼前,还有穿梭其中的自己。叶佳记起了家中年长女人相授的“忍字诀”,此刻却无法镇压这时发生的一切。要冲动拨通丈夫电话时,她望见手机显示的日期,距儿子到家已经不远,又想起丈夫对儿子几乎是有求必应。她静了下来,儿子是她的一瓣肉,至少,丈夫没放弃全部。更加重要的是,儿子准备回来了,她转头逼自己吞落那个念头:是多心了。含着眼泪,叶佳拉过罐子,挑一块酸放进嘴里。入口的那时,泪透过指缝落地,毛豆听见混着哨音的抽泣跑过来,望见叶佳紧捂脸,脚边的液体散着热气。它不知她哭是不是因为,嚼酸时似嚼烂絮没味,想吞时喉咙似刀割,都痛得吞不下。

七仔突然飞落沙发,朝门蹿。是顾江回来了,似向来,没注意叶佳的一切,只叮嘱鬼节要到了,要买冥器。讲完,他就冲凉睡觉了。未有作答,叶佳只是拿充电器到儿子的房间,躺着玩手机,逐渐眼开始蒙眬,身体片片塌落,陷进床铺,落进黑麻麻的一片。静透入乌黑,沉着、浮着。沙发的红木面上睁开大狗浑黄的眼,颈上的铃开始响,扰动了黑的静和似丝样的呼吸。阳台铁碗的碎肉吸引着它,迈出四爪,每一步都有爪尖刮过地板的声。七仔走到碗边,伸出紫黑的舌头舔,铁碗摩着瓷砖,咚咚响。回到沙发,路过小狗,七仔立住了。毛豆挺着爪,肚朝天睡着,舌头斜吊出嘴。刚想闻它的屁股,七仔收回头,舔过鼻头的裂口,还有血味。它伸前爪,一脚朝它的胸口跺去,可能太黑或者肥得没有准头,刚碰到胸骨就滑偏着踩到地。小狗惊得跳起,跑到大狗屁股后,咬它的尾巴根。小狗的确小。七仔转到小狗刚才的位置时,小狗又到了自己的屁股尾。转一次是这样,转二次是这样,转到三次还是这样。毛豆咬得一嘴毛。大狗的身喘得一鼓一鼓,喘顺了继续追,追困了就继续喘。追到低浮的黑似朝雾消失,喘到外面的天似层油纸,追到油纸样的天慢慢厚实。最后,大狗喘得眼红完时,都已经天光。听见窸窸窣窣地起床、着衫,两条狗才各躺回各的窝。

叶佳起床后顾江已经离开。她给狗们煮好吃的,扫去了狗的落毛。她这次用了遮瑕膏,抹在黑晕上。阿燕已经在小E等她。一上车,是等阿燕倾诉过对孕肚的担忧,叶佳才得吐露昨晚的不快,一面,也隐隐发觉已经到了六个月,阿燕还是瘪落的肚,却想是自己也参与了丈夫对她的苦劝,叶佳考虑到近来的一切,于是,只讲了一句话:“信江哥和老姜,再问问张大师,肯定没问题。”解除尽忧虑,阿燕才注意到那些琐事的川流和积郁给叶佳的折磨超越了病痛。低咳起伏了一路。窗外空冷的街虚幻地扭曲,望得人眼花、头晕。比起犹豫是否要同丈夫谈起那部手机,叶佳更担忧谈话会引发的争端。就似对望个装有未知之物的箱,她更惊惧伸手进去之后的事。相反的却是,那种惊惧和担忧并未化成阻隔于好奇与危险之间的天堑,而是漫卷成浮于绝壁的云海,引诱人纵身相拥。几乎就要跃落时,叶佳还是收回迈出的脚。明白隐匿于云海后的无边苦涩,她还需要只推手。

车停在一个九十秒的红灯前。扭曲的街慢慢拉直,街上搅浑的颜色也在散开,绿色和猪肝色长成树,灰色和银色砌成楼,黄色和橙色圆成太阳,蓝色、紫色、红色以及好多喊不出名的颜色也在慢慢聚起来,凝成栋高又宽的超市。弯曲似蛇的队,尖起浅蓝色的鳞甲,排在超市的门口,人们的头发热得油光水亮。蛇头那节刚刚入去超市,后边的人就被个举喇叭的人拦截。蛇身和蛇尾的两节开始烦躁地摆动,一下扫过右,一下扫过左,鳞片竖起叽叽喳喳响。对此,举喇叭的人又喊。这一喊不要紧,蛇尾和蛇身即刻破散开,似水样围上去,很快就不见了超市的门口。其实,都没有多久就散了开,跑得急忙,因为身后面刺着五六杆防爆叉。还有两个人顶着防暴叉不走,边摔菜篮边呼喊。喊的什么,其实都听得不是很清楚。因叶佳同阿燕讲着手机事。一闭嘴,那两人还是朝前顶,没有望见两边刹停两辆警车,更加没有注意两个拿手铐的警察。被擒倒在地,他们就被铐走,塞入警车。嘀嘟嘀嘟的,两台警车擦着小E经过时,正好过去九十秒,绿灯亮起。

“其实我觉得叶姐你还是可以问问江哥,万一是做生意用的。”讲完绿灯亮了四五秒阿燕才开动车。叶佳捂着胸口点头。不过,叶佳却还是认为,大多人不会去管,大多只中意围观其他人的哀愁。她心里叹了口气。窗外,平房和荒地多起来。

大概是城郊边缘,那栋红砖房逐渐靠近,两层高,但东边和西边夹着两栋新砌的高楼。所以,只有中午才晒得进太阳。棕榈和雷公藤围着红砖房长,离房子五六米的地方却又什么草木都没有,干脆灌水泥填平来停车。听讲,原来这里住个道公。拆迁时,他坚拒搬走,讲房子地底镇压着邪祟,房一旦拆塌,邪祟就会出来作怪。坐轿车、穿皮鞋的来过,踩电动车、穿解放鞋的也来过,一直未果。所以,有天夜晚,挖掘机和铲车推开雾气而来。远远,却望见房子边点满红灯笼,门口摆座伸出六条手的石像,道公佬端铁桶绕房周围,一面泼着什么。晚雾太重。离得近的人还听见道公佬在喃。再往前行的时候,发现一地洒的是鸡血,还泡有斩断的鸡头。望见道公丢落桶,举起挂红绳的大镲开始舞,跳上半空转圈,落地再转个圈。拿铲子、冲击钻的人吓定不动,他们都是旁边村的人,望见那座像全部丢落工具跪在地,没一个敢动。第二天,道公便被发现吊死在房中,晃晃似钟摆。往后,就没有人再敢打过这间房子的主意,一直到张老大来住。

车子转进树丛围成的隧道,阿燕听完打个战,叶佳讲是听顾江讲的,他爱讲这种神神鬼鬼的事。不过,那里的树木茂密,要打车灯前进,还有好多花蚊朝玻璃撞过来。车里都是湿树叶的味。房子被两柱影盖着,显得暗红。下车后,两个人都觉得沁凉。楼道墙上发黄的旧广告半卷着。扶手是整块大石板,往外面浸出好多水,似山洞壁,吹过面的风也凉又湿。叶佳吸进那里的空气却觉得舒爽。阿燕是紧紧捂着肚。走了好久,她们才到门前。是刚刚站定,门就开了,有个干似枯叶的女人出来鞠躬。叶佳记起她是张老大的妻子,不过往时圆润丰满。女人背后的鱼缸嘟嘟响,红鱼扇着鳃聚到玻璃边,朝他们望过来。刚想进去,女人从鱼缸顶端过来一个托盘,里面摆两把没拆封的塑料梳。女人要两人先梳头,因头发混杂许多不洁之物。她的声好似风吹得上下卷的铁皮。待两人梳完头,女人拉开扇推拉门,是条够自己进的缝,端托盘进去。门关后,从外面望进去,都是黑。

叶佳和阿燕循着唯一的光,坐低在屋子中间的大木桌边,台上有两杯刚泡好的茶,冒出白汽。整个屋的窗都拉着厚厚的落地帘,特别是正对推拉门的那面窗好似封死,不进一点光。对于这间屋,叶佳和阿燕没有多的印象,记得的是没有家具,只有蒲团,供的神有六只手。印象比较深的是屋子的天花板特别干净,没有霉点和蛛网,还有复层,好似供有神龛。突然间,推拉门响了,出来了张老大和女人。叶佳即刻下意识抓紧阿燕的手。走出的似是个浸过水的泥人,枯黄、干瘦,不相符于她记忆中张老大的额头光亮,挺着个大肚。没有等叶佳和阿燕讲话,张老大就讲:“一杯清肺,一杯安胎,慢用。”女人递过根木棍,张老大拿来抵在腰背,面总在轻微地抽动。叶佳刚想讲什么张老大就伸出收声的手势,讲:

“小江同我讲过,你的八字我也看过。乙卯年二月初二,春属木,晓春为木刚刚生发的时候,生命极强。这时八月,五行起始在中原地区,四季分明,考虑到西南这边,现在属于夏末,夏属火,从阳转阴,虽然相克但是已经敌不过。肺也属木,即刻就好了,即刻。还有,小江那边只是生意,生意,阿妹不用多想,有话就同他讲,不用担心,不用。”

讲完,张老大眯上眼,鼻孔一鼓一鼓,似说话用了他好大的力。以前叶佳也不是很信,只是跟着顾江信,搬新家的时候见过张老大拿铃铛和桃木剑舞,边舞边喃喃有词。今次,有那两杯茶,还有话中的吉祥意,她信了,即刻点头。阿燕的手慢慢从肚子放下,红润着脸刚想问,张老大即刻开眼摆摆头。阿燕不敢作声。张老大伸手掐指,朝她勾勾手,开始讲话,却很小声。阿燕脸色先是开心,后来似是变成惊讶和怕时,望向叶佳,苍白着脸,一面点头。

张老大送客了,到这里吧。阿燕和叶佳合掌感谢就出了门。从窗子望见她们的车子开走,他打开推拉门,跪在蒲团上打开红色的烛灯,拿出来两个瓷娃娃摆上台面,一绿一红。他结出手印朝两个娃娃拜了三拜后望去左边的托盘,是两把缠着头发的梳。张老大对着两把梳子合掌,深深拜了三拜。

从树隧道转出来,盛午的太阳劈头吊出来,阿燕的脸有了血色,转方向盘却还是机械、麻木。静静的,各挂着各的心事。外面的荒土慢慢长起高房,到路边望见飘飘白旗上面的“奠”,叶佳想起来要买的东西,喊阿燕刹停。店中满眼都是红烛、花圈、红绿紫的纸人还有阴房。有男人撩帘子出来,打赤膊,瘦似K仔,内裤头翻出好似刚刚穿裤。望见两个女人,他开始落力地推销。最后,叶佳打电话问完顾江,买了四大包“全家桶”,阿燕买两袋纸钱。刚刚出店,叶佳接到小姑子的电话,讲,昨晚梦见阿爸成身光秃秃喊冷,买件把纸衣服拿来烧。

几大包冥物品被放进家中杂物房。拖干净狗尿,叶佳就开火煎药,苦味散出来。等药时,她进去书房,捻香点燃,深深吸口气。好似胸口都顺畅许多。跪在蒲团上,凝望观音,拜三拜。似觉得三拜不够,又拜三拜,撒了香灰。插完香,她合掌念自己的愿,先是喃喃,后来就可以慢慢听清。保佑儿子身体健康读书顺利,保佑丈夫身体健康生意好做。一直念到厨房传来锅盖与气的碰撞声,她才起身喝药,又吃起酸,嚼得咯咯出声。欢乐已掩盖吃起来没味和吞下时的喉咙痛。两条狗抬眼望,望得口水一地,叶佳就打开手边的牛肉干,各喂一片,嚼完又喂一片,嚼完再喂一片,喂到袋空。突然大狗开始摇头晃脑,原地不停打旋,是顾江回来了。大狗窜往大门,小狗跟着,不停被大狗的后爪蹬着脸。

“这么早。”叶佳盖着酸盒。

“鸭子卖得快,”顾江放下中药,“老大怎么讲,他好点咩?”

“什么好点?”叶佳跳过前面的问题。

“张老大肝癌啊,晚期。第三年了,差不多收工了。”顾江点口烟,意味深长,“明夜鬼节,老地方烧纸。”



是片灰草,风一过就腾起大团蛾,那边望不见,不知流的是黑色的水还是黑色的天,声似玻璃裂胀。大概是顾江,掘完坑就扔进大袋点燃的冥物。周边只有火同灰,没人。火中走出张老大,泥黄的面和眼,着身黄衣,衣底好似空。他突然掀起衣服,伸手进胸口,拉出两朵肺。叶佳惊得出不了声。肺搭在左手臂,他右手往后伸,再一拉,是癌变的肝。左手搭两团肺,右手拎肝,张老大往前逼,要拿他的肺换叶佳的肝。张老大的手伸过来,叶佳望见。风一扬,纸灰大片卷过。

终于惊得一声大喊,叶佳坐起身,落地帘缝后的天光、红木五斗柜、耸起耳朵望过来的毛豆。发梦。是发梦,发梦。她喘气自语。喘到气顺她才落床,拉开帘子,黄灿灿一片。还觉得是昨天刚刚烧的纸,这时都已是九月末的天光。一直相同的梦侵扰了一个月。不过,叶佳还是沉迷于对儿子回家的期盼。似平常,把药罐坐上灶开火,她就去书房拜菩萨,一直跪到药滚。于眯眼产生的大片黑暗中,她从来没觉得耳可以这样灵光。药开始冒气,大狗在阳台望楼底,一下左望一下右望,火星咬着香,一点点咬成烟。她的念头就跟着烟了,抚过观音的耳垂,差不多到天花板,然后四处散。先是要紧的,粉店和恬阁。这时风声越来越紧,去哪里都受限。人流天天少,丈夫讲过,现在就是开在马路边的恬阁二店偶尔有人来吃,一店都是空去整天,一个月五万块的店租没商量,再继续,估计要关门了。粉店这边也不行,人们不会选一家新店点外卖。索性,阿燕也闭店回家了。接下来,是手机。听讲张老大患有肝癌之后,她便逐渐怀疑那番话中道行被伤去几成。一个月来,她再次回到那片绝壁,忍受云海卷舒的嘲弄,还有于此之下昭然的苦涩。而海的表面便是屋中的祥和,她不忍去打破,给儿子回来面对一片汹涌。最后,就是摆脱不去的咳嗽。老姜一直安慰有好转,她却总还觉得那股痛已经自胸膛潜行到胯骨。比起那些,持续引动此种痛的是阿燕。不顾别人劝阻,她坚称孩子还在。这似苦修带,叶佳觉得身上背负了两条,一条属于自己,另一条则是属于丈夫。

第一、第二、第三个想法似三只鸟争旋半空,相争在叶佳头中筑巢、落蛋,争得你一爪、我一啄,争得漫天落着染血的羽,争到最后,第一只鸟和第二只鸟落下,一个眼被啄瞎一个胸被抓穿。于是,第二只鸟先是嘹亮一叫,再在半空盘旋几转,最后滑翔进叶佳的头,一点点开始衔叶、筑巢。叶佳开眼的时候,第二只鸟的蛋刚落进筑好的巢里,沐浴进九月末的天光。

同样想着事的还有顾江,刚从房东办公室下楼,叹气点口烟,拿出那部手机,通信录只有一个联系人。今朝打包好卤鸭,他挤了烟钱买条扁盒的芙蓉王,再从屋拎瓶十年的茅台去找房东谈降租。一进门,房东迅速扫过顾江的手,讲:“先坐先坐,咁热的天先抽口烟。”讲完顺手拆开顾江放在桌子上的烟,一支自己抿,一支给顾江。“在桌子上面我就以为是自己的。”房东惊呼,要去拿冰块兑喝顾江送来的白酒。莫名,无论事有没有办成,礼物是一定被留了。之后,顾江婉拒了房东一同品酒的邀请。拎来对牛眼杯和盘冰块,房东倒满两杯,各放三块冰,一口一杯。杯落时,还有棱的冰块在杯中转。看他两杯下肚,顾江刚想开口。房东顶起肥肚:

“小江,这种时候哪个都难做,但是你讲怪咩,这天把有家搞烧卤的过来,一个月可以给七万块,还请在莲花山庄,就是学友来开演唱会住的那个,吃了一餐,那个酒啊喝起来都有回甘,扯远扯远,你看以前恬阁红火的时候我也没有涨,差不多十年咩,要是我涨个万把块,十年差不多得二十万块,你看这十年我都还是五万块给你。不错了,你觉得咧,”他打了两个酒嗝,“哦哟,是好酒了,瞌睡了,大中午的,顶不住顶不住,眯下,眯下。”

想起这些,顾江抓紧手机,似从房东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低骂几句。这股气也消了打电话的想法,他转身去到恬阁。街上空剩一地的天光和枯叶,青天白日,鬼却都似多过人。店员准备拉卷帘门,他走过去喊:“那个二楼的小灯为什么不关,开个下午和晚上,开一个月开一年,拿你们几个的工资顶咩。”店员不敢作声。顾江过去闭灯,再重新拧紧水阀。以前都是半夜打烊,这时人太少,再到半夜都似开门迎鬼,顾江从恬阁出来,才想起去拿药,点口烟骂声:“老子差点忘记拿药。”

进到老姜的办公室,顾江还是恼,浑身却找不见一支烟。老姜便递一支过去救急。他又同老姜骂了员工,一面吸尽第三支烟才解气。微微喘气,顾江问起彪哥那边的口风。老姜跷二郎腿讲那边想看具体的结果。顾江讲了一遍叶佳的情况,老姜讲胯骨痛可以用艾灸。生意聊得差不多,又似平常,老姜给顾江讲历史。这次讲的是“易牙烹子”。最后,老姜总结为了权,什么都敢。似是随意,却又似深思,顾江讲了句:“这个什么卵牙够狠,是个成大事的人。”老姜一对被惊圆的眼望过去。

“你也懂,从小我读不好书人家就看我不起,长大如果没有钱也是,有恬阁才有钱,彪哥很重要。”顾江讲。

“如果真的不好,怎么办?”

“正向不行那不就反证,你医不好难道医院就得?”顾江又点起一支烟,似玩笑讲。

那时,老姜觉得有人在耳中尖叫,木独了好久,直到房间只剩自己。

顾江到屋是饭点。叶佳坐在桌边,痴痴嚼酸。菜已经上桌,筒骨汤、黄焖排骨、菜花。一直到扒完碗饭,喂七仔几块软骨,他才发现叶佳只是吃酸,眼神散在桌。问过三声,她却不答,顾江用指节叩响桌子上的玻璃,叶佳才捡起散落的目光。他把筷子拍在桌上,点支烟后抱手,喷过烟雾。两条狗在桌下面旋。原来各自望着主人,想要吃,小狗却发觉有不对,于是收回鼻,退到墙根。大狗还是伸着紫舌头。叶佳双眼雾蒙蒙,喉管和嘴唇干硬。面上挂满心事但不讲,对于顾江来讲决不允许,那是种失控。有次她望见条横尸马路的狗,突有伤感,却没告知顾江,便招来咒骂,一直从路面被骂到家。

其实,人从来都不知,恼怒是有味的。顾江恼的味,是从咽腔而出的带有热气的酸。大狗已经察觉,朝叶佳望过去。小狗抖完毛,坐低在叶佳脚边。似高高的两个人,两条狗互相盯着。小狗毛豆抬头望。叶佳的头抬起来,发尾同鬓角都闪有银光,两片乌黑的唇想打开,但因久抿和干裂而粘连,用力时唇皮撕裂,洒出血的味。两片唇似蝶,先是轻轻颤了下,后来开始扇动,吹出音波,似躲闪地问,擦过黄色的肉味、油绿的菜味,朝顾江和大狗那边扩去。音波碰得大狗耳朵痒,刚甩头,就听见钢化玻璃的擂动,震似雷劈。不同往日的是,从中,它听见三条岔开的裂纹,源头是个乌点,听到纹路裂到末端的时候,头上闪过一道似手掌的影。那个瞬间,大狗惊得把头缩进脖。接着,它发觉那影是朝小狗和叶佳那边闪过去,似在楼下的路灯杆屙尿的时候头顶闪过的蜂,却蜇在了叶佳的面。因为她突然起身,紧紧捂着。这时,是辛辣的疼和苦咸的悲,大狗昂起头,两根后爪一撑,立直身扑过去。

原来,小狗朝顾江望过去,有道影杀过来,砍在叶佳的脸上。跌落的液体散发熟悉的热气、苦咸。那两瓣翅折似烂纸,缩紧得打战。本想跳上叶佳的腿安慰她,哪个知她突然起身,似片纸被使力提起,捂面的手朝大狗和顾江指过去。皱褶的两瓣翅突然迅速开合,刮出的波纹不再是柔柔的环形,是各种尖锐的角。顾江没有讲话,却有牙齿相磨。望见大狗扑来,小狗铲过它身下,咬它的尾巴、后脚。上边,是人对峙的黑影和破碎的声波;下面,是狗腥臭的口水和散落的绒毛。大狗再一次掉头时,头顶又闪过道影。它没有怕,追了过去。影消失的地方落下堆骨头。有厚粗的筒骨,有沙软的排骨,还有脆口的软骨。放弃继续去追小狗,大狗跑近骨头,撕开嘴去吞。小狗转头望见是堆骨头,也探头进去吃起来。

半空的音环相撞互摩,激起浓厚的音尘。最后,油亮的瓷砖面映着,大狗抢走最后一块骨头,前爪刚刚蹬开想冲上来的小狗。饱肚的它们想起主人,耸耳收集半空狼藉的声波,似块块碎玻璃抹入。近的这块是尖叫,旁边的这块是哭喊,远的那块是咒骂。刚向两人走过去,它们即刻望见顾江冲进厨房,出来后手中闪着银光。银光掠过,小狗记起是那把劈骨刀,不光是上面透出的白色骨髓味,还因只要那把刀出现,嘴边就会送来食物。

咣当一声,劈骨刀就掷落地。先是刀脊在瓷砖上砸出条缝后弹出,贴地的刀刃旋转着擦到四只狗爪前,寒铁面眨着两对狗眼。左上角倒映着叶佳使力拉开门,穿对拖鞋跑出去,右上角是顾江恼得一鼓一鼓的鼻孔,喷出尼古丁和酸臭的肝火。两双狗眼一高一低,一下望望大门一下望望他,两只湿湿的鼻也探过刀锋。血腥与肉臊。刀柄先是被尼古丁混着大料的味道拉起,后来是刀刃摩擦瓷砖。在它们上面,顾江的荷包在震动。

顾江讲:“还没有送走,小狗的毛,这样,怪不得近期都一直亏,咁多煞在旁边。我即刻到。”讲完电话,他捏起毛豆背上一撮毛,用刀一斩,便即刻出门了。开车的时候,一通通电话逼过来。那边先是讲房东来了,讲合同准备到期,下次还要租的话,再加一万。后来是,有人下来查了,表示按规矩不合格。顾江交代店员,先拉卷帘门,再上一桌满满的菜,男的抽屉还有烟,女的抽屉也有购物卡。电话挂断时,那边落了卷帘门,开始上菜。龟苓膏、杨枝甘露、双皮奶、雪梨炖枇杷、卤汁粉、卤汁拌乌冬面。顾江转进那条树隧道时,烟捧上调查员的手,购物卡插进女调查员挎包的夹层。望见张老大,顾江的嘴惊得大似恬阁这时高高打开的卷帘门,调查员吃饱走出来,望似手都是空,只有胳肢窝夹着文件,烟已经拆成单包装进荷包。打着西瓜味、芒果味、榴莲味、雪梨味、香蕉味、砂姜八角味的嗝,讲,月初再来检查,下次要按规矩。店员微笑,点头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青衫街的尽头。

“老大怎么恢复的?”顾江关了惊大的嘴巴。

“这个就是信仰。望不见不代表没有。仙、神、鬼,都是咁样。”

“还似以前,没有摆家具。正对太阳的窗封死还怎么采光?”

“狗毛拿没有?”

“拿了。还有我老婆的头发,这里。”

“小江啊,今年是大劫,对于你来讲特别严重。”

“二楼咩。”

“三天过后什么就都顺了。”

“好、好、好。”



在阿燕家那三天,叶佳坚称脸上的伤是从电动车上摔落导致,而离家是因顾江和张老大要调动家具的位置,不因任何争端。到今次,是阿燕问的第四次,叶佳讲的还是一样。于乔南车站送别丈夫出差的那天晚上,阿燕想起,回家就望见叶佳盘腿坐在沙发上,捂脸似是有泪。不过一靠近,叶佳就伸懒腰、打瞌睡开始寒暄。脸青肿到这时都没消,阿燕端出温水,她却一直拒绝给顾江打电话,托词是他去出差,不好打扰。叶佳呼吸的哨音在屋半空一胀一瘪,似个吹鼓又即刻放气的气球。脸上的乌青从颧骨往旁边散开,近来胯骨痛。

“胎儿是鬼门开的时辰怀上,要元气养,病人元气容易漏。”张老大的这番话总搅扰在阿燕双耳。所以,她总恍惚,似肚皮底下有手动,捋过左,捋过右,凸似阳刻,显出紧贴的脸和手,紫白的牙床顶住肚皮吸,前面坐着的人会干枯,牙齿落尽。接着,自己的肚会隆得亮晶晶,片片纹路绽开得雪白,根根血管跳得紫红,一阵婴声啼哭得蓬勃,惊得阿燕突然立起,仓皇转身进去厨房,一面同叶佳解释是够钟喝中药了。汤液焦黄边,阿燕抖着手端,酸苦在舌尖滚动。这是从医院回来去老姜那边拿的。近来,肚痛来得更多,浸在裤底血有脓腥。几个星期前,她去了医院,被告知肚中胎可能已经死去,开始腐烂。而门外,有个婆婆咒骂不孕的媳妇,而男人默不作声,将脸埋进手;更远那边,是一个刚引产的年轻女孩,穿露脐装,几个人拎袋冷饮,要给她喝。一想到冰冷的扩展器要钻入、大开的生命门户会流出具尸首,她就会阵阵发晕。从门诊室出来,阿燕呆坐在长凳上,没担忧这个结果本身,而是惊惧这个结果会引发的事。不敢做引产、更不敢多留,她去找了老姜。递回她手,他站在天平前,坚称指尖还感受得到微弱的胎心,只是仪器无法探测,持续服药即可。

叶佳在客厅的讲话声断了阿燕的回忆。声蛮细,一句话喘三喘,似讲电话。过来的第二天,叶佳也拿了自己的药来这里熬煮。所以喝过安胎药,阿燕便将叶佳的药端出去。叶佳头斜斜,痴痴往前望。沙发传来轻微的抖震,她才反应过来,端起药,尽量把爬满焦黄色舌苔的舌往外伸,再把药汤往舌根倒,这样就不会苦得钻心。不记得是两人住一起来的第几次,她们再次讲起胎儿。不过,叶佳总是躲闪。凭经验,她估断胎儿早已死去,却于自己选择配合丈夫劝服她相信老姜时,便已经跳不出杀生之罪的泥潭。于是,叶佳只能扮欢,去同阿燕一起憧憬胎儿出生的未来,自身材遗传聊到学习。之后,话题就到了孙宇,能考取重点大学,一面又能在世俗酒桌游刃有余,同长辈攀肩言欢。叶佳回忆以前带他去上海旅游,有人问他以后是否也会似他阿爸怕老婆。他讲:“世界上没有怕老婆的男人,只有尊敬老婆的男人。”笑得众人泪都出。

阿燕又记起孙宇捏她的脸。是有年清明,细雨不停,她和他立在湿泥坡上面。那也是她结婚的第四年,丈夫的变压器厂终于好做起来,代价却是要到处跑销售。房子换得再大,也是自己守。似那些年大多数早晨,那天起身,一旁只有冷冷的人印,外面是雨淋湿的天光,抱腿坐着望手机,丈夫留言讲要去谈雒县那边的客户。消息框的末尾,有朵玫瑰。上一次得到他的花,她不记得是几久,应该是他跑销售拿的第一次提成,痴痴送捧康乃馨。好似闻得见那阵香,这时她笑起细眉,笑过后又觉得有条冰冷的空旷钻进来,沿脊椎慢慢爬,爬上一步就留串痒痒的脚印,爬一步痒一点,爬一步就更加痒一点,后面爬进胸腔,成身就痒得咬心。后来,就是和孙宇立在那个湿草坡。爬上这里之前,孙宇就按叮嘱当她的“登山手杖”,穿过黄泥坡,接着是长倒刺的灌木丛,最后是那片苍耳,他都没有放手。其实,她觉得稀奇,似他成身练得结实,手掌心都还是滑,手似被条雄壮的绸子裹住。他的面时而在雨汽中模糊、时而清晰的时候,变似熟悉的样。

落雨结在发尾,鸟鸣和人声,高又远。圆圆的脸睁双圆圆的眼,好奇望过来。她觉得好玩,却斜面过一边,结在发尾的水珠弹落夹克。山里面冷,她忘记穿冲锋衣。回过面,一片影盖在头上。他们走得快,伞在后面,先前上来的时候没有落雨。他脱了冲锋衣挡在她的头上。他笑讲,我妈讲女人的头受不得冷,冷多容易头痛,舅娘你的头发上面全是水,再多点就冷进头里面了。她问,在学校你也是这样同女同学讲话咩?他讲,学校里面的女同学不听讲,又喜欢化妆,又浓又伤皮肤。听起来觉得真的好玩,她的话头也多起来,一直撩他讲话。他讲起来就不停,血色上涌,两片唇红得绯绯。他的面又开始模糊、虚幻,她觉得那红绯绯的嘴长得都好似自己。

见后面的人还未到,他们便继续谈天,直到雨停。望见停雨,他两个手拉住冲锋衣的领使力一震,壮硕有力,水珠散落,似飞出团银色的虫。穿好衣,他拿纸巾去擦她的头发,边擦好似边望她的面。好痒,她觉得,却找不出痒在哪里。擦完他讲,舅娘那边有片草蛮干净,我们去那边坐一下休息。好似没打算等她答应,他就牵过她的手,过那边草地。两人坐低,伸开脚。她恍惚记得五年前,还是十年前,也爱这样坐,脚开始慢慢晃动,一下晃左,一下晃右。他也是伸脚摊开。青绿色水汽中,他的面望着又似了丈夫,额门头宽宽。

他的脚踝是白的,往上就是浓密的腿毛。她的颈开始发热、发红。好似听见他讲着话,她转过头去,望见他捧一抓苍耳,另一只手把裤脚的最后一颗扯下来。抛那抓苍耳进草地,他讲,舅娘你看你两边裤子粘得全是,我帮你摘。本是想讲不用,她还是点了点头,望见他探身过来的时候总时不时望她的面。一颗一颗的,他专心地扯,好快就扯下一抓。她觉得好似被两柱火烫着,似柴哔哔响,还听得见苍耳的倒刺钩断裤子纤维的声音。雾气又转成幽蓝色,模糊了他的面,如果用力望,好似是张半边似自己、半边似老公的脸,特别是那张薄长的嘴。再望过去,他的面又成了孙宇,搓着手。因刚才,他捏了她的脸,以验证她未有化妆。突然,身后有东西叫,初听似荒蛙,后来又似蛇。她怕蛇,慢慢回过头望,只是只甲虫肚朝天跌落,乱扇翅膀。放心回过头,他还蹲着搓手,背朝她。阿燕起身慢慢走过去的时候,他转过头,整张脸融成雾,数不清的样子闪过。似自己,似丈夫,似孙宇,最后定在个女人的样,慢慢清晰。阿燕望清了,是叶佳乌青、枯黄的面。

那张乌青、枯黄的脸立起来,行左转右,最后一只手拿样东西,停在面前,是叶佳准备离去,因儿子准备回来了。一面帮收拾东西,阿燕一面问她:“有孩子,有宠物,是不是不会孤独?”叶佳却笑得满面的苍凉、孤寂,终于讲了那夜的事,关于一切细节。还讲了最近总发的两个梦,一是张老大从背后扯出黑硬的肝追着她换。二是被狗啃食,脚都被啃得剩白骨。狗似是七仔,脚边有被啃死的毛豆。最后,她的话又回了头:“哪个喊我们结婚,哪个又喊我生了仔。”于是呢,才先似花的两人枯下来,讲话声似两段枯木相摩。



拎个装满擦汗毛巾的塑料桶,顾江抽着烟进家,嘴一直发苦。小狗跳上他的腿,望得水汪汪。那双狗眼让顾江想起叶佳,已经在医院躺了两天,心火就更加躁,抖震腿把小狗赶落。提着桶他去往阳台的洗衣机,泡沫即刻被滚筒打散。也似乎,好多事也发生在同样的一瞬。前天傍晚,他还在车中等待儿子顾昊下机,而六个小时前,他还在张老大家随同修心,刚给神祇上过第二轮香。那三天,按张老大所言“用心去感受世界”,顾江以打坐修心,一面祈愿。就在第二天,恬阁的服务员便告知他一直上门催租的房东因酒精中毒进了医院,乐得顾江多添了香火,早早上香。事实上,他并非还愿,是还想神祇相助,让叶佳自行回家。一边是不想给女人道歉,一边顾江不想儿子望见家中满含愤郁,因小时自己的父母便是在家中弥散着这种情绪。边想,顾江后来去打坐就走了神。就在接机前的两个小时,他拨通妻子的电话,只留了一句话,便即刻挂断。“阿昊要回了。”而父子相见的一刻却几乎无话。面对顾江主动挑起话头,顾昊却只是头戴耳机,一面敷衍。

“今晚你妈在家烤生蚝给你吃。”

“嗯。”

“表弟今晚也过来。”

“他几时到?”

“在上海帮老爸推销一下粉和卤味啊,可以搞微商,和同学合伙。”

“嗯。”

洗衣机的滚筒轰轰转,毛巾同肥皂打散在一起,似旋出个泡沫堆成的洞。顾江自洞中抽身回忆,这时差不多是晚上七点半,要去同照顾叶佳的儿子换班。好似小腹又淤了团跳动的气,好快,就被烦躁压落去。于这种烦躁却又混杂有庆幸,他想,起初虽是叶佳同阿燕都进了医院,后者却已经回家,不然在老姜那里看过的人都进了医院,没法子向彪哥交代。晒好毛巾,顾江往停车场去,不由得去想那些灾的启示。突然,他肯定是傍晚的紫色。一回家就是叶佳交织的咳嗽,听得顾江烦躁,似是种催命的钟鸣。阿燕木独,却又一边瞥向阳台。而顾昊则是略过他们全部,去往浴室冲凉。去往阳台,他同老姜一起抽烟,一面低声讲可以同彪哥再谈个医治不孕不育的病例,以扩大投资。谋划的交谈完成时,孙宇就到了,先是去到阿燕那边同她谈天,望见顾江和老姜走出来,便将两条烟递过去:“舅舅和伯伯一个人一条,现在奖学金还少。”虽也参与他们对侄子的夸赞,顾江却感到一种恼怒,没发觉孙宇眼底的嘲弄。猛然发觉儿子洗澡已经四十二分钟了,顾江便去催促。

“仔,水烫咩?”

“什么?”

“水烫咩?要爸关小点火咩?”

“不用。”

“要爸去帮你拿衣服咩?”

“不用,不用。”

自回忆醒神,顾江睁开眼,发觉那种失落依然还在心中苦涩。有张平安符悬吊在后视镜的背脊。他忽然惊恐自己刚才念经以求佛祖保一路平安时的心神不宁。那便意味着失去庇佑。他转念去想自己是俗事缠身,佛祖应能谅解。然而,想到一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后,他又开始惶恐,只能安慰自己如若能解开俗尘乱麻,起初的心乱便是当头一棒,还没失去佛的庇护。而后,烦躁又涌过来,那便是叶佳医疗的费用意味着加剧生意的垮塌。他多年来总结,生意就似逃难的马车,如若不抛弃重物便会车毁人亡,又似做甜品用的果,不剔去腐烂的那颗,整箱果便会腐坏,而最优的便是能发掘出重物和烂果的价值。想罢,将平安符“佑”字那面朝向自己后,顾江双掌合十再诵念经文三次,才点火发车。

叶佳住的医院差不多在城外,路两边的草长得荒蛮,这时起着风,乔州十月的白天虽还是沤热,晚风却大又利,吹得花蚊腾起身,卷成团黑白。草根也抖震,一团蛇球被震落,滚向马路,许多颗蛇头睁开黄眼,吐芯。突然,有片巨大的热橘色冲过来,快过野狗、老鼠、野猫,快过在这片荒野见过的一切活物。本能,感觉到恐惧的蛇球散开时,那热橘色带起的风碾过,即刻沾染许多碎裂的蛇骨、蛇鳞。车子抖震,顾江才惊得回神。刹车望后视镜,只是摊黑水渍。确定不是人后,他加大油门,涡轮增压的轰鸣响彻荒野。医院的红十字已经远远显现。两边荒乱和黑压压,望见他就想起已经关停的恬阁一店。

似张老大讲的,打完坐、上完香的头天确实蛮顺,但自叶佳住院那晚后,厄运好似又转头找回。先是随大流,店铺不得已歇业,而房东于短时间内康复,再次扬言涨租:“搞烧卤的喊价七万一个月,小江我给你时间考虑,如果搞不过,你就再找新档口。”再一次,他发觉路面开始模糊。那天晚上,张老大捣碎叶佳和毛豆的毛发:“最多可以帮你挡,是不是解决还是要你决定”……突然一脚刹车,于眼中的路无比清晰,因刚跑过了只黑狗,顾江差点撞去。于他心,杀狗这种忠诚之物,会遭天谴,所以不断默念佛祖保佑。一直念到停车至医院大门,长串的车队堵塞得蜿蜒而出,顾江却被个保安引去职工通道,避过车群。

而这件事的开端依然是顾昊回家的那天,不过大多的细节都是孙宇的转述,顾江赶到时叶佳和阿燕于车中昏迷,医生和护士正从大楼倾巢而出。原本,那天的晚餐是给顾昊洗尘,他却只吃了二十分钟便离桌,其间一直头戴耳机,双眼也没离开过手机上的游戏直播,而老姜要接即将下补习班的儿子匆忙离去。只剩叶佳和阿燕。一个要去卤粉店拿东西,另一个,便想同行透气。是待在厕所三十分钟的孙宇提出开车载两人去。“开始,舅娘和表舅娘都没什么,我同她们都是聊学校的事情,都听得蛮开心。”顾江后来听他讲,先是聊学校中教授如何卷走学生的研究成果,接着是个刚被授予“优秀学生干部”的学生于图书馆往女生杯中投春药。而在此之后,据孙宇回忆,阿燕开始抱怨肚有坠痛,似是有东西流出。没多久,还未到粉店,他便听见叶佳呼吸有哨音,一面要咳得断气。起初,两人不愿去医院,在到粉店的停车位时,孙宇便发现阿燕似虾勾着身,用一双手和膝盖捂着肚。即刻,他将两人送往医院,一面通知自己的父母和顾江。然而,门卫却要按规矩检查,没让他们及时通过安检,只提出可以拨打120,因救护车可以无条件通过。没办法,孙宇拨打过后却发现占线,打开车门发现阿燕下半身已经浸在血中,而叶佳倚靠窗玻璃喘息,咳出血泡沫。一直到孙宇拨通电话,顾江才出现,横拿打开录像功能的手机。

救护车开了出来,下来抬担架的护士,将叶佳和阿燕抬离开,而另外跟来的顾江急切而不失威仪。不过,顾江先是安排孙宇回去接来顾昊,再交代他有时间同他阿爸一起帮调换屋中家具的位置,而后才以同样的模样靠近那个被他特地晾在一边的人。主任同顾江私下表示今天的事当不存在,叶佳同阿燕会被转到近郊的新院区,有单独双人病房。

于是,所有人都在等待检查时,顾江便得以自另一条路通过。车灯直射,撞断在绿化带伸出的树枝上,矮棕榈滑上大片金黄的灯。对平安符念了几句,他离开车。顾昊坐在旁边听歌,见顾江走进病房,坐上床沿,凑近叶佳。还会有哨音自缝隙穿过。她眯着眼,听着他的话。不过顾昊认为大人的事不需哪个孩子晓得,便切了歌,“能说 空虚 真诚 金钱,哦 我的天 高级动物”,叶佳的眼闭得更紧,似要把双眼关进乌青的眼窝。顾江的嘴凑得更近,一边朝顾昊挑眉毛。叶佳的眼即刻冲出,还是闭住,变得松垮,没多久便打开。她点点头。而歌曲随机播放,莫名跳到《大悲咒》,他离开床沿,叮嘱顾昊好好照顾叶佳,过十分钟自己再进来换班,便去到走廊尽头。

“没有事,今晚辛苦了,等你拉顾昊回家,这边和彪哥那边我来处理。”

一句“还是,我医得好”未有讲完,顾江用手势稳住老姜的惊慌同即将出现的长篇大论,也安慰他叶佳过不多久就会回家,继续由他接手。讲完,他便走回病房。望不见顾江的影后,老姜便接通一直震动的电话,“刚刚他还没有走,我的老婆……摸过了,听起来蛮凶猛……不讲了,不讲了。”也是此时,老姜感觉背脊被重重一拍,魂都差点被拍定。是顾昊,捡起了老姜才先摸手机时掉的东西。那是从张老大那里求的保佑符。正面,是佛祖手捧个“佑”,反面是四个毛笔楷字,“医者仁心”。


乔北区的铁城小苑有家母婴店,独有的恒温婴儿泳池吸引了蛮多父母。店门口有紫荆花树,一旁搭个瓦棚,如是夜晚路过,那里全是花花绿绿的老人谈天。方脸蒜鼻的邢老太是常客,哪家死人、哪家的老婆或老公偷人她都懂。这时,乔州冷凉,雨打落花瓣。望见拨新的人,邢老太搓起蒜鼻又讲那个女疯子,穿黑长裙和红色高跟鞋,总会站在店门口,自天光望到夜。有人问现在女疯子去哪里了。邢老太朝架开过来的车邪笑,讲:“孙家的仔捡回屋了。”

一到路面,孙宇就望见那副笑。自小就讨厌,他习惯报复。要拐过她面前时,提前踩离合到底,轰大油门。发动机空转声惊得邢老太抱头缩脚,不给她反应追过来骂,他便提速驶入雨雾,往顾江那边去,送万用表。更早时,他同他阿爸应顾江那天在医院的安排,去帮调换家具布置。本只是挪动电视和沙发,却也要重新改装线路,锯、砂轮、焊枪,几乎全部动用,忙得孙宇同他阿爸一头汗。也似这么多年,顾江还是负责指挥,一面用艾草给叶佳灸背同胯骨。总记得痛心阿爸蹲到脚痛,他想打断顾江口沫横飞的安排时,却被阿爸用眼神阻止。后来在阳台抽烟,他想起阿爸还可以笑讲:“算了,亲人不就是你帮我,我帮你。”这句话,他听了好久,不过每次心中就似是有根毒草被这句话滋养。因想起顾江那边亲戚总当自己阿爸是码工仔。无论什么时间,只是家中一盏灯黑,一个电话就可以调动阿爸提工具箱到场,或者是好多次聚餐,自己的阿爸似服务员端水送茶。而亲戚们高赞孙宇阿爸动手水平时,他便记得顾江讲的:“会煮菜又找不得钱。”这句话便是毒草的种,埋在他心好多年,逐渐抽芽,结出艳丽而危险的花。所以同阿爸抽烟那时,孙宇只是点头,试图遮掩花的气味。

这时,天郁满灰云,前挡风玻璃披有雨珠,孙宇已经将因车祸堵车的事同他阿爸讲。那串车从低往高斜,散出的热撞到冷气把雾凝得更重。这种氛围让孙宇总想起送阿燕去医院的那个夜晚。没人帮手的慌,还有背负人命的重。那时,泡在阿燕裤子上的血结块,同座包黏连在一起。医生只能剪开她的裤子抬出来。阿燕的腿抽出裤子,似片染血的雪,也似那天从紫荆花树回家以后见到的。那种火烫,就似于那年上海的夜晚同叶佳住一间房时他感受过的。她肯定他还小,所以,不遮掩去脱衣。望见金色文胸和丁字裤,他好难忍,直到深夜,翻身时背脊忽然一麻,才知这股难忍的排出是种欢乐。

传来突然的车鸣,让他从回忆中挣脱。此后,孙宇便一直加速,以此不让南风雨的灰搅扰记忆,而一进门便遇到要出去喝咖啡的顾昊,他同阿爸便被指挥去挂《千里江山图》。两人便要爬上沙发钉钉子、用卷尺测距。差不多一个半钟,画才挂好上墙。顾江却总觉得画歪,指挥他们重复挂了五次才满意。后来,孙宇望见阿爸靠在沙发上绷直腿,从不同的角度捶打膝盖的酸痛,另一边,是叶佳于卧房咳得干涩、无力。顾江递过来两支烟。孙宇却见到他跳过了他阿爸,于指尖的海绵滤嘴变得扁平。他又似回到过去,那个因父母工作繁忙,而不得不经常住在顾江家的过去。

那时,他们都读小学。家中人便要求两人学做家务,似洗碗、洗鞋、抹桌。顾昊贪玩又懒,这些事便堆在孙宇身上。也抱怨过,不过总被父母相劝“吃得亏,捞得堆”,他还是有某种混杂胁迫、压抑还有卑微的感觉。不过于那个年纪,他将其理解为愤恨或者不公。后来读到一句话,他才从中品悟出那种感觉,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好恨那种身不由己,似是习惯,他要报复,就似好多年后才遇见的一个问题:“怎么去报复一个人才够狠毒。”孙宇的回答是教那个人的孩子吸毒。不过九岁的那年,顾昊显然没后代,只能冲他的父母,而杀人偿命他还是懂的。但是孙宇发现了顾江对顾昊的溺爱,似是要什么玩具都买,自己也会得到同样一份。于是,一望见有什么好玩的,孙宇就撩拨顾昊要他阿爸买。不过,直到这种报复异变成另一种形态,都未有引起哪个的注意。

忽然,顾江递过的一杯茶让孙宇放开捏碎香烟的手。叶佳抱着毛豆已经从卧室出来,不知为什么,他总感觉她是被这时弥散的普洱味绑过来的。几杯茶下肚,家常就拉了起来,正好顾江去阳台接电话。叶佳便同两人讲那晚阿燕是子宫急性出血,因死胎在内不断腐坏,却被老姜的话一直拖延。出院后,她伤心到头脑不太正常,去往乔州各个母婴店停留痴望。听见这些,孙宇想起背脊沟里深得见红的指甲印和那剧烈喘息透出的浓腥,有股烫自丹田往下蹿。一声“关门就关门”过后,顾江回来了。叶佳把话头即刻转向追忆,追忆孙宇和顾昊似鞋盒长的时候,追忆一同去往的敦煌沙漠和东方明珠。于追忆中,叶佳的面色变得红润,似在过去捡回青春和健康。

而追忆的末端落在上海东方明珠,这似瓢火淋进孙宇的心。上下相撞的两柱火使得孙宇把指甲按进肉,即刻讲尿急,钻进厕所。脱去裤,他从洗衣筐走去到马桶旁边,变得恼怒,因为都不再是他中意、熟悉的那款丁字内裤,更加让他恼的是,被换成的那种老妇才穿的平角内裤,透出股腐朽和霉变。他眯了眼。其实有多少次提到上海,孙宇就会有多少次的恨。那次同行的大人都讲他去上海那年是九岁,他却清楚记得自己是十一岁,因那是他试行那种报复的第二年。那次得到把仿真的AK-47,装进的气弹可以打穿两指厚的泡沫板,是孙宇答应去上海的条件。他躺酒店的床时,却被顾江喊换掉全身衣服,穿上叶佳拿给顾昊的。望起来也没什么不同,他觉得,上衣还是上衣,裤还是裤,不过是颜色艳些。疑惑搅扰了一路。坐在桌面前吃海蜇、鲍鱼,望见顾江朝主座人媚笑着讲投资款额时,孙宇好似懂了什么。这种“好似”的朦胧在东方明珠的旋转餐厅,特别是顾江他们问完那个问题以后,便全部变得清晰。那时,他是发自内心地讲阿爸不是怕阿妈,是男人对女人的尊重。顾江他们弓腰大笑,这似穿起他疑惑的线。孙宇懂了原来他们从来都是看低他阿爸。很自然,他问自己他们看起那个父亲的后代咩?问题的必然答案成了他心中那株毒草的肥沃土壤。

毒草癌变成盘织交错的藤瘤,属于特定岁月的报复已遏不住。解决方法,他想了许久。在那个望见乌蝇吸食腐肉的早晨,他豁然开朗。那些癌变出的恨意被他转化成某种奋发的动力。所以在学校和家,他备受称赞,衬得顾昊只剩大人恨铁不成钢的摇头。但囿于年纪,过去的好多年孙宇都未能寻到对顾江有效的报复方法。直到五年级学会手淫,他从顾江中意的某句粗口获得灵感。他想到了叶佳,连接那两个男人的女人,也想到那年在上海的夜晚见过的那具身体。所以每次,他都会寻到属于她的特定衣物,一边大骂那句粗口。他更会等在门口窃窥。却在不久之后,他变得惊慌,总觉得上瘾的不再是那种报复的欢乐。象征性地,他为那种惊慌的脓疮包了块纱布。是听闻过俄狄浦斯后,又因听讲自己小时候是吃叶佳的奶到满月,也算是半个妈。如果是妈,他想,那这么多年自己都做了什么。孙宇常常被惊得成身抖震。那团黏稠的白落水泡散,被马桶抽落下水道。如果她得的是癌症死去,一切会不会就未有过。今朝进屋门时,心中就爆出这种想法成真的罪恶欢乐,孙宇望见叶佳乌灰的面就似阿爷当年死去不久前的那种面色。那种欢乐使得要用冰水,他才勉强穿得上裤。出厕所时,他碰见顾江靠在门口,似刚打完电话。于客厅,他又发现大人们各自玩耍手机。这是冷场准备散伙的信号。孙宇在玄关换鞋,被顾江拍了拍他背讲:“背脊咁厚似虎,似两片盔甲,中间还有条沟,好似我也有。” 

一下楼就要即刻钻进车打暖气,不然冷风就会把湿气冻进骨头。这时雨已经不大,小得混进雾气。孙宇讨厌这小区门口两条直得望不尽的柏油路,似条领带,只有绿化树和高楼,死气沉沉。不似屋旁边有的夜市档和公园。混着油烟的人声才有生气。不想再昏昏沉沉盯住前面的雾蒙蒙,孙宇谈起叶佳的脸色和为什么只喝那些草药。不过他阿爸却没注意孙宇怎么知道她一直喝草药,便接着讲述顾江在老姜工作室的股东关系,叹息叶佳起初在粉店只是感冒。这时在点头的孙宇好似摸到了从厕所出来时顾江对自己讲的那些话的意图。有个故事突然出现在孙宇的脑海,是顾江看了《风筝》后跟他讲的。有关戴雨农的死。当年的时局,那个特工接到任务后决定并不直接杀死戴笠,而是寻机杀死当时中统的最高长官,雨夜的烛下,特工的上线极为不解,特工讲要拿中统长官的死当作撬动戴笠死亡的杠杆。那位中统长官死了三天后,重庆报纸登出戴笠飞机因暴雨失事的报道,尸体在雨水冲刷数日后才被找到……



那场雨落了好久,冷冻的潮气泛滥了一股灰,掩埋去城中、乔北、乔南三个城区。所以大多数人愿意、也只能窝在屋,用被子裹脚,街上有少少的紫荆花。有天,顾江接到张老大的电话,讲今朝为恬阁上的那炷香,点好几次才着。慌得顾江即刻到那边亲自焚香,再过去菜市场买泥鳅放生。可那时,八方神明似都忙不过来,漏了他。十月底,房东加租的电话一直催过来,稀少的人流让顾江看不到希望,想到在医院拍的视频,打算和那边谈判讲让恬阁和粉店的产品进驻医院食堂。不过就在头晚,顾江听到副市长落马的新闻。惊觉那人做过锅炉厂的党委书记、自己还同他握过手时,他扇了自己一巴掌。那股灰漫到城中区是十一月初,张老大接到顾江电话。他讲感觉店里面冷,那炷香是不是不够亮。那声幽幽、神秘,张老大觉得那个提问似是种带有预感性质的陈述。那炷香忽然黑去后,张老大才知顾江恬阁一店倒闭,门面换作了烧卤饭。站在卷帘门面前,顾江望见对面KTV门口有两个阿飞打架,拎刀对砍。他丢去第六个烟头时才开始怀疑眼前的真实,因为他们不拎刀的手断在地,却还砍,没有喊叫也没有来抓人的警察。怀疑转成种侥幸,顾江朝卷帘门擂过去。弹动的铁皮震出声,侥幸就熄落了。尼古丁却塞不住失落在胸膛剪出的口。他拿出那部手机,拨通电话。那股甜媚的声给他觉得至少还拥有个男人该有的东西。

也是飞雨不绝的日子,叶佳时常同菩萨对坐,有时,一坐就是整天。特别是越来越冷的最近,她觉得肺里那股火烫已经熄灭,不是那邪火消亡,而是肺全部烧成灰烬。邪火混着潮冷把骨头冻成冰渣,稍微使力一动就会听见成身哗啦呼啦响,似碎骨头渣跌进肚。所以她捡回夏天时那颗虔诚的心,买了串紫檀木串,边坐边在手里面拨,再嗅进签香的烟。头脑混沌得似个躺满硬币的许愿池,许多愿搅在一起。她也不再喃出特定的愿,只是凝神在观音眉间的红点上。过了段时间,不识是顾江的艾灸还是这种静谧的凝神,叶佳感觉腹腔、胸腔碎去的东西在重塑。不过起身时胯骨和两肋的扯痛又让她觉得那种重塑似是虚幻。叶佳摸着被艾灸烫出的疮疤,也慢慢明白那种重塑不是来自草药。似是这时,厨房有顾昊起锅的声。一听见,叶佳就顾不了那些真实的痛,即刻起身过去,拎块顾昊炒好的酸甜排骨。是她还舞得动炊具时教顾昊炒的菜。后来慢慢虚弱,工艺复杂的菜也难通过口授完成,所以也是唯一一道菜。绝非出于攀比,叶佳还是会想,至少孙宇还是不会炒菜的。

那段时间见阿燕得少,叶佳听讲她在屋疗养,老姜却来得勤。不久前顾江他妹和妹夫也来劝她去医院,不过讲得委婉。回忆那些劝告,都差不多给叶佳的心理天平落足砝码,却依然敌不过踌躇。她那种顺从、软绵的性格是逃不脱的因素。而现实是顾江的恬阁一店的卷档。这大量削低了经济来源。如果真的是癌,她不想家里人财两空。而给那种踌躇增添分量的是之后阿燕的到来。那是恬阁关门的那天傍晚,她来得突然。那种似重生的靓丽让她好难去信,面前的是几个礼拜之前小产过的女人。在叶佳好奇的疑问后,阿燕讲是因放下了好多执念,并劝还是要信老姜和菩萨。同顾江契合的话更加加重了她的踌躇。那时斜面望着那幅《千里江山图》的叶佳大概不知,她心中天平倒去了既定的方向,也逐渐开始沉迷丈夫在医院讲的话:“就当是为后代提前受的难。”

冬天的这时,乔江凝重似水银,水面卷过来岸那边紫溪寺的香灰。寺前放生台的石碑上大大铭刻着“海晏河清 海不扬波”。每次望见,顾江常常会想,是不是放袋龟会好过放泥鳅。得出结论之前,他就被铜钟吸引过去。

紫溪寺的西墙隔着条小路,拐进去,顾江就抬头望见那家阳台紫色的灯。门一开就是那双腿,特别按照他的要求打扮的那双腿。他一直记得,她来恬阁的那个夏天,就是这样穿,只是那时从凉鞋露出的脚指上涂着墨绿色的指甲油。她讲大学是自由的藩篱,是枷锁,这时出来体味人生百味。起先,他并未被她吸引,直到注意到那双腿。又似不经世事的样,激起他那种好胜的占有。功成名就不就是为香车美人。好快事情就发生了。好快,他就意识到她身上的那种不经世事的单纯只是种与生俱来的气质。从年轻云端返回的他,心里那硕大的成就感挤占了那种误判的挫败。

房间开着暖气,她只是披件睡袍,跷二郎腿喝着刚调出来的金汤力,喷着薄荷凉的烟雾。这时和尚的第三次诵经声传过来。木鱼声特别响。除了那铺床,屋里收拾得蛮干净,不似以前进来茶几上面摆满快餐盒或者是奶茶杯,顾江注意到,角落那边码着那个红色的行李箱。他问是不是要回家过年。她的讲法是这时都已经体验得差不多了,当个情人的感觉。原来,这种讲法给顾江带来的是安心,因生意人就是讲究各取所需,这时却有种愠怒和不舍。

这时诵经声似是顶上高潮,似从冬夜的胸膛里发出的巨大共鸣。放低笔记本,她忽然讲起之前的体验,似是数奖状。那也是许多形形色色的人,讲得她口干。喝尽剩酒,她突然觉得他的眼神变得奇异,有种深深的悲悯。她讲不要这样望我,我从来没要过你的钱。好似想到什么,吞了半句话进喉咙,她突然拎笔写。佛钟响过三次后,她扔低笔朝顾江的肩膀揽过去,讲,听下这句诗。温柔地表演租赁——用身体支付。顾江还是满面茫然。她讲最近听首歌,有句歌词好美:没有见过人在深夜放烟火。这时准备过年,他们提前去放过烟花。顾江是不中意酒的,那时她口中的酒气却给他动心,到后来她的背影消失在那个玫瑰色的早晨才慢慢想通。大抵是占据她那种不经世事和那放荡相悖出的奇美带给他的成就,又似是开疆拓土的王站在高台一览山河,也似顾江这时远望乔江东去生发的壮阔豪情。

冬夜的河风劈得江边树乱摇,面前烟花的毕剥声都响得软弱。不知为什么,被烟火照得七彩缤纷的她似又把股突突跳动的气塞进他的小腹。他想把她按在河堤的石栏上,她讲太冷,这时想听故事。顺她的意思,顾江又讲起差不多三十年前的那件事。是次动刀的斗殴。但是两方的人还没有碰面就被老师抓了,跑的时候负责拿武器的人还把那包西瓜刀一起丢进垃圾箱。后来顾江就被两拨人找上,因为他是唯一知道这件事却没有参加的人。尽管,顾江解释过是碰巧老师留他补作业,那帮人还是找他在河边打架,有的几个人一起上,把他手脚按住,有个人跳起来,用力坠低踩在他胸口。那帮人走开后,他坐在河边洗伤口,哭到晚上。到家后,他阿爸没有问,直接扯出皮带打,边打边吼为什么回这么晚,没规矩。

这段讲完时,顾江和她已经回了小屋,躺上床。她讲再拿个故事换,这种办法换的故事已经写成三本笔记本。他讲了个关于青苔的故事。那是更加小的时候,屋门口有几大排水龙头,边讲他边压过她身那边,水龙头底长了好大片青苔,走过去就会滑跌,但就是贱,硬是要走过去,后来跌得两个膝盖全是血的时候,阿爸就问他怎么伤的。他讲是青苔太滑。她笑讲你好鬼,青苔怎么滑你。就是这样滑,滑字被落低重音的时候,他就开始抓她的脚踝。



后来,那种玫瑰色早晨在乔州没再有过,逐渐被遗忘。好似蛮久之后才被提起,并且和叶佳的死相联系。顾江执拗地认为是老天特地给她的。后来越想越对,如果不对,他也永远说服不了自己。那个除夕后的好多事,叶佳是在年夜做的决定。似每年,她和顾昊坐在不饮酒那桌。孙宇捏着分酒器去走桌,阿燕在旁边不知在望什么。她今次穿身绿裙,腰线收得细长,换了蓝颜色的指甲油,尖脚一翘一翘的。望着望着,叶佳想出去透气,趁冬天晴晚难见。面上望起来虽踌躇难决,可叶佳心中也有了轮廓,这时要的就是勾勒清楚的落尾那笔。勾下那笔的人,她心里已经选定,是自己的儿子,儿子已经成人,该拍板妈的事了。当她带着那个想法回去落座时,顾昊即刻也相劝要信老姜和阿爸顾江,当时,满身酒气的孙宇也在旁边点头。叶佳笑着,摸摸顾昊的脸,似三个月后在病床的弥留之时,手也似这样捏着虚空。

毛豆的死是她最后时光的分野。前半段,她被逐渐吞噬。那时,叶佳还保持拜菩萨的习惯。唯一的区别是,她开始于早晨六点坐上蒲团,因已经好难睡着,一睡着便相伴那两个噩梦。于是,她买了件袈裟披住。之后,她便发现自己的好多衣服总透出股潮味,还有霉绿色,连袈裟都开始脱线。不过,她没同哪个讲过。她开始吃不下东西,逐渐消瘦,发现胯骨的痛往大腿骨滑落那晚,毛豆就死了。那是半寐之间,叶佳好似听见大狗扯、嚼东西的声音,开始以为是吃夜宵,刚眯眼就听见骨头被咬碎的声音,她即刻起身,因它的盆只放有碎肉饭。摸着黑走,一路是绿莹莹的拖痕,叶佳还以为眼花,直到望见那大团的侧卧着的绿,大狗从里面扯着什么出来。一开灯,叶佳的胃就开始搅动,那团绿就是被咬剩一半的毛豆,大狗嚼着从毛豆镂开的肚扯出的内脏,血腥冲杀过来,撞得叶佳两眼发黑,全身软去。

后来的半晕半醒间,叶佳发觉胸口被打了三个孔,而好多人都在周围。孙宇掩门出去,叶佳靠在床头,奇怪他为什么没同自己讲话,顾昊也是躺进椅子看手机。她的眼深深地抠进眼窝,全身被种复杂的感觉覆盖。后来层层剥开,最明显的还是骨缝炸裂出来的那种痛,再有的才是那一年以来的窒息和疲倦。满墙湿淰淰的水珠,被子沤着燥热。试了好多次,叶佳都掀不开,似堵墙重。指尖磨破流血,指甲盖抠翻出肉,她才停,后来眼睛昏沉,隐约望见进来的顾江、老姜,还有个头光的人。他们讲话的嘴只是开,没声。想起身喊他们时,叶佳睡过去。再醒时,听见那种尖尖的狗吠,似是毛豆的声。顺着绿莹莹的脚印跟到楼梯底,她才反应过来掀开了那堵被。小狗用种奇异的方式往前走路,似没后爪,只用两只前爪倒立着走,不过都走得好快,她不自觉跟着去。碎石弯径上,一人一狗,那轮锈红的月涌出黑云。

跟到个后巷,那串绿脚印就断了。这时叶佳望见的是个侧门,似是新开的。门前站个医生和老人。那老人一望就是农民,卷住成身的解放衫里面露出来穿窿的冷衫,小拇指长长的黄指甲跟着爆满血管的手在晃,似是求着什么。后来,听见医生的话,他点点头,朝她走去。叶佳原本想避开,但是路咁空,那人转身时绝对看到了自己,而且身患重病,帮个人就是积福,还可以减轻顾昊身上的业障。抱着这些想法,叶佳站住不动。老人走到旁边时,吹来股霉腥。叶佳坚持着没有捂鼻子问他怎么了。浑浊的泪流落双浑浊的眼,老人讲最近一直咳,咳出血,肺里面似有火烫,卫生所的药医不好所以来乔州的大医院医,自己却不会用智能手机。本想帮他再问医生的叶佳被他拉住,他讲医生也为难,但也给了办法,讲规定可以破,但是到落下来的是红雨的时候就可以进医院看病。顺着苍老的食指,她只望见那轮红月,再回头的时候老人已经跪低在地,一只手摆在地上,一只手摸在腰后面。望清楚老人摸出的是柄锈钝的柴刀时,叶佳摸到自己的头发湿了,真的是落雨。那肉好快就斩开了,但是血只是星星点点,雨水还是透明,所以老人决定斩落成个小臂。如果独是钝铁劈骨声还没有让叶佳全身惊得定住,但这时是小狗毛豆走过来,她才发现小狗没有了下半身,那绿莹莹的光是从断口不住涌出的。小狗原来在那晚就被咬死了,叶佳凄苦地想,劈骨声也从似木棍相敲变似鼓擂。这时往后望,来时的路长满紫荆花。月光投下,满地紫红。刚想喊收手的时候,她望见老人已经高高举着断手在半空画圈,欢乐跑向医生,身后挥洒的血即刻把雨染成红色。医生朝老人合掌、弓腰,虔诚得似见活佛。

紫荆花树渐渐长过来,盖去周围,那期间,她发现一年来全身趴着的那种疲软消失了,确切的时刻大概是老人舞着断手。这时轻快无比,只是骨头还痛,还是喘。当花开了满眼时,有股酸辣和凛冽的凉冲进她的喉管。这时花瓣全都脱落、碎去后凝聚,融成股黏稠的液体灌进她的双眼,压得辣疼,后来叶佳就发觉回到了病房,不过周围都是片紫红,似是裹进坨凝胶。好多人,似孙宇、顾昊、顾江、老姜、那个陌生的光头,都可以自由穿梭,但自己只能坐在床上,声都喊不出来。望出去,他们的面都是紫红,一下互相望望,一下眼神散开,不知各想什么。只能大概看见动作,老姜朝枕头边指过来同光头讲着什么,她好奇低头看,是半颗黑药丸。顾江被紫红色隔绝得模糊,叶佳就静悄悄望两个仔,一个阿宇,一个阿昊。总是记得以前自己一边抱一个喂奶,两兄弟小时候虎头虎脑的几逗人喜欢。这时他们走过来,还是隔着那层凝胶。到时候了,叶佳想,即刻放声讲话。是讲的煮菜,和顾昊讲的是烤生蚝,和孙宇讲的是黄焖鸡中翅。她讲,蒜蓉香是因为妈用油锅爆过蒜米,鸡中翅进味是因为出锅前舅娘用小火多焖了十分钟。

话讲完的那时,凝胶化去,融回到那股紫红色的黏稠液体,滚动、翻卷。想起鸣沙山那片泉时,她就孤零在黄沙上了,蓬草乱滚,远方紫黄色的尘暴似电响。来了一串骆驼,一起一伏地,口中吞嚼仙人掌,停立在面前时呕出坨黑紫色的肉球。她记得那年有人会牵动骆驼的鼻环,发出啾啾啾声,然后成队的骆驼就会伏低给人爬上。但这时,叶佳的手碰到驼峰上的绒毛,发觉全身的骨头都不痛了,后来还欢乐地甩甩双手,扭扭胯。驼铃又开始响,碗大的驼蹄踏着黄沙,不知要带她去哪里。尘暴箍得太阳发紫,晒得毒辣辣的,她觉得喉咙也都快要碎成沙,驼队似是跑,驼铃响成硕大的一团,似巨舟漂动瀚海。一直漂到那道泉,碧蓝得似天空的碎片,她翻身落去,手脚并用爬到水边,用手舀一捧大口吞下,吞了三口之后,叶佳全身的折磨就完全消失。泉面映出她红润饱满的面。手摸着、端详她的脸,黄沙突然缩进泉水聚成多张男人阳刚的脸,似在镜的另一端,同叶佳对望,眨眼睛确定是不是幻觉的时候,一只泥手就把她拉入泉,拖出连串的灰蓝气泡。

到再忍不得窒息的酸辣后,她才得以坐低在块石板上重新呼吸,石板似冰凉,直直前伸,再高高上拱,最高那处摆副金棺。石板两边有列阵的泥武士,拎剑、舞戟、端刀。听见汩汩的响才跑到石板边缘去望,他们是划一地漂在种稠厚的液体上,闪着银黑色。头顶满是银光,以金棺为中心,圈圈似星荡开。叶佳想起那年在西安孙宇随口讲的诗。金棺藏寒灰。这时幽风似是鬼啸,她知了这处是哪处。起身步步走上高台,想望望是不是传说那样,头枕金脚踏银。每走一步,衫就旧一分,站到高台探头时,全身的衫都腐尽飘落。这时楼梯底猛然吹出浊黄的洪流,喷涌似烟,刚转身想跑的她想起在医院明悟的事实,那个说法浮现心头。每个家庭都造有孽,一定要有个人扛。撑棺材边翻身躺进去,叶佳笑着,头下和脚底的金属触感让她确信,满头的金光闪烁,一层真空的浑黄厚厚地盖过来,这时地动山摇了,顶上滚落的岩破了军阵、埋葬了果敢的武士,漫天的星朝叶佳落,于半空迸断,越来越亮,越来越低,星末如霰,虹吸入她的全身,渗成粒剔透的宝蓝……

…………
(全文详见本刊2024年第9期)

【作者简介】 勤牧禹,本名熊成禹,2001年生,广西柳州人,就读于广西大学文学院。系里程文学院写作营学员、第二十期广西青年文学讲习班暨2024年《广西文学》改稿班学员。

责任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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