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进行时 · 又见作品批评小辑 | 陈爱中、牙韩彰

文化   2024-08-27 15:25   广西  


岭南的歌者

——作家又见印象

陈爱中


真诚的又见


“又见”本名韦秀观,笔名来自“观”的拆字,这是颇为细致而又用心的做法,宛如老朋友相见,亲切、温婉,有热度。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诗人石才夫诗集《新时代颂》的分享会上。彼时7月的桂地暑热,在诗人梁洪的引荐下,浅谈几句,就忙事了。后来参加几次广西作协组织的文学采风活动,随着对八桂大地民俗风物的共同爬梳,他对这里的山水念兹在兹。现实生活中,把酒言欢或者是与茶共舞,“韦秀观”是沉言的,一口桂柳话让我这个北方人“欲听还休”。但这恰恰能激起人阅读他的文字的冲动。桂地盛产“作家群”,“相思湖作家群”“河池作家群”是两个较为有影响的作家群体,分别以广西民族大学和河池学院这样两所高校培养的作家为基本组成,成绩斐然。又见属于河池作家群的骨干,这个作家群培养出了东西、凡一平、田湘、何述强、黄土路等在国内外有影响的作家群体。又见居于其中,自然是佼佼者。

又见是个很认真也很真诚的作家,他对待创作有充沛的情感,把他的很多作品发给我看,甚至有他在大学读书时期的作品。一般而言,“悔少作”似乎是很多作家的习惯,借此表示自己创作艺术上的精进,但正如人的成长,写作水平的提高一定是日积月累的,没有青春的稚嫩,哪有成熟期沉甸甸的收获呢?敢于直面并接纳历史应该是真实的态度,更何况他还是一个能够针砭时弊的作家。记得他曾写过一篇名为《蒙六摔伤之后》的讽刺性很强的小说,以第一人称视角写官场的肮脏与腐朽,通过局长与夜店女郎钻狗洞的滑稽场景的描述,揭示蝇营狗苟的生存法则,小说并没有如惯常的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旁观故事的发生,而是想象自己作为局内人,该如何自否的叙述的清洁感。他在另外一篇《戴着口罩睡觉》中则用先抑后扬的方式,小说中的“我”有一双贪污犯的父母,主人公是父亲的同事,做警察时和父母一起徇私枉法而厌恨自己,受到良心的谴责,辞职、隐姓埋名于小岛之上,并过着胆战心惊的生活,不喝酒,害怕醉酒后祸从口出,和夫人亲热都要戴着口罩,这显然是夸饰之语,作者以此来昭示赎罪之人内心的惶恐不安,唤醒人性深处的良知。

也正是这个坦诚让我看到他的诗集《又见村庄》,最近出版的散文集《大地之眼》。前者写“遥远的故乡,渐行渐远的村庄”,后者则是写八桂大地的甘泉,前者是故乡草木葱郁,后者则是喷溅珠玉的通透,为人到中年,一个善写者的又见渐渐清晰起来,写诗,写散文,写小说,各种文体都在他的笔下跃动起来。


诗人又见 


现在回想,我最早关注到又见和诗歌的关联,不是他的诗,而是和《广西民族报》这份报纸有关。近些年,广西诗人以这份报纸的副刊为依托,组织了一个名叫“芭莱诗会”的诗人群,颇有声势。“芭莱诗会”除了定期发表诗歌作品,每年还组织年度诗人、年度诗歌评论家的评选,陆续培养出诸多优秀诗人。这个“芭莱诗会”的最初动议就是时在广西壮族自治区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工作的又见提出的,及至后来主政这份报纸,让岭南的这份诗意愈加郁郁葱葱,成绩显著,受到国家、自治区相关领导的肯定和表彰。他的这份诗意情怀自然孕育出了诸多优秀诗篇,先后在《民族文学》《北京文学》《诗歌月刊》《湘江文艺》《广西文学》《芒种》《散文诗》《红豆》等刊发出来。

首先,他写诗风格多变,选题亦是多样。比如写情感。有情感激荡的痕迹,青春的激情万丈,“我正在等待一匹战马/驰骋疆场” (《那时候的爱情》),以奇警的譬喻写男女的热恋,“冰与火的情欲,速度与激情的磨合/仿佛硫酸遇着尸首”“那么直截了当,一丝不挂/只剩下残砖断瓦,累累伤痕”(《两只蝴蝶》),准确描摹,营造应有的情感冲突,反讽性的张力结构,都是精到的。用雪花来写失恋,写单相思,“我挽着自己的爱意/挽住这最后的心动/可手尖儿触碰到的/却是皇帝的新装”(《等待一场雪》);写情到深处的孤寂感,“烟花散尽,不知又落下多少/白骨清灰”(《你微醉的样子》),将日常意象重新赋魅,赋予新的表意特征,“白骨清灰”以喻分离也是令人眼前一亮,深刻而贴切。其次,修辞有匠心。除了复现词语的新鲜意义,他在诗中善用具有动感的词汇,他这样写《三月》,“泥土打了个哈欠/种子已经摘去口罩/长成了大地熟悉的样子”,“打”“摘”“长成”,寥寥数语就将春天生机勃勃的样子刻画出来。这样写“爷爷”,“他的腰千百次弯下/又千百次弹起/千百酒缸垒起他卑微的一生/……最终,为了装满一缸酒/他把自己,装进了/最后一口缸里”(《爷爷的酒缸》),“弯下”“弹起”“装满”“装进”,几个词汇概括了一个老人普通而平凡的一生,写实而具有概括性。他用博物的方式写“众生相”,用各种临死场景的动物,羊、鸡、鼠和蝙蝠喻示生活中的各种场景、各种命运遭际,“它也许在思考,祈祷来世不再做羊。像极了每天我们气宇轩扬(昂)地去为生活奔命,然后下班,低头慢行,像江河日下。今天重复着昨天。”(《羊》)有时候,他的诗间有传统小令的优雅和尘俗,如那首《冬至》,“冬至已至/岁月沧桑又轮回/扶寒窗,对镜照/多少华发东风吹又生/一池春水落满皱痕/远眺,天苍茫/多少思量,如画里/道不明”,多少能看到苏轼词的影响。在《鸣蝉》中活用短句,“牧童还在/牛儿消失了/倦鸟入了旧林/田畦草长莺飞/晌午正好/勿错春光/婉转嘶嘶三两声/如鸣佩环/梨花刚半开/太公钓上了鳜鱼”,有点类似于蜻蜓点水,荡起圈圈画意的波纹。写对牧歌生活的遐想,“夕阳无限好/羊蹄踏处,笛声悠远/尘土像金粉纷纷扬扬/阳光雨滴满了旅人的心事”(《晚归的羊群》),情景交融的场景设计将情感的复杂性呈现出来。最后,思想的锐度与人文情怀相得益彰。就像他写《凤凰鱼》,一只凤凰被鱼吞噬,瞬间被碳化,成为化石,被后来的“我”发现:自己将来能像凤凰鱼一样永恒,死亡即永生,多少有点禅意。又见的诗常常又是轻盈的,有着读书人举重若轻的考量和韵味。有些写景诗是轻倩的,“一朵梅花,雪里带雨/飘过半开的小南窗/飞入一江春水/追寻/梦的方向/却羞绿了/打扮如眉的柳丝”(《春分》),还有一些富有言外之意的诗,比如《年猪》,“暖暖的画面上,七只猪仔/挤成一排,晒晒太阳/母猪端坐/暖暖地看着它们/我在猪栏外/也暖暖地看着它们/壬寅岁的年猪/总该有着落了”,其中有未来生活的希望,有辛勤喂养的收获,亦潜隐着猪命运的凄凉感。在《稻香》里,写秋天的稻穗之美,细小处见哲思,“被风轻轻地摇曳/会向四周围传递一种馨香”“所有美好的事物/往往如此,平凡而渺小”。在他的诗里,工于用词,我们看他的诗集《又见村庄》各辑的命名,“石下泉”“梦里溪”“眉上霜”“镜中画”与“世间情”,皆为三字,用词工整而有内在的关联,前三辑集中于水,而后两辑则从水延伸开去,“镜中花,水中月”或者是柔情似水的浪漫主义格调,用最精简、朴素的词映现以水为灵魂的南方情愫。


散文家又见


瑞典社会学家艾伦曾评价自己的朋友诗人里尔克的诗颇有书斋的味道,也就是缺乏直接的生活体验,在夸赞其读书丰富的同时,也间接提及其作品直接经验相对薄弱的遗憾。又见生于斯长于斯,长期从事民族宗教工作的经历,让他的脚步足以丈量八桂大地的边边角角,而对这方热土的挚爱,又让他遍读诗书,用准确而富有温度的文字测控红土地的历史人文深度和现实景象。这是散文作家又见。

专题性的散文集,如写乡村,写某一类人物,或者是写花花草草的,也都不少,出一本散文集《大地之眼》来写各种各样的泉水,这样的主题性的散文集还是不多见(至少我没见过)。三十六篇散文,十几万字聚焦于泉水这样一个事物,虽然每一眼山泉都有其独特性,但基本上是大同小异,如何在“同”的基础上表现“小异”,着实考验作者的想象力和语言功力,没有丰富的地理学阅历和精湛的语言表达能力,是很难胜任的。其时在柳州采风,在罗池畔,他说在集中写关于泉水的文章,我没有在意,以为就是一篇好一点的散文而已。及至拿到这本《大地之眼》,着实让人惊讶,虽不能说是皇皇巨著,但也足够厚重,堪称是了解广西泉水的百科全书。

首先,这是一本文学地理上的文献。作者以虔诚的态度、优美的笔法呈现出八桂大地上的泉水地理。东兰的兰阳泉,梧州的白云山泉,北海的海泉,都安的澄江源泉,青秀山的董泉、状元泉,武鸣的灵水、罗波潭,大化的伏龙泉、灵吉潭,凤山的鸳鸯泉,等等,一一道来。伴随而来的是,泉水养育出的风俗、民族、文化、历史等地域人文风貌。如写阳朔的蝴蝶泉,就可以看到当地的侗族大歌,“以模拟鸟叫虫鸣、高山流水、风声雨意等自然之音为主,同时融合真假音转换,伴随着极富特色的呼吸方法、鼻腔共鸣技巧和舌尖颤音的完美应用,以达到对自然声音的模仿”,惟妙惟肖,达意准确、自然,寥寥几句,侗族大歌的风俗样态跃然纸上。比如写家乡大化的解陋泉,就有当地关于火鸡蛇的传说,以及乡亲们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写龙州的美女泉,必然有侬垌节的流光溢彩。位于澄江河谷的澄江河发源地的泉潭,澄江河周边水文化、山川毓秀,“河岸多为平川岩溶地貌,河道相对平缓,水流缓慢,水中泥沙极少,清澈而透着绿,如同高原湖的水一般纯净”,澄江为一条会开花的河,“沿江漫步,满眼尽是花的海洋,一朵朵,一簇簇”,等等。

其次,大意境、大格局的谱写。又见写泉水,并不只是写泉水,他着眼的是由泉而生的水系。比如他写桂平西山的乳泉,就从水系写起,“郁江和黔江不约而同地从千里之外往桂东南奔流,在桂平市汇合形成浔江,再向东奔流,直接连接西江和珠江,通达粤港澳地区和大海”,这就将乳泉的意义给扩展了,颇有“日依平野没,月涌大江流”的气势。在《不老寿珍泉》中从盘阳河的源头乔音河谈起,“经岩溶地区多段没入地下,又从多处地方露出地表,藏藏露露,到了巴马瑶族自治县甲篆镇坡月村百魔洞才彻底穿出地表,汇入不远处的红水河,流向大海”,引出巴马的长寿带是源于“盘阳河流域有清澈的山泉水和充满负氧离子的空气”,渐次将巴马的寿珍泉道出,“盘阳河流域有许多甘泉,可称天下第一,而且泉水的颜色、味道大致相同,都富含矿物质”“这些散落在石山各处的大大小小泉眼,统称‘寿珍泉’”。在写阳朔蝴蝶泉时,采用的是对比的方法,与云南大理的蝴蝶泉相关联,指出前者工于匠心的设计,肯定现代人的创新之功。除了广西的泉水,又见还将视野放置在更为开阔的空间里,在《海井微澜》里,从北海的海泉井,谈到西沙群岛,谈到三沙市的淡水井,谈及“一汪清澈的泉井,一块残砖断瓦,一棵斑驳的巨树,像散落在大地上的一颗颗明珠,见证了一个民族共同开拓的疆域、共同书写的历史、共同创造的文化、共同培育的精神,是一个崛起的大国不容置疑的清晰脉络和轮廓”,一滴水见诸开疆拓土,见诸家国情怀。                                                                   

再次,历史深度。“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写泉水如果只是写泉水,需要有更多的见地。又见从时间的维度,丰富泉水的生命质感。遍阅古今文献,深谙名人诗词,以史写泉,以泉喻人,以人彰显一个地域、民族的历史深度。写东兰县兰阳泉及其泉水群,就将明朝以来关于“俍兵”的传说做了详细的考证,从明朝抗倭时期郑若曾的《江南兵略》中“非借狼(俍)兵不可”的断语,提及东兰俍兵的由来,然后从《东兰县志》中的引述开始对相关资料进行旁征博引,从《赤雅》《明史兵志》等遍索文献,以学术性考据的方法结合文学地理的现实描述相互印证, “气势磅礴的决天王山”,广西最早的土司俍兵训练基地,曾经的瞭望台、巡逻道等遗迹,近现代的战争史上广西俍兵的彪炳战绩,台儿庄大捷、四平攻坚战,以及革命年代的英雄辈出,虽然战争目的、对象不同,但作为战士的英勇、顽强却是一致的。从俍兵写到土司文化、壮族的铜鼓、山歌,这一切都归结于泉水的孕育,“漫步在错落有致的古老村圩,一边听着清灵的泉水,一边品着清灵的山歌,踩一踩凉凉的青石板,整个身心好像都沁进兰阳泉水,幽静而安然”,举重若轻。写青秀山下的董泉,因及名人历史,明朝名臣董传策被贬南宁之后,与当地郡守郭华溪、徐浦之间的一段深厚友情,以及董泉亭、白云亭的来源,集传说、诗文为一体,为人们了解青秀山以及南宁的泉水做了较为翔实的梳理,城、人与泉相互成就,“城市的乡愁,或许就在这一口古井里;城市的魅力,或许就在一滴井泉水中”。在《温泉古韵》一文中,旁征博引,举重若轻,八桂温泉,娓娓道来。以象州温泉为典范,深秋一度,想及明嘉靖“柳州八贤”之张翀的诗句,“先客何年生羽翼,虚崖白日自春秋”,意境瞬间生成,然后是明嘉靖进士张佳胤的《安宁温泉记》,宋《舆地纪胜》、明曹学佺的《广西名胜志》、清同治年间《象州志》、郑献甫的《象州沸泉记》、刘元春的《象州沸泉志》,甚至是苏轼的《前赤壁赋》,都在这篇不长的文章里出现,彰显出有限文字内庞大的信息量,几乎囊括了关于象州温泉的历史文献,从中得出天下温泉,“为众人奔涌,赐众人享用,不枯不涸,长流千古”的情怀。

最后,丰沛的想象力。相比于古典散文,如汉大赋之类,现代散文重在说明,所见即所得,曲笔或者说晦涩性的修辞相对较少,知识性、趣味性成为显著性标签,如周作人的《乌篷船》《故乡的野菜》,朱自清的《匆匆》《荷塘月色》,秦牧的《土地》《社稷坛抒情》等。这些散文除了优卓的写景笔法,更重要的是基于情感的想象力,是支撑散文经典化的内在肌理。又见在《大地之眼》中凸显出了丰沛的想象力的重要作用。在《冰井泉香》中,写梧州的冰泉豆浆,开篇写其样态,“冰泉豆浆是梧州的地标性美食,滴滴醇香,凉冻后液面上会凝成一层薄薄如纸的皮,滴落在案桌上,则聚而成珠。将其斟进碗钵,如浓浓的乳汁,又如琼浆玉液。用汤匙舀起豆浆滴下,宛若一串下坠的断线珍珠,珠光闪闪,入口香甜莹滑,口齿留香”,这段动静结合的描写,惟妙惟肖,逼真、细致,比喻贴切,从豆浆想到发现这口古泉井——“冰井”的唐朝诗人元结的人文佳话,所作的《冰泉铭》及其小序。苏州昆山诗人郑学醇的《重访冰井寺》诗,以画得道的高僧石涛在旁边冰井寺修炼,梧州知府在冰井寺开办新学堂的故事,等等,读来兴趣盎然,即便是没到过梧州,没看到过冰井、冰井寺,也能体会到冰泉豆浆的美味来。这样的精心构思也是《喊来泉记》《解陋泉旧事》《罗漫山观泉》等众多篇章值得玩味的地方。

无论是真诚的又见,还是诗意盎然的又见,或者是以散文的洒脱书写八桂大地的又见,都是以优卓的文笔书写岭南这方土地的又见。少数民族作家独特的养育文化,长期任职于民族管理、宣传系统的经历,依托于以东西、凡一平、何述强、田湘等为代表的,有深厚底蕴的河池作家群的土壤,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期待作家又见写出更多更为优秀的作品。


【作者简介】 陈爱中,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



以情入文自生姿

——又见散文集《大地之眼》读后

牙韩彰


散文要不要抒情不是问题,问题是怎样抒情。无病呻吟者,不要;毫无道理的升华拔高者,不要;矫情滥情甚至撒娇者,当然也不要。而人皆有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是普通常识了。那么,如何把深埋心底的情感恰到好处地用在散文写作上,其间的把控拿捏多少能体现出作者为文的能力和技巧。又见用三十六篇同一题材的散文构成《大地之眼》(广西民族出版社,2023年10月)一书,向人们阐释,只要以情入文,情真意正,文章自会摇曳生姿。

八桂大地满目青山绿水,水是滋养壮乡各族儿女的生命源泉。首先,体现在《大地之眼》中的,是作者对八桂大地的山水深情。三十六篇文章,主要写广西境内的几十口泉井、泉流,就地域而言,基本涵盖了广西东西南北中,而同题写作几十篇文章,难度可想而知,也很少有作家这么主动为难自己,如果没有深厚的大地情怀,不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土地母亲般无限地依恋和热爱,是不会如此不厌其烦地就同一题材展开神思妙想,写出厚重的一本书来的。《大地之眼》不仅平面展示了广西人爱泉、护泉、用泉的自觉生态观,致力创造“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实践成效,还立体写出了广西各地泉井、泉流的所有清幽、碧绿、澄澈乃至奇特:“时有汁喷出,白如乳”的乳泉(《乳泉佛心》),“一喊就出泉水”的喊泉(《喊来泉记》),“峒心石舌水常热,可以孰物”的沸泉(《温泉古韵》),“泉水盛放在瓶子里,一年也不会变质”的寿泉(《不老寿珍泉》),“一清一浊两分明”的鸳鸯泉(《公母塘记》),“清泉有幸养红颜”的美女泉(《到美女泉去》),等等,这些泉井、泉流各种神奇现象的故事乃至科学原理,均在《大地之眼》里得到生动而厚实的介绍,如叙述桂平西山乳泉的“喷乳”现象,作者即引用了古代八位名人的文字记载来佐证;在介绍广西天峨县向阳镇告里屯的犀牛泉时,抓住“最令人迷惑的”特点展开详细描述:“每天分早、中、晚各涌流一次,每次持续一个小时”,呈现“一日三喷”的罕见奇观。更神奇的是,在犀牛泉山后的常里屯有一口泉,跟犀牛泉呈轮流涌流现象,一泉出水则另一泉停流,如此循环交替,年年月月。说是“最令人迷惑”,“不知其中到底有何联系和机缘”,而经过认真研究始知,犀牛泉的这些古怪,均源于大自然出现虹吸作用的结果。诸多泉井的类似神奇之处,都尽量作出令人信服的科学解答,其考究之博、涉面之广、用情之深,是浮光掠影者所无法比拟的。

其次,《大地之眼》体现出作者对广西多民族历史文化的炽热钟情,可以说全书就是一幅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交相辉映的斑斓画卷。在叙述泉的自然元素的同时,作者孜孜以求搜寻与之相关的各种历史故事和神话传说,因此书中由泉派生而来的仁孝文化、恩义文化、长寿文化、铜鼓文化、山歌文化等特别浓烈,其特色也十分鲜明。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有源源不断的泉水的无私滋润,才养育出八桂大地多姿多彩的民族风情。在《大地之眼》中,深入挖掘与泉相关的各种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让作品变得深刻和厚重,作者用力最多,用心最诚,所用笔墨也最浓郁。《罗波潭访记》记述的断尾龙“特窟”为了报答大明山上一寡妇的养育之恩,在寡妇去世后,“每年清明,‘特窟’都到大明山扫墓,路过罗波潭都下潭沐浴,以示孝心,而每次沐浴时,天上就会雷电交加,下起倾盆大雨,恰好给当地庄稼带来了及时雨,让乡亲们有个丰收年景”。这当然是神话传说,可是它却永久性地告诉人们,善举带来的福报广大无边,而懂得感恩永远为人们世代传颂。《驮娘江句町行记》同样记述一则孝德和恩义情深的神话传说:“传说有一年天下大旱,草木枯焦,泉水断流,一位汉子为了拯救即将渴死的母亲,背着她踏遍高原路去寻找水源,最终找到了水源。人们为纪念他的义举,便为此段江流取名‘驮娘江’。”在这样的传说滋养下,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无不被深深感染,在孝敬父母和成家立业无法两顾的情况下,大多毅然选择“男人终身不娶、女人终身不嫁”,以照顾家里老人为最高原则。虽然这不是我们主张的选择,但其孝德感天动地的影响却无与伦比,“得益于驮娘大孝的影响,民间还有瑶族‘度戒’尽孝、壮族‘哏过’等孝行”。“孝德已在驮娘江流域代代传扬,成为岁月时光里最温馨的印记。”书中这样感人的传说和情节俯拾即是。其实这就是蓬勃在广西各民族中间生生不息的纯真而朴素的情感,正是这样的情感一代接着一代地绵延不息,才有八桂大地和睦相处、守望相助、恩义相酬的民族团结进步的厚实沃土。

《大地之眼》的第三方面用情之处就是处处洋溢着诗情画意的深情而多样性描写。三十多篇文章都写泉,这对任何作者都是一个不小的挑战,一般情况下,同一个题材写十几篇以后肯定会出现自己重复自己的现象,毕竟人的创新写作手法都是有限的。但读完《大地之眼》,无论是表达方式,还是语言文字,抑或是故事情节,都没有重复和雷同感。这无疑得益于作者是一位多面手作家,对小说、诗歌、散文等文体均得心应手的缘故。《大地之眼》体现出作者纯熟的文字叙述能力和开枝散叶式的表达技巧,诸多诗情画意的描述更是令人过目难忘。如:“站在山顶高处极目四望……整个阳朔县城及其村落沉浸在烟雨中,薄雾笼罩的山村升起袅袅炊烟,仿佛千万只美丽的蝴蝶从泉眼中升腾起舞,翩翩飞翔,好一派恬淡静美的田园风光!”(《蝴蝶泉记》)这是俯瞰式的平面描述。“泉水是那么的美妙,那饱满的从泉眼底冒出来的水圈圈,开始像逗点那样小巧,盘旋着越升越高,越来越大,最后像雪花融在水里一样,消散在水面上,吝啬得没有一点涟漪。”(《书声泉映》)这是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深度抒情。书中类似纷繁多姿的描写手法随处可见。

读完《大地之眼》,我不禁想起明代重要散文流派之一“唐宋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唐顺之对好文章标准的一个说法,即“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唐顺之《答茅鹿门知县书》)。《大地之眼》的难能可贵,正是在于毫无矫揉作态和炫技显摆之姿,真实的抒写,质朴的表达,展卷翻阅,仿佛作者就当着你的面在款款诉说,而无须借助多余的手舞足蹈。 
  

【作者简介】 牙韩彰,壮族,广西凤山县人,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广西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出版散文集《屈指家山》、长篇小说《夕照苍茫》(合著)、新闻作品集《纪实与思考》,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新华文摘》《民族文学》《散文选刊》《诗刊》等。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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