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振兴 · 广西故事 · 家住百坎村 | 梁慧敏

文化   2024-07-25 10:06   广西  



夕阳最后一抹霞光,把百坎村和对面邻国越南保罗县的天空连在一起,空气中氤氲着秋后稻草的香味。大哥牵着牛,肩上扛着一捆稻草,腰后系着一把镰刀和一双越南产的人字拖鞋,光着脚一蹦一跳地走在山路上,镰刀与拖鞋不停相撞,在他屁股后面甩来甩去。大哥跟随母亲收稻谷,然后用稻草编成可以御寒的稻草席。在桂西北,秋天过后,天气就渐渐冷下来了,我们家几个孩子没有厚衣服穿,经常感冒咳嗽流鼻涕,自从大哥学会了编稻草席,冬天的夜里我们就多了一些温暖。那年我七岁,已经开始学习放牛了,我的假期任务就是跟大哥去放牛。大哥的耳朵近乎失灵,有时候牛跑远了,他就无法借助听力辨别牛在哪个方向。 

放牛本来是三姐的任务,可她放不好。三姐体弱多病,个子太小,二姐和她同睡一张床,有好多个夜晚我正睡得蒙蒙眬眬间,突然听到隔壁房间二姐呼喊母亲,说三姐又抽筋了。母亲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响起来,踩得木地板一路吱嘎吱嘎叫。我睁开眼,透过缝隙,看到母亲点亮煤油灯,将灯草点燃,对着三姐人中或额头扎下去。三姐不生病的时候,父母亲就安排她去放牛,可她没能将牛放好,不是被牛踩中脚,就是被牛角顶伤,有时候牛已独自回栏了,她还在山上哭着翻山越岭去找牛,最后天渐黑了,我们还得全家出动去找她。父母亲放心不下,又把放牛的事交给我。

百坎村在中越边界。父亲说,梁氏先祖从广东迁徙到这里,经过门前那条河时,马群停下来喝水后就不肯走了,先祖们环顾四周,发现河里有很多鱼,山上是茂密的树林,土地也算肥沃,就在这个地方住了下来。如今我家屋后山上还有一个古墓,墓碑上记载的时间是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证明了梁氏先祖在一百多年前就来到了百坎村。多年后村里人口快速增多,田地不够,人们不得不翻山到远处去开荒造田,以至于如今百坎村大部分田地都离村庄很远。我家的田地,每次出工来回都要花去好几个小时,走的泥巴路很陡,忽上忽下,许多路段连找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遇到下雨路泥泞,需要抓着草根连滚带爬才能翻过去。

父亲九岁丧父,十岁那年,他母亲带着他和两个弟弟去了越南保罗县,并嫁在了当地。保罗县离百坎村不算远,走路十多个小时就能到达,两国邻村之间,亲戚常来常往。成年后,父亲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的母亲,她是越南人,和他一样,也是孤儿。他们在保罗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成了家,先后生下我大哥和两个姐姐。直到1978年临近春节时,父亲才回到中国,回到他的出生之地——广西那坡县百坎村。 

百坎村宅基地奇缺,我家的房子建在村头,与别家的房子有些距离。父亲从越南回国居住后,建了一幢八角木楼,盖着大块的水泥瓦片,这是越南民居的建筑风格,在百坎村,只有我们一家盖这样的房子。小时候,我并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建这样的房子,它的存在时常提醒我们与其他村民不一样的特殊身份。村里的小伙伴跟我吵架时,就骂我是越南崽,我内心非常自卑和敏感。原先我以为建这样的房子,是因为父亲从小跟着他母亲去越南生活,习惯了那边的住房风格,可母亲说,这是因为我们家兄弟姐妹多,只有宽敞的八角木楼才能装得下。木楼是三层,一楼养牲畜,二楼住人,三楼放粮食。父亲把房子设计得很大,单房间就有六个,我们兄弟姐妹几乎每人能独享一个房间。没有打雷的雨天,我喜欢趴在房间的小窗口边,望着前方翠绿的老虎跳峡谷,听雨打瓦片再弹打到芭蕉叶上的声音。八角木楼旁生长有几棵上百年的扁桃树,开花季节,花朵被雨打落到屋顶水泥大瓦片上,我们整个屋子全都芬芳馥郁。1997年我离开家乡外出求学,有一天父亲打来电话,说等你回家,就看到我们家已经建成火砖房了。父亲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定会高兴,我童年时的阴影和忧伤,他必是看在眼里了。只是没想到,多年后,我会越来越怀念这幢八角木楼。

在我孩提时代的眼里,父亲的身影很高大,可实际上,我父亲的个子只有一米六〇。他常年穿中山装,只不过随着时代变迁,衣服的布料从黑土布变成了的确良、涤卡。黑土布是我母亲自己纺织浸染而制成的,的确良、涤卡布料是从商店里买来的。父亲在中山装里,穿一件墨绿色或枣红色的背心汗衫,不管春夏秋冬,都是这个行头,热了就解开扣子露出背心,冷了就烤火。我们长大后给他买了很多羊毛衫、羽绒服、T恤、衬衫,他都不曾拆开试穿一回,直到生命走到尽头的那一天,仍原封不动地放在柜子里,最后被一把火点燃,化作一缕青烟,跟随他的灵魂去到另外一个世界。 

我记得起最清晰的父亲,是他织渔网、补渔网的身影。我家八角木楼前有一个用竹子和木头铺成的晒台,大门右边反扣着一个像船一样被时光磨得光滑的长凳——其实那不是凳,而是收打稻谷专用的打谷斗,不打稻谷的时候它才是凳子。大门左边,是父亲挂渔网的地方,每天早上我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出门口看看父亲撒网捕鱼回来有没有收获。中午或傍晚,常有人来我家,坐在门口跟父亲聊家常,父亲背对着“船凳”,一边和来人聊天一边织网,他一手抓着尼龙线,一手拿着自制的专用来编织的竹叉,时而站起来,时而蹲下去,飞一般的速度。那些年,门前那条河水深鱼又多,每到春季夜深人静时,鱼儿就往水面上跳,跳跃的水声传入我耳里,伴着我进入梦乡,填满我的童年。



离我家不远,便是傲然屹立的妖皇山和深不可测的老虎跳峡谷。这高到天际的大山和陷入地底的峡谷到底有多少秘密,童年的我十分好奇。猴子常跑下山来偷吃我们家种的瓜果,我和大哥上山放牛时,也常遇到不同品种的叫不出名字的大小蛇和大小鸟。三姐十二岁那年跟大姐到后山捡茶油果,被一条不知名的蛇咬伤。大姐背她回到家时,她的脚已经肿到了大腿,父亲请来村里医术最好的土医生给她医治时,她已经神志不清。那几天父亲拿一张席子铺在客厅的祖宗灵牌前,让三姐躺在上面,准备等她死了就拿去埋。村里的亲戚朋友纷纷来探望她,都认为她的生命就到此为止了,谁知过了几天,三姐的腿竟慢慢消肿,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河流从我们村头流下,经过老虎跳峡谷山脚,又流往远处。每到周末或假期,村里放牛的孩子便相邀约着,将牛群赶往老虎跳峡谷。那里有一片平坦的草地,附近又没有农作物,牛群可以自由觅食,放牛人可以放任不管。一起到这里放牛的老人进山去捡柴火,放牛的孩子就跳进河水里,顺着河流漂流到老虎跳峡谷大拐弯处,再爬上水电站修建的钢筋阶梯。这样的台阶每五六百米就有一个,动作稍慢或不注意抓住钢筋条的人只能继续被水冲走,漂流到下一个台阶,若还抓不住钢筋条,就有可能被冲进水电站的坝顶旋涡里,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很可能就会死去。水电站修的水道,高的地方六七米,矮的也有三四米,每到夏天水位就会涨到二三米高,水一晃一晃地流得特别急。小孩子不懂事,胆子大,什么都敢玩,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就是一个死亡游戏。

那条河流承载着全村人的快乐。不发大水的时候,傍晚时分,村里的大人小孩都会来到河边,在清凉的水里游泳,每当那样的时刻,我和玩伴们便在河中央翻着竹筏玩。我能躺在一截独木上漂浮着睡去,就算是发大洪水,也一样可以到河里去捞鱼。

小时候我比男孩子野蛮顽皮,想来是因为我没有一个可以帮我打架的大哥。大哥比我大七岁,除了耳朵近乎失聪,讲话还有些结巴,他性格内向,嘴拙不善言辞。每次跟小伙伴吵架,我总是装出一副很厉害的样子,其实心里很怯。大家都知道我大哥傻,不可能帮我打架,而他们的大哥却会在我们吵架时,闻讯赶来助她们的阵。我是一个虚荣的人,听到别人炫耀自己的大哥时,我就恨我的大哥拿不出手。我常欺负大哥,他烤好的玉米和红薯我问都不问直接从他手里抢走。八角木楼火塘三脚架旁,被柴火熏得黑乎乎的锅盖上,用粉笔写着“不准打开”几个字,那是大哥写的,可我偏要打开;大哥晚上去捕鱼时,让我帮背鱼篓子,我也偏不帮。母亲常将糖存放在灶台上方,好几次我爬上去偷糖被大哥发现了,他干脆取下来给我和妹妹吃。大哥对我们其实很慷慨大方。

大哥七岁那年,父亲带着他和大姐二姐回到中国。中国政府给了我们家三千块钱补助作为安家费,这笔钱除了拿来建房,其余都被大哥花在了研究各种电器上。小到收音机大到碾米机、电刨机,好端端的电器被大哥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时间久了,他竟然学会了维修这些电器。村里来找大哥帮忙维修电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大哥读完小学三年级后就辍学了,原先我以为他是无法听清老师讲课而离开学校的,后来才从母亲口里得知,大哥没有继续上学读书,是因为当时村里建水井拉自来水管,每户必须安排一个劳动力,父母亲忙着挣工分,只能派大哥去挖水井,那时大哥才十一岁。 

大哥老实憨厚,父母亲叫干活从来不会推辞,对父母亲来说,大哥就是他们得力的左膀右臂。农村总有忙不完的活,大哥便总有忙不完的活。父亲常年在外奔波,除了大哥,家里全是女人。长年扎在女人堆里,大哥学会了裁剪衣服、纳鞋底。大哥纳的鞋底让母亲很满意,母亲说,大哥是男孩有力气,最适合纳鞋底。大哥还跟邻村一个木匠学会了木工活,他会设计各种木家具,客户上门或者他上门去给客户定做,得的工钱全都交给父母保管。大哥就这样一分一角地挣钱,交给父母亲慢慢积攒,供我和妹妹读书,还给家里建了一栋三层砖混楼房。



每天清晨,母亲早早起床,生火煮猪食煮饭菜。每当屋里被烟火熏着,空气中弥漫有猪菜味和炒饭味的时候,我就醒来了,透过稀疏的木板墙缝,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她身上常穿的唐装衣肩膀上打着补丁,两只裤管挽到膝盖处,一边高一边低,头上包着的头巾松了,一头耷拉下来,落到肩膀上。母亲每天都在不停地忙碌,不是磨玉米就是切猪菜。她常常自言自语,温软的声音时长时短。如果大哥起来放牛出栏,母亲就会没完没了地大声叮嘱,生怕大哥放不好牛。她叫大哥的乳名,尾音总是细长柔软的“诶——”,这一声声的,我觉得好听极了。母亲那时候三十六七岁的样子,红通通的脸颊上常挂有几滴汗珠。

1978年冬天,父亲经过深思熟虑,下决心要把全家人从越南迁回故乡百坎村,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搬家,而是跨越两个国家之间的举家迁移,对于全家人来说,再没有任何一件事比这件事情更重大了。母亲不愿意跟随父亲回中国,她的想法和我的二婶、三婶一样,担心去到中国后受到歧视。父亲决定先带大哥和大姐二姐回国,留下当时两岁多还不会走路的瘦弱的三姐跟随母亲留在越南。母亲本以为这次离别后,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父亲了,没想到,没过多久她就发现怀上了我,而且远离孩子们也让她日渐思念。1979年春节刚过,她就踏上了寻亲之路。离开越南那天,母亲把全部家当放在一挑担子里,一头是三姐和锅碗瓢盆(盆是全铜打制的,漏了个小洞仍不舍得丢弃),一头是自制的棉被和土布。母亲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独自穿过深山野林,越过国界后就迷失了方向。从早上走到天黑,仍然找不到去百坎村的路,那一夜她们母女俩在百省乡百岩屯附近的森林里过夜。第二天又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找到了百坎村,一家人才得以汇合团聚。这些经历让母亲刻骨铭心,一直到现在,每当母亲埋怨父亲无情抛下她和三姐时,都会提及这段往事。

母亲的善良大方让她很快融入百坎村的生活。每当有好吃的她都拿出来与邻里亲戚分享,杀鸡做豆腐也会叫上左邻右舍到家里吃饭。百坎村在山脚下,而高高的山坡上是坡荣村,二十多年前,山坡上的村庄还没通公路,群众靠两条腿走路赶百省街。有条小路恰好经过我家晒台下面,我家便自然而然成了远处村屯人们赶圩的休息点。逢一逢六是百省乡的圩日,每到圩日母亲就会叮嘱三姐多煮一些饭,以便来赶圩的外村群众走路饿了能吃上一口饭。那年代几乎家家户户都缺粮食,风雨不调的年份,甚至上交公粮都困难,那些多煮的饭菜,是母亲从全家人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童年的许多举动,如今想来的确是过分的。当时我们家没人抽烟,母亲却准备了一个水烟筒,放在专煮猪菜的大炉灶旁,以供往来的客人使用。在姐姐们的指使下,我把火炭涂在水烟筒口边,来抽水烟筒的人,嘴唇周围就会被印上一圈黑炭。我和姐姐们躲在门缝后面偷看,心里直乐。这样的恶作剧没做几回,就被母亲发现了,她拿捆绑柴火的藤条追打我们,藤条最终也没有落到我们身上,但我们都知道,母亲真的生气了。母亲怕我们得罪村里人,也怕别人骂我们没家教,对她来说,没家教就是没父母,不管穷死饿死也绝对不允许我们偷抢或欺负别人。

1996年之后,政府修了一条公路,通往山上的坡荣村,也通往山外那片田地。我们再去种田种地时就少了许多奔波。百坎村也因为公路的开通,慢慢变得富裕起来,村里有的人家还买了摩托车、农用三轮车,甚至是小车,砖混楼房也渐渐取代了木楼。尽管如此,大哥的婚事也一直让父母亲烦忧着,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还听到母亲和父亲在谈论大哥。他们担心大哥讨不到老婆。百坎村的田地太少了,靠田养命的生活不容易,百坎村的女孩子大多不愿意嫁在本村,而村里娶的媳妇几乎都是比百坎村更偏远更贫穷的山弄姑娘。我们家本来就不算富裕,再加上大哥近乎失聪和结巴,想要娶上媳妇,似乎比别人更难。

有一段时间,大哥常去越南保罗县叔叔家,与生活在那边的堂哥堂姐一起下河捕鱼。父亲说,叔叔家附近有一条大河,鱼多得人一伸脚进去就会触碰到游来游去的大小鱼儿。后来我才知道,大哥去越南是父母特地安排的,他们想让他在越南找媳妇。父母亲不知道,其实那时候大哥已经和村里一个姑娘偷偷恋爱了。有一个夜晚,大哥和那个姑娘在扁桃树下约会,被几个小伙伴看到了,他们搞恶作剧,把小石子偷偷扔到他们旁边的草丛上,这一幕被我看到了,但我从没对人说起。

不久后的一个冬夜晚上,两个媒婆来我家跟我父母商量给大哥说媒的事,是关于女方的彩礼要求,我隐约听见媒婆说话。一个说,小礼,猪肉酒米都要一百斤,另一个说,大礼,猪肉酒米各要三百斤,之后就没有声音了,只听见母亲的一声叹息。在百坎村,按风俗习惯的说法,小礼是订婚,大礼是结婚。这样的彩礼在那个年代,对我们家来说,还是太沉重了。夜很安静,静得我以为火塘边没人了,屋外树林里,各种鸟虫鸣声不时响起,我蹑手蹑脚偷偷从门缝看去,母亲低着头好像在抹眼睛,而父亲呆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那时候,村里娶媳妇到处借钱是常事,父母亲大概是愁去哪里才能借得到这么多钱。

其实大哥这些年都在偷偷攒钱娶老婆。每年端午节来临,大哥总会爬上扁桃树去摘扁桃果,他用力摇晃树枝让果掉下来,叫我等在树下捡果。树下是长年落下的积了厚厚一层的烂叶子,果子落下来,一点儿也不会伤到。天暖起来时,大哥就到河里捞鱼,他让我去帮忙划木筏。大哥做这些,就是想卖果卖鱼挣钱。媒人来家以后,大哥做工更勤了,一闲下来就去撒网打鱼,打得了鱼就给二姐踩自行车到百省街卖。第二年,大哥的钱加上父母东借西凑得来的钱,终于把大哥的婚礼给顺利办下来了,一直压在父母心上的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从越南回来后,父亲便再也没有离开过百坎村。他十岁离开故乡,去异国生活二十多年后,重又回归故乡,这让他对百坎村生出不一般的情感来。他和母亲辛苦养育的六个孩子长大后,纷纷飞离了百坎村,大姐二姐三姐出嫁,大哥大嫂外出务工,小妹在邻县做老师,我也到广东等地打工,热闹的家一下子冷清下来。我在广州开的服装店刚刚有起色时,父亲几次三番来电话想让我回家创业。拗不过父亲,2008年我回到那坡县在念井村开了一家幼儿园,后来又把幼儿园迁移到县城,这些地方离百坎村都很近,我能时常回家看望他们两老。

父亲去世后,家里更冷清了,大多数时间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母亲生了六个孩子,我能感觉出她最疼爱我。尽管我已经长大能赚钱了,每次回到家母亲都会问我有没有钱用。她总是说她年纪大了,不需要用太多钱,而我需要用钱的地方却很多。

这几年,母亲越发苍老了,她变得越来越矮小。年近八旬,斑点和皱纹布满了她曾经皎洁的面容,痛风、高血压、腰椎间盘突出,这些疾病像一座座大山压住她。她的饭量也大不如前了,唯有酒量没有变。母亲嗜酒,每天喝半斤一斤的,雷打不动,这是她几十年来在日常劳作中养成的习惯。她在家附近种了不少玉米和青菜,还养猪和鸡。我打电话回家时,她几乎总是在忙,不是说“我还在地里松土拔草”,就是说“猪又叫了,我得先喂点猪潲水”。我说:“我们不需要你养猪养鸡,太累人了。你吃得了多少?想吃什么我们都能买给你。”可她没听进去,她的双手双脚像上足了发条一样,一天到晚不停忙碌。有好几次我把她接到县医院看病,叫她就留在县城和我居住不要回村里了,可没几天她又闹着要回去。她说:“我要回百坎了,在这里吃住太麻烦你们。”我知道她其实是放不下她的玉米地,以及家里的猪和鸡了。缠到我答应送她回村,她才又开心起来。

母亲不愿意来城里住,我只能经常回百坎村看她。进入村头,远远就看见碧绿的桑园里有一团黑色的身影在动,我一下就认出来了,是母亲。我气恼她不听话,不顾身体又干活了,尖叫起来,说你这是干吗?母亲直起身,笑眯眯地说,还不是帮你哥摘桑叶,他们今天有事赶街去了。养的蚕喂不饱,以后结的茧也不成价。

随着时代变迁,农村木工活已渐渐被各种精美的家具店取代。在广东打工,那份染布料的工作工资虽然不低,但大哥对染料过敏,打针又晕针,可他听力不好,讲话又不利索,也找不到更好的挣钱路子,正好县里大力发展桑蚕产业,大哥便回到百坎村种桑养蚕。

我帮着母亲一起把桑叶拉回家,虽然嘴里不停埋怨她不爱惜身体,但也知道拿她没法。养蚕是一个急活,桑蚕长身体的关键时期,几乎得没日没夜喂它桑叶,有时候天很晚了,大哥还打着电筒去摘桑叶。母亲心疼大哥,能搭上手时,都会帮着大哥做事。村里很多人家都养起了桑蚕,有些还租别人的场地养,农忙时就请零工,每年仅养蚕就能赚十来万元。如今的百坎村,家家户户都建起了新房,村庄看起来更气派了,日子过得还不错。

那几棵百年树龄的扁桃树年年繁茂如初,它们常勾起我心绪,这个村庄的现在和过往,都是我生命中最真实存在的一部分,与我无法割舍。每当我从那坡县城回到百坎村,回到母亲身旁,一如草木相连,更像流水漫漫。


【作者简介】 梁慧敏,壮族,广西那坡县人,近年开始写作。

责任编辑   罗 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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