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精制 · 失踪意志 | 杨 斐

文化   2024-08-16 10:30   广西  

图:杨   斐


我在锁门的时候会感到强烈的无助。我想不起来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难说明这种境况,每晚睡前我会在门口逗留很长时间,我去反锁房门,这件事只有一两个简单的动作,就是拉拉门,转动锁扣,可我会在那里耗很久。

我一面意识到已经做好了锁门的所有动作,一面想我做了吗,我确定锁好了吗?一整天的恍神仿佛全都集中在这个场景,我做的每一次拉门和锁门的动作,都是我的臆想,我以为我做了,但其实没有。

时间在这个场景会变形,它会吞掉我发出的思想和所做的动作。我停不下手,同时很无助,我一遍一遍地重复锁门的动作,在心里发出声音说门已经锁好了已经锁好了,手还是继续下一遍的锁门动作。

我想离开,想离开锁门这件事。

唯一的好处是思维的效率在这种时刻会无限扩大,一天之内的所有事件和想法都能在此刻得到梳理,许多被遗漏的事情会在这个时候同时迸现,也正是因为这样,它们进一步阻挡了我锁门。

我一边锁门,一边有无限多被遗忘和隐藏的事出现在脑海,这种时候时间已经没有了效用,我像是被拦在某个节点,其前其后的事情都汇聚到这一点,我承受不住,因而永远锁不好门。

我的意志仿佛脱离了我的身体,我变得虚弱和六神无主,还要徒劳地反锁房门。从来没有被我想起过的历史会在这种时刻被唤起,从来不曾存在过的画面会在这个时刻显现。

锁门的时刻仿佛是神谕的时刻,因而充满艰辛。

我的表姐失踪了。我表姐是谁?她为什么失踪了?这其实并不重要。当亲戚告诉我这件事时,我仿佛已经知道了它的发生。

我的表姐有失踪的意志。

我看我表姐的时候都是飘着的,有的时候很虚,有的时候又实在,她自带一种即将消失的强光。这种光太强以至于难被看见,它很好地融进了白天。

我的表姐现在在哪里呢?没有人有答案。她会被谁找到吗,还是她会自己又出现?我一定在哪本书上读过类似的故事,有的人,尤其是女性,会在青天白日里突然消失。如果没有人知道,那她就是消失了,如果被人发现,那我们就称她失踪。

也有这样的桥段,失踪的人并不是真正地失踪了,而是让别人以为自己失踪了,其实人还在原地。各个时期、各个国家都有这样的失踪事件发生,我表姐的失踪就是现在发生在我们这里的版本。

我小时候就不喜欢去别人家里,也不喜欢别人来我家,但是看大家都那样,互相来来往往,我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好不容易交到一个愿意让她到家里住的朋友,她晚上跟我说我的外婆有疑心病。我很尴尬,不知道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也对疑心病这个词感到陌生和疑惑。

我不相信别人。

大学的时候,为了方便进出,白天大家习惯把门锁固定在锁芯里。有天早上我第一个起床时,发现门锁竟然还在锁芯里,门一整晚都没有关上。还有一两次,宿舍楼下的野猫跑到我们客厅里,好多人都来逗它,我在房间里害怕极了,想着它晚上也跑上来怎么办,别的房间的人晚上没有关客厅的门怎么办。我光是想着就要疯了。此后,我房间的室友都习惯了我叫她们锁门,她们一开始觉得厌倦和烦闷,后来都习惯了。只要我先爬上床,我都会问上几遍最后进门的室友,门锁了吗,门锁好了吗。有的时候她们会因为习惯和条件反射,在锁了门后主动跟我说,门已经锁了,门已经锁了。

毕业后跟别人合租,客厅门锁不好使,容易假性关住。我跟室友说过几次门的问题,她嗯嗯哦哦过去,很不放在心上。有次我俩下午正各自坐在沙发上恍神打盹,门廊那里缓慢发出声音,那一刻真是令人吃惊害怕,门突然开了。我们反应过来后冲到门口,并没有人,是室友关门的时候没有关好。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锁门的慎重和恐惧愈演愈烈,每晚都独自在最后花上很长的时间锁门。

我不懂为什么会让我多次目睹到这种门没锁或者说门没锁好的事情,而且我不是推卸责任,这样的事确实都是别人造成的而不是我自己——留下阴影的却是我。我看不出来跟我一起目睹了这些事的其他人有什么相关的阴影,她们甚至在当时都并不觉得这样的事有什么问题。这不单导致我对他人产生全方位的不信任,也让我长时间以来对“历史”和“真实”都有着无端的猜忌和怀疑。什么意思呢,很多发生过的事,可能并不是记忆的那样,很多理所应当的事,可能并不是以为的那样;事件的真实性、历史的真实性、意志的真实性、记忆的真实性,种种种种,都有可能被推翻,都有可能有其不可靠性。就好比门没有锁的事,很多以为发生过的事可能并没有发生,很多以为不存在的事可能切实发生过。有些时候这样一深想,感觉这个世界完全乱套了。

表姐跟我讲过很多她小时候的事,我也跟她讲了很多我小时候的事。我跟表姐讲过甲醇的事。中学才开始学化学的时候,大家热衷于背化学式。有天我的女同桌说我是CH3OH,我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但是她的表情和语气让我紧张和害怕,我尴尬地笑着问她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考我化学式。CH3OH是什么呢,我心里正想着,她说甲醇。我说哦,是甲醇。她还是那个轻慢和指责的表情,我更不懂她什么意思了。她说,甲醇,假纯,你装纯。我的脸一下红了。我不知道她会这么想我,我感到屈辱。谁能想到真的不知道会被当成是装的呢。我受到了伤害,同时对身边的人有了新的领悟。我在那个时候就有点领悟到了,真的会被当成装的,装的也会被当成真的。再遇到我不知道的事,我就不怎么愿意张口问了。她说的那句甲醇我很难忘记,很难理解,而且我的无从理解、无从辩白,让我觉得我好像就确实如她所说的有假纯的情况。我的脸在她面前变得那么红,就好像我被她说中了。这件事我只跟表姐说过,它一直在我的脑海里。

表姐跟我讲过一件小事,大学的一天下午,她去学校澡堂洗澡,刷卡刷到了一间昏暗的隔间,离透气窗最远,但是看透气窗看得最清楚。阳光的照射显示出年久的透气窗的尘垢和水污,窗框上摆着一只绿色的空盘子。她一边洗澡一边看着高高的窗框上的绿盘子,不明白什么人会在什么情况下把一个绿色的盘子放在澡堂的高窗框上,阳光从陈旧的木质百叶窗透进来,那个绿色的盘子发出不可名状的怪异的光。

表姐说那是她遇到过的最怪异的时刻。

有时我觉得表姐的失踪跟那个盘子有关。

她还讲过迷路的故事,她跟她喜欢的人一起走到了山上一块浑圆的平地。那简直是鬼斧神工,那块地是绝对的正圆,地上不均匀地分布着干枯的小树枝。他们在圆面和边缘走,走着走着就晕掉了,她恍神的时候对方人突然就不见了,她喊了没有回应。人去哪里了呢,表姐继续在圆里走。

去哪里了呢?我问。

不知道,要么是迷路了,要么是自己跑了。

表姐的失踪应该也是这样,要么迷路了,要么是自己跑了。

我表姐很喜欢我妈妈,这曾让我对她有敌意,因为我妈妈只能喜欢我,只能最喜欢我。我妈爱我我是知道的,但是她也爱别人,我能接受她爱我爸,再也不能更多了。我妈说她不仅爱我,还爱她身边的亲戚和朋友,还有她的学生。上学时候的那次地震,据她自己说,一整天她忙得都忘记了我,直到整体安顿下来后她的同事问我的情况,我妈才想起我,第二天跟我爸来另外城市的学校接我。这事我当时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心里愤恨,决定要把这件事一直记住。我妈妈对我表姐很好,我本来没有放在心上,但她有事没事都要提到表姐的时候,我会警告她不许再提。

我们以前住六楼,阳台的铁栏是黑色的,花盆围在边上。我们明明已经搬走了,有天我却看到我妈妈在对楼人家的阳台。她穿着我小时候她就爱穿的棉裙,那裙子又软又香,白底蓝花,我妈妈用它给我当过被子。我看见她穿着这裙子在对面阳台乱舞,我问我爸她是怎么去人家阳台的,我爸说飞过去的,跳过去的,我再看过去,我妈妈真的可以轻松地从六楼跳到五楼、四楼,就像跳台阶一样。我想过去接她,就学着她也小心翼翼地跳到了我们这边的五楼,但我只跳了一层就害怕了,待在楼层之间不敢乱动。后来我回到阳台,喊我妈妈快回来。她好像听见了我的话,也好像没听见,只是在玩自己的。我看她伸出腰,好像要看看下面,也好像在喊我,就在这一瞬间,她掉了下去,她的腰好像就是我的腰,我感受到了那一刻的突然,惯性先于我们的意识和我们的腰,命运让我们落地。我听见巨大的无声。我感受到了我妈妈探出身时的来不及和恐惧,本来她下一秒应该是要跟我招手,然后是其他的事,但是她却掉了下去。这到底是不是意外,那一刻的体力不支仿佛也在我身上发生。我爸立马跑了下去,我待在原地不敢动,我绝不会去看,绝不……在这种死一般的僵持和绝望里,我最终从这个可怕的梦里醒来。

窗帘拉上,光线就会昏黄,即便是小房子也需要窗帘。当我们住在单位宿舍里,我妈妈睡午觉的时候是我最孤独的时候。我不喜欢睡午觉,我妈妈睡午觉的时候整个楼的人也都在睡午觉,大家都躲起来了,没有一点声音,我在空旷的地方徘徊。有的时候我也跟我妈妈一起睡午觉,睡着的时候当然没什么,醒来的时候却并不会好过,我想哭,我妈妈却懒洋洋的。有天下午,窗帘还拉着,她看我长高了一点,就让我把我的小板凳拿来。这个小板凳是塑料的,质量很好,红色,上面画着很多卡通人物,它们很热闹,我记得住的是米奇。妈妈让我把板凳拿到门边,她蹲下,让我站到板凳上,开始在昏暗的光线里教我怎么用锁。那个锁是很复杂的东西,妈妈教了我很久,我要使出很大的力气才能打开它。

如果妈妈能一直在我身边,我现在每天晚上就不用那么费神了。如果有人帮我锁好门,或者在我锁门的时候告诉我我已经锁好了,我就不至于那么疲惫了。每晚睡前锁门的时候,我的脑袋就会掉进深水里,有一些细小的泡泡在我周围生发,它们不代表真实,也不代表虚假,它们就是些泡泡,让我对真实和虚假产生怀疑。在我锁门的每一刻,都有力量在击打我的脑袋,好像在告诉我,现在这个脑袋是虚假的,白天的一切也都是幻象,而我锁门之际正是在虚假和真实之间的临门一脚,就看我能不能清醒了。可我怎么清醒呢,我不知道我涣散掉的思维到底该再怎么集中,会不会我一旦集中,就重新回到虚假和幻象里。我到底把门锁好了吗?如果我妈妈在我身边,我就不用那么费神了。如果我的小板凳还在,它或许可以帮我抵住门。

表姐现在到底在哪里呢?她知道自己走丢了吗?她知道自己消失了吗?又或者她什么都知道,她藏在那些泡泡里,声音穿不出来,她想告诉我们,是我们正在消失,而不是她。

我去找表姐,在一片白色的水泥地上,我蹲了下来。一个陶土制的盆子摆在我面前,里面盛了很多细沙,有蓝色、红色、白色和黄色。它们混合在一起,我把手伸进去顺时针搅动它们,在这个过程中,表姐出现了,她没有蹲下,只是穿着白色的裙子站在我面前。

表姐说了句我没听清的话,然后拉着我开始逃跑。我什么都搞不清,表姐拉着我跑得很快,经过的大门是垮的,桥也是垮的,到处都是鲜艳的橙色,但是这些橙色也是垮的。表姐让我独自坐上了一辆歪歪扭扭的公交车,可她没有告诉我在哪一站下车。

据说表姐跟她的男友私奔过。这真是老套极了,私奔就好像能解释失踪。但不是这样的,这是两个独立不相关的故事,表姐的失踪跟私奔没有必然联系。那是一场快乐的没有负担的私奔,男方女方都没有做充足的准备,但心情自由,毫无忧惧。他们的私奔就像是一场游戏,一次躲猫猫,从白天躲到晚上,又从晚上躲到白天。最后他们来到一片墓地,那里有山有水,植物修剪得精致,欧式的雕塑立在小喷泉上,到处一片清新,他们觉得在那里很好生活。可是后来,表姐的男友想要带她回家,想要跟她结婚,表姐答应了,但是变得郁郁寡欢。这是我听过的一种说法。

表姐跟我说过一个不确定的事,她说她是捡来的,说着说着就流眼泪了。她说人是很可怜的,人没有未来,也没有记忆,她说我们现在自以为的那些记忆都是错的,我说也不是吧,也有记得清楚的。她坚持说没有,人没有真实的记忆,这就是我们都可怜的地方。她说她更可怜,尤其可怜,因为她是捡来的,所以有关她的记忆更为错乱和虚假。我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不能活在记忆里。她说,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与其说记忆是不真实的,不如说记忆是多重的、相悖的。我总记得在一些关键时候,我同时踏入了两条路,两条路我都真实地走过,但是时间只承认一条。我记得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过一篇小说,那是南美作家S写的,他在小说中介绍了另一篇小说,是N写的,那篇小说的开头是主人公奉母命趁夜色去寻找自己不存在的父亲。他骑着白色的马在夜色里快行,直到来到一个岔路口,他不知道应该往哪走,奄奄一息的母亲也没有告诉他具体的路。他正在踟蹰,有人出现给他指了其中一条路,他点点头,结果变出了两个自己和两匹马,分别走上了那两条不同的路。他路过死亡之境,在雾谷里遭遇了不认识他的亲戚……

后来我读到一篇小说,发现情节很像S介绍的那篇小说,但是内容和氛围在关键地方又有很大出入。我深信这篇小说就是S介绍的那篇,甚至就是S写的,我要去翻找之前读过的版本,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了。我找遍所有它可能出现的地方,都再找不到我记忆中它的文本和氛围了。这是巧合还是重复?记忆可以出那么大的差错吗?表姐说的是对的吗,人没有记忆?或者记忆就像是那个主人公和它的白马,在节点就会分叉,同时奔向不同的两条路,再分叉,再飞奔,再分叉,再飞奔……我们以为的记忆,只是无数个分叉结果的其中之一。

所以在我们看来,表姐是失踪了,但事实上,还有很多其他说法和可能,“表姐失踪了”只是无数个结果的其中之一。

表姐跟我讲过很多有关水域的梦。她的那些不同的梦连成一片,让人觉得她的世界就是由许多不同的水域连成的一片,水汽氤氲,事情简单又感人。据说姑父对这个事有自己的看法,他说老是梦到水,肾脏方面可能有问题。这听起来有点没话找话,谁知道后来表姐真的检查出了肾脏的问题,还住了很长时间的院。

她住院的时候,人非常憔悴。当然了,生病住院的人憔悴是没话讲的,但表姐的憔悴不一样,她的憔悴让人觉得她得的是绝症,更进一步的,她憔悴得很决绝,就像不是她拿病痛没有办法,而是连病痛都拿她没办法。我不知道我说出了那层意思没,表姐当时给人的感觉就是那样的。

…………
(全文详见本刊2024年第8期)

【作者简介】 杨斐,1994年生,文学硕士。曾获香港中文大学第六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小说组亚军。小说作品见于《花城》《上海文学》《青年作家》《青春》等刊物。

责任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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