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头条 · 山里有座庙 | 陈 锟

文化   2024-09-12 11:46   广西  

好吧,讲个你们感兴趣的故事。

离开陈家村半里地,我外公还有一爿毛竹山。

幽篁老竹占满一整面山坡,刮大风的日子,老远望去,鹅黄翠绿像巨幅彩布一样,飘过来舞过去,惹得村姑们的眼睛一闪一亮,恨不得去扯几块来做衣裤。那山坳里不见农家住户,只有一座香火时盛时衰的寺庙——竹隐禅关,始建于北宋时期,几经翻修改建……到抗战全面爆发第三年,庙堂再度显得破旧不堪,尤其是山门,由于地基下沉,倾斜得几近倒塌……我佛慈悲,始终护佑着四个常住小僧、一个当家师父——悟净和尚。

就在这年的重阳节傍晚,一位穿藏青色旗袍的太太,带着女儿、贴身女随从和男保镖(在外衣掩盖下,腰间别一支德国手枪),一行人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下了轿车,直奔开往定海的“舟山”号轮船,冲着悟净和尚而来……


经常来烧香缘助的善男信女,发现一个困惑他们很久的异象——无论于殿堂还是厢房,从未见过悟净和尚主持法事或念佛诵经。一天有人嘴痒,问一个兼管寺院伙食的小师父:“咋不见当家的身影,师父整日在忙些啥呀?”

小师父指着后院一侧的净室说道:“施主的眼光放远一点嘛,喏,悟净师父每天在那里抄写香客都能随口念上几句的《阿弥陀经》《无量寿经》……”提着茶壶去给悟净和尚续开水,不是往桌上的杯壶里冲,而是朝地上的一只小木桶里倒——沉淀的大叶片老茶漂浮上来,看上去有满满一桶。悟净和尚使一柄竹提子,像从坛子里打酒那样打一提子上来,分两口喝光,至于碰到茶水带来的老茶叶,那可是送到口的小菜啊——咀嚼几下,咂咂味道,抿嘴吞咽下去。正在抄写的一部佛经,斜摊于正前方一个用竹片做成的小架子上,以防时不时打上来的茶水滴落而洇污经页……竹隐禅关里为数不多的经书,都是老僧一代传一代,精心保存下来的“宋刻版”,他很清楚这些经书的世俗价值——一页宋刻一两黄金。每抄完一页,便手持筷子似的竹签轻轻夹住书页之边,小心翼翼地翻到下一页,不到万不得已,手指绝不去碰触。抄写过的原版本藏入一口不生蛀虫的樟木箱里,再依照抄录的那一版而复抄一遍又一遍,然后归整,用针线装订成一本又一本的簿册,大部分随功德赠与香客信众,小部分码放于竹书架上,罩盖好破袈裟。

悟净和尚所需的纸张,全部由外公提供。

我大表舅,前些年由外公介绍到一艘外国商船上当水手,赚到手的是跟金子一样坚挺的美钞。就在这年的油菜花旺开之月,他趁商船停泊于上海港之机,给外公送来一辆英国产自行车,并于当天教他在晒谷场上学会了骑行。

外公骑着这辆在乡人看来“会飞”的车子,进城的次数多得像嘴馋的孩子跑去外婆家,而每趟回来,后座上总是绑着一堆令人眼痒的东西。有天,一个乡人说道:“烂眼,你也看见了吧,陈先生肩上扛着一匹黄绸布送往寺院,打算给师父们各做一套新衣裤哩。”另一个乡人说道:“要是给你也来一套,你还不笑得上面的心脏跳一跳,下面的卵子翘一翘啊。”后来从寺院里传来风声,乡人们才知当时自己看走了眼——陈先生肩扛的是一刀卷叠的毛边纸,供悟净和尚专用。

悟净和尚接受外公赠送的毛边纸,但不要外公捎带来的上好湖笔——不论大小,一概不要。悟净和尚接受与谢绝的理由是,毛笔他可以动手做,而纸张却无法自己造。他那精瘦微黄、泛着光泽的脸面,像毛边纸那样写着一句话:欠一份人情,留一半尊严。他心里有本账,寺庙的财物有减无增,开销能省则省,而乡民们捐出的一口饭一棵菜一勺油,一枚买香烛的小铜钱,都是他们身上流出的一串汗一滴血,一个从肺腑里吐出来的心愿……佛祖在上,他说,红尘和佛门,一样处于乱世,救苦救难先救赎我们遭罪的灵魂。

悟净和尚使用啥样的毛笔写字抄经,请你们猜,谅你们想破脑壳也猜不出。不信,猜猜看好嘞。狼毫笔,羊毫笔?笑话,连村里的杀猪匠都晓得,还用得着你来猜。那是猪毛笔?拉倒吧,不如狗毛笔哩。鹅毛笔?请不要乱说。那除了兔毛、猫毛,还有啥个毛能拿来做笔?你们猜啊。要晓得,悟净和尚抄写的是影响我们灵魂动向的经书哟。不许玷污我们的灵魂!说得好。实情告诉你们吧,悟净和尚每天握着的是鼠毫笔,不是尾巴勾着尾巴,在油缸上偷油吃,叫人十分憎恶的老鼠,而是活跃于山林里吃野果啃嫩枝、机灵可爱的松鼠。

松鼠嘛,在我外公的那爿毛竹山上多得造反。

光凭双手,从树枝或毛竹上逮获一只活蹦乱跳的松鼠,你肯定是在做白日梦。悟净和尚梦到过普陀山普济禅寺里观音菩萨的三十二应身。观音为佛处世并非只有一副大慈大悲相,她为了更好地度化众生,便显现各种形象不同的化身,有着三十二副面孔……悟净和尚觉得,最有意思的是第三十化身——“人身”:手捧一本书,像个读书人。这“读书人”在梦中点化悟净和尚,抄经写字要用松鼠尾巴上的毫毛做成的笔……悟净和尚一觉醒来,就把原来勉强在用的所有旧笔都送到伙房,让小师父当柴火一烧了事。他坚称,自己完全掌握了制作鼠笔的工艺和要领——寺庙后院有几丛不知何年何人栽种的小紫竹,割几根来取几节,晾晒风干,打磨光滑,用来充当小、中笔杆正合适,差就差只活灵活现的松鼠一撮晃动起来毫光闪烁的尾毛。

悟净和尚发了愁,犯了难,他无论如何也不好在菩萨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到林子里去布网设局,捕捉与人平等的小生灵。他一连几天在山上转悠,思忖着一种既不伤害松鼠又能轻易得手毫毛,两全其美的办法。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扑通一声,一只松鼠掉落于眼前的地上——翘起的尾巴抽搐几下,便僵直不动了。他恍然大悟,那“读书人”早已涉足过这座毛竹山,暗示过他生命万物都有退隐之时,如同月亮下山隐匿,太阳出来召唤他步入山林……我佛慈悲,让他一度靠寻找老死坠地的松鼠来取毛,动手制作小、中两种毛笔。

是的,在抄写“宋刻版”经文的间隙,悟净和尚还有雅兴练练书法。这种鼠毫笔,具备他感觉中的书写特性,吸水吐墨之量可由意念控制,为书法的点、画、捻、揉、扽等动作提供了上佳效果。在他的感觉中,持鼠毫笔写字,既能笔走龙蛇、笔断意连,又能轻似点水、重如刀劈,还可以笔舞如剑、俊秀收敛……总之是曼妙无穷、千变万化啊。但他又认为,到手的都是些“死毫”,缺乏应有的毫光,丧失生命的灵气,所以说,难以将字、意、形三者巧妙地结合到一起,成就一种具有古老神韵、奇绝美妙的艺术镜像。

说到书法,悟净和尚深得唐代怀素和尚的草书三昧,并且进一步发扬光大,冲破传统草书体系,往往一气呵成,毫不留滞,气韵生动,神采飞扬,好似骤雨狂风卷起满纸云烟而又缠绵回旋——狂草飞舞,不知所云。

有次,外公在一旁赞叹道:“了不得,真了不得哟!师父的笔墨气韵扑面而来,给人一种腾云驾雾之感……”

悟净和尚让到一边,拱手递上他自制的鼠毫笔,示意外公当场挥毫泼墨,来几下,随随便便来几下嘛。

外公擅长颜体,其楷书结体方正茂密,笔画横轻竖重,笔力雄强圆厚,气势庄严雄浑,骨力遒劲而气概凛然,令悟净和尚击节叫好:“妙哉妙哉……陈先生这种风格体现了大唐繁盛的风度噢。”

很显然,两人书法路子截然不同,风貌精神迥异,却彼此认可,相互欣赏。

悟净和尚似乎看得还不过瘾,便握起一只拳头,为外公鼓劲道:“手腕力道……陈先生,手腕再加把力道,叫笔下的每个字都力透纸背噢。”

正处于兴头上的外公,当然听进去了,一直听到了笔头上……扑哧一下,一撮鼠毫粘连在纸上,墨迹顷刻蔓延为几条蚯蚓线——秃脱而不堪使用的笔管僵持于尴尬的手指间。

悟净和尚宽慰道:“不要紧,不要紧的噢陈先生,山上的松鼠都认得你,去弄几撮毫毛来不费吹灰之力噢。”

外公听出了弦外之音、话里之意,但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落入了悟净和尚布置的陷阱里,还一口一声地说好,我去弄……好,我去弄……

外公在乡人埋伏于水田的黄鳝笼上得到启发,并请村里的篾匠师傅出主意,编结了几只大体照样、局部改进的篾竹笼——进口放大,内里加深,倒刺缩短,钩诱饵的竹丝变粗,然后分别用细绳悬吊于寺院后面一株大樟树的枝条上,诱捕上蹿下跳的松鼠。笼里的诱食,是一节松鼠最爱吃但平时又啃不到的三仁花生。中圈套的小家伙在笼子里往前碰壁,后退卡倒刺,唯有大半截毛茸茸的尾巴翘出笼口,不停地晃动着。此时,你只需将笼子放于地上,用两腿夹住,一手揪住尾巴,一手踏踏实实地拔毛好啦。毛根上带有血丝,笼子里的小嘴吱吱痛叫着。这取毛的活计要是和尚师父在做,那到夜里必被菩萨打屁股。一条尾巴只能拔下略多于做一支笔的毫毛量,否则,小家伙在树枝上奔来跑去将失去平衡,重新投胎的日子就近在眼前了。拔下的每一小撮毫毛,都根部朝下,像插秧那样种于一碗盏糨糊里,风吹不跑,且有序不乱……我佛慈悲,好嘞,打开竹笼后盖上的机关,让小家伙嗖一下顺势逃窜而去。可话扯回来,这爬树的松鼠不如打洞的老鼠来得有头脑,它不长遭囚禁的记性,吸取不了血淋淋的教训,如果下次你在同一棵树上吊竹笼子,它还会被一节三仁花生吊起胃口而拼命往里钻——如此说来,毛竹山上的毫毛真叫取之不尽呐。

悟净和尚呢,拿一截食指那么长、两头穿空的竹管做模子,竖立于倒扣的碗底上。往管子里注满火热的蜡油,待蜡油将凝未结,便插进去一撮根部用线扎紧的毫毛。等到竹管完全冷却,就从碗底掰下的那一头捅出一支蜡烛——像是幽微的烛光照亮其大眼,笑盈盈的大眼映现一支毫光熠熠的鼠毛笔——蜡烛可根据将要插入的笔管之大小来增减蜡油。执笔者倘若心中无数,写字时忘乎所以,一旦用力过猛,就必然像外公那样,扑哧一下——“蜡烛”断落,一撮毫毛粘连于纸。不过“不要紧,不要紧的噢”,毫毛满山分布,源源不绝,紫竹年年破土,一岁一枝,蜡油冷热循环,反复可用,活生生的鼠笔一支损坏了再做一支好啦。

这算是雅趣。当然还有见不得阳光的俗事。


外公与悟净和尚的深厚交情,缘起于雅俗共赏。

每当种田人从水田里弄来一堆活货,家里的佣工开始在灶火间忙碌起来,外公便会在黄昏之前,差我母亲背一只装有几个自产时令瓜果的竹篓,去一趟竹隐禅关,给悟净和尚送个口信。

母亲捧出竹篓里的瓜果,明说“菩萨先尝,师父后吃”,暗语“阿爹请师父去吃夜饭”。悟净和尚回复捎信人,明说“菩萨保佑阿囡(小女孩之意)噢”,暗语“转告陈先生噢,天黑就来”。

每座寺院都有相同的规矩,夜到即关山门,而每个当家又有每个当家的规矩——悟净和尚立下这样一条:当家夜晚外出,回来再晚也要留门。换个说法,他是这座寺庙的老大,夜里进出自由,何况,他出去是为了化缘,因为有财力物力的施主白天都很忙,难以碰面详谈。每逢出门之夜,他一反端饭菜到自己静室去食用的常态,而是在伙房里当着各位小师父的面,匆忙扒几口每餐都基本一样、乏味至极的晚斋。

外公十分了解悟净和尚的身体构造,这位师父他长有两副肠胃,一副十年前出家,一日三餐由粗茶淡饭填充,素食,不沾点滴荤腥;一副却仍在红尘流连,鱼肉暖肚肠,酒水强筋骨,且像青蛙那样具有冬眠的功能,不吃不喝一个冬天也不会坏死。在这两副肠胃之间还有一座活动板桥,有时互通有无,相得益彰,有时板桥会被抽掉,各自叽里咕噜发牢骚,忍受着煎熬。那板桥架通或断开,都取决于外公的一双手,看他手上有没有酒水在哗啦哗啦流淌,灌满一把在夜里发亮飘香的锡壶。

悟净和尚摸黑走向陈家村,为了避人耳目,不像平常那样上村里的正道,进入外公家的大墙门,而是绕远路去,沿着山脚走后门。看家狗的记忆库里储存着这个脑门亮亮、头皮青青之人的气息——自家人来嘞,便立即摇晃着尾巴迎上去,一声不叫,又掉头兴冲冲地带他进门,领他到了外公起居的东厢房之小客堂,却被他一挥手驱赶了出来。

看家狗极不高兴地叫了一声:和尚开荤啦!

外公掩上门,请悟净和尚就座,接着倒酒——两个青花小瓷杯,一个俗人,一个僧人。第三者不上桌,外人不入堂,这是外公定下的请师父吃饭的家规。

花梨木圆桌上的菜肴,主要是一大碗乌黑的咸菜卤煮田螺、一蒸笼血红的毛蟹,其他小菜可以忽略不计。俗话说得好,秋风起,田螺肥,菊花黄,蟹儿壮。盯着桌上的田螺毛蟹,闻着面前飘升的酒香,悟净和尚说道:“好货、好货,陈先生,这两样真叫好货噢。还有这‘三点水’,嗅嗅气味就晓得存放了多少年头……来……陈先生再来……”三杯酒下肚,悟净和尚啥也不说了,是不能再说了。他半眯着眼,光是吃田螺,一只还撮于手指间嘬着肉,另一手又从碗里捉上来一只——咸菜卤与田螺是绝配,搭配出乡间独有的风味——哧溜一朵肉入口,鲜嫩嫩噢,哧溜再一朵肉卷上舌头,味道赞噢……哧溜溜……哧溜溜,肉花朵朵香噢。其间,母亲取代佣人,不时过来往锡壶里添酒,倒掉两位长辈吃在碟子里的壳儿,还从温热的脸盆水里绞起毛巾,优先捧给客人。悟净和尚擦了擦被卤汁弄咸的双手,递还毛巾时又说了声“菩萨保佑阿囡噢”。

悟净和尚那副“冬眠”没几天,已苏醒过来的肠胃,有了些酒水和田螺肉的打底,一定开始暖和了,进食的速度便放慢了。接下来食用毛蟹,可不能像嘬田螺那样一口一只贪嘴了,得花点耐心,使点技巧,讲究点吃法了。

餐桌上备有剪开捆绑着蟹爪子麻线、截断脚关节的小剪刀,捅出里面肉丝的细竹签,夹碎大脚鳌的木钳子,刮起壳盖里细末膏黄的小挖勺等八样家什,俗称“吃蟹八件头”。而悟净和尚不用那些家什,一件也不用,他只用自己的十枚手指,两排牙齿,一条能伸可缩、善变粗细的舌头。他先折下蟹爪末端最细的一节,放在嘴里嘬嘬鲜味,然后利用它钩形的尖头,一点一点钩挖出剩余脚爪里的肉丝……一条爪子打扫干净,再来一条……末了,掰开胖墩墩的壳盖儿,贴近嘴巴,伸出舌尖清理壳里的流质状膏黄,再依照毛蟹的纹路小心地掰分其主体,还是用那钩形的小爪尖挑剔出丝丝条条的蟹肉,最后,以牙齿来对付长有一小团灰茸毛的大脚鳌,咯咔一下,过门煞清爽——鳌脚对开,裸露的肉,那个肥壮呦,还闪着几丝绿莹莹的磷光哩。在整个食用毛蟹的过程中,他都不去蘸一次佐料,什么酱油老醋拌姜丝,瞄也不瞄一眼,似乎这些东西到他嘴里,非但调不出啥个味,反而会使鲜美的蟹肉走了味。让母亲无法置信的是,她眨眨眼,好像就是眨眼工夫,悟净师父面前的碟子里又趴着一只毛蟹——由已吃出肉和黄的壳盖、肢体、脚爪等拼凑而成,跟蒸笼里的没啥两样呀!

具备两副肠胃的悟净和尚,自然也有两张嘴巴,他在寺院里说,夜晚出去是为了化缘,一半是借口,一半是真心。这会儿,那借口已被这么好的酒肉掩埋于肚子里,显得有点累——吃喝其实是桩累人活,该歇一息,说上几句真心话——憋着不说也累人。这些真心话的大意是:当前世道乱七八糟,我们人的精神尤显重要……我们应该修好一座老庙,好好敬奉我们值得敬奉的神灵……佛教就是用来整理我们混乱的人心的……山野的古庙是存放乡民心事的场所,也是寄托他们精神的家园,而我们的这个家园实在太破旧……我佛慈悲,乡民的心事要有个地方寄存,要是老放在自己的心里捣弄,七捣八弄下去,总有一天连心都会捣弄坏的……庙坏了还可以修,人心坏了,何方神圣来修复呢,人太多啦……所以噢,人的心事存放于寺庙里最好,菩萨就是专管人的心事的,待菩萨有空,会把堆积如山的心事逐个儿翻看,看看有啥法子来化解这些人心里的疙瘩……如果没有佛教的整理,那人心将十分混乱,黑白颠倒,疾患丛生……不过呢,庙宇并非药铺,菩萨更不是郎中,那里只是我们精神的最后退守之处,得有个像样的居所——和尚仅仅是打更值夜的看门人。

这是悟净和尚的老调重弹,他对这种“我们应该修好一座老庙”的调门,弹奏起来得心应手。他每趟来和外公“吃饭”,席间必定会奏响一次,这次与上次的差异,不过是音符疏密、曲调缓急、旋律抑扬而已。

外公不单听得懂他的心思,还听得十分真切,但这个“我们精神的最后退守之处,得有个像样的居所”之内容,委实太丰富也太沉重,以外公现有的能力和财力,根本无法承担。说白了,四十多亩薄田,八亩良田,一爿杨梅山,一大片毛竹林,还有些零散的种植蔬果的山地,便是一个地主的全部产业,一名乡绅所有的经济来源——外公一年忙到头,除去一家人的日常开销,支付帮工和佣人的工钱,加上人情往来、请客送礼,最终也没有几块大洋可以落入自己的腰包。而他为竹隐禅关所作的最大贡献,便是每年开春雇人去毛竹山上挖笋,然后一担一担挑到寺庙后院,协助小师父腌渍一缸又一缸咸笋,晒好一麻袋又一麻袋笋干。咸笋和笋干适宜于长期贮藏,是五个僧人的“长下饭”,即便没有另外啥个蔬货补充,也能让他们吃到来年春雷落地,雨水淅沥,新笋噌噌冒头。当然喽,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外公还会差帮工送去一木盆豆制水作品,一筲篮新鲜地作货,给和尚师父们换换口味。

悟净和尚反复弹奏的这曲老调,其实,外公老早就收录于心。

我前面说过,外公骑着那辆在乡人看来“会飞”的车子,进城的次数多得像嘴馋的孩子跑去外婆家,而每趟回来,后座上总是绑着一堆令人眼痒的东西,那不过是顺带采购的日用品而已。他一趟趟到城里的真正目的,是去野猫弄一幢旧楼里拜见族叔——六十有六的陈宗绪,三毛爷爷,乡人口中的“小番薯公公”。几年前,三毛爷爷将那个从南京青楼里赎买来,会唱几支优美小曲,好抽几口鸦片,每日搓麻将闭眼也能摸出牌来的“二房”,留在了陈家村享清福。他自己呢,在城里与年轻保姆阿玉相依为命……我佛慈悲,观音送子,使之老来得嗣——那阵子,不足三岁的儿子环绕其膝下,牙牙学语,左一声阿爹,右一声阿娘,声声之间流下的一溜口水,那是新生命的万能胶,使得老人家那颗被日军炮弹震裂的心,稍有黏合和弥补。

而对外公三番五次前来播放的心里录音,三毛爷爷每次都以自己年老耳背,脑子一天到晚嗡嗡乱叫,“听不大进去、忖不大清爽”为由,含糊其词地应着:“喔,那个和尚……喔喔……那座佛寺……”其实呀,谁都知道,他耳聪脑灵,眼明心亮,手脚活络,算盘子拨得滴溜溜——太明白悟净和尚的意思嘞——“我们应该修好一座老庙”,等于是叫他从自己的金银宝库里挈出一篮“小黄鱼”,去寺庙里“重塑金身”……思来想去,最终,他以一句带点儿上海腔的土话,“打其阿娘炮的日本赤佬”,作为结束语。

外公只好无奈地告辞。他深知,三毛爷爷压缩于骨头里的怒火和仇恨——日军炮火曾摧毁其在南京下关的一条街房产、两座装卸货物的码头,却不知在那段时期里,三毛爷爷三天两头前去城里规模最大、历史最长的庙宇——祖印寺,上香礼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像好奇的香客一样走来踱去,观察着整座寺庙是否遭受过日军的破坏,主动与碰到的每一位师父搭讪,试图在三言两语中听出有没有和尚受到残害……看来一切如常,一如一千四百余名日军强行登陆这座古老岛城之前。日军的司令部,就设在清朝顺治年间,南明监国鲁王立朝于舟山,做过行宫的参将府,距离祖印寺不过“一步路”。这让三毛爷爷有机会目睹了一名军官装束的日本人,身上并未佩带什么武器,行色匆忙地来到大雄宝殿,在观音大士面前下跪,一磕拜、二磕拜、三磕拜,起来走向“随缘乐助”箱,塞入一枚银元,转身快速离去。如此看来,日本赤佬在人多眼杂的城里头相对“规矩”些,不得不装出对佛的一点敬畏——我们的鉴真师父,当年双目失明,还漂洋过海,历经千辛万苦,给他们国家送去了什么,这帮赤佬不会不晓得,而他们一旦“清乡”到人烟寥寥的乡村、偏远的岛山,眼见千年古刹、百岁寺庙,会不会像对“一条街房产、两座码头”那样开火放炮呢?三毛爷爷带着这个揪心的问题,去往他偶尔光顾且有各种时事汇总的“体仁局”,向聚集于那里的各路神仙探询,日本赤佬有否在舟山焚烧过一座寺院,捣毁过一尊佛像,杀害过一个僧尼。打听来探听去,暂时还得不到“有过”的回答。这使他略微宽心,但仍心有余悸。因此,在出资修葺“我们精神的最后退守之处”这桩大事上,他必须有所保留——万一轰隆一响,炮火腾飞,飞走的是他那东藏西匿的真金白银——不多嘞,真话不多哉,但有还是有一些的——满满一酒埕“袁大头”,清一色民国三年货喔,埋藏于他豪华寿坟围墙里的某个地方。

前两天,三毛爷爷才下定决心,向外公郑重表态,上,上,你去上好啦,阿侄囝(侄儿之意),造价费用、进出账目通通由你来掌管。

这夜,酒喝得兴奋,外公向悟净和尚交了底,三毛爷爷的态度十分明确,当务之急是重建那个倾斜欲倒的山门,等日本赤佬死开去了,时局稍有稳定,再全面整修里面的佛堂。至于新建山门的式样,叔侄俩有过长时间的商讨。外公主张仍旧采用传统的样貌,而三毛爷爷对自己那座西洋风貌的豪华寿坟颇为得意,提出不妨掺杂一些西洋元素,与他洋气十足的寿坟遥相呼应……(听到这里,悟净和尚忍不住对外公说,山门样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内容实质,就像敝人一样,出了家也照样喝酒吃肉噢……来来来,再干三杯噢)外公说,经协商后初步确定,山门采用中西结合,整体仿哥特式,但突出富有我们自己特色的门额、门联以及两厢照壁。三毛爷爷叫阿玉找来笔墨纸张,当场为外公描绘一份示意草图——沿坟场大门左侧绕过去,在靠近后围墙的一株香樟树一株沙朴树之间,有一间过去供建造坟场的工匠们使用,以后准备给前来祭拜的乡亲们方便的茅房,它整个儿已被一大丛旺盛的金银花枝条所覆盖,看上去像一大蓬缠缠绕绕的藤蔓,封死的木门朝东,没安装玻璃的通风窗向西……你挖出里面的一口落地大粪缸,可见一块圆形水泥盖板,撬起这块盖板,有层厚实的黏土,慢慢掘下去,酒埕里便会露出一个又一个的“袁大头”——三毛爷爷再次强调,清一色民国三年货喔!

要说意外,餐桌上的田螺毛蟹也颇觉意外——悟净和尚的手不来捉它们了,嘴也不再吃它们了,甚至连眼都不瞄它们了——悟净和尚的双手捧着酒杯,不敬也不喝,悟净和尚那双冒着酒气的眼睛呦,瞪得老大老大,似乎辨认着对面白闪闪白闪闪的什么东西,悟净和尚的嘴唇嚅动着,哦,哦哦……是哦……一个一个又一个……圆亮亮圆亮亮……圆亮亮的“袁大头”……不是哦,不是一个一个又一个……是哦……是的哦……一枚一枚又一枚……重叠的、厚实的、大大的、圆光光的圆光光的圆光光的……月亮噢……他举高双手,将杯子倒过来——酒全都浇在了自己的脑袋上……“月亮流银啦!”悟净和尚突然说道,“月光亮人心,陈先生你看你看你看看……月光亮人心噢。”

外公纠正道:“今日是重阳,师父,只有一弯下弦月,何来月光。”——示意我母亲,赶紧拿毛巾来给师父揩揩“银淋淋”的脸面。

悟净和尚说道:“心性明净,自是满月噢。”

外公一边往他杯子里斟酒,一边附和道:“心性明净,自是满月噢。”

“圆满圆满……”悟净和尚说道,“陈先生功德圆满噢。”

外公又纠正道:“师父你弄错了,是我们的小番薯公公大功大德——圆满圆满。”

悟净和尚把这杯刚刚“圆满”的酒又浇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现在,该说说那四位上海来客了。

定海城里有好几家对外营业的轿行。每当上海来的客轮靠岸之时,码头上总有一群拉生意的轿夫在挤来拥去,你一声招呼,便立刻有人请你上轿,把你抬往你要去的地方,而且,一直抬到轿身再也挤不进为止——服务之热情周到,坐轿人的舒适度安全感,都远超于如今的出租车。不过,那四个上海客人要去之地,少说也有四十里路,这可不是到城门外兜兜风,长途抬轿啊,先生,太太,途中还要翻山越岭哟——抬上去腰骨发抖,抬下来脚筋打战,必须配备双份人力轮着来,轿资嘛,事先要好好议一议。

只能坐轿的上海人说,几钿,你们出个价好嘞。

捏着这单大生意不肯松手的人说,一顶轿子配四个劳力,每个劳力一块大洋(按当时的物价,能买一担白米半扇猪肉)——不算多哦,太太,先生。

那个穿藏青色旗袍的太太说,给你们加一倍,一人两块,走得快些噢。

四顶轿子,十六个轿夫,这样一队人马,吱嘎吱嘎地经过陈家村地界,蹲卧于路边树荫下反刍的黄牛都站立起来,发出了哞哇哞哇的惊叫声。

到达竹隐禅关山门外,来到菩萨的眼前,皇帝也得乖乖地下轿。

看来,这四位施主远道而来,颇有来头,他们是要在寺庙里做一场法事,为亡灵超度,还是顺路进来烧香磕头,捐钱积德?

一对小师父双掌合十,恭迎于前大殿石阶之上,堂门两侧。

穿藏青色旗袍的太太独自上去施礼,并提出要见悟净师父。

咦,这位女施主前些年也来过……一个年长些的小师父认出了她,便说道,当家师父嘛……我们当家上午一直在净室里抄经,晌午外出还不见回来。他只能那样说,而不好这样道——昨日晚斋后就没见过当家的踪影。此时,太阳已快落山,那十六个轿夫,每人口袋里都装着能让一家子温饱两个月的两块银元,抬着屁轻的空轿,正在逃命一样往回赶。悟净师父不在寺内,外人擅自闯入他的净室,失礼冒犯不说,小师父也绝不会容许。穿藏青色旗袍的太太说,等到吃晚饭,当家师父总该回来了吧。这不一定,小师父说,当家出去从来不定时限,云游外乡嘛,化缘募捐,五六日不归是常事,十天半月才回来也不稀奇,施主要是光想见一见当家师父,那不如趁早返还……阿弥陀佛……我们这个道场四周荒凉,日头下山就要清客闭门。

于是乎,外公的宅院里出现了四位不速之客。

上海客人。喏,上海客人。

那位在外衣掩盖下,腰间别一支德国手枪的男保镖,在大墙门内外进出几趟,又到东厢房前面来回巡视,还去家禽棚、杂货房、储物室、灶火间察看……来,来来——外婆忙着招待“上海客人”——先揩一把热水面,洗去一脸灰尘,化解一路疲乏,再来一杯桂花橘皮茶,祛祛心里干火,清清咽喉燥热。最后端上一盘瓜果、一盆小糕点、一碗晒干的熟花生、一碟炒南瓜子,叫客人随便吃随便吃,乡下没啥好东西,哪样好吃再添哪样,吃吃吃……吃耶,消消闲,填填饥,夜饭要等上一阵才好吃耶。

帮工佣人正配合着杀鸡宰鹅。褪童子鸡的毛倒蛮省力,而拔白鹅的细毛太费工夫。这不,家里佣工的手脚不够用,左邻阿婶、右舍嬷嬷看到来了“介多上海客人”,都上门来帮忙了。于是,外婆叫帮工,快去找外公——穿着长衫在外头荡叽荡叽,天晓得荡到哪里去了。天色灰暗下来,外婆还将为“上海客人”安排住宿。她唤我母亲做帮手,腾出院内上有隔板、下铺红漆地板的四间房,着手换被铺床,擦灯罩、加煤油,还往每个房间的“夜桶”里倒入两瓢井水,放进一把干燥野菊花——漂浮的干菊吸水缓慢,你夜里或明早出恭,掀开桶盖,盛放的花朵铺满水面,清香扑鼻而来。通常情况下,你屏屏气……扑通扑通,都沉入桶底,而它砸破的水面又被花瓣速即弥合,脏水甭想溅上来一滴。最后你起身回头,在上盖子之前,闻到的仍是淡淡清香。

外婆派出去的帮工,在村里寻了大半圈,转身找到庄外,发现外公与悟净和尚由南边的官道向村子走来,便跑上去告之家里来了四位“上海客人”,并着重提到那位以前也来做过客的穿藏青色旗袍的太太——脸盘子圆圆的,人中上有颗米粒大小的红痣。悟净和尚慌忙拉一下外公的衣衫——为了不让帮工听到什么,两人退后好几步,低头悄然商量起来……然后,外公塞给悟净和尚一把线圈里串着两枚铜钱的钥匙,又向他耳语一番。悟净和尚掉头,原路而返,一路慌急地小跑,像是大祸临头,逃难一样。外公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身影被夜色完全吞没,才回转来对帮工叮嘱几句,同行回家。

悟净和尚在奔逃的路程中,刚拐入小路,便连磕了三跌,一边的额角头磕破了皮,渗出了血。他逃进黑魆魆的坟场,在树影间穿来走去,花了老长时间才找着自己刚出来不久的那间茅房。他席地而坐,发着哀叹——身上这件还算像样,平时仅限出客穿的僧袍被树杈勾下了半拉袖子——仅有手指宽的布条还连着,就索性扯下它,把它对半撕开,包裹在了渗血的额头上。

莫非是鬼魂在催促悟净和尚上轿,要抬他到阎王爷那里去狠狠打板子?想想昨夜,酒喝得眼冒金星,心怦怦乱跳,上同一条道,走一样长的路,他都不曾遭受一丁点儿罪。不是吗,两人“面对着满满一酒埕‘袁大头’,清一色民国三年货哦”,外公的舌头也喝大了,话都说不大清了。是啊,圆亮亮的“袁大头”,吸引着悟净和尚,他步出外公家的后门,乖巧的家狗要给他引路,却被他一脚踢了回去。送他出门的外公,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便给他指出——走错了回寺庙的方向。他说天地本是圆亮亮,东南西北都通向“我们精神的最后退守之处”。外公跟着他,担心他一脚踏空而滚下山坎,可他却扬手阻止道:“不要送不要送……陈先生心里有梦,回去做个好梦噢……哎,哎哎,有了田螺毛蟹再差阿囡带信来噢……今夜圆满噢……走夜路点心灯,不怕不怕不怕……”这般说着,他在山脚下绕来弯去,终于走出外公的视野,走向了三毛爷爷的豪华寿坟——约二里地,小半官道多半野路——弯曲不平,有坑有洼,而他“心性明净,自是满月”。圆光光的月亮,他本身便是一枚圆光光的月亮,走得不紧不慢,一脚高一脚低,但他被洋式大门上的一把马蹄形大锁挡了道——嚯嚯……嘿嘿……委屈一下噢……他向“门卫”打了声招呼,又打躬作揖,随后便爬上了门旁一尊身披盔甲、手持长矛的仿青铜卫士之头顶,气沉丹田,纵身一跳,跃上墙头,接连跨越三重围墙,腾一下翻墙落地——身手之敏捷,气势之勇猛,连一只攀附于树枝上的野猫都被惊吓而逃,而墙内的景象,像是座鬼森森的庄园,更像个令人丧失方向感的迷宫。摆迷魂阵吧,小番薯公公……他自言自语,看我悟净怎样来破掉它……他朝空地上放尿——可能是吃过蟹黄的缘故,这尿龙头有点儿翘——一道亮晶晶的液柱射向上空,喷洒得老高老高。打了一阵寒噤之后,他把散布于血管里的酒精调集于脑门上,划亮心里的火柴,唿一下,燃起火焰的双眼如同两盏灯笼——亮晃晃、亮晃晃……照明记忆中的示意草图——沿坟场大门左侧绕过去,在靠近后围墙的一株香樟树一株沙朴树之间,有间茅房,被一大丛旺盛的金银花枝条所覆盖,封死的木门朝东,你挖出里面的一口落地大粪缸,慢慢掘下去,酒埕里便会露出一个又一个的“袁大头”。其实呀,木门并未封死,不过是挂了一把小锁。他在地上摸索着找到一块石头,几下子就把它给敲掉了。撩开垂挂的藤蔓,推开门,猫腰而入,踩着由通风窗飘入的一层枯叶,咔嚓咔嚓,颇有金属的质感,仿佛深埋于粪缸下的“袁大头”们都憋屈得要死,正在互相撞击,巴望早日破土而出。手摸上去,这供人方便的木条蹲位,依旧光滑如初。双手东碰西触,在墙角摸到一柄长长的竹扫帚,正好用它来探测早已干燥的粪缸究竟有多深——不探不要紧,一测轰一下,眼里的火焰燃腾到了整个脑袋——菩萨保佑,一条盘踞于缸底厚厚枯叶下准备冬眠的长虫,沿手中的扫帚柄迅猛而上,直至手臂、肩膀,瞬间在脖颈上像围巾那样缠绕起来,又像解围脖儿似的一圈一圈松开,往后背脊顺势而下,到地上嗞嗞游动,出门去寻觅新的过冬洞穴了。人呢,好像被脑袋上的火焰炙烤出一身热油,又好像被这柄长扫帚劈头一扫荡,顿时瘫倒在地……

悟净和尚一手撩起另一只完好的宽大衣袖,开始擦拭汗液,从脸面到脖颈,擦着拭着,竟然擦拭出了长虫缠绕的感觉——菜花蛇、银环蛇,还是黑眉锦蛇、眼镜蛇……有多长,多粗,压根儿没让他看清,至于何种花纹,更无从谈起。他只见一条黑影像烟柱那样猛然腾起,当他的手臂和肩膀有了点东西在滑动的感觉,正要作出反应之际,脖颈已被这种“感觉”紧箍住了。脑袋上的火焰在熊熊燃烧,而眨眼之间,这种“感觉”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火焰熄灭,幻景飞逝。而此时,衣袖贴近汗涔涔的脖颈,这种“感觉”居然越发明显,更为强烈,使他幡然醒悟,当时脑袋上的那团火焰并非幻象,那条长虫也不是幻影——它一定具有神性,是一条受神灵指派来这里卧底、伺机在他身上施展魔力的神蛇——是他生命中的“贵蛇”,是在紧要关头帮他摆脱困境的“恩蛇”。是的,那短促的“感觉”,他应当永远铭刻于心——往脖颈上缠绕几圈,便将催眠的魔法注入其内,令人瘫软倒地,呼呼大睡,一直熟睡到今日下午,否则,要是昨夜或今晨返回寺院,那等于是猫头鹰误入笼子,有翅难逃了。

实际上,捉拿这只猫头鹰的正是外公。

外公睡到快吃中饭才起床,以他的生活经验,头天晚上喝得头重脚轻,今日中午还得来几杯“还魂酒”,饭后再小睡一觉,这样才能较快地恢复元气和体力。到了日头偏西,正如外婆所说的那样,他“穿着长衫在外头荡叽荡叽”,荡向了竹隐禅关。他想看看昨夜走路“七冲八跌”的悟净和尚,回到寺院,有没有被小师父们察觉当家在外面“破戒犯规”。事实上,一个小师父不像后来对穿藏青色旗袍的女施主那样撒谎,他向外公如实道来——当家师父昨晚外出化缘,也没说去哪里,不知何时才能返回。

作揖告退的外公,一边往回走,一边推测悟净和尚去“化缘”的地方,不外乎埋着一酒埕“袁大头”的坟场——虽是凭借一种直觉,但从他昨夜喝酒时的表现来看,这种推断应该八九不离十。而他差不多一天一夜未归,着实叫人暗生担忧——到底出了啥个意外之事?

那坟场洋式大门的钥匙,除三毛爷爷自己掌握以外,老早还给过外公一把。这可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挖出茅房里的“袁大头”而给他预备着,而是托付这位为人可靠、做事讲究诚信、在当地有一定声望的乡侄,“有空去那里走走”,以防什么不测——那座耗资一万大洋的寿坟,在十里八乡二流子们的眼里,指不定在哪个不起眼的角落藏匿着闪闪发光的货色——个别胆大妄为之徒携带着工具,偷偷摸摸爬墙进去,这里挖挖,那里掘掘,妄图挖掘出金银财宝的勾当不是没有发生过。对此,外公不单自己尽心尽责,还嘱托一帮信得过的乡亲,平日看到形迹可疑的人出现于坟场周围,要死死盯住,有人——无论本村还是外庄,胆敢翻墙而入,必须立即来向他报告(奖励稻谷两斗)。眼下,外公打开大门,看上去是按惯例巡察坟场,实质上有着明确的目标——茅房……看来,这个被“扫帚”劈头扫荡倒地而酣睡之人,只能由这柄爬过“神蛇”的扫帚将他扫醒——悟净和尚撑起身来,趺坐一般迷迷瞪瞪,半晌不言不语。


秋夜让香梦生长。

外公的房间最早吹灯,随后,别个房间的窗户也相继没了灯光。

对那三女一男,外公心里有所提防的唯有一男——这位保镖在餐桌上,多次端着满杯的杨梅烧酒来敬外公,一边道谢——满嘴客套话,一边赞美——从未喝过口感如此之好的酒水,吃到后来显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流露出奔波了一天,想早点去房里休息的意思。外公熄灯之后并未解衣上床,而是窝于藤椅里闭目养神,倾听着隔壁房间里的响动——有轻微的鼾声传来,并且一直传来——均匀,绵长,令人放心。

待自鸣钟敲响十一下,整个宅院仅剩老祖宗的幽灵在暗处闪动,外公换了双走路不出声的布鞋,蹑手蹑脚地走到后门外,做了个开路的手势——在近处树下等候多时,正坐在一条扁担上抽着旱烟的帮工立即起身,挑担上路。外公手挈一只装有火柴、蜡烛、草纸、茶叶、杯子、《阅微草堂笔记》的小竹篮,尾随其后。帮工肩上的一副担子,前后两只平底箩筐,一只塞着铺盖卷,另一只摆放着一暖瓶开水、一瓷壶杨梅烧酒、一蒸笼酒酿糯米粉发糕、半淘箩毛豆和花生、满满一碗鸡肉块煮板栗、一盆堆得隆起的白切鹅肉、一碟叠加为三层的清蒸鳗鱼干。这些吃食都可谓借了“上海客人”的光——在灶火间忙活的佣人照外公的吩咐,在出锅装盆时专门留了一份,还为白切鹅肉备了小半碗酱油——鹅肉一顿吃不光,可浇于其上——酱渍,防止隔夜变质,其余吃的东西,在这个时节放一天不至于馊气。“上海客人”明天还不会离开,而对那个已在地上过了一夜,忍饥挨饿了一整天的悟净和尚,在给他送去吃喝的同时,不捎带上一个铺盖卷,让他在只有一层枯叶的泥地上再熬两夜,外公觉得,不光于心不忍,还对不起他老婆,这位穿藏青色旗袍的太太——傅慧娟。

粗略说来,傅慧娟是乡邻傅家村人,曾与外公同在定海公学高中部求学,临近毕业,因家庭发生重大变故,跟随伯父去上海闯荡生路,从此再也没有踏入傅家村一步。当年,她在上海南京西路一家皮草行学生意,悉心学习皮革制作技术,并利用晚间补习英语及商科,未及三年,即被老板委以分公司经理之职。五年后,她筹集八千余元美金,组织十几名技工,赴香港九龙开设全港第一家皮草店——北极星皮草行,自任董事长兼总经理,获得巨大成功。然后,将总部迁往上海,香港改为分支机构——在闹市区拥有一幢三层楼的店面房。她自创的裘皮新产品在上海享有很高声誉,经营业务也随之拓展至药品和医疗器械。

傅慧娟一向以“上海人”自居,沪语说得十分地道,而在私底下,却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孤儿,从精神到实体,既没阿爹阿娘,又无姐妹兄弟,一度成为其生活靠山的伯父也已离开人间。好在故乡一成不变,不单单是傅家村,连着出生地的这一带山村都是故乡,但现实的故乡已经消遁死亡,故乡只在她心里,在她偶尔的回忆之中。这个现实的故乡,就像是命运之手涂抹于她青春期的一片污垢,早已被她用上海产的香皂揉搓涤除,似乎不留丝毫痕迹。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以干净轻松的人生,在那座“不夜城”里焕发无穷活力和多姿光彩。而对于慕名前去投奔她的邑人,她却一脸冷酷,概不相认,更别提尽力而为,相帮扶持了。唯独对外公是个例外,这么多年来,不管他去往上海还是她来到乡下,两人只要见面,她都不许他叫一声“傅老板”,反倒乐意按乡间习俗,以彼此的小名来称兄道妹——篾青哥、红痣妹。

是啊,当她坐在篾青哥的家里,吃一块白切鹅肉喝一口杨梅烧酒,一句句的乡音振荡鼓膜之时,一种特殊的味道,真正故乡的味道,禁不住由尘封的心底喷发而出,弥漫于五官。外公说道:“上海看不见白鹅,更没有我家自产的杨梅烧酒,红痣妹,你欢喜吃,回去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好啦。”极少见的泪水就这样涌现于眼眶……原来故乡就在泪盈盈的眼前,故乡是一句话,故乡就是故乡,任什么都改变不了替代不了。这是她睁眼初见人世,掉下第一滴泪的乡村,也是她真正的人生旅程起始之地。这种酒香,这种肉味,这乡音,这夜景……这一切的一切,已深入一个人的骨髓几十年,早就成为其不可更改的一种生命底色。

事不过三,傅慧娟说。这是她第三次专程来竹隐禅关探视悟净和尚——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登上乡村舞台演了三场戏,人生的滑稽戏,前两场的剧情与这场一样却又不一样。一样的是,她都被那个没心没肺的幕后“导演”告知,与她演对手戏的“当家师父外出化缘,不知何日能回”,你趁早退场吧;而不一样的是,在这一场戏中她不过是个配角,是配合他们的女儿素兰来演出。素兰都十八岁了,大姑娘了,已在上海读医专了,她突然心血来潮,想要见一见出家于“外婆家”的父亲,迫使母亲带着贴身女随从和男保镖,由上海一路陪护而来。事情就这么简单。“这个贼秃就是故意避而不见,我心里有数的……”傅慧娟单独跟外公说道,“依我看呀,他根本没有外出化缘,像只成精的老鼠,躲藏在寺庙附近啥个鬼地方……与上两趟一样,小和尚都串通一气,一看我们到来,立刻去通风报信,让他从庙后溜走……山上毛竹密密麻麻,这只老鼠精,随便找个地方一钻,千百双眼睛也别想寻找着。篾青哥,他不想见我没有关系……我做人硬气……我不难过……真话,我一点点也不难过,而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认了,这个贼秃,还算不算人,还念啥个阿弥陀佛……这只老鼠精,捉牢就该吃枪毙!”

“不好这样讲、不好这样讲——这气话讲过头啦,红痣妹。”外公说,“反正来也来了,就多待几日看看吧。家里房子住得开,只是条件没法跟上海的洋房比。吃的嘛,明日换小菜,叫帮工赶早去一趟毛峙码头,买几样海鲜来……鲳鱼烧萝卜、油爆海瓜子、盐水大白虾、咸菜烤乌贼……”

“哎唷喂,胃口被你吊足嘞。”傅慧娟说道,“到底是篾青哥,晓得这些‘下饭’好留住人。可惜我口福浅,只能明朝等一天……要不是顺顺素兰的心——好歹要等一等,依着我来,一天都不等——这个贼秃是在玩捉迷藏,存心跟我们白相白相,这点点小把戏还会识不破?贼秃闲散自由,我们可没有这闲工夫……要白相,让他陪着菩萨白相去好嘞。我们后天一早走人。”

“菩萨有眼,”外公说,“菩萨或许明日就把悟净师父叫回了寺院。”

“随便他回不回……要去素兰自己去,我再迈入那个破庙半步就不是人。”傅慧娟说道,“今朝我把闲话放在这里,篾青哥,往后我们再见面,只有在上海,绝不会在此地。不过呢,我还要留句话——这个贼秃也有一大把年纪了,以后身体有上落(泛指生病),看在素兰的面上——小囡总要有个‘阿爹在乡下’的念想,还得靠你篾青哥多照顾照顾。”

外公明白“剪刀嘴,豆腐心”,指的便是像红痣妹这种女人,她借“小囡总要有个‘阿爹在乡下’的念想”之名,道出了自己难以割舍的挂牵和思念。

走到三毛爷爷的坟场,摸进那间埋藏着“袁大头”的茅房,外公点燃一支蜡烛,接着抱出铺盖卷,在地上展开,以便供人落座。与此同时,帮工将这只腾空的箩筐倒扣于地——底面犹如一张有缝隙的小圆桌,把另一只箩筐里的东西一一端到上面,让饿得话都懒得说的悟净和尚,可以盘坐于地铺上吃喝。

聊几句之后,外公掏出扣挂于长衫里的怀表,一看已近零时,便关照悟净和尚,吃好马上吹灭蜡烛,以免时间过长而被人发现亮光,误以为小番薯公公的寿坟里有鬼灯笼出没,传开去不好听也不吉利。又提醒他吃喝悠着点儿——明天不来给他送吃食了。问他要回洋式大门的钥匙,与帮工一道走了出来。

往门上挂好大锁,外公回转身,只见一个身影从“卫士”后面一闪而出,伸长的手上握着手枪,正对着自己的胸口。面对面,外公并没有吃慌,因为他一眼认出了“睡在隔壁鼾声一直传来”的保镖——像紧跟而来的影子,真是奇怪足嘞。举枪瞄准对方也许是一个保镖的习惯性动作,见外公呆立着,他便收起手枪,往腰间的皮套里一插,语气平和地说,你们的聊谈我都听到了。

…………
(全文详见本刊2024年第9期)

【作者简介】 陈锟,现居舟山群岛之定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敞开隐秘》《天生一个》《爱情说明书》《暴跌》等,发表大量中短篇小说。

责任编辑 罗 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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