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故乡 · 无法弥补的遗憾 | 杨胜涛

文化   2024-07-18 10:31   广西  


2020年,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年。

2020年11月20日,经自治区人民政府批准,包括大化瑶族自治县在内的广西最后八个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全部脱贫摘帽退出贫困县序列。宣布的那一刻,消息立即刷爆朋友圈,各种庆祝、感悟、感慨——有人说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有人说度过难熬的时光,有人说经受了太多委屈,有人说在这场战役里失去了爱人、父母、儿女和同事。翻着朋友圈的消息和各种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我没有发一条朋友圈,也没转发一篇报道,却默默地流下了两行长泪。

2020年2月10日下午,父亲在老家永远离开了我们,离世的那一刻,我还在离家两百多公里外的大化开展脱贫攻坚工作。

时间一进入2020年,我的生活和工作同时陷入繁忙和凝重。元旦过后,我正在县里脱贫攻坚指挥部研究工作,接到小弟的电话,说父亲病重需要转到南宁的医院治疗,父亲因心肺问题已经病了十年多了。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他去河池市人民医院是2010年3月,那时候我在东兰县的乡镇工作,帮他办完住院手续后,我就急急忙忙回乡里抗旱。那一年我国的西南大旱,总理都不远万里到我所工作的乡视察灾情。那时候父亲身体还很好,基本不用我们儿女陪护照顾,他可以自己打饭洗衣洗澡,生活完全能自理。所以,我也就放心地回乡里工作。他虽然住院了,但是大家的工作生活还是照常进行,没受太大的影响。那时候,有谁下班后,煮饭送给他,他还经常推脱,说自己去外面吃或者在医院食堂吃就可以了。之后的十年里,每年都要去医院住院一两次。因为心脏问题,大家都不敢大意。第一次住院的时候,医生说像这种情况,最多能顶得五年,当时把我吓得不行。但是父亲却硬是顶过了十年多,这与他身体底子好心态好有很大关系,当然有的医生也喜欢把病情往严重里说。十年后,这一次需要去南宁的医院治疗,我当时想情况应该蛮严重了。可是我又脱不开身,因为我在县里分管脱贫攻坚。于是吩咐小弟在半路停车,我赶过去和父亲吃个饭。因为从我老家天峨县去南宁,需要路过大化的外围。我们带着两个孩子,一起陪老父亲在路边的牛肉馆吃了餐饭。饭桌上,他兴致很高,很久没见我们,还有两个孙子的缘故吧,一直说话不停。说他自己知道身体没有太大问题,很快就回来过年了的,叫我好好搞扶贫工作,早点脱贫摘帽就可以经常回老家了。那天,他吃了两碗饭和很多牛肉,看着他不错的精神状态和很好的胃口,我就非常放心地让弟弟送他去医院了。

2020年是“十三五”规划的最后一年,全国所有的贫困县都要脱贫摘帽,现行标准下的贫困人口要全部脱贫。大化是国定贫困县,是广西最后八个脱贫摘帽的县之一,是全国最后脱贫摘帽的五十二个县之一。大化是典型的石漠化地区,全县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区域是大石山区,最大的特点是缺水少土,发展产业非常困难。全县四十七万多总人口中,贫困人口十三万多,一百五十六个村中,贫困村占九十二个。作为全国全区最后一批要脱贫摘帽的县,压力非常大,如果无法如期脱贫摘帽,就没办法向人民交代,没法向历史交代。最后剩下的一万五千多名贫困群众居住在深山弄里,全部是峰丛洼地,交通落后,手机信号和网络都不通,住房和饮水保障不达标,产业几乎是一片空白。面对点多面广、情况复杂的局面,一开年,县里就吹响了向贫中之贫、困中之困发起最后决战的冲锋号,全县所有力量全部投入这场战斗。特别是3月6日,中央召开决战决胜脱贫攻坚座谈会,大化在会上做了汇报发言。大化成了各级领导、媒体和社会各界关注的焦点,能否高质量打赢这场战役,对县委、县政府和全县广大干部群众是一场生死攸关的考验。


作者出生的地方

这一年里,大化采取“战区调度、乡镇落实、村屯突击”的作战体系,把全县十六个乡镇划分为四个战区,县四家班子的四个主要领导为战区指挥长的指挥体系。为了充实乡村一线的干部力量,县里还选派一批年富力强、有责任心的年轻干部到村里担任突击队员。重点开展义务教育保障、基本医疗保障、住房安全保障和饮水安全四个指标的会战。在整个脱贫攻坚战中,基础设施建设是重点,我们修建一千三百七十条、两千三百多公里的屯级路(有人通过百度地图计算,长度相当于从大化瑶族自治县县城到北京天安门),解决了三十多万人的行路难问题。新华社记者在2020年下半年曾经以“条条玉带绕青山,千山万弄换新颜”为题对大化的屯级道路建设成果进行专题报道,还配了航拍图,一条条逶迤盘旋在峰丛洼地的屯级路,蔚为壮观,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到村到屯到户的路比到乡镇的路更平坦、发达。经常有外出的本地人在回家的路上,被发达的路网绕晕而迷路,成为笑话的。五年来,我一直负责整个县的基础设施建设,从一开始发动乡村干部对未通路的村屯进行调查摸底,到后来的全面启动,我都全程参与。为了修路,我们引进了三家爆破公司,打了两万多个炮眼,用了两千多吨炸药,六十多万支雷管,有十多部钩机因为修路掉下山崖摔坏。2018年1月24日晚上,因为一整天在山里检查修路,司机没休息好,加上路面狭窄,我坐的车,在路过七百弄乡的天街别墅路段时,与对面驶来的车辆相让不及,重重撞击后向路边下滑,幸好被一块大石头卡住,不然就翻下一百多米深的悬崖,我惊魂未定地从车子天窗战战兢兢地爬出来,衣服全部被冷汗湿透。

路修通以后,全县上下发动群众进行危房改造和水柜(当地对蓄水池的叫法)建设。以前路不通的时候,群众做房子和水柜需要的建筑材料运输成本非常高。过去运输一包水泥到不通路的地方,买一包水泥二十元,人工肩挑背驮,或者请马匹运输,有的地方运输费高达四十元一包。买一块水泥砖三元,运输进去需要十元。通路后,一包水泥运输费五元,一块水泥砖两元。材料成本下降了,群众建房子、修水柜的积极性空前高涨。2020年二三月份开始,大化的千山万弄、山山岭岭都在施工。当时国务院扶贫办的调研组来,评价当时大化的乡村就是一个个大工地,危房改造和水柜建设遍地开花。随处可见驻村工作队员和帮扶干部忙碌的身影,他们换上方便劳作的衣裤鞋子,和群众一起扛砖头、捞灰浆、砌墙。如果此时你下乡,一定分不清哪个是干部哪个是群众,他们一样的衣着,一样灰蓬蓬的头脸。脱贫攻坚期间,整个县两万九千户贫困户中,进行危房改造一万三千多间,建成家庭水柜一万一千多座,搬迁群众近三万人。现在的大化山区,一个个水柜矗立在青山白云间,像一只只大地之眼,望着天空,接纳了上天赐予的甘露,润泽了山区群众的生活和心灵,彻底结束了“滴水贵如油,洗脸洗菜洗脚又喂牛”的缺水历史。家家户户都接通了经过过滤的安全自来水,用了几代人的挑水木桶、扁担,蓄水的石缸、瓦缸都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有的被收进了博物馆。现在的瑶乡,半山腰上、公路旁边,一栋栋设计精美的别墅拔地而起,在满目苍翠的掩映下,就是一幅幅壮美的振兴乡村的幸福画卷。

我们村也是天峨县脱贫攻坚重点贫困村,父亲在本村小学退休后,没有回老家,就住在村公所旁边,经常看到干部没日没夜、没有节假日地进村入户开展脱贫攻坚工作,大致知道我在大化也是一样的情形。所以一旦有干部进村,他都会热情地烧水和煮饭招待他们。我想他作为一名退休老师,应该有这个觉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的儿子在外县也是做同样的工作,也需要同样的支持吧。父亲的青少年时期吃过很多苦,所以非常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常常告诫我们要努力工作,不是特殊原因,不能丢下工作回去看他。父亲出生于1943年,他的一生,经历过新中国成立前的动乱年代和新中国成立后的“三年困难时期”。在他长身体、最需要食物的时候,亲眼看见和亲身体验动乱时期的民不聊生、民众缺衣少食的困苦日子,所以对后来的美好生活就特别感恩和珍惜。他总是交代我,要好好工作,不用经常往家里跑,他会照顾好自己和母亲的。他在村里小学读书的时候,每天要往返近七公里去学校读书,早上带红薯、玉米或者其他的东西作为午餐,下午放学后走回家,在半路帮我奶奶放牛或者扛柴回家再吃晚饭。他经常讲小学的日子其实还好过,因为无论怎么样,家里总还会有点吃的东西,不至于挨饿肚子,也不必担心晚上睡觉挨冻。他说最难熬的是在天峨县城读中学的三年时光,后来一直伴随他终生甚至夺走他生命的疾病就是在中学的时候积下的。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县里的中学,因为没有学费和生活费,没法去报到上课。在家劳动了两个月后,想通过读书来跳出农门摆脱贫苦的念头愈发强烈,就大胆地给校长写了一封信,校长很快回信叫他马上去读书,并承诺帮忙解决困难。因为那时候去读书需要村里开证明,时间已经错过了,村里不同意开,父亲苦苦哀求,终于开了证明,一个十三岁的农村孩子,能够这样做,我是很佩服的。到学校后,还有两个星期就要期中考试了,他就向老师和同学请教,利用中午和晚上的时间玩命地补课,后来还考了班级第三名,这段经历在他酒醉的时候,经常自豪地和我们讲起。


脱贫攻坚期间,在千山万弄修建的公路

父亲的三年中学时光,拿的都是学校最高那一档的奖学金,每一餐都是青菜下饭,从来不敢点肉菜吃,因为怕不够吃到学期结束。第一学期离放假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父亲没有伙食费了,每餐都是宿舍的同学匀一点给他吃。最后实在顶不住了,就托话给我的爷爷,爷爷从三十多公里的老家挑了一担南瓜来学校,才顺利熬过第一学期。到第二学期的时候,他在其他同学的带领下,利用中午和周末的时间,偷偷到学校旁边的红水河码头,帮人从船上把木材搬运到车上,每天可以得一块钱,这个对他来说是一笔大收入了,每个学期还可以积攒一笔钱给我爷爷补贴家用。

那时候,冬天对父亲身体来说是一个极限考验。在老家还好,干活的时候不会觉得冷,空闲的时候可以围着火坑烤火。但是在学校就是很大的问题了,本来学校是不允许穿拖鞋进教室的,但是父亲是唯一可以穿木板拖鞋去上课的,因为学校知道他再也没有别的鞋子可以穿了,有个东西垫在脚下,总比直接光脚踩在地板上要好很多。冷天睡觉的时候,父亲就和一个同学合铺,一床被子垫在下面,一床盖上面,因为被子又薄又短,两个人还是觉得非常冷,每每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还经常开玩笑说与他合铺的同学应该是属蛇的,睡一整晚全身都是冰冷冰冷的。中学的三年时光,冬天的时候。父亲老是着凉感冒咳嗽,病根就是那时落下的,天气冷的时候,他就不停地咳嗽,直至过世。后来夺走他生命的病就是因为常年咳嗽导致肺出问题而引起的肺源性心脏病。

2020年元旦后,县里就开始为脱贫攻坚各种忙碌。父亲住院期间,我只得去看过两次。第一次是一个周六晚上,那时候他还在普通病房,吃饭过后,我在他病床旁边的躺椅上躺着和他聊天,因为脱贫攻坚冲刺的最后一年,我们一周只休息一天,周六叫作扶贫下沉日,必须到村到户去做工作,我白天下乡没得休息,所以没得说几句话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盖着父亲病床上的白色被子,他身上盖自己的衣服而已。大冬天的,让生病的父亲把被子让给我,心里酸酸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父亲见了,赶紧笑着说,医院里有暖气,他一点也不觉得冷,盖被子的话容易出汗。他住院二十几天的时候,弟弟来电话,说父亲已经进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很不配合医生的治疗,老是闹着要出院,甚至还拔掉插在身上的针管和线,叫我想办法上去一趟,帮忙劝说一下。因为几个子女中他还是比较听我话的。我在一个周日下午去看他,这次只得进去看望十分钟。进去的时候,他的身上插满了管子和各种线,床头的架子上挂了好多瓶药水,其中那一大袋血特别刺眼,让我心脏隐隐作痛。病魔已经把原本非常精神的父亲折磨得不成人样了,脸深深地凹陷下去。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都没有察觉,我心情沉重地站在病床边好几分钟,医生过来轻轻地告诉我,可以叫醒他,不然等下时间到了就挨出去。我知道他应该很多天没好好睡觉了,还是没忍心叫他。这样过了四五分钟,他突然醒来,看见我在旁边吓了一跳,但马上艰难地露出微笑,他用低沉微弱的声音告诉我,大化今年要脱贫,应该会很忙的,叫我赶紧回去上班。我安慰他说现在医学很发达,医疗条件也非常好了,叫他不用担心,好好养病就是了。可是他就是要出院,因为快要过年了,他得回家去。我就骗他说,等下就和医生讲给他出院。其实出来后,我没去讲,对于治病,还是听医生的好。可是一周后,他死活都要出院,没办法,我一个朋友和小弟他们几个就开车送他回老家了。

2020年的农历新年越来越近了,我依然每天奔波在各个贫困村、贫困户之间,查验村级的“十一有一清零”、贫困户的“八有一超”指标到10月份是否达标,还要每周召开县级“九有一清零”指标分析会,查找短板,发现问题,及时召集相关指标涉及部门研究补救措施,每周还要针对全县的情况开调度会。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年味渐渐浓起来。直到农历腊月二十,弟弟电话给我,说父亲一直等我回去杀年猪,因为按照习俗,过了小年,就不能杀了。为了让父亲心情好一点,我就赶了回去,父亲心情很好,指挥村里的人帮忙杀猪,吃 “疱汤”,晚饭后我就回工作岗位了,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九下午才回去。

除夕之夜,是举家团聚的时刻,但是那年的除夕,父亲第一次没有上桌和我们吃饭,他已经坐不太稳了,需要躺着。我们打了饭菜给他,他自己在旁边的躺椅上,烤着火盆,一个人独自吃了我记忆中的唯一一次没有上桌的年夜饭。大年初一,他整天躺在椅子上烤火休息,我带几个孩子去县城旁边的龙滩水电站游玩。晚上吃饭时,他艰难地吃了一点点。我感觉他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帮他按摩一下身子,或许会让他舒服一点。他的上半身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但是肚子、大腿肿得厉害,手指按下去,凹处久久不能恢复。按了四五分钟,父亲怕我累着,就叫我休息了。这是我第一次帮父亲按摩,也是最后一次,更是一生中的唯一一次。


脱贫攻坚期间修建的家庭水柜

晚上睡前,母亲说父亲的情况很严重,不放心给他自己一个人在楼下睡,她要来父亲旁边守着,万一有什么情况,好第一时间发现处理。当时我也没太在意,总以为情况会像以前一样慢慢就好转起来。果不如母亲所料,半夜两点多,妹妹来敲门,说父亲情况紧急,需要马上送去县城医院。小弟已经发动车子,我赶紧扶他上车。一路上,我几乎是抱着他,他还是忍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喊叫,老问我为什么还不到医院。父亲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无论多么难受,他都会忍住的。到了医院,一番抢救,他渐渐安静下来,天已经大亮了。我叫三弟在医院守护他,我和小弟去大哥家补休一下。刚刚睡得两个多小时,三弟说父亲老问这么久没见我给他送饭去,看来父亲还是比较需要我在身边的,其实我认为大哥和两个弟弟护理得比我细心周到。因为我陪得比较少,他像小孩一样撒娇罢了,不过我心里还是很得意和甜滋滋的。

2020年的农历春节,突如其来的新冠病毒肆虐全球,打乱了所有人的生活节奏。2020年的除夕过后,各地都在严防死守,每个村庄都派人守住村口不给外面的人随便走动,有效防止病毒输入传染。发动广大群众群防群治的办法空前有效。2020年3月份开始,中国的疫情得到了有效控制。

因为疫情防控需要,我接到大年初四早上要提前到岗的通知。我和单位请假多陪父亲两天。初五晚上,我专门去医院守夜。一晚上,父亲不是叫身上痛就是要用针管喂水,还有大小便,整晚基本没得休息。午饭过后,我得回去上班了,来到床边和他告别,他虚弱地说路上注意安全,好好搞扶贫,早点脱贫就可以经常回来看他。出门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苍老孱弱的老父亲,他也在用非常不舍的目光看着我,嘴巴张了张,估计想说什么,但是终于没有说出来,只是满眼的爱怜和不舍。如今每每一回忆起当时他的目光,就禁不住眼眶湿润。这一次对视,成了我和父亲永远的告别,没有话语,就是那么短暂的四目相对。

父亲在县医院度过了他人生中的最后十六天,2020年农历正月十七日下午三点五十八分,永远离开了我们。当天中午,我一个好朋友去医院看望他,就电话给我说老人家情况非常不好,应该要马上运回老家。征得我同意后,就叫我大哥和父亲商量,父亲的意思是要回到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那地方叫仁洞,不是现在居住的地方。对于父亲要返回故乡,我是非常理解的,老话说得好“叶落归根”嘛,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里也说:乡土社会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在父亲的生命最后时刻,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回到那片土地去。那天下午,我们的父亲,只在我小弟的陪同下,回到了最初的故乡。当初他和母亲冲破黑夜带我们走出来的其他四兄妹,因为各种原因,都没有得陪他返回故乡。

我们现在居住的地方是甲岩村村部所在地,是父亲1986年,为了方便我们在村里读书和开代销店(那个时候对小卖部的称呼),搬迁过来的。我还清楚地记得,离开仁洞那晚,父亲和母亲背着被子衣服,举着用竹子做的火把,分别拉着年幼的双胞胎弟弟妹妹,离开了老家,很悲壮的感觉。记不清楚为啥要晚上离开,可能是因为白天怕人看见,或者白天劳动了一天,也或者是和我爷爷奶奶吵架了。反正离开老家那晚,我是觉得新鲜和刺激的。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一家七口挤在村小学分配给父亲的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厨房在另外一个地方,厕所是学校的公共厕所。后来父亲就在村公所旁边买了税务所的两间房子,一间作为卧室和厨房,一间拿来做小卖部。就是靠着小卖部赚来的钱,供我们五兄妹先后从村里的小学和初中毕业及后来外出求学,直到工作。这个小卖部也伴随父亲走到生命的最后,父亲过世后,就停了营业。父亲是比较早在村里开小卖部的,老师是他一生的职业,小卖部就是供儿女读书的保障,也是他一生的精神寄托。他从来没有因为打理小卖部而耽误教育教学工作。当然,平时都是我母亲在打理,他只不过是出主意和指导。小卖部做到第四年的时候,学校里的一个领导到乡里告状,说父亲因为开小卖部耽误了教学,乡里就把父亲调到了离家三十多公里的一个学校。父亲为了方便周末回家,买了一部“永久”牌自行车作为交通工具。后来,父亲干脆申请提前退休,一直住在学校旁边,直到这次病危,才重新回到生养他和我们五兄妹的地方。


全家福,前排左一是母亲,右一是父亲,第二排左一为作者

接到这个噩耗,我正在会议室里研究怎么样采取有力措施,全力冲刺全县的脱贫摘帽,强忍住悲伤到散会,马上和主要领导请假。主要领导没说什么,用力握住我的手,拥抱了我一下。天黑的时候出发往老家赶,天空下起了密密匝匝的雨丝,隔着车窗,飘得我整个胸腔和眼里都是。回家的路,需要路过马山、都安、宜州、金城江、南丹,这个时候疫情已经很严重了,各个地方都在严防死守。那一夜,我们过了三个大的关卡,在马山,专门的车辆把我们送上高速路,南丹下高速后,仔细地量了体温,登记好相关信息,还和南丹与天峨交界处的守卡人员对接,我们出南丹境后还要及时报告这边。进入天峨县后,本来是应该有回家的感觉的,但这次,心里却是空空的。以前每次回来,父亲都在家里等着,这次及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也许下辈子也不可能再见了。天峨县守卡的人员也是非常仔细地询问了我们的住址、从何处来、去往哪里、去干什么。因为心情沉痛,我用不太友好的口气质问他们,父亲过世回来都不行吗?最终还是配合工作人员走完所有程序,还打电话给我们乡里的书记,乡里也证明属实,也同意接收我们,守卡人员才放行。

那一夜,回家的路特别漫长特别艰难。我的心里也飘满了隆冬时节的蒙蒙细雨,过关卡、量体温、冒着厚厚的夜雨浓雾跋山涉水,到家时已是凌晨三点多。父亲的遗体已经入棺封棺完毕,我没能见父亲最后一面,面对我的是一副黑漆漆、冰冷冷的棺柩,我脆弱的心脏被撞击得一阵阵地痉挛。我跪在棺木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烧了香纸,斟满三杯他一生痴爱的苞谷酒。那一夜,海拔一千多米的老家,寒风猎猎、冰雨飘飘、枯草哀哀,我一点都不觉得冷,也不困。在棺材旁坐了一夜,用手机为父亲写了一篇悼文,把他艰难困苦、积极向上、开朗大方的一生慢慢地回忆了一遍……

因为是疫情防控期间,不能聚集太多人,加上村口有专门的人员守卡,父亲生前的亲朋好友、他的学生一个都没有能来,这对喜欢热闹的父亲来说,应该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为父亲守孝三天后,我该回去上班了,这也是父亲一直的嘱托。走的那天中午,天气一改阴沉多雨,久别太阳露出来了,把父亲的新家晒得暖暖的,把我返程的路途照得亮亮的……


【作者简介】 杨胜涛,广西天峨县人,现供职于广西凤山县委。有数十篇作品在《民族文学》《中国校园文学》《广西文学》《红豆》《三月三》《珠江环境报》《广西民族报》和中国诗歌网、当代广西网等报刊、网络发表。

责任编辑 冯艳冰


广西文学
广西文学最新资讯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