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方 · 节气,以及大地上的物事 | 张 静

文化   2024-08-24 09:51   广西  

立 春


立春前夜,与诗人朋友聊天,他说“立”字和“春”字组合在一起,像火苗一样,将冰雪、苍凉和冷漠都驱逐尘外。

毕竟是诗人,对时节的表述总是很诗意,只是在我的家乡陕西关中地区,每到立春前后的一段时间里,阳光和朔风总是各自为政,互不相让,哪个占了上风,谁也说不准,故而,父辈们给立春起了一个特别活泛的名字,叫“打春”,有点像两个兄弟之间相互打架。

有时候,碰上闰年闰月,打春总要晚一些,我婆会将一家老小都赶起来,一个个指派活计。比如父亲和二叔跟年集、买年货,三叔和四叔须扛着铁锨和镢头去清理圈里的牛粪、猪粪,我和堂姐、堂弟要么帮忙掀架子车,要么捡拾落在院子里的粪蛋蛋,只要别闲着,干啥都行。实在没活干了,哪怕出门找伙伴们踢毽子、玩打仗,也行的,反正就是不能窝在热炕上,要不然,用我祖母的话说:打春不动弹,人会懒散一年、穷极一年、灾病一年,总之,意思是这一年会很不顺的。

这是我婆的说法,打春日都是如此。还记得有一年,打春在夜里,我婆拿出积攒了好长时日的冰糖、大枣、核桃以及点心等,轮流发给我们,条件是必须在屋子里玩耍,不让上炕,说是必须得站着迎春,一直到过了时辰,才允许上炕睡觉。

我的好伙伴月爱家在村子北头,她娘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冬天里,若是招一点风寒,就会整夜整夜地咳嗽,尤其是半夜里那死命一般的喘气声,听起来很怕人的,故而整个冬天,月爱娘几乎是不下炕的。可是,每年到了立春这一天,月爱娘总会将自己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

和其他乡下人不同的是,她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穿着厚厚的老旧棉袄,脸色显得苍白和瘦弱,风儿一吹,整个身子略微摇晃了几下。月爱赶紧上前,想要扶住她娘。她笑着摆摆手,说,不打紧,让我自己稳住吧。说完,她用一只手扶住墙角,另一只手捋了捋耳边的乱发,抬起头,张望天空下的一抹暖阳,笑着说,眼瞅着天一天天暖起来了,娘的活命就出来了。然后,她一步一步让自己稳住,一直走到靠墙的一角,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仔细打量着院子。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看见院子里很多不太称心如意的地方。比如鸡栏里的鸡屎没及时收拾,屋檐下的蜘蛛网爬满了,门帘的一角被手摸得黑乎乎的,后院的麦草垛的阴面被积雪覆盖着,下面的柴草腐烂变霉。这些活,她一边看在眼里,一边差遣月爱的两个哥哥,一件一件做好,完了自己还会下到厨房,砸开水缸里厚厚的冰块,烧一大锅的水,唤来月爱一起,将灶台、案板、坛子、罐子等擦洗得簇新发亮,方才罢手。

月爱的爹也没闲着。这些年,家里为了给月爱娘治病,花了不少钱,过不过旧历年对这个普通庄稼汉子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无非就是多吃几顿豆腐、萝卜和白菜,碗里能多见些油星子而已。吃完早饭,月爱爹唤来两个儿子,下到地窖里,将储藏了一个冬天的红薯、萝卜和大白菜,一个个翻一遍,坏掉的,及时拾掇到笼子里,扔到自留地里。

自留地不大,种些平时吃的家常菜,这个青黄不接的时节,地里只剩下蒜苗和菠菜,在太阳下,泛着些许隐隐的绿意,除此之外,大地似乎还在沉睡中,干巴巴的,不见生机。

好在还有地里的蒜苗,长得格外壮实。翠绿厚实的叶子努力向上生长,太阳照不到的根部,还罩着一坨厚厚的雪,表面附了一层灰暗的薄尘。月爱爹蹲下去,揭开一块罩着玉米秆的地儿,那里,种了月爱娘爱吃的香菜,正一簇簇的,泛着清清亮亮的绿意,像是给这个苦难深重的中年男人一抹春天的希望,连村子里的五婆这几天每次看到月爱他爹路过自家门口时,免不了热心打着招呼:老六,打春了,月爱娘的苦日子马上熬出来了。

对月爱爹来说,何尝不是呢?这春打六九头,天气一天天变暖,再过几天,七九八九,河边看柳,待九九一到,耕牛就满地跑了,最难熬的冬天马上就要过去,月爱娘整个人会舒坦很多,咳嗽、气喘的症状自会慢慢减退。他最惬意的是,看着月爱娘披着满身的太阳满院子走走,院子里,阳光温软,金子一般。

窗外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用说,是七婆家娶新媳妇,一对新人开始拜天地了,紧接着,猪肉、鸡块、豆腐、糯米馋人的香气开始环绕在整个村子里,那丰饶、甜美、热腾的欢庆气息,穿过重重光阴,扑面而来。村子南头,疯了很多年的五婶子坐不住了,她忽然变得清醒无比,赶忙从靠墙破烂的椅子上起来,烧了一锅热水,先洗了两遍蓬乱的头发,再洗去脸上的灰尘和耳朵背后厚厚的污垢,最后,换了一身干净的碎花棉袄和绿色围巾,眼巴巴而又怯生生地站在了娶亲的七爷家门口。

七婆远远看见了,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她走出来,一只手拽着五婶子,绕过宾朋满座的席面,来到厨房,取出一个大洋瓷碗,从锅里舀了热腾腾的烩菜,又揭开簸箕上面的席篾,拿出几个白馍,临走,还在碗上面盖了几大片肉,从后门,悄悄将五婶送出去。

端着碗的五婶,微微笑着,衣衫洁净,鬓发清爽。她的这副模样,在我心底烙了好多年,时常想起,莫名温暖和忧伤。

从那以后,我突然很喜欢“打春”这一词,远比立春活泛多了。比如,从“打春”字眼里,我可以觅到很多跳跃的动感,那些崭新的、喜悦的、明亮的人间画面,会沿着这两个字,将乡下人家的隐忍与希望、沉寂与忙碌,跌落在时光的尽头,以至于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能想起,那一年,打春后,河面的冰块开始在阳光下闪耀着,出现一圈一圈的笑纹,暖风一吹,散落开来,顺着河水荡漾而去,不出两日,春天便来了。


夏 至


在所有的节气中,夏至是我比较喜欢的,不温不火,刚刚好。

吃罢早饭,祖母和村里的老婆子们一起去赶二里之外的白杨观庙会。她们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蓝布衫,头戴蓝白格子相间的帕巾,齐刷刷地走在乡间小路上,一边说着各自的光景,一边在心里揣摩着,去了庙里,该怎样许愿,才能让那些不顺意的事情变得圆满起来。

小路两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田野和沟壑,不远处,窄长的小苇河蜿蜒而过,清冽的河水潺潺流动着。等过了沟底,她们身上的蓝布衫,渐渐成为一团模糊的影子,似乎带着很重很重岁月的痕迹,将乡下女人粗粝而又漫长的一生拉近了,又放远了。

祖母和五婆、六婆、七婆身上的蓝布衫都是手工织染的,前后三片式,斜襟状,缝了八到十颗盘扣,一直从左肩到右胯扣下来。袖子也是宽大的,可以往上挽胳膊肘,这使得她们整个人无论干活还是闲坐,都显得简约明快而又统一。

我时常会不自觉地盯着她们的蓝布衫出神,时间久了,一种快要绝迹的美好和疼痛会在不经意间席卷了我。 偶尔,我会问祖母,您怎么一年四季老穿同样的衣裳,不烦吗?

祖母笑了笑,那有啥呀,祖上一辈子都是这么穿过来的,习惯了。

后来,我也有了一件蓝碎花的布衫,好像是母亲的一件旧衣裳改的。在我的央求下,祖母特意将斜襟去掉,裁剪成大圆领,前面改成对门纽扣,穿在身上也蛮好看的。那日,祖母给我梳了麻花辫子,从耳边垂下来,我故意和她坐在一起,学着她的模样,拿一根针,开始缝补我的袜子。祖母很高兴,嘴里夸赞我,就是,该学了,女娃子,针线必须拿得出手,这是看家本领呢。说完,还不时指点我,针脚长短要一样,手劲大小要匀称,布头两边要拽平展……这样的一幕,一直留在我记忆里。

过了几年,我考上学离开村子,心中对祖母的惦记多了很多,每逢放假,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老屋看祖母。一进门,就听见从上堂屋里传来祖母和五婆、六婆、七婆念唱佛经的声音。我轻轻走进去,看见祖母手里翻着一本发黄的经书,很专注地唱着。其实她们一个字都不识,却把经书上模糊的字念唱得一字不差,这使我最为惊讶和疑惑。我无聊的时候,会凑到跟前,看她们念经,也会仔细端详五婆或六婆的蓝布衫,这才发现,她们的蓝布衫式样和颜色都有差异,宽松的、瘦小的、立领的、翻领的,随高矮胖瘦裁剪得正好。那蓝色也不尽相同,深蓝、浅蓝、暗蓝、亮蓝,各有特色,而且,这些蓝色会随着季节变化着,呈现出属于乡村老太婆们独有的韵味。

我祖母属于偏矮类型,她的蓝布衫的下面,是肥大的黑色布裤子,用一根深蓝色的裹腿布带子绑扎在一起,脚下也是深色的鞋子。只是,祖母和五婆、六婆一样,打小就被裹脚了,脚又尖又小,如尖笋样,只有七婆是宽板大脚,很结实。但无论脚大脚小,祖母们都穿了一双白布袜子,在黑裤脚和黑布鞋之间,亮出一道素白,像在诉说祖母那一辈人粗粝而又贫穷的日子。

又过了几年,祖母去世了,想念她老人家时,会想起“杖击林木,手弄流水,夷犹徘徊,自曙达暮,至日黑兴尽,号泣而归”的句子,心有戚然,仿若一条空旷寂寥的路,祖母一个人走,没有人能明白她心中广阔而孤独的世界,不是吗?

一个周末,我回到老家,麦子已经扬花。早饭后,和父亲去地里转,他老人家看着碧绿的麦田,皱纹爬满的额头,温和而舒展。我蹲下身子,任凭那清甜的香气恣意地灌满我的鼻翼间。第一次发现,麦子扬花的颜色竟然不全是白色,有黄色、白色,黄白相间。问父亲原因,父亲说,光照的时间和位置不同导致的,麦子扬花有先后顺序的,先是从中部,然后是下部,最后是上部。而且,一般是三到四天,第一天是黄色,第二天是黄白相间,第三日,便是白色了,然后,就等着灌浆了。父亲言及这些属于庄稼的奥秘时,一副熟稔而自然的模样,我甚至觉得,他像极了一位有丰富阅历的农民哲学家。

让我颇感意外的是,进入垂暮之年的老父亲竟然和祖母一样,喜欢穿深蓝的布衫,稍微偏黑一些,那一袭蓝黑色的背影行走在瓦蓝的天宇下,显得格外朴素和庄重,或许,那是我的父辈们对大地最为体面的尊重吧。

从地里回来,趁着还有些空闲时间,我陪父亲去看二叔。他也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领子很笔挺,只是,他的视力越来越差,看什么东西都是模糊一片。二婶过世后,他担心自己一个人出门万一不小心摔倒了,给儿子媳妇添麻烦,故而很少出门,只在不大的院子里活动,两只耳朵成了他打开乡村世界的唯一窗口,故而我一开口,二叔稍微僵硬的脸上顿然有了灿烂的笑意。

我们聊了一会儿天,父亲看太阳尚好,要带着二叔在村子里走走。二叔欣然同意,只是,街巷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年轻人都去了城里打工,买了房子,除了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欢唱不停,我曾经厮守过的乡村,正在以寂静和空旷迎接和接纳着如我一样匆匆来去的后辈们,回过神看,父亲和二叔身披同样的深蓝色,步履缓慢而笃定。

黄昏很快来临,午饭后,忽然起风了,紧接着是大雨,倾盆而下。起身关窗户时,那雨早已顺着纱窗透进来,落在窗台上,到处飞溅。后来雨停了,再看窗外,天色清明,大地洁净。天边开始出现一道道蓝、红、黄、紫的颜色相叠加在一起,成为一道美丽的彩虹。院子的墙角处,一棵杏树上,青青的杏儿湿漉漉的。此刻,人间,万象尚好。


秋 分


昨日下班,在香树湾的小超市里,看见袋装的手工馍,有纯麦面的圆馍,还有和高粱面夹杂在一起的花卷,几位来自乡下的叔伯正在挑选。店主说,新进的高粱花卷,粗纤维,易消化,很好吃的,可以买几个尝尝。我当下看着眼热,索性买了一小袋。晚饭时,儿子下班回来了,他对饭桌上的高粱花卷并没有过多的热情,只尝了几口,然后大口吃炒的菜,胡乱吞下一碗稀饭后,抱着手机,兀自玩去了。

我收拾了碗筷,将冰箱里的东西归整了一下,瞅着剩下的两个高粱花卷,心里莫名怅然。窗外,一缕秋风吹过,忽而想起小时候,这个时节,父亲和祖父种的高粱快熟了,沉甸甸的穗子低垂着,一眼望不到头。

那时,我十五六岁,和我爹一起种过很多谷物,诸如麦子、玉米、谷子、大豆,还有高粱等。其中谷子和高粱不是主要农作物,偶尔种些,一方面用来改善生活,另一方面源于平日里庄户人家用的物件总离不开它。后来,粮食不值钱了,我爹也在地里胡乱种了,用他自己的话说,眼下是市场做主,庄稼人就像风里的一株庄稼,左摆右晃的,全然由不得自己,倒是土地,可以任由这些植物恣意繁衍和生存。

后来,我离开村庄,就再没有独自种过它们中的任何一株了。偶尔,夜里会做梦,梦见儿时的村庄,梦见田野上茁壮的庄稼,诸如麦浪翻动着金黄的波浪、高粱似夕阳下燃烧的晚霞……醒来,窗外一弯新月如钩,睡意全没了。

说起高粱,最早认识它是在我祖母的菜园子里。阳春三月,大地归春。祖母说:种几垄甜秆吧。她话刚撂下,就差我小叔搬来凳子,站上去,从窑洞的墙壁上取下一个塑料袋子,里面是褐色的高粱种子,颗粒饱满又匀称。一场雨后,父亲将它们种在我家自留地里,没几日,高粱种子发芽了,两片幼叶钻出地面,并在雨一场、风一场里,迅速长高。

秋分过后,高粱即将成熟,青绿脆甜的长节秆更是诱人。我们小孩子趁大人不注意,悄悄钻进地里,用脚踩倒一些长势羸弱的细长秆,撕下包叶,一节节的甜秆挂着白霜,节骨上截断,用嘴咬住一头薄薄的硬皮,顺下一撕,翠绿的甜秆就得了。节秆粗如拇指,长有尺余,嚼到嘴里甜水四溢,很爽口的。

识文断字后,认识了真正的高粱,知道它还叫蜀黍、桃黍、木稷等,属一年生草本植物,株高三至四米,秸秆粗壮,直立,基部节上具有支撑根。叶鞘无毛,稍有白粉,性喜温暖,抗旱耐涝。只要埋下种子,落地生根,雨水多一点,年景寡一点,无所谓的,它们都安然生长着,就像我穷困潦倒的乡亲,卑微地活着,却在清苦中找出快乐来。

高粱成熟在九月。那是一片红的海洋,在秋风里涌动着,一层一层荡漾开去,像一幅泼了赭红的水彩,人站在这幅磅礴的画前,是感动的,甚至是震撼的。你看,穿着绿外衣、戴着红帽子的高粱,站在一群黄豆和果树旁边,显得那么高大、伟岸、挺拔。特别是在黄昏时分,夕阳西下,一片片殷红的高粱映衬在晚霞里,像大地上游曳自如的云朵,那是上苍送给人间最美的画卷。

爷爷站在地头边,只顾咧开嘴笑。我深知,在那些贫瘠的年月里,高粱和庄户人家的日子息息相关,若是谁家地里不种上一二分高粱,日子都不知道如何过下去。就拿我家来说吧,大多一日三餐都是粗粮为主,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母亲才焖高粱米饭,紫红的饭粒,粒粒晶莹,满屋饭香;也熬高粱米粥,放了碱,滑润可口。还有,我家炕上铺的是高粱秸秆席,光滑贴润,颜色本真;扫地的笤帚,是用高粱翎扎的;刷锅的炊帚是高粱糜绑的;灶坑里燃的是高粱叶子和废弃的秸秆,连锅台上放的,都是高粱秆穿的盖帘。那些年月里,入夜,枕着用高粱籽壳装的枕头,似闻到了草木的香气,还有一朵朵阳光的味道,总能睡得很香呢!后来,我弟弟出生了,他长到五六岁时,总要疯跑在高粱地里,捉蝈蝈,抓蜻蜓,逮知了,捉迷藏,打野兔,就像出了笼子的鸟儿,又高又密的高粱地,是他童年的乐园。饿了,就找高粱乌米吃,出了高粱地,满嘴都是黑乎乎的。他还缠着我母亲用高粱秸秆扎蝈蝈笼,扎成方的、圆的、三角的。掐一朵南瓜花或豆角花放进笼子里,挂在屋檐下,听着蝈蝈叫,不厌其烦。最有创意的是,几个脑袋瓜挤在一起,用高粱秸秆扎一把手枪,别在腰间,用树枝编个草帽,俨然就是小兵张嘎的模样。不用说,他的童年时光,是在最古朴的乡间,和最朴素的植物一起消磨掉了。

高粱最大的用处是酿酒。我的家乡地处西北,种植高粱的面积很有限,酿酒自然无从谈起,倒是酿酒的场面,在影视剧里屡见不鲜。那一个个光着铜色膀子的汉子,挥舞着铁锨,汗流如雨;一滴滴甘醇的高粱酒醇厚绵长,甘洌清爽。而且朋友中,也有喜欢喝高粱酒的,言其烈而不颓,清而不淡,就像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浓眉入鬓,剑光如雪。哦,这大抵就是高粱的灵魂吧,它孕育了北方男儿狂野不羁的性格,热烈奔放,善恶分明。

近些年,父亲早已不种高粱了,高粱离父亲的生活越来越远,我们一度忽略了它的存在,唤醒我记忆的,还是莫言的《红高粱》,它赋予了高粱辽阔悲壮、宽厚仁爱的精神和含义。我依然记得,那浩荡茂密的青纱帐里,上演了荒蛮却刻骨的爱情,上演了军民同仇敌忾的抗日魂魄,让人唏嘘,令人垂泪。那一望无际的高粱地,是爱情缠绵的床笫,也是抗日厮杀的战场,爱情和打鬼子都是淋漓痛快的。最喜欢罗汉说的话:一株高粱也是一条顽强的生命,让一株株高粱自然地长大,它们是有度数的植物。我无法体验在整篇小说里一直处在沉郁中的这个男子心中一番山高水长,但他说的这句话,却牢牢记住了。

秋分夜,天凉如水,和东北的朋友聊天。他说,正在去乡下,隔着车窗,看见一片枯黄低矮的植物,也叫高粱。他用微信发给我,说是新品种,好打理,产量高,籽饱满,卖相好。我观之很久,觉得有些陌生和矮小,矮小到没有故事,没有风景,当然,更不是我童年和少年时需要抬头仰视的那一片高粱了。


小 寒


在我的家乡关中地区,小寒似乎是严冬的一个分水岭,只要这个节气一到,真正的冬天就开始了。

这种感觉从我幼小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小寒夜,北风肆虐,刮得老屋的木格子窗户呼啦啦响,风雪夜归人,父亲从砖窑归来,满脸通红,一身寒气。他一进门,不停地用两只手将耳朵搓几下,赶紧脱了鞋子钻进热炕上,前胸后背贴上一会儿,才暖和过来,眉头也渐渐舒展了。

许是身体瘦小羸弱的缘故吧,起初,我并不大喜欢这样的天气,总觉得那嘎巴嘎巴的冷实在令人难以承受。尽管母亲给我的棉衣缝得格外厚实,可只要出门上学,猎猎的寒风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脸上更似刀子在割,冷得生疼。某日,我在作文本里写到的一句“我是严寒里的一株稻草”,被老师当作范文读,可她哪里知道,我内心填满的畏惧和无奈?

小寒时,大地沉睡着,将所有的秘密都藏了起来。比如夏天的麦子,秋天的苞谷,以及一些杂粮,都被统统装进口袋,放进粮仓,父辈们看着它们,心是安稳的。女人们把玉米秸秆码起来,稻草码起来,前院后院,小山一样的柴草垛,挡着四处刮来的寒风,让低矮陈旧的土屋显得不再冰冷和生硬。

这是父辈们一段真正赋闲的日子,农具自然被一一安妥地搁置起来。我爹把门背后的锄头镰刀找出来,用磨石磨得油亮,挂在仓房的墙上,像一幅凸凹的陈年壁画。我爷在一边比画一边指教:铧犁要先用煤油清洗除锈的,然后上紧螺丝,涂上黄油,用苫单盖好;使松的镐头,要用斧头夹上木塞,使其严紧;麦场上公用的老石磙,用清水刷一刷,推到干燥的角落里……爷爷说完,乘着夜色,去后院给家里的耕牛添一捆稻草。这头牛是我爷的命根子,也是他的老朋友,用他的话说,冬天冷,牲口终于不用下地了,正好休养生息,多长点膘,可不能怠慢呢。

天冷得不像话,一起冬藏的,还有从地里收回来的冬菜。记得住老庄子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在院子向阳的角落里挖个菜窖。菜窖里搭上木架子,把大白菜一层层摆好,隔些日子倒腾一下,防止腐烂。墙角的土里,埋上大萝卜和胡萝卜,它们不糠、水分足。我婆过日子更仔细,她老人家将深秋时窗台上晒得的豆角干、萝卜干、茄子片和煮熟晒干的菜子苗都装在粗纹布袋里,挂在仓房的墙上,可以炖汤菜吃,皆是舌尖上朴素的美味。

我二伯家条件好,碰上镇子里有集了,提两块猪头肉回来,隔着墙头喊父亲过去,于滚烫的火炉上煨二两高粱白,差二娘切一盘萝卜块、几片酸菜心,来个猪肉炖粉条,热气缭绕,香气四溢,酒未进肚,人已有三分醉意了。

我小妗子是四川人,乡下人的日子好起来后,每到小寒,她都会做腊肉的。腊肉要买五花肉,揉粗盐、白糖少许,用白酒泡茴香、八角、五香粉等,入味,放置一夜,再用老抽上色,即可放阴凉处阴干。做焖饭时,切几片腊肉,开锅,满屋浓香。还可腊肉炒西芹,绝对是小妗子的拿手菜,依红偎翠,亦是酣畅。

数九寒天,若落一场雪,村子更安静。热炕上,花猫慵懒,整日蜷缩着睡大觉;妇女们盘腿坐着说家长里短,走针纳线,做棉衣、棉鞋、棉手套;男人大多蜗居着,收了锋芒,养精蓄锐,等雪莱不远的春天。

小寒天,日历被撕得越来越薄,一年将尽,腊八抬脚便到了。你瞧,天刚麻麻亮,勤快的女人们早早起来,下到厨房,煮一锅腊八粥,揭开锅盖的瞬间,一股子玉米、黄豆、红萝卜、豆腐的清香满满溢出来,女人一边给碗里舀粥,一边大声吆喝着一家老小起来吃。很快,男人进厨房,端上老碗粥,蹲在门口的粪堆上面,一边扯着嗓子闲侃,一边吸溜着往嘴里刨,吃得酣畅淋漓。小孩子们围坐一团,相互瞅着谁家碗里的豆子多,谁家的萝卜丁切得方正,争辩声、欢笑声,顺着村子传得老远。

一晃,这些属于腊八的快乐记忆再也回不来了,辛丑年的腊八前夜,卸下一身的烦冗,开始煮腊八粥。我将橱柜里所有的抽屉打开,翻找各种杂粮和豆子,最终,选择了红枣、大米、苞谷粒、红豆、莲子、百合、冰糖,又从冰箱里找到剩下的一只梨子,削了皮,切成丁,一并倒了进去,一锅腊八粥被我调成了乳香和果香的味道。

没多久,母亲打来微信视频电话,聊了一会儿,问及父亲,她说,上炕前在锅里熬了腊八粥,让父亲去给炉子加柴火去了。我说,看看父亲吧。母亲下了炕,将手机对着门道里的父亲,他正用一只铁夹子刮出火炉里燃过的灰烬,等清理干净了,再往里面塞进去几根风干的粗壮柴火,将铁锅放上去,火苗蹿得老高。铁锅里面翻滚着黄澄澄的腊八粥,和火苗一起映红了父亲的脸。父亲转过头,隔着屏幕对我说,明儿腊八,不忙的话,也煮点粥,图个吉利。我说,已经在锅里了。然后又说他们,这么冷的天,就剩下你们老两口了,还煮腊八粥,能吃几口,也不嫌麻烦。母亲接过话说,习惯了,不煮点,心里不踏实。

放下电话,心里莫名温暖又莫名心酸。这几年,我们都在外面忙着各自的事情,平日里很少回来,一家子围坐在一起吃腊八粥的热闹场景,父亲和母亲再也看不到了,曾被腊八粥喂养过的我们,像离巢的燕子,飞向更远的天空和远方。如今,我能做的是,在另一个家里,用颇为庄重的仪式,去熬煮一锅属于儿时和故乡的腊八粥。它们在我的舌尖几番辗转后,咸的,甜的,翻滚着,火烫着,轮回着,将日头从年头赶到年尾,赶到母亲渐渐老了,我也奔赴在老去的路上。唯一不变的,是我喜欢和母亲一样,用满满的心意,熬这一锅粥,熬着煮着,小寒消逝,大寒来临,年就越来越近了。

一想起年,心就莫名慌乱起来。


【作者简介】 张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百优作家、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现居陕西宝鸡。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散文》《散文百家》《四川文学》《湖南文学》《草原》《山东文学》《延河》《青年作家》等刊物,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延安文学奖、长安散文奖、《延河》杂志最受读者欢迎奖等三十多个奖项;出版散文集《散落的光阴》《以另一种方式抵达》《故乡是一蓬草》三部。

责任编辑 韦 露


广西文学
广西文学最新资讯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