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方 · 逃跑的红薯 | 赵剑颖

文化   2024-07-22 10:14   广西  


有几年,我家年年都种红薯。

地还没有分到各户,爸妈在四十公里外的石砭峪水库基建工地参加大会战,一个月回家一趟,每次天黑到家,天不亮搭队上送沙子的拖拉机就走,家里就剩下爷爷、我、弟弟三人,爷爷负责看管沙河边十几亩稻田。

沙河水瘦到一尺宽、半尺深,比稻田的水渠还窄,空出的大片滩地长满了一年蓬、香附子、红蓼、藜、牛筋草和刺蓟等杂草,爷爷说白长草怪可惜的,咱开出一小块地种红薯。我们都很高兴,终于有了“私田”,这块地不属于村里的口粮田,没有人追究责任。

我们跟在爷爷后面,把枯死的杨树根须挖出来,把结缕草繁杂交织在一起的地下蔓也刨出来,这些根蔓晒干后都是比较耐烧的柴火,再一块一块把石头、料姜石垒起来当地埂。忙了十几天,一块一亩大小的沙土地整出来了,爷爷长舒一口气,像是完成了某项重要工程,他从家里运来几架子车猪粪,均匀地撒到田里,犁、耙、起垄,垄高将近一尺,两侧留排水沟,这样雨水可以顺沟槽流进河道,不会形成积水,红薯最怕浸泡,我们在地边四周还筑起塄坎,免得河道涨水,没过薯田。

爷爷从集市买来红薯秧,放在竹篮子里盖上一层嫩草,小心翼翼提到地头,它们还是萎靡不振的样子。傍晚栽种,没有一寸板结,没有一块土坷垃,像软床,给纤弱的秧苗以踏实睡眠,只一个晚上,秧苗就恢复了蓬勃。爷爷还在地埂种了几十穴南瓜子,我和弟弟则种了一大把黑白条纹的葵花子,弟弟跑来跑去尽帮倒忙,一会儿摔倒了,一会儿让扬起的土眯了眼睛,一会儿又去挖蚯蚓钓鱼,活没干完,就躺到干草垛上睡着了。我一直坚持把活干完,天黑了,星星出来了,弯月晦暗,星辰明亮,我在心里祈祷,我的向日葵要茁壮,结出黑子、白子,再结出黑白条纹同子种一模一样的葵花子,这些是我种的,夏天开花后,我心里的花也会开放,秋天收获后,我会多么满足啊。而爷爷的心思显然都在红薯上,任凭我在旁边玩儿似的点种、覆土、浇水,他表情虔诚,甚至有点凝重。

三月末天气多变,倒春寒笼盖四野,会突然降雪,也有持续高温曝晒的情况,红薯秧子在冷热交替的突变中抵御、适应,顶芽被冻死、灼伤后,叶腋很快冒出新芽,柔蔓一直生长,我每天早上都去看它们,新长出的心形叶子,背靠背沿蔓子的走势排布,那么多叶片,没有两枚叠在一起,没有一枚挡住另一枚的光,没有一枚被埋没,没有一枚不沐浴在阳光照耀下,不在雨水的淋漓中。

清明过后,爷爷在稻田上搭了个人字架窝棚,地上铺上一层油布,苫上干草就是床,再拿来被褥和小铁锅、碗筷,这里就是一个家。秧苗茂盛,水里下了鱼苗,他整天忙活,白天拔掉酷似稻子的稗子,它们多狡猾,不出穗子很难分辨,爷爷扎了几个稻草人,给它们身上绑上布条,风吹来,布条飘动吓鸟,他自己则一根长竹竿不离手,走到哪里都带着,驱逐偷吃小鱼的白鹭、苍鹭、燕鸥、长脚鹬、野鸭子,黄昏的光落到他身上,给他镀上一层金黄的边,我觉得他就是个将军,稻子、鱼虾、泥鳅、螃蟹、蜻蜓、豆娘都是他的兵,等他检阅,等他发布命令。晚上,他趁凉浇地,最多三天就要换一回水。每天中午,我都在窝棚睡觉,他点燃艾草辫,刺鼻又清苦的味道赶跑了蚊虫,我睡得香甜,梦到葵花开了,瓜子排满花盘,我正要伸手去摘,被弟弟的哭声惊醒,一只小螃蟹夹住了手指,他越是甩得快,螃蟹夹得越紧,每次发生这样的事,他就老实几天,用不了多久就忘了痛,他只是一个三岁的幼童。

我们爱到爷爷这里来,也是馋他的烤鱼干。稻田里鱼太小,爷爷在河道一处草木繁密的地方挖了个水潭,有一人多深,就算持续干旱,河水快断流了,潭水还是盈满,鱼躲在潭底,爷爷隔几天去网一回,他把收获的白条鱼、鲫鱼、鲤鱼剖开洗净,在窝棚架前支起三块石头,搁上一块薄石板,点燃硬树枝柴火,鱼在石板上发出吱吱冒泡的声音,肉香弥漫,等两面都烤得焦黄的时候,爷爷往上撒一点盐,用树枝子穿好递给我们,两三寸长的小鱼被烤得鱼刺都酥了,嚼起来清脆有声,大鱼要小口慢咽,以防扎到喉咙。

吃过那样的烤鱼后,我对任何美食都没有感觉,吃饭是果腹,是必需的过程,是应酬,没有一餐饭能让我有个好胃口,能让我吃得泪流满面。我没有关于饥饿的记忆,但瓜菜代、粗细粮搭配是常有的事,但我并不觉得苦,也许记忆有自主选择,只给我保留了有滋有味的成分和可爱的记忆,只一句“忘了吧”就轻轻擦掉了清苦与艰辛,也许我还太小,不会回顾,只有展望,而未来充满令人着迷的不确定性。爷爷跟我说过,他小时候跟他爷爷一起到二十里外九子滩扫硝盐的事,地上凝结着一层残雪样的硝,他们拿小笤帚把白硝扫进布袋,回家后加水煮,水分蒸发,锅底结晶的颗粒就是“盐”,多少人靠这些救命的盐挨过浮肿,保住了性命。

我不知道爷爷还有怎样的生活技能,他好像什么都会,种庄稼、赶马车、养猪、种瓜菜、编草帽、打草鞋,现在我知道他还会捕鱼、煮盐,他所做的一切琐碎的举动,都为了一个崇高而基本的目的:活着。爷爷下网捕鱼的地方一直对我和弟弟保密,水潭太危险,他说每次捞完鱼,会拿石板盖住潭口,怕有人不小心掉下去。

稻田里的活计不像刚插秧时那么密集,爷爷抽空也到红薯地转转。南瓜蔓长到十几米长,扯到河床中心时,爷爷指挥我和弟弟扯着蔓尖尖,引导到地埂上,让它们顺地埂横向生长,以免上游发大水淹了瓜蔓。向日葵开花了,每个叶腋也生出很多小花,爷爷说那是狂花,就是只开花不结籽,要掐掉,让养分集中供给顶花,我忍痛掐掉侧芽,把那些已经成型的小骨朵扎成一束,插在一只粗陶瓶里,没几天,向日葵在水瓶里开了,金黄的花瓣,金黄的花粉落在木桌子上,不知怎的,我打理这些向日葵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哀伤,我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随手摘来一束花,新鲜劲过了,再随手扔掉,或者根本就忘了这些花的存在,任凭它们枯萎、零落,我做不到,我会心疼,会难过。

红薯蔓不再快速伸长,叶腋下露出淡紫色喇叭花。爷爷说:“可以采叶子,蒸菜疙瘩吃。”带着嫩茎的红薯叶,淘洗干净,阴干,切碎,爷爷一手端起一勺面粉慢慢抖落,一手在案板上揉搓薯叶,让面粉与碎叶均匀拌和,干湿合适,面粉不起疙瘩,叶子不滴水分,撒上盐和五香粉,上笼屉蒸,袅袅的热气里夹杂着清香的田野味道,在小院弥漫。红薯叶蒸的菜馍、菜疙瘩,软糯滑溜,亦饭亦菜。

“为什么要等开花了才能采叶子?”

“蔓要养根,采早了不结红薯。开花后摘叶子,蔓不狂长,结的薯块又多又大。”

也许有道理,也许是怕孩子们乱采叶梗、摘花玩,为了让他们心生敬畏才这么说。我们经常躲在地垄,掐掉红薯叶,用光秃秃的叶梗做手链玩,大人肯定知道,他们小时候也这么玩过。

静悄悄的野外,我听到了红薯的生长,噼啪作响,声音从撑开的裂隙传出,我感到了地下拥挤的热闹。沙地松软的泥土留下众多通道,虫子们垂直向上,留下纵深的洞穴和歪歪扭扭蜿蜒的横向痕迹,消失在地边,也有从地埂外寻隙钻进地洞的外来虫族,谁知道它们都在忙什么。我躲在低洼处拨开薯蔓,看见根茎周围裂开的密径,辐射状向外扩张,我亲眼看着裂隙变宽,我伸手进去,可以触到红薯硬实的外皮,它们在夜里长得更快吧,爷爷耳朵太背,肯定听不到红薯对话,他的腰伸不直了,变成了一个驼背人,不能弯下身子聆听来自地下的声响,雷鸣般的轰响,他也一概充耳不闻。

空气里氤氲着稻子成熟的气息,饱满的穗子低下头,沉甸甸的让人踏实,成对的黄鹂在河堰杨树上欢叫,珠颈斑鸠笨拙地在地头散步,到处都是草籽和虫子,它们不必缩小胃口,禾苗与艾草混合的味道里,掺杂着藻类濡湿的腥气,纯蓝天空涌来一堆云团,雪山般磅礴的云团,眨眼就变成白雨落下来,这种过云雨持续十几分钟,重新放晴后空气越发黏湿。知了拼命嘶鸣,田埂上总有赶不跑的白鹭和白琵鹭,面对苍穹,留下哲学家和思想家一样思考的侧影,我走过,它们扑棱棱扇动翅膀突然起飞,飞不高,也不飞走,就站在稍远一点的水里,我怕淤泥糊住脚,也怕淤泥里软软的蠕虫,就这么与它们对峙,直到我失去耐心,先离开。田里有时候也飞来成对鸳鸯和全身苍黑的黑鹳,鸳鸯当然漂亮,但黑鹳的红喙多鲜艳,脖子上的黑羽毛在阳光下变幻七彩,比彩虹还美。雾气来时,田埂、爷爷的窝棚、稻草人都被雾遮住,白鹭变成仙鹤,我感觉在云上,我站着不动,想得很多,到处都是声音,到处都是水色,每次雨后都这样,生活触手有痛感,而理想缥缈虚无。爷爷却从不做这样的联想,他说土地真好,种下一把种子,就长出生活的希望,不播种的稗子、鸭舌草、牛毛毡、香附子、马唐、牛筋草同稻子一起长大,它们赶在稻子收割前开花落子,一场雨遍地萌芽,一些子粒潜伏在土壤深处,伺机而出,抓住一切机会展叶、生蕾、结子、落地、扎根,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禾本科植物绝不虚耗一点养分,不用花朵的色香诱惑,它们的爱人是风,风伸出柔软的触手拂过它们流苏般颤抖的心,禾草受孕了,风还在近旁耳语。

要收割稻子了,队里派人整好器具,给地头拉电线,装好大灯泡,爷爷十天前就排空了水,半大的鱼虾、蟹子早就捞起卖掉。稻田一派繁忙的景象,一部分人在割稻,一部分人转运,靠路边几架小小的脱粒机一字排开,是临时的打谷场,他们双手抓紧一小捆稻穗,放到转动的简易机器上,左右翻转,确保每颗稻粒都脱掉,脱粒机其实就是布满铁钉齿的转筒,左右两侧和后方三面围着铁皮挡板,脱掉的稻粒不会四处飞溅,基本落到铺好的苇席上。稻草随后运回大队部广场,冬天农闲组织人手编草帘、草席,明年育秧要用,稻根最后挖走做烧柴。脱粒一般要进行到第二天凌晨,我和弟弟的兴奋劲持续不到半夜,早早就睡了,爷爷把我们安顿在他的窝棚,天气渐冷,他给我们盖上厚被子,自己拖着风湿腿跟青壮年一起忙,抽空还要给干活的人烧水熬茶。

粮食入仓后,队上会组织一次庆丰收文艺表演活动,不请秦腔团和专业乐队,村民自己编排节目,自导自演,那时候村里总有些能人,吹口琴、拉二胡、打快板都行,还会自己编小戏,写剧本,当然像拉手风琴这样高端的节目必须请学校音乐老师来表演。村里大姑娘小媳妇描眉擦粉抹红脸蛋,头上包着帕帕,腰上系着花围裙,手拿竹簸箕,唱喜庆丰收的歌,演为保护集体财产与坏分子斗争的小戏,四村八邻的人都涌来,丁字街道坐满了人,墙头蹲着人,老槐树枝上趴着人。

爷爷总算能回家住了,他拆掉窝棚,把椽子、油布拉回来,明年春天还得搭棚,队里管护稻田的任务好像固定在爷爷身上,他的腰弯得更厉害,像个橐驼,走几步就要停下大口喘气,他慢吞吞走路,手里攥着遗落的稻穗。

蔓枯萎了,浑圆的南瓜露出地面,像一块块披着薄霜的岩石,我根本就抱不动,弟弟把一个小南瓜立起来像滚铁环那样滚动,南瓜跑得比他快,越跑越远,直滚到沙堆栽倒,才停下。我们把南瓜装上架子车运回家,南瓜亦菜亦粮,是全家人冬季的主要辅食,不论蒸着吃,还是与玉米、大米掺着煮粥,软糯香甜,是百吃不厌的美食。

我收获的葵花子,如我所愿,纯黑、纯白、黑白相间条纹的葵花子挤满大圆盘,这是我的劳动成果,是我的“私产”,从那年开始, 直到高中毕业,我年年种葵花,在前院,在自留地埂,在心田。向光而生,向死而生,没有哀伤,胸怀蓄满阳光的暖和味道,把命运中的宿命发扬到极致,我在星空下聆听子粒成熟的声响,仿佛昭告,仿佛呼应,我默默收下这份饱满的誓词。

要挖红薯了,我有一个小镢头,但不敢使劲挖,我不得要领,一镢头下去,红薯有的被砍掉半个肩膀,有的被砍掉半边手臂,有的被拦腰斩断,洁白的液体从残缺处渗出,与泥土混在一处,牵连着我的痛点,让我不敢轻举妄动。而爷爷大力深挖几下,拽住蔓根一提一嘟噜五六个完好的红薯就离开温暖的巢穴,见了天日。可是,它们似乎也没了灵气,那种窃窃私语没有了,地上横七竖八堆着的是食物,是饥馑年代最容易让肚腹饱胀的粮食。

收回家的红薯要弄净泥土,挑拣分级。不规整的,蹭破皮的,表面坑坑洼洼的,送去加工粉条,村里没有加工粉条的人家,几里路外的镇子有专门加工粉条的作坊,我们送去红薯,请他们加工,满满一架子车红薯,换回几捆细粉条,渣子留给他们卖给养猪户,抵扣加工费,这真是个聪明的办法,大家普遍都穷,没有现金,抵扣这种物物交换的方式,很实用,很合算。瘦小、残缺的红薯不耐储存,被最先吃掉,多数与馒头一锅两屉蒸着吃,我喜欢小巧的东西,看它们像手指、蜗牛、陀螺,长相奇特如人形、马头的红薯,我们交换着把玩很久,才恋恋不舍地吃掉。还有些要切成薄片,趁天气晴好架到高处晾晒,红薯干可以长时间保存,帮家里度春荒。壮硕如海碗、脸盆大小的红薯,引来众人围观夸赞,每年秋后,公社都要举办薯王选拔赛,冠军薯王披着红绸子,被戴大红花的主人捧着,坐在小四轮拖拉机上,在各村巡展,主人满面红光,像个英雄。那时候的世界可真小,人心也浅,笑都摆在脸上,苦也清晰可见,红薯也那么单纯:红皮、白沙瓤、干面没有丝。

长相俊俏、大小适中、完好无损的红薯,要进地窖。村里家家都有地窖,专门储藏红薯、萝卜、南瓜和白菜,这是冬春两季主要的菜蔬。红薯再次进入黑暗,冬季在地穴慢慢后熟,淀粉转化成糖和水分,刚挖出来时的木硬口感变得甘甜多汁,生食也好吃。往地窖摆放红薯的工作一般由我完成,弟弟大一点后,才接替了我。爷爷给我腰上系紧一根绳子,先放我下地窖,地窖有三米多深,底部往三个方向分出岔洞,一股湿热发霉的味道迎面扑来,我有点害怕,老觉着有东西躲在暗处窥视我,偷听我们说话,而弟弟浑然不觉,在地面吼吼叫叫,非要下来,真要给他绑绳子,他又逃走了,说地窖塌了怎么办,有蛇怎么办。其实担心不是多余的,我们曾经亲眼看见过大队饲养室的井底爬出来过一条双头蛇,红黄花纹,全队人都去围观,蛇从井沿一露头,就有人用长棍子把它戳下去,蛇再次露头,又被另一根竹竿戳下去,反复几个回合,大家希望蛇安生待在井底,不要出来伤人,蛇看见这么多人在看,只想逃走,最后这条双头蛇被人拍死,扔得远远的,从那以后,我不敢从井边过,直到那口井枯干被填埋,才稍稍安心。

第一次下地窖当然害怕,两年来往里存红薯、取红薯,除了蛐蛐和西瓜虫,什么都没遭遇过,那种恐惧感才消失。

“地窖为啥不往深挖?”

“再挖沙子就出来啦。”

“沙子下面是什么?”

“是水,地下水,跟地下河连在一起。”

“顺水能漂到沣河去吗?”

“也许吧。没听过谁从地下河游出去。”

“地下河通到哪里?”

“到海。”

“海在哪里?”

“听说过,没见过。”

红薯一笼一笼下到窖底,我把它们从里往外摆进两个洞子,另外一个洞要留给萝卜、白菜、南瓜。每摆放一个,我就在心里说,不会跑了吧,窖底土快到沙层了,地下水泛上来,冲走沙子,这些红薯就长脚了。我亲眼见过连阴雨天低洼地锄头一挖,水就冒上来了,有一年,水上来把成熟的玉米田淹没,玉米泡在地里,爷爷推着木盆一穗穗掰回家,水退下后,都过了种麦子节气,地闲了一冬,第二年队里把麦地全栽上薯秧子,从那时候开始,红薯成了我们村的储备粮,救急解困,它们有很高的地位。

没见过红薯逃跑,但我总是这么担忧,它们在地里长了半年,再次委屈地回到地下,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我听到过它们的窃窃私语,破译不了字面语言,但它们避开大人,耳语交谈,是知道它们有预谋吗?被红绸布绑缚推上高台的薯王,如果发出号令,它们肯定全都逃离。

它们有不为人知的联络方式。

夜静后,地窖里的声音可以传得很远,每家地窖之间只隔着薄薄土壁,关不住声音,声音通过空气传递,也经由地面的震动、敲击传播。

待在洞穴,地面声音被滤掉一部分,嘈杂没有了,但地下虫子啃噬、蚯蚓蠕动的窸窸窣窣、远处孩子们跑过的踩踏声,清晰可辨,甚至还有叠声共鸣。虫子们也掌握了一些简单规律,外面有人骂街、哭闹,它们就停下来聆听;外面安静了,它们就拼命拱土,咀嚼树木的须根,吸食水分,蝉蛹如此,蚯蚓也一样。也有耐不住寂寞的家伙,雨后憋闷,跑上地面透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经常见到路上被碾压的蚯蚓尸体,不到半天时间,就干瘦如枯叶,如一截黑朽枝,被风轻飘飘吹走,侥幸落在院子里的,被鸡们囫囵啄食、被两只鸡各扯一端,拼命扯断,吞进肚子,它们离开黑暗,也就离开了安全,踏上不归路。

我取红薯时,常常磨蹭着不肯上来,我想多感受一下这些在地下生活的生命,包括红薯。

时间没有表情地向前滑行,所有人共享正在经历的分秒,指针枯寂,擦拭着日子流逝后的灰白痕迹,再填补焕新事物,旷野里,秋草顶着初露,这最小的水晶鞋跳起集体舞,我从未奢望明天会更好,就像从前散步时发现的一丛开得正盛的野花,他们说,等等看,明天来就全开了,先提议的人最早忘记,离开现场意味着丧失与之关联的情与景,誓言轻薄,包括我许下的无数愿望,过于辽远的被当作童话淡忘,过于现实的我都会刻意回避,极力忘却。我走过一个人烟寂寥的村子,椿树叶在脚下沙沙作响,红嘴蓝鹊在悠闲踱步,秋天收留了喧嚷人间因而寂静,天空包容万物才如此宽广,我在这寂静中看见了世界的线条与声色,在这宽广里捕捉光与影变幻的时间具象,我举起双手对着光芒,却发现,所有的芬芳都从指缝无声地漏掉了。

故乡的稻田消失了,也没人种红薯,没有一条窄地让我再撒一把种子,收获一粗布兜纯黑、纯白和黑白条纹的葵花子,我很多年没有磕过那种原味的葵花子了。

我与弟弟像风吹远的种子,在异乡扎根,成为故乡的陌生人,爸爸变成了他父亲,与爷爷一起埋在韩南村,驻守着曾经的生活。

我把母亲接来城里小住,冬季跑很远的路到一条小巷子去买叫“蜜薯”的烤红薯,红薯在烧烤箱里不停转动,出箱后撕开烤得焦脆的皮,浇上奶油,色香味俱全,别提多诱人了。我趁热拿回家给母亲,她不吃,说从前吃多了,现在吃一点胃就不舒服,烧心,吐酸水。

女儿很不理解:这么好的东西还反胃呀,你们原来天天吃这个,可真幸福,您老人家不吃了,给我。她端起烤红薯,像一阵风关上门,门缝里传出轻快的歌。

我与母亲都不语,沉默着各自的沉默。


【作者简介】 赵剑颖,陕西西安人,散文获水利部“讲好黄河故事”、陕西省文化和旅游厅“畅游三秦 礼仪先行”征文二等奖等奖项,出版诗集《向光而生》《秦岭,陡立的思想》《沉积,塬》《在秦都》《唤醒与回归》等。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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