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关注 · 同命鸟(外一篇) | 璎 宁

文化   2024-09-17 10:28   广西  


“花姐,菜市场来了小矮人。”隔壁店铺的寒冰将半个身子探进我花店,她黄色的羽绒服似是开在门口的大波斯菊,一闪就不见了。她边跑边喊的声音随着满街的枯叶飞舞。我愣怔了几秒,随即将包了一半的花束扔下,和她一起去看小矮人。我们去看的时候,很多人也在看。如十年前我来到梵家巷子,很多人围着我看。杀鸡的,任凭那鸡在脱毛桶里乱蹦,举着两只沾满鸡毛与血迹的手挤到人群里;杀鱼的任凭那鱼在地上摇头翘尾,穿着沾满鳞片的围裙也挤到人群里……人们围着小矮人,叽叽喳喳,似乎等待一声鸣锣,一场好戏的开场,而不是看他们如何卖菜。

小矮人有两个,一男一女。他们确实矮,身高相当于七八岁的孩童。男人穿一身黑,女人穿一身红。往高约八十厘米的摆台上放蔬菜时,两个人各自揪了装蔬菜的袋子一角,左右晃悠一会,再喊一、二、三,放。一黑一红两种色彩也随着他们的动作摇曳、跃动。好似他们不是在卸车摆放蔬菜,而是在玩一个好玩的游戏。一袋子蔬菜落足摆台,伴随着“哈哈”、哇、“呀”的笑声与惊呼。他们往摆台上放完蔬菜,到摆台后面时,就被蔬菜淹没了。看小矮人的人,依然转到摆台后面去看他们,我也是。直至堵塞了菜市场内的交通。这是发生在那个冬天的大事,最后惊动了市场管理处的工作人员,他驱赶着人们:“看什么看,不就比你们矮吗,又不缺鼻子不缺眼的。”这对小矮人夫妻就像麦地里忽然长出来的高粱,与众不同,令整个菜市场充满了躁动的气息。不知怎么了,小矮人的到来,让我对菜市场的感觉忽然好了起来,甚至与卖我烂水果的妇女,卖我变质凉皮的男人冰释前嫌。

他们的塌鼻子、凹陷的眼眶、宽脸盘,给人近亲结婚或者孪生兄妹的错觉。看他们是“特殊人”,我常光顾他们的摊位。总有一种感觉,他们卖的青椒、四季豆、生菜比别人家的甜,葱、姜、蒜比别人家的辣,苦瓜、莴苣比别人家的苦,西红柿比别人家的圆润。他们在那五六米的“宣纸”上,使用大写意或工笔,开始演绎别样人生。每次去,我都弯腰、低头、蹲下,将自己变成一个小矮人。男人少言寡语,总端坐在一张板凳上,好似一个垂钓者,静静等待上钩的鱼儿。而女人截然相反,她在摊子前步子细碎地走动,整理蔬菜、称量、装袋,表演着一场独舞。那舞蹈却不是儿童的舞蹈,轻盈快乐充满了稚嫩,那是登山者的舞蹈,节奏缓慢、沉稳,又携带了丝丝愁绪。她不走动时,会把大蒜摆成一个圆圈,又在圆圈上一层层叠加,直到有了山的高度,她就看着那蒜的山脉笑。有时看着交叉站立、黄袍加身的姜出神。

有次,我问男人的名字,他吸溜吸溜笑着,用了几分钟才吐出两个字:王大。当我问女人的名字时,她欲言又止,抬头看正飞过天空的一只鸟。我从男人的喊声里窃听到了女人的名字:秀秀。这个名字令我惊诧。在女人身上,除了她的身材,没有一处可以与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可是,她好像忘却了自己,沉着从容,忙碌在自己逼仄的版图上。不像我,雄心勃勃,想挣大钱,出人头地,过更好的生活。每逢花店节日,我总用一个高音喇叭替我招揽生意。刚过去不久的情人节,我就用我的诗人妹妹录制的 mp3音频,吸引了众多客户的脚步:“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美丽的春天已经来临,与春天一起来临的,是一年一度的情人节,情人节鲜花预订开始了,越早预订越多优惠,赶快预定吧!”十年期间的情人节,我都用这说辞优美的录音,搅扰得周围居民痛苦不堪。有人把我投诉给了本城作家老韩。他给我打电话,先是在电话里笑得喘不上气,然后说,璎宁你是写作的,怎么能制造噪声污染呢,有悖写作的初心啊……我不情愿地收起那个喇叭,擦拭干净,塞到花店的角落。花店转让那天,丈夫将它扔进了垃圾桶,我爬在垃圾桶的边缘,将它从众多的垃圾中扒拉出来,带回了家。就在那天,老韩围着垃圾桶转圈,不停地说:“璎宁你干啥,扔了就扔了吧,不就一个喇叭吗?”现在,它静卧在我家地下室的窗户边上,圆润的喇叭口呈现一抹深蓝,偶尔发出“啊、啊、啊”的铿锵之音。

小矮人夫妻卖菜不像我卖花鸡飞狗跳,满城市里乱蹿。好似我生活的好坏,由我所经过的里程决定。他们如两棵庄稼,扎根生活的沃野,吸纳风雨,沐浴阳光,静等收获。靠近厕所独特的地理位置,加摆台与他们自身的限制,注定了他们的生意不会太火。与最大的菜摊建东蔬菜相比,一个地上一个天上,小巫见大巫。但是他们丝毫不着急,男人依旧端坐,时而望天,时而看人。女人让小葱站成一片田园,让大蒜开成一朵莲。

眼巴巴看着男女老少与他们的摊位擦肩而过,一去不复返,我开始着急。从他们落足菜市场的那天起,我就开始着急担忧。蔬菜与鲜花销售一样,卖得慢,流动性差,损耗就大。黑洞洞的夜色里,女人往蛇皮袋里塞蔫了的蔬菜,是他们生意惨淡的重要标志。应激性肠道综合征,压制着我泛滥的爱心,只能目送他们驶进拥挤的车流,消失在悠长的街巷。



“一切皆有缘法”,这话也可以用在生意上。卖菜的和买菜的人也讲究缘分。生意不火,可能那份缘还没到。或者制造这种缘分的媒介还没有出现。于是,我想方设法帮小矮人夫妻制造缘分。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让小矮人夫妻生意红火的法子。毕竟大棚蔬菜太司空见惯,批发市场离梵家巷也很近便。

有天,画家小米闯进我的花店,将一包韭菜放在了收款台上。她说韭菜是她妈妈自己种的,不打药,无公害,纯天然,绿色健康,即使我的肠胃不好,吃了也无妨。那把韭菜如福音,被我握在手里,抖动、抚摸、嗅闻。颜色浓绿,叶条修长柔美,根部纤细、暗红,香气是清香。“农家菜”三个字一下蹦出我的胸腔。

第二天上午,我扔下花店的生意不管,跑到了小矮人夫妻的摊位上,像传经送宝一样,将我的想法灌输给他们。我如同一个家长,在他们的摊位前喋喋不休指指点点,好似他们生活的好赖与我有直接的关系。没想到他们不为所动,男人依然端坐,偶尔斜楞着眼看了我一下,一言未发。女人则用手抓着花白的短发,嘴里发出吱吱的响声与唉的叹息声,见有买菜的顾客,示意让我闪开。

我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因锁了两个小时店门,错失几个订单,而遭到了丈夫的呵斥。我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怼他:“一个人作为单个人来讲,与别人没什么关系。但是作为整个社会来讲,一个人的状况就会影响着另一个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丈夫又拿出这句老话,给小矮人夫妻下了最后的定义。

他们的木讷、呆板、不思进取,给我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我在心里也觉得他们“无可救药”。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摊位好似成了一个“禁地”,我不但不去买他们的蔬菜,还刻意绕着走。有时也站在离他们几十米的地方,观望,叹息。那段日子,万花绽放,春光旖旎,我却陷入矛盾的情绪中。丈夫又把“小气”这个词吹进我的耳鼓。

去年三八节,我接了某银行做花艺沙龙的大单,忙得焦头烂额,几乎将他们忘记。四月的某天,小米又来看我,她说要去方便。她有气味过敏症,只能到菜市场比较干净的公厕去。在路过小矮人夫妻的摊位时,我吃了一惊。他们的摊位上,旧貌换新颜:放射状、株棵低矮的菠菜在一个蛇皮袋子上堆成翠绿色的山脉,茼蒿的细腰上系着茅草的绳子,香椿被稻草捆成了小把,小白菜肥大的叶子似是一把蒲扇,锥形、通体红艳的胡萝卜上沾满泥土,似乎刚刚从泥土中出沐……

好似一整个春天都被小矮人夫妻搬到了那水泥台上。镶嵌在菜叶上不规则的虫眼里透射着温暖的光线,轻柔得让人心动。那乡野独有的标签、气味、颜色如一块磁铁将人们吸住。男人已改往日端坐的架势,对着买菜的人嘿嘿地笑。那笑分明爽朗起来。女人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她装袋、称量、算钱,忙得不亦乐乎。虽然她的样子像一个小女孩在初夏的菜市场上跳跃,但是分明高大了许多,接近于秀美。

我挤进人群,抓起一把茼蒿递给她,她的如孩子般的手指粗壮、干燥,指甲缝里有黑黑的污垢,说话的分贝分明高昂自信了。也就是她卖菜的样子如一棵蔬菜,生机盎然。她猛一抬眼认出是我,一只手拿着一个塑料袋,一只手抹了一下眼睛,前身朝蔬菜摊趴去,完全是一个女孩做了错事后不好意思的状态。

她说,尽管每天三四点起来去农家收购蔬菜,辛苦麻烦,但是收益高了。很多客户也喜欢吃农家自己种植的蔬菜。我竖起大拇指,连连说挺好的,挺好的,眼睛却不知不觉濡湿了。城市人回故乡,置三亩薄田,种菜养花,过陶渊明似的田园生活,逐渐成为一种时尚,也成为一种向往。再说有的大棚蔬菜为了保鲜使用了药物,我就有好几次吃储存的蒜薹食物中毒的经历。她微笑着,坚持不给我称量那把茼蒿,我当然不肯。做生意都是有本钱的,何况他们是命运造就的特殊群体。我扔下五块钱,和小米一路小跑回了花店。那天,我的心情那么愉悦,脚步那么轻盈,好似一百米长跑得了冠军。

茼蒿,菊科。有蒿之清气、菊之甘香,宽中理气,为我的挚爱。小时候,母亲就爱种茼蒿菜,我家的那个大菜园,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喂养过我们全家人的命。茼蒿香油卷煎饼是我永远忘不了的美食。母亲上工去了,中午回不来,我们姐弟就从菜园里拔几棵茼蒿洗净,放到煎饼上,撒上盐,滴上几滴香油卷起来大口吃。煎饼的脆,合着茼蒿的鲜香,加之香油那独有的气味,真是好吃。那味蕾的满足加母亲种植蔬菜的放心安全,安抚了一个乏味的童年和健康的身心。那天,吃着茼蒿菜,在想,我是不是有点自私了?我把个人对泥土的向往、故乡的依恋,对母亲的思念,以及积攒多年的乡愁硬是强加给了那对小矮人夫妻。我要求他们不辞辛劳,运来关于泥土的气息、田野的芬芳、旧时光的音符,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反过来想,我贪婪过分,在梵家菜市场转来转去,专买农家蔬菜的那些人呢,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有着城市和乡村的双重身份,依靠一把来自乡下的蔬菜做一次心灵的回归,消减下浓厚的乡愁呢?



五月的第二个星期日,母亲节,我被一屋子的康乃馨围绕,陷入惯常而琐碎的繁重劳动中。我的花店内响彻剪刀修剪花材的咔嚓声,与刷子碰撞桶壁的唰唰声以及花朵的绽放声。这些声音交相辉映,将我紧紧裹挟。我时常念叨国学大师传输给我的:“我爱钱,钱爱我,钱从四面八方来,时时刻刻来,铺天盖地来,我努力我加油”的咒语,一边在想着一件事:我要送小矮人夫妻中的女人一朵康乃馨。这个想法一旦呼之欲出就激动不已。近几年有个毛病,就是不能有心事,一旦有了心事就焦虑担忧睡不着。就是想办的事情必须马上去办,不然失眠这位制裁者就会马上对我“行刑”。

母亲节的头一天早上,我打开店门第一件事,就是拿了一朵大红色开放度恰好的康乃馨,骑上电车风驰电掣奔到小矮人夫妻的摊位前。我把康乃馨递到秀秀手里。她惊了一下,随即哈哈地笑,那朵康乃馨也跟着她的笑声颤抖。她把那朵花放在鼻子底下嗅闻,并仔细打量,眼神动作都透着喜欢。即使称量蔬菜她也握在手里。那朵花在悠长的梵家菜市场晃动出一抹艳红,真实而又迷幻。令整个菜市场摇曳多情,充满人间的烟火气。很多摊位的女主人都围拢过来看她,看那朵花。当有人问她索要,她躲躲闪闪,把那朵花装进一个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摆台的后面,还不时盯着那朵花看,好似那朵花是一匹小马,稍不留神,就扬蹄飞奔了。

身材的低矮,不能掩盖她丰富的情感以及爱美的天性,只不过她奔波于生活的现场,一些东西被贩卖的蔬菜遮蔽了而已。我不也一样吗,我常年贩卖花朵,花朵就是我的外衣,我的代言。别人称呼我就是:哎,卖花的。我的梦想、追求、爱好、欲望,全部屈从于一朵花。我躲在它们背面,只在狭窄的空隙,在暗处,展开我具体的人生。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的命运有相似或者交织的地方。我们是从不同的方位,飞进城市丛林的鸟儿。

花店转让的前一天,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好似上苍洒下的离别的泪水。我一边收拾着花店的物品,一边也流着眼泪,内心充满了酸楚。我很清楚,关了这个花店,我不可能再有勇气东山再起,也不可能像从石油小镇到B城那次,来一个鲤鱼跳龙门式的转变。那些难熬的时光,那些“浴血奋战”中的“枪林弹雨”,好似在蒙蒙细雨中化作了乌有。

同情心作祟,我收拾了一件羽绒服、一件外搭、一条打底裤,想送给小矮人夫妻中的女人。因为小矮人夫妻所在的南侧没有棚子,夫妻二人都暴露在蒙蒙细雨中。细雨滴滴答答敲击着塑料布,发出明快悦耳梦幻般的乐音,类似钟琴被无形的手弹奏。塑料布下就是他们起早贪黑收来的农家菜。透过雨幕,似乎听见了一朵黄瓜花的轻轻喘息,以及微微地绽放。我知道那小葱葱白不长,沾满泥土,葱干劲道有力,叶子中空,绿白相间,散发着独有的辛辣气息与当地土壤的特征。男人被一个白色的雨衣包裹,依然端坐,看似一个白头翁。女人穿着粉色雨披,在摊位后走来走去,似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女孩在雨雾里隐现。她流着雨水的脸庞,就是一张特殊的光盘,刻录着她生活的全部。

我拿着那几件衣服在她的身上比画。她笑着,拎起来左看右看,也在身上比画一番。她穿上那件羽绒服,看起来像只红色的水桶,而那打底裤的裤腰抵达了她的脖颈,那件黑色的外搭穿在她身上,真像个唱戏的,袖子长,身子肥,简直是一团黑在她身上堆积。我只有重新把那些衣服夹在腋下回了花店。我一直很想探究他们有着怎样的身体构成,比如颅骨也是二十九块、四肢骨也是一百二十六块、躯干骨也是五十一块吗?他们的心有多大尺寸?女人的乳房高耸吗?卵巢和我的有啥区别?再比如他们如何相亲相爱生儿育女?可当看着他们如其他商贩一样,忙碌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时,觉得自己有点“卑劣”。

花店转让这件事于我是大事,十年以前,我来到这座城市,茫然失措,这么多年精心经营,却比小矮人夫妻提前退缩。这让我感到羞愧。捷克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说:“生活,人要不惜一切地参与生活。”我却撤离了生活的第一现场,回家做读书写作的大梦。

花店转让后的一到十天,我感觉舒服极了:不用早出晚归,不用和客户斗智斗勇,也不用暴露在风霜雨雪中,更不用忍受那些花儿,在绽放与凋零之间的猛然转换,真是美好生活的样子。到了第二十天,我如一只困兽,心神不宁,烦躁不安,开始“计划经济”,回到之前抠门的状态:为了几片葱叶子和小商贩争得面红耳赤;买生活用品紧紧盯着价格……路过我所在城市渤海八路、梵家菜市场附近,原来我花店的位置时,看到“诗韵鲜花苑”这几个字已经被“鲜肉锅盔”代替,内心五味杂陈,甚至有丝丝缕缕的疼。故地重游,那些喧哗、嘈杂、拥挤……重又再现,而我已成故人。

我甚至有些敬佩小矮人夫妻,他们比我矮,比我年轻,也没有楼房没有汽车。在城市里的藏身之处不过五六平方米的水泥台子。然而,他们却每天风里雨里,准时抵达梵家巷,在买卖蔬菜之间,继续着俗常的日子。而我已经被生活打败。

那天,我到他们的摊位上看他们,确切说是偷窥。他们“通腿儿”睡在摆台后面一张木板上。男人鼾声如雷,女人头上盖了一件旧衣服。已是初夏,苍蝇飞旋在他们四周,而他们睡得很香,似是沉陷梦中。我站在他们的摊位前,朝着里边抻着脖子,不知不觉,一颗大大的泪珠从我的眼镜后面滚落嘴边,我尝了尝,又涩又咸。



喧哗与寂静
                 


三八女神节快乐!“女神”指的是别的女人,快乐也是。

一进入三月,我就进入了“战斗”状态,全面盯着手机,频繁看昆明等各地批发商发出的鲜花图片、视频以及价格。从三月一日开始的每天晚上,临睡前,我都超剂量吞下:枣仁安神胶囊、荷丹片、维生素B、维生素C、普伐他汀钠片。期望它们在我体内暗自发力,帮助我打赢这场硬仗。

到三日时,我的花店内已经堆满诸如乒乓菊、紫罗兰等十几个种类的花材。我给它们吃糖,保持它们颜色的艳丽;给它们吃维生素C以及阿司匹林,防止它们腐坏。每天换水、修剪、养护、抚摸……乐此不疲。静静等待各个单位如几年前一样,约我做花艺沙龙。那种等待不似等待与爱人的会面,充满了甜蜜蜜,那是一种焦灼带着渴望的等待,很折磨人。因为身家性命都押在了那些花上。中午也放弃午休,眼睛紧紧盯着手机,直至犯了干眼症。到了七日也没有等到任何一家单位的预约。回顾几年前的花艺沙龙,我尽心尽力地给参加花艺沙龙的“女神”们,讲花文化知识,讲每种花的花语、用途,以及各种花材的搭配。没有任何懈怠敷衍。可是今年,我和我的花店好似被人彻底遗忘或者说抛弃了。

“过节过节,渡劫渡劫”这句流行在B城花艺师们之间的口头禅,在我这里一语成谶。

三月八日这天,尽管我以饱满的热情对待每一个来买花的客户,不计成本地给他们包花,到了晚上,花材依然堆积如山。忽然之间,我对于五彩缤纷、花香扑鼻的它们充满了嫌弃、厌恶。恨不得立即逃离这鲜花盛开的现场。丈夫说:“让你少进花,你就是不听,咋样,又赔了吧,情人节赔的钱还没有赚回来呢,又赔一笔,唉!”

我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破沙发上,眉宇间拧成一个疙瘩。猛然从电脑上打出了“吉房转让”四个黑体大字。丈夫迟疑地问:“想好了吗?花店卖了,这辈子可没有机会再开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打着手势示意他将那张纸贴到窗户上,并打印了诸多彩页让他四处散发。



身体微胖,肤色黝黑,戴眼镜的小伙抖动着一张字迹模糊、颜色泛黄的彩页,在我面前翘起的兰花指,如三支饱满的高原红玫瑰,令我的心蹿出胸腔,跟随鸟儿的翅膀在天空中翻飞雀跃。就是那个数字,生生压疼过我全身的器官、脉络、骨骼,令我很多年的行走步履蹒跚。

“三万”可是“吉房转让”的消息散播出去,给我出的最高价,与我十年前接手这个房子的价格相当。我的心从鸟翅上回归,用密集的鼓点说愿意、愿意。但我努力把持住自己的颤抖,用镇定自若的语气,压制住眼睛里的喜悦以及内心的不舍,象征性地与他讨价还价。

微信聊天界面出现那个诱人的数字时,我犹豫了半秒,又用了半秒的时间和加速度点了确认收款。那一刻,我整个人忐忑不安,恍恍惚惚,分不清今夕何夕。拍拍脸颊,揪住耳垂拉了几下,又凑到镜子前,还是不相信自己有这样好的运气,能把十年前投到花店里的钱拿回来。我一再翻看那个红艳艳的转账记录页面,确认这个事件的真实性,类似确认一个男人是否真的爱我。

三生万物。在这个春天,我因这个数字重生了一次。



上苍有眼。第二天,我和小伙签了合同刚交接完毕,竟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天色随即阴沉暗淡,特意为我的退场涂抹了凄然的调子。这调子催生的泪水,与防盗门钥匙、铝合金门钥匙、抽屉钥匙撞击收款台的叮当声混合在一起,混沌而决绝。

我和丈夫一车一车往地下室搬运花瓶、包装纸、插花神器……十年经营鲜花店积攒的物品,乱七八糟堆砌于地下室,给人一种黑漆漆沉重的压迫感。虽然它们都有具体的名称、轮廓、颜色、锋利度和用途,但是在我的地下室里都模糊一片,混乱不堪,散发出工业制品的刺鼻气味,令人避而不及,彻底失去了往日那种有序的状态、可爱的模样。四十多把张着刀口的剪刀横七竖八交织在一个纸箱里。刀刃钝了,生了锈的,还原成铁。尚且锋利的那些,发出明亮的光,呈跃跃欲试状。刀口上流淌着绿色汁液的那些,浮现我的身影以及生活的第一现场。站立着酱红色小刺的那把剪刀威风凛凛,似是用自己的基座托起了缩小版的埃菲尔铁塔。那刺坚硬、锐利,似乎刚刚被我用打刺钳从花朵的枝干上强行剥落。

那些刀具,曾经被我握在手里,与我合二为一,剪碎生活的惶恐、乱麻、烦恼,发出修剪植物枝干的咔嚓声。也曾经以完美无缺的闭合,跟随我转战南北,完成一次次有花朵陪伴的修行。但是此刻,它们和其他物品一样,失去了本质的意义,被打入了废品的死牢。大腿上,被拇指和食指拧成S形的肌肉以及波纹样的皮肤,帮我确认了这个事实。

三万的数学意义不言而喻。它的生活意义过于庞大。那个刮着白毛风的冬天,我把长方形、颜色红艳的它们(借来的)揣在怀里,扣开了B城的大门,并为自己谋得了一个藏身之处。之后的岁月,我在花店内安于命运,编排一场观众寥落的舞蹈。被玫瑰刺扎伤,被枯萎的花瓣击中也心甘情愿。以理想主义的姿态,构筑心中的瓦尔登湖。

合同递到小伙手里的那一刻,快速闪过一个场景:大雪飘飘的暗夜,我骑着一辆二手电动车在公路上疾驰,后座上捆绑着破旧的钟表外壳,一束鲜花在它的保护下舞动。大酒店门外,保安厉声呵斥住成为雪人的我,将我拒之门外。我与他的争吵似雪山崩塌,使我短暂战栗。事后很多年,我都怀疑,当时的勇气来自哪里;一位中年妇女皱着眉头朝我叫嚷:“颜色那么红,土得掉渣。”并把那束花朝我的脸上扔……但这些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这几年我卖花挣的钱不足以支付房租与水电费。连续七八天不开张也司空见惯。那些无人问津的花儿,虽经我精心养护,依然枯萎凋零。它们每一次无声坠落,都促使我与它们相背而行。



搬完物品回到家里,脱下外衣裤,胸罩也脱掉,换上肥大的睡衣,我的身体从没有过地放松。十年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一时难以适应,我的肉体在短柔毛的睡衣里得到了最畅快的安抚。从客厅走到书房,又从书房走到大卧室、小卧室,走到窗户跟前驻足观望窗外的景致。小卧室窗户跟前的小叶女贞已露出一簇一簇的绿芽,紫叶李树顶着一头紫色的秀发,树下落英满地,令我忽生感伤。对着大卧室的一排石榴树虽然枝干呈干枯状,但是那枝干里藏了汹涌的潮水,必会“高声叫嚷着正在绽露新生的希望”。

小区南门的叫嚷声此起彼伏。收旧衣服、收破烂、卖小葱的商贩们都专注于自己的“事业”。我特别熟悉那种叫嚷声,如熟悉自己下垂的乳房,不再生产雌激素的卵巢。那种人间的喧嚣曾牵引着我在商海里浮沉,完成一次又一次与生活的正面交锋。

望着他们,有种破窗而出的冲动。对能否过上不再打拼挣钱、一心享受生活、读书写作的日子,我持怀疑态度。但是,落在合同上的指纹,隐藏在手机银行里的三万元,家里一百平方米的空间,刚置办的崭新书桌,明明都归我所有。

卖掉花店的第二天,我像一个被生活关押很久的罪犯,对着某处呵呵笑了两声。很久没有全天在家了,或者说,除了感染新冠病毒的半个月,没有一天是完整在家的时间。忽然闲下来,如一个被缴械了的士兵,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挨个房间打扫卫生除尘时,墙角屋顶的角落竟然结了很多蛛网,有几只小蜘蛛在玩着倒挂的游戏。吸顶灯罩里横陈着小虫子的尸体,此刻它们变为一个个小黑点透出来,似乎是时间流逝的证据。久不在家,家里“年久失修”的状态一览无余。

我好似从喧哗的洪流中,一下被投放到了平静的湖泊。家里的寂静围绕着我,除了鱼缸里的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房间里整个一片静寂。我却像丢了魂魄的人,四肢疲软,精神困倦,尝试坐到电脑前打开文档,想修改以前写的一篇文章,结果也是深入不进去。总感觉那文字的光斑在我家的时刻不亲近我,而只有在我逼仄而寒冷的鲜花店内,文字的光斑才一个一个跳到我的面前。我的思维由此打开,徜徉在文字的快乐世界,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谁都喜欢安逸温暖的环境,而我偏偏在这样的环境里,思路枯竭,不能成文。也就是世俗中的那个小小的鲜花店,是我写作的源泉和土壤,是我的金器银器。我从中拾取文学的种子,从而播撒一株禾苗,使其长大开花结果。

说来极为可笑, 十年时间,我在花店内不足一米长、五十厘米宽的破床上,中午尚能入眠,这天中午躺在家里宽大的床铺上,白白躺了三个小时,竟然一点也没有进入梦乡的意思。脱离了养护花材、卖花送花的琐碎日常,像进入了云端一样缥缈。                                                             

三点多钟从床上爬起来,感觉非要出去走一走了,于是帽子、口罩、手套,一应俱全,我来到了经常光顾的公园。铜镜一般、蛋黄一般、悬挂在枝丫上的太阳,摇摇晃晃,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夕阳落下去很久,我还朝西天的部位搜寻。好似是第一次看见那么圆润、那么美丽的落日。可能是此刻的闲来无事给我的感觉:一切是熟悉的,一切又那么陌生。一切早已经过,却感觉今天刚刚看到。



钢筋水泥的墙壁将飞驰的车辆、拥挤的人流推远,给我圈起一个“伊甸园”。

养生壶里煮的大枣枸杞在米黄色的水里翻滚。使用养生壶也有一段日子了,怎么感觉第一次看见它们在水花里翻滚的状态竟是那么悠然美丽呢。丈夫养的君子兰也开出了三朵桔黄色的花,似三个小喇叭吹出嘹亮的声音,欢迎我这个“将士”解甲归田。厚冠球兰爬在客厅的窗户上,长长的藤蔓悬挂着几个紫色的花朵。粉色打底水红瓣,玲珑似玉。那完美的构图令人心动。鱼缸里几尾拖着红色尾巴的鱼儿,畅游着,吐着一串串的泡泡。衣橱里挂着我春夏秋冬的衣装,它们如此安详,如照射进屋内的温暖阳光。这是我的家呀,这些是我家里的组成部分,我为啥也生出陌生的熟悉感来?

十年之前的这个时刻,我都手握花朵的令箭,在城市里穿行。今天,我如完成人生使命的特工,懒散、空虚,恨不得抓住什么塞进内心深处。

二月兰,这娇小的女子,就是此刻闯入眼帘的。它们依地而生,株棵纤弱,颜色是我喜欢的蓝紫色,内敛纯净而不招摇,而且高贵典雅。花瓣四瓣犹如蝴蝶在枝头翩翩起舞。类似原来花店内的跳舞兰。将它们与我贩卖过的跳舞兰扯上关系后,我的心情好了起来,想起了它的另一个名字具有的传奇色彩。相传诸葛亮当年率领士兵路过一地,那里开满了二月兰,那些稚嫩的茎救了士兵们的性命。被诸葛亮命名为诸葛菜。在眼前的它们我愿意叫二月兰。我想让它们给这个春天传递出无限的诗意,慰藉我空落的内心。转念一想,一个花卉就是一个物种,与我平等,我不该私自给它们强加一些它们不愿承受的使命。它们在枝头的摇曳看似波涛汹涌,其实寂静无声。这种寂静里流淌着绿的泉水,镶嵌了花朵的珠玉,压制了马路上喧哗的市声。我甚至听到了蜜蜂采蜜的嗡嗡声。它们起飞降落,准确无误瞄准二月兰的花蕊,贪婪地吮吸,最后拖着两腿的蜂蜜腾飞而去。这是我多年没有见到的场景。

在我起身要返回的刹那,发现了绿草丛中一只只蓝色的大眼睛对着我眨动长长的睫毛,似乎有什么话要和我说。要不是我卖了花店拥有了大把的时间,要不是我此刻的无所依靠,我绝对不会发现它们——阿拉伯婆婆纳。它们太小了,小到完全可以被忽略。就如原来花店附近梵家菜市场内卖菜的那对小矮人夫妻。

但是它们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小”或者物种的卑微,选择退缩和缄默,而是在春天到来,在一个人的烦闷时刻,铺开一块带星星的帷幕,令人惊奇而欣喜。我先是跪下,然后匍匐在它们面前,久久不起。伸出双手,向它们讨要生活在低处而不卑不亢的秘诀。它眨动长长的睫毛,给我一个类似天空般宽阔的微笑。那微笑我从小矮人夫妻中的女人脸上也看到过。

我想从草丛里捡起一朵婆婆纳,温习那些被我抛弃的花儿们,它们却一次次从我粗壮的手指间滑落,给了我严重的挫败感。它们这是安于此处啊。如菜市场的小矮人。一个人身材的小、所做事情的小、理想的小,并非真正的小,这“小”藏了宇宙的法则。

自然界具有某种力量和神秘性,长了抚慰心灵的大手。这也是我卖了花店后才体味出来的。鲜切花雏菊的近亲黑心金光菊,汪洋恣肆,长圆形舌状的花瓣撩拨着我的心。它奉献的黄金床铺满足了我对财富的热切盼望。B城那条熙熙攘攘的街道,我藏匿自身的一隅,逐渐远去模糊。所有我贩卖过的花朵,在它的光影中悠荡,直至与它重合。

它们都曾以清爽的面容,衣袂飘飘,推动我参与过一座城市的生命盛宴。


【作者简介】 璎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十月》《诗刊》《青年文学》《散文》等刊,出版有散文集《飞翔的另一种形式》和《隐形的麦芒》两部。曾获首届吴伯箫散文奖一等奖、齐鲁散文奖一等奖、第十一届全国海洋大赛二等奖、第五届中华铁人文学奖等奖项,多篇散文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选刊转载,或入选《与你遥遥相望——中国散文二十家》《民生散文选》《山东作品年选》等选本。


 评  论 

撕开生活的口子

一 如


璎宁的花店所在的这个梵家巷,我曾在那里住过,它是本地最早的商业街之一,窄窄的巷子,像一支社会的温度计。在那里生活久了,你会体会到这座城市表面的繁华背后,更为真实甚至惊心动魄的一面。

璎宁在这里生活得更久,她不是“体验生活”,她是在这里实实在在地生活着,为了生计绞尽脑汁又冲锋陷阵,而她的写作为此避免了写作者习惯性的假如式抒情,她不是被带入的,她是被裹挟的。如果她的青年时代带着对一个年轻城市的美好向往,经过拼尽青春的奋斗来到这里,现在,她的神往与笑靥变得疲倦、无奈和不忍。她的词语变得敏感了,像皮肤那样敏感,像神经那样迅捷。她写作二十多年,有效的部分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像一个世俗的经营者开门迎宾,把灵魂之事放在身后,但此时灵魂最容易独立出来,审视着一个身体在世界上摸爬滚打,并为此付出代价。

而散文作为一种叙说方式找到了中国三线城市里的梵家巷,福克纳说:“想象力在生活的丰富面前相形见绌。”璎宁手边的材料比比皆是,所以以她个人的才能对一个巷子的小人物的书写,为散文打上了一块坚实的补丁。

她的叙事是有质感的,并且全是亲历的,她笔端人物的生动与丰富对她来说只是轻轻一挑,米兰·昆德拉说:“所有真正的小说家都聆听这一高于个人的智慧,因此伟大的小说总是比它们的作者聪明一些。”而她散文的特别之处在于,她不是主观的自作主张,而是让事件本身完成自身的叙事,这也是散文的智慧。

《同命鸟》写了一对卖菜的矮人夫妻,为了生存,他们在众人的围观中出现在生活的舞台,在困顿的生计里顽强存活,被买菜的、杀鸡的、卖花的、城管以及各色人等所包围,这些看客心态各异——好奇、厌恶、心生怜悯者不一,可他们不屈地守卫着生活的卖台,通腿睡在露天的风雪中。而写出他们的,正是一边卖花一边写作的璎宁。《喧哗与寂静》从表面上看是璎宁经过的两个生活事件,实则是璎宁文学叙述的转变,她向内掘进,追究生存的深度——开花店是她的饭碗,是她全部生计的依靠,此时此地千姿百态的鲜花,已经从审美和象征的层面下架,在市场中上架,此时的作家已经洞察了生存的残忍,而将两个小矮人和一个卖花的自己熔铸成同命鸟,完成了对自我与他者共同命运的书写,贡献出一部中国的《米格尔大街》(英国作家V.S.奈保尔著)。

她的语言是飞扬的,富有才华的,同时又是幽默和泼辣的,那些幽微不明的、鲜为人知的场面与细节被有效地牵引出来,敢于撕开生活的口子,这十分可贵。自此,她完成了从浅度的乡村抒情到幽深的个人叙事的转变。


【作者简介】 一如,本名王长征,著有《三种时间里的人物》《习经笔记》《诗经笔记》《明月之心》等诗集,绘画评论集《丹青之巢》,长篇小说《王满子》等。曾获首届“极光诗歌奖”、第三届泰山文艺奖、首届汉城国际诗歌奖等。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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