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故乡 · 一切都是你想要的样子 | 曾建梅

文化   2024-10-18 11:04   山西  


1


你有没有这样的时刻,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经历过,如同某一刻的梦境正在重复着发生,在意想不到的时空里。

二十几年前,在广东中山市区的一所高档公寓里,此生再无关联的三个人,一起看一部文艺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那年你十七岁,阿燕三十几岁,也许是一生容貌最靓丽的时候。老头多少岁?大概六十了吧。你还记得他已经肥得说话都喘粗气了。电影放完,字幕升起,三个人都陷入一瞬间的沉默。然后那个肥胖的老男人回过头来问你一句,好看吧?

你记不起来有没有回答。但他回头这一问,比看到影片当中男主角用尽一生之力逃出牢狱,任由漫天暴雨浇打自己的一幕还令你记忆深刻。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总是记起,他回过头来问你,好看吧?那眼神里有一种奇怪的炫耀还是取笑,说不清楚,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脸涨得通红。

你只是那两人的保姆,你不觉得这个男人真心要和你讨论这部有些难懂的电影,你的慌乱不只是因为羞涩,那种羞涩不是男人女人之间的羞涩,是一种阶层与另一种阶层之间的羞涩,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偶然碰到了,出于礼貌和炫耀或寒暄,他并不在乎答案。你也不觉得那个初涉社会的小姑娘和这对夫妇之间有沟通和探讨一个话题的可能。

多少年过去了,你还是经常想起这一幕。

后来你离开了那个地方,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把在广东这一段短暂的经历,放在内心的隐秘的角落。虚荣心让你不想被别人知道你曾经当过保姆。只有对真正知心的朋友,你才毫不掩饰地说起,尤其是看到有的作家被冠以打工诗人或农民艺术家的时候,你也会有点不屑地调笑一句“那我还是从保姆干起来的呢”。


作者在新书发布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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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严姐到广东打工,是高二下学期开学前决定的。那一年,正在经历成长中的烦恼,与家里人关系紧张,每天都想逃离。

那一年的春节,外出打工的人们都回来过年了,你便天天往严姐家里跑。听她讲起在工厂里的事情。她说工厂附近的时装批发,衣服又便宜又好看,一到放假,女工们便约着去买衣服,想买多少买多少。“喏,这件连衣裙好看吧,就是在那里买的。”她说着站起来,在水泥地的客厅中间转一圈,那条大摆的绿色长裙就像荷叶似的张开,开出盛大的样子。的确,那时候的严姐二十几岁,正是一生中最漂亮的时候,像极了影视剧中的港星。

严姐又说广东的街上都没有尘土,你穿着皮鞋在街上走一天,回来都不用擦。那时候你生活的小县城并不发达,但竟然开设了水泥厂、锅炉厂、发电厂、煤矿厂、砖厂、预制板厂……全是重工业。童年记忆中的天空都是灰色的,空气中布满了灰尘。大街上看得见的灰尘厚厚的一层,走一圈,鞋面上一层灰。语文课本里常常读到“雨过天晴,会有彩虹”,你从来没有见过彩虹,你觉得那是童话造出来的幻象。

你还记得街上有专门擦鞋的小摊,在兰草街农贸市场门前的空地上摆了一长排,一把靠背藤椅、一张脚凳,穿皮鞋的走过去,在他们面前的藤椅上坐下来,脚一伸,刚好踏在椅子前面的脚凳上。擦鞋的人不用说话,两只手麻利地动起来:先用粗一点的毛巾擦掉鞋面和鞋底的泥,然后用细一点的毛巾沾水把鞋面擦干净,上油,两只鞋刷左右开弓好像在擦拭一件艺术品,力度与节奏掌握得刚刚好,最后用一小块绒布拉扯着把鞋面磨得晶晶亮。擦完一只,手掌平平地伸出,做个“请”的动作,客人的另一只脚踏上来,三两下,擦完,接过钱,放到旁边的小木箱里,也不多话,排着队的下一个又坐上来。那时候擦一双鞋一块钱,不知道他们一天要擦多少双,据说兰草街最早干这个营生的某某某,在那附近买了两个店面。

严姐说的“街上没有灰尘”的地方是你对大城市最初的向往。


3


现在想起来,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被抛进茫茫深海,未来怎么样,谁也没有把握,恐惧又无可奈何。忐忑之下,又存一丝无来由的侥幸,或许这一次离开,会让自己撞上大运呢。

过完大年,你就跟着打工的队伍出发了。母亲给你行囊中装上了好多吃的:香肠、大头菜,过年没吃完的酥肉。她当然舍不得你小小年纪就远走他乡,但是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作为家庭主妇的她,深知伸手向人讨钱的艰难。如果女儿可以早日独立,也许可以摆脱自己寄人篱下的命运。

坐最早一班车,五六点就要从县城出发,于是头天晚上你和严姐以及同村的几个老乡就住到了县城的旅馆。姐姐们选的便宜的旅馆,二十块一间?你忘记了,只记得除了睡觉的一张床,洗漱都是走廊尽头的公共洗手间。而你高中的学校就在旁边。从旅馆二楼望下去,刚好可以看到高中的操场。那一晚无论如何睡不着。晚上十点,你看到操场上还有灯亮着,竟然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跑步。留心辨认一下,你高中班主任的家就在往右数的第七幢楼第三层的第二扇窗户。你一个人长久地站在旅店阳台上发呆,过了今天,茫茫的人生就要靠自己去扑腾了。那一刻,你还在问自己,如果此刻反悔,是否还来得及?

当然,离开下了很大的决心,似乎已经没有勇气再反悔了。你就这么随波逐流地开始了命运的第一站。

后来在梦里还经常出现在学校里上课的情景,上一半,老师说,你半年没来了,跟得上吗?这一问,你就像从云端坠入无底的深潭,一直掉,一直掉,恐慌没有尽头。


4


在重庆转乘火车,舍不得买卧铺票,你们只能选择四十几个小时的硬座。车厢里几乎全是外出打工的人,夜晚困了有人躺到椅子下面的地板上睡,或者倚在同座的肩上睡一会儿,还有人爬到行李架上去睡。

也有人兴奋不已,围在一起打牌,吃着从家中带的煮熟的香肠、炸好的酥肉以及辣的拌菜。那车厢里各种气味混杂,打牌的声音,孩子们的哭闹声,吵架的声音,列车员大声喝骂,横七竖八躺在走道的人,抽烟的人,各种混乱各种拥挤。但那时候第一次出远门,兴奋还大过厌恶。

到深圳是深夜,下车后转乘汽车到中山,大包小包的编织袋背在身上,跟着严姐挤上即将开动的汽车。在那里你和严姐一路,跟另外的老乡们就分开了,她们去往哪个城市你不知道。只记得凌晨两三点,你们在车站道别,兵荒马乱。

告别永远是慌不择路,无力又彷徨的。这种慌乱后来在骆以军的小说《美猴王》里再次体验到了,那些挤在边境线上的难民,等待闸门开启奔向未知的国度,命运之神从他们身上碾过,哀嚎或狂喜。

严姐打工的地方是一家石材厂,她的工作是将切割好的石材打包。你跟在她身边看她麻利地把一块正方形的石材用牛皮纸像包蛋糕一般包装、捆扎、搬上叉车,一整个过程,熟稔极了。

你在旁边看着,像个小孩子。严姐说这些重活你做不了,先玩几天,再去别的厂找轻巧一点的活。但没过几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被老板娘下来看到,问你愿不愿意帮着在“上面”做工。上面指的是工厂里那一栋单独装修的房子,只有老板老板娘两人生活的地方。老板娘,大家都叫她阿燕。上海人,那时候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确切地说也不是老板娘,真正的老板娘人在澳大利亚,老板是香港人,在大陆开厂,与阿燕是临时的家人。

阿燕娇声娇气地说,跟了她几年的保姆回老家结婚了,所以想在工厂里再寻一个机灵的到楼上帮忙。你算机灵吗?一脸稚气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怎么也不算机灵。严姐问你愿不愿意。一开始当然不愿意,心想大老远跑来可不是做保姆的,但是严姐说同一家工厂离得近,她能照顾你。于是你懵懂地点了点头,跟着阿燕上楼。那是厂房对面一幢独立的三层小楼,相对于条件简陋的车间和二十几人一间的工人宿舍,那里是另一个世界。


作者现在工作的地方,有樟树榕树亭亭如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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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在阿燕的身后走上楼梯,闻着她身上浓郁的香味。她趿着一双质地很好的布拖鞋,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说着,带着上海腔,你看不到她的脸,但是你能想象她说话时噘着嘴的样子。她推开半扇沉重的大门,富丽堂皇的客厅里铺着厚厚的米灰色地毯。她让你找一双拖鞋换上,但是你找来找去,拖鞋总是太大,你只能光着脚踩在地毯上,跟着她走进这个陌生的世界。

那大厅宽得吓人,一张巨大的大理石圆桌摆在中央,可以围坐十五六个人。后来在这张桌上常常坐满了客人,香港人、广东人,英国人、澳大利亚人,他们围坐在一起,喝酒、说笑,你从楼下的厨房给他们一趟一趟地端菜,有时候忙不过来,还要叫几个工厂里的女工帮忙。楼下厨师也是四川人,老家和你挨得很近,谨小慎微至极,有一次自作主张加了一个新菜:红油凉拌猪心,得到老板的夸赞,后来一看到你便一脸谄媚地打听,今天老板有没有说哪道菜好哪道菜不好,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你一度很瞧不上。但是后来你也知道他辛苦打工所有的收入都寄回老家供自己的女儿上大学,你对他的态度转变不少。

阿燕教会你如何把一个苹果切成薄片,插上牙签,让它像花一样绽开,在客人们用完餐的时候放到每一位的盘子里。他们有时候喝酒到很晚,你要等所有的人离开以后收拾残局。于是每当听到阿燕说上水果的时候你就很开心,那意味着漫长的晚宴终于接近了尾声。 

没客人的时候阿燕就整天躺在床上睡觉或看电视,甚至饭也在床上吃。她很少吃早饭,睡到中午起来吃一碗燕窝。她也教会你如何清洗燕窝,那东西像银耳一样滑滑腻腻,里面有小黑蚊一般的杂质,要拿镊子一点一点从燕窝细密的肌理中间挑出来,经常一挑就是一两个小时。

他们也不总是待在厂区的。尤其老板从澳大利亚回来,他就会带着阿燕去市区消费、吃饭、逛商场。你便要跟着,帮阿燕拿衣服拿包。有时候他们走得很快,个子小小的你,在拥挤的人潮中必须小跑起来,才不会跟丢。但你总记得阿燕穿一件艳红的短袖针织衫,大概是柔软的兔毛,在乌糟糟的人群里美得很炫目。

阿燕有时心情好,也会到你的小小的保姆间转转,跟你聊聊天。她说她以前在小学当老师。你说那很好啊。她说好什么,又辛苦又没钱。你心想,当然比不得现在,当阔太舒服。她教你以后要好好找一个有钱的老公,女人不能让自己太辛苦的。你啊啊地应着,想她那么年轻漂亮却要整日陪在一个肥胖得像蛤蟆的老头旁边,要怎么让自己不生出厌恶来呢?

她也无法理解你的想法。所以当你向她提出辞工回家继续念书的时候,她非常生气和不屑。她真的生气了,大声地质问你,我对你还不好吗?上次跟老板去吃日料还给你点了一碗面!还给过你一双旧的靴子!我还跟老板说过年要给你红包!已经对你那么好了,为什么你还要走?她说你不知道吗,我还帮上一个小阿姨找了当地一个小老板过上很好的生活!

她不知道你有一次被她派去市区买红豆饼,绕来绕去,就在一条街的距离中迷了路,你转了好多圈,就是走不回去。以至于到现在你还常常站在高楼上看着当初那个十几岁的女孩,在楼下十字路口打转。

你大概快急哭了,却没有哭。你重新回到那个卖红豆饼的店里,看着熙熙攘攘的客人和忙碌的店员,记忆回放,想着走进这店之前,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一步一步重放,直到找到离店不到五十米的旋转门,走过去,侥幸走回了那个电梯,压抑着内心强烈的慌张把红豆饼放到阿燕面前。躺在床上看电视的阿燕,没问你这一个多小时去了哪里,她漠然地吃着红豆饼。她当然不会知道那个小姑娘内心经历的地动山摇——她还没有准备好就被推入这个成人世界了,那一刻,你决定重新回去,你需要再给自己一点成长的空间,你需要好好地准备一下,再来面对这个浩渺的世界。


6


后来才知道在你逃离学校的这段时间里,班上学习最好的一个叫董彬的男生,有一天帮妈妈割猪草时掉进山上的储水池淹死了。没有人发现,找了好几天才找到。他是班上学习最好的一个,老师都说他能考上北大清华的。而跟你从小学一直玩到高中的闺蜜也退学了,似乎跟着一群社会人去舞厅上班。那个长着圆圆的苹果脸,而且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的女孩子,曾经在某个夜晚爸妈吵架后离家出走,跑到你家借住。你们挤在小小的木板床上共同诉说着父母争吵带来的恐惧。你们互相鼓励着,长大了自己能工作挣钱,买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可以想干吗就干吗,可以一整天窝在床上看书看电影,也可以买自己想买的一切。

她如今去了哪里?后来你曾经无数次地从邻居或者同学的口中去打听到一点关于她的轨迹。有人面带忌讳地说,不要再找她了,她吸毒被抓进去了。有人说她嫁了一个煤老板,胖得认不出了。甚至有人说她已经受不了戒毒的苦,自杀了。

你离她的家只有不到五公里,但是周围的人一说起她都缄默,好像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是啊,连她的家都已经消失了,她所在的村子整体被划入了新区。小时候你们放学一起走过的田埂路没有了,一起摘樱桃的山地没有了,赤脚踩水的那条河沟也没有了,都变成了跟大城市一样的楼丛。

有人说她的父母还有弟弟拿了拆迁款搬到了大城市,她呢?她呢?就这样消失了?


7


如果这些年你没有搭建起一个属于你的小窝,没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捎带回自己的消息,你是不是在乡人眼中也消失了?

在他们眼中消失的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只有你自己才理得清楚。

那个逃离了学校又逃离了广东的孩子,被她的班主任捡了回来又继续在枯燥的课本中磨炼自己。但经历了这些出逃之后她开始像一个大人去思考自己的未来,开始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一般去探路。

大学的时候,你怀揣着母亲用一个女人的尊严换来的三千元学费去了成都,她把钱给你的时候一脸平静。后来你才知道那三千块钱是她用离婚甚至死亡作为威胁向你的继父换来的。她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也一无所有了,除了努力寻得一件称手的武器来面对这个世界。

在成都的日子里,你一边上学一边不停地打工养活自己。你尤其喜欢美学课,如痴如醉,那个总是把粉笔灰弄得一身的美学老师提问时总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你。有一天他在学校的图书馆碰到你,看了看你手里的书,很恳切地问你,你毕业了来继续念我的研究生吧,就像当初高中老师到你家中家访时对你母亲说,让她继续念吧,她能考到很好的学校的。但你总是辜负他们。你知道自己需要一份工作,先养活自己。如果那时候继续念,会怎么样呢?

如果有多重宇宙,一定还有无数个你正在过着另一种生活。但是就在这个宇宙,你凭着无头苍蝇一般乱撞的莽劲儿,还是撞出了一丝缝隙,循着那点光亮,一直向上扑腾。

你至今也没能过上阿燕认为的那种好生活,有个有钱的老公,有大房子和小保姆,可以每周逛两次百货商场,买各种时髦衣物,和一群有头有脸的人吃饭喝酒打麻将,时不时地去国外旅游。

你可能永远也不能过上她那样的生活了。但是,在你清简的公寓里,你可以读自己想读的书,看自己喜欢的电影。

故乡的草木仍是童年时的味道


8


很多年以后你带着孩子回到故乡,那个记忆中总是灰扑扑的小县城。你惊讶地发现,大城市里的一切也被复制粘贴过来了。有着国际品牌的商业广场,苹果、华为、特斯拉、星巴克、幸瑞……那些光鲜亮丽的灯光下身着漂亮工作服的小姐姐们也跟你说着标准的普通话。

你有点恍惚,身在何处?

站在小姨乔迁的新居二十七楼的落地窗前,你看到远处的一大片围起来的空地。你说那是哪里啊?

小姨和你一起站在窗前想了好久好久,才辨认出那是你曾经的小学校址。

那个每天要步行一个多小时翻山越岭到达的小学,有疼爱你的语文老师,她总是穿着自己绣上亮片的针织套装,那年轻的美丽的开启了你对于女性美的启蒙的老师在她上课时总喜欢把你的作文念给大家听,念完她说,你以后也许可以当作家哦。

那个只有六个班的小学,没有操场,没有音乐课,老师手动敲钟上课的小学;校门口一家人在黑洞洞的家门口摆了一个竹筛子卖零食,五分钱一根的海椒糖、一毛钱一条的大大泡泡糖,你总是和好朋友分成两截一人一半;还有个大叔在第四节课下课后背着一背篓的白馒头叫卖,一毛钱一个的白馒头,圆乎乎、松松软软的,但吃起来美味极了的小学;你和男同学们在那泥沙堆满的空地上玩弹珠、和女同学放学后总要逗留在那棵巨大的黄桷树下跳橡皮筋的小学,此刻也完全消失了。 

那个印象中一直是粗糙的,到处是灰的城市,水泥厂、铁厂,发出巨大爆炸声的铁厂,那火山熔浆一般流出来的铁水的声音总是穿透好几公里的距离到达你的耳朵,那些路上永远都在按喇叭的脏得不得了的卡车、汽车和摩托车混行的乱糟糟的小城市,已经摇身一变,变得和大城市一般干净,没有灰尘了。

原来的乡道变成了二环三环,小学附近那个高高的池塘不见了,你和小伙伴们曾经在这岸撕了作业本折成纸飞机往池塘的对岸飞,最厉害的一架飞机真的飞过了整片池塘落到对岸的麦苗地里,你们曾经忘情地为这架优秀的杰出的超群的纸飞机欢呼雀跃过。

是谁折出这么优秀的一架飞机呢?是邻居家的那个哥哥,他告诉你要让飞机翅膀上每一道折痕理到笔直;两侧一定要精准对齐;飞机头要压得扁扁的,然后对着嘴巴哈两口气,才会飞出漂亮的轨迹。你想着如果有纸飞机大赛,他肯定可以拿冠军。

但还是有很多纸飞机没有飞过那片水塘,它们飞一半,就栽进了水中,被池水泡湿、溃散,变成了一张腐烂的废纸,然后沉入水底、消失。这是命运的某种暗示吗?如果你是那架幸运的飞到对岸的纸飞机,是什么托着你,飞过了那片水塘没有落在水中呢?

那个折出完美的纸飞机的哥哥去了哪里呢?初中毕业跟一群混混偷电缆被关了进去。似乎还有打架、伤人等罪行,二十年,出来的时候恐怕已经是走在街上也无法认出的老头了。你想起来更小的时候一大群人聚在他家听过的磁带,邰正宵、孟庭苇,一遍一遍地播着: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现在这些都消失了。

这个称为故乡的地方和你一样在变,有时候你的变化可能还不及它快。因为那些低矮的农田已经变成了酒店,变成了高档住宅小区,起着华丽的名字,里面的装修丝毫也不比大城市差。熟悉的邻居们纷纷迁到了城里,他们拿着最新的手机,手指甲上贴着夸张的亮片,再也不用干农活了,也可以一个电话叫外卖送来咖啡或是奶茶。 

母亲和继父已分居多年,她一个人住在乡下的老房子里,你回去时她不知道如何向村里人介绍你的成就,那个年长你十来岁跟你同一天生日的已经发胖到认不出的邻居姐姐跟她读初中的女儿说:阿姨是作家哦!出了好多本书!母亲说,是啊,是啊,阿姨写的什么书来着?她不无炫耀地想要让周围的人知道你在外面这些年努力的成就,在她心中并不比谁家孩子赚了多少钱开了豪车回去逊色,可是她不知道她的女儿写了什么书,她一脸急切地看着你,脸涨得通红。你有些不好意思地阻止了母亲,说妈你不要说了。你甚至有点生气,这有什么好炫耀的呢?你又有点怪自己,怪自己永远无法获得母亲和故乡的亲人们想要的那种成功,你感觉故乡再一次远离了你,你也搞不懂是你在一意孤行还是被故乡抛弃。

你有时候也会想起当年阿燕说,你回去干什么啊?在我这里做几年,我给你介绍一个有钱的老公啊,一辈子很轻松的。你说你想过自己说了算的生活啊。阿燕说,那会很辛苦的。那一刻她的眼里真的充满了怜惜,这种怜惜只有很亲近的人才会表露出来,因她这份怜惜,你甚至开始责怪自己的执拗了,但是你看了看手里正在清洗的燕窝,滑腻腻的,永远也洗不完。

算一下,阿燕现在也应该是五十几岁了吧。你想象不出美人老去会是什么样子,应该会保养得很好,仍然很漂亮,但她一定早已经把你忘了。

你现在生活的城市有着巨大的榕树和樟树,你工作的地方出门就能闻到白玉兰香。这里离阿燕所在的城市也不太远,你不是没想过再去严姐打工的工厂看一看,再去那个十字路口看看,曾经在那里鬼打墙的小女孩如何走出来。但是你又觉得那都是前世了,就让它留在梦里吧。 

你也不再执着于寻找消失的故乡了,消失就是消失了,那个灰扑扑、乱糟糟的小县城,到处是半睁着眼睛坐在茶馆里打瞌睡的人的故乡早就不在了, 你果断地在手机上下单了回程的车票,你急切地想要回到自己生活的城市,你花了好几十年建立起的属于自己的城堡,在那里你不需要向谁展示或证明什么,你已经回答了多年前的暗夜里与离家出走的小伙伴手牵手躺在床上时没有说出的心声:一切都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样子。是的,一切都是你想要的样子,一切、都是、你、想要的、样子。


【作者简介】 曾建梅,原籍四川,现居福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有诗歌、散文发表于《诗刊》《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福建文学》等刊物,出版散文集《爱上一座城》《深喜》。

责任编辑 罗 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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