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中义 | 我的学思历程:观照中华文化诗意谱系

教育   2024-11-19 12:04   江苏  

从1984年开始读钱锺书先生的书。那年恰是《谈艺录》补订版问世。当时,我想我应该很快能读进去,因为我已经35岁了,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执教也已2年。但我以为能粗通此书是在2016年。
钱锺书是在1942年写完《谈艺录》,时32岁。为何我这个35岁的大学老师还读不懂?这差距或许就是学界与学术高峰之间的距离。于是,我从山脚往上爬,希望用宝贵的生命时间证明我有可能读懂他,不料这证明足足耗了32年时间。我把钱先生的重要著作几乎都读了,或说基本上能粗通,才开始敢写研究他的文章。这些书包括《谈艺录》《七缀集》《宋诗选注》《槐聚诗存》及《管锥编》五卷等。

从钱先生活生生的心灵历程来看,他是“为学问而审美”“为人生而爱美”的。从这意义上来看,学校的“美育教育”似可有另外一种表达,即它不仅是“审美教育”,更是“爱美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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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学“审美”  国故“爱美”

“审美”这一语词源于西方,是西方美学的奠基者——十八世纪的鲍姆嘉通,从学理上回答了“审美”何谓。它至少有三个特点。

一、审美要求对象在场,官能所及。它意味着人的官能可以触及,或眼睛能见,或耳朵能听,或手指可触,强调对象存在于主体的体外空间,亦即在人的官能所及的范围;

二、审美是让人在耳濡目染之际,能体会到愉悦、优美、崇高,甚至有一种悲剧美;

三、审美的情趣性可被共享,它未必是独特的,饱含情趣的审美现场往往是一种共享。

相较于西学,中华先贤对“美”的定义似有所不同。

《荀子·乐论》倡导“美善相乐”。儒家教义中,“善”是指个人心灵修炼,如孟子所讲“侧隐之心、羞恶之心、是非之心”。这是体察个人内心干净与否、丰富与否的绝佳视角。内心的干净、善良,能令主体体会到自身的道德完善而心生愉悦,宛如听到优美乐曲那般愉悦,故荀子说“美善相乐”。

屈原《离骚》则咏叹“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意谓生命赋予我的“天生丽质”太多了,我更懂该怎样表现它们。由此可见,屈原所谓“内美”,是指心灵和才华之美。

《庄子·知北游》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既是指宇宙间山美水美,恐也涵盖壮丽山水所养育的那些卓越人物的美,卓越人物的美才是大自然中的花朵之花朵、硕果之硕果。

不难见出中华先哲与西方美学家谈“美”很不一样。西方美学(鲍姆嘉通为符号)讲“审美”,“审”即“静观”,这已成为学校美育教育中的重要一环,但不宜忘记中华先哲之“爱美”,宜把自己所认同的人生之美、世界之美、艺术之美落到内心。因为“美”不仅是官能语言,更是价值自信。“爱美”“审美”对于“美育”而言,需要兼顾。换言之,学校“美的教育”,不仅是“审美教育”,也应是“爱美教育”,因为“爱美”才可能把“审美”的种子播到孩子心中,以期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2

谈诗“审美”,吟诗“爱美”

钱先生对中国传统诗学的研究可简称为“古典诗学今释”,拟分六维度:

一释“能文”,即钱锺书的诗性本位论;

二释“修词”,即钱锺书的诗语分子学;

三释“才、学、识”,即钱锺书的诗人修养论 ;

四释“神韵”,即钱種书的诗贵清远说;

五释“格调”,即钱锺书书的诗分唐宋说;

六释“探本”,即钱锺书的诗品伦理学。

钱锺书论诗之“审美”特点大致有三:

一,其研究对象皆典出中华诗谱,从《诗经》到《楚辞》,再到二十世纪初王国维《静庵诗稿》,钱的研究对象全聚集在他眼前那片浩瀚的历史空间,这就酷似西学“审美”的“对象在场”;

二,其研究皆侧重于诗艺的形式、修辞及风格,即“形式美”,而不甚关乎“形式美”背后的灵魂支撑,这亦迹近西学“审美”的“神随物游”,而不是让“物随神游” (“神”在此作“灵魂”解)

三,其诗歌研究重在“打通”古今中外,探询人类审美共相及共识。此当是对西学“审美”之共享的学理沉潜。钱先生研究中国诗歌是基于西方“审美”路径,但他个人写诗则沿袭了中华先贤的“爱美”路径。

钱先生吟诗“爱美”特点亦有三:

一,“切己”而非“从众”。钱先生写诗皆切己,表达其内心最想说的话,以此诉诸韵律。

二,用一辈子做他最期盼的理想角色,将此做到极致,这纯系“人格自圣”,拟为“内美”且“大美”。或谓真君子活在世上最值得做的事,叫“至善”(青年王国维所谓“宇宙人生”),故“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三,所谓“不言”,不必与他人说。吴昌硕诗云:“不与人说与鸡说,吾非鹤立鸡非独但不排斥用诗“自言自语”,以期自我励志、自我呵护、自我体认,抵御“善之脆弱”,钱先生即此。

夏中义(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大学人文课程创建者)

3

“灵魂自觉”:笺释钱诗六首

  • “豪贤”

答叔子
篇什周旋角两雄,狂言顿觉九州空。
一官未必贫能疗,三命何尝诗解穷。
试问浮沉群僚底,争如歌啸乱书中。 

后山嘱望飞腾速,此意硁硁敢苟同。

1938年,钱先生结束在牛津及巴黎的学业,在归国的邮轮上遇见时任民国驻苏联大使馆文秘的冒效鲁(号“叔子”)。叔子家学渊源,少时习经史,喜诗文,有才子之名,彼此很快“打”得火热:“篇什周旋角两雄,狂言顿觉九州空”,仿佛放眼中国诗坛,除此二人再无他人。“试问浮沉群僚底,争如歌啸乱书中”,钱试问叔子长年栖身幕僚底层,有意思吗?还不如我于歌啸乱书中读诗、写诗更快乐呢!这句话既是对叔子讲,也是对自己讲 (时钱28岁)。钱一辈子最大的理想是做学问,做纯粹学者,成就一个“最好的我”,不仅符合对自我兴趣、能力和知识积累的预判,更符合自己对“角色自期”的充分自信。钱从青年时起就憧憬自己能成为中国诗学研究的高峰,以期证明他所达到的学术高度就是中国诗学的现代高度,此之谓“人格自圣”。其实钱后来在学界所享有的崇高地位,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定下基调。故在1938年海归的甲板上,叔子虽自视甚高,但在钱这位“一代豪贤”面前,他自谓“龙云相从”,钱不愧为“龙”,叔子甘为追随其后的“云”。后来学界所看到“豪贤”一词,正是出自叔子1938年对钱所表达的赞赏,同时也是更高期待,即敦促钱须写一部《谈艺录》,而勿让其谈诗高见如唾沫随风抛掷。钱确凿是将叔子的“豪贤”称呼装到心里去了。

杂书(其三)

勿喜暑全收,反忧假过半。

妇不阻我行,而意亦多恋。

所愿闭门居,无事饱吃饭。

惯与伴小茶,儿戏浑忘倦。

鼠猫共跳踉,牛马随呼唤。 

笑一世豪,狎为稚子玩。

固胜冯敬通,顾弄仍衔怨。

1938年叔子赠诗称钱为“一代豪贤”,确实是被钱装到心里去了,不然1939年吟诗《杂书》(其三),就不会说他与女儿嬉戏,是“自笑一世豪,狎为稚子玩”。钱在此是以一种自我戏谑语式来加持其“人格自圣”誓言,是对自己将成为中国诗学研究巅峰式人物的身份认同。
  • “雪窦山”

游雪窦山(其二)
天风吹海水,屹立作山势。
浪头飞碎白,积雪疑几世。
我尝观乎山,起伏有水致。
蜿蜒若没骨,皱具波涛意。
乃知水与山,思各出其位。
譬如豪杰人,异量美能备。
固哉鲁中叟,只解别仁智。
此诗系钱1939年初秋离沪赴湘途中,游江南名胜雪窦山时所作。钱之所以赴湘,是为了赴聘国立蓝田师范学院之教职,任该校外文系教授,且在那儿草拟《谈艺录》。雪窦山的山脊轮廓好似波涛,汹涌起伏、绵延不断;雪窦山间的瀑布又是如此挺拔,挺拔得像山峦。山是山,但又带水意;水是水,却又有高山姿态,这就是既本位又出位,是谓“出位之思”。千丈瀑布被注入崖岩之势,透迤之峦被赋予波涛之姿,其山其水皆不安分于本位,这就酷似钱所自期的“一代豪贤”兼具“异量之美”,从雪窦山水里,钱再次看见了自己。钱之所以强调一个在诗学论域无愧为“豪杰”者须做到“异量之美”,是因为他发现南朝最了不起的人物莫过于刘勰与钟嵘。刘于501至502年间完成《文心雕龙》,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钟嵘于513年写成的《诗品》亦甚卓越。钱同样研究诗学批评史,但他自认为与上述两家不同,因为勰、嵘两家虽能诠诗,却无吟诗传世,尚不如钱既能诠诗又能吟诗,此即像雪窦山水一样“异量美能备”。无须说,钱的“角色自期”即此。
  • 萤火

新岁见萤火
 孤城乱山攒,着春地太少。 
春应不屑来,新正忽夏燠
日落峰吐阴,暝色如合抱。
墨涅输此浓,月黑失其皎。
守玄行无烛,萤火出枯草。
孤明才一点,自照差可了。
端赖斯物微,光为天下保。
流辉坐人衣,飞熠升木杪。
从夜深处来,入夜深处杳。
蹉我百年间,譬冥行长道。
未知所税驾,却曲畏蹉倒。
辨径仗心光,明灭风萤悄。
二豪与螟岭,物齐地大小。
上天视梦梦,前途问渺渺。
东山不出月,漫漫姑待晓。
在细读这首1940年写的五古“萤火”诗之前,须稍知钱孤身独守湘西蓝田山斋的日子难熬(杨终在沪有教职且抚养三岁小女)。故没有杨绛陪伴的日子,钱的内心也就幽暗得像夜晚没了月亮。此诗也就成了钱的生命史隐喻,隐喻他如何在没有光亮的黑夜找到了生命的“萤火”。此诗起首便是某晚无月,山路像浓墨落在宣纸上一般漆黑,想在小路上走走,幸亏萤火虫自枯草中飞来,“孤明才一点,自照差可了”,尽管只有一粒光亮,但照亮自己也足够了,这正是黑暗世界里的一丝希望:“辨径仗心光,明灭风萤悄”,导致诗人即使置身于暗黑困境,也没失却对“我是谁?”“我要做什么?”的终极关怀,此即始终不忘辨别哪条路是最该走的,再用心灵之光去照亮那条路。后世之人当然想象不到,那粒曾在1940年照亮诗人的生命方向的“萤火”,竟像精灵一般永远燃烧在诗人心头,从民国到共和国也不曾泯灭 。
刘大杰自沪寄诗问讯和韵
春申林际望漫漫,日诗盟未渠寒。
心事流萤光自照,才华残蜡泪将干。
忻闻利病摭千古,会见招邀并二难。
为道西山多爽气,何时杖策一来看?
复旦大学中国文学史教授刘大杰1952年赴京去看望钱,此诗以记。“心事流萤光自照,才华残蜡泪将干”,正因为钱内心始终有萤火指引,故钱始终能活得自在;相反,刘大杰教授内心无此“萤光自照”,也就只能活得“才华残蜡泪将干”。
  • 雪梅

偶见二十六年前为绛所书诗册、电谢波流似尘如梦,  复书十章(其九)

雪老霜新惯自支,岁寒粲见冰姿。

暗香疏影无穷意,桃李漫山总不知。

1955-1957年,钱写就《宋诗选注》,这本经典没按照当时流行的苏联理论模式来写,而是按中国诗歌艺术演化模式来写,故出版后马上挨批。《选注》1958年问世之初虽挨批,在学界被“拔白旗”,但皆批钱在诗学上有“形式主义”。当年海内外竟无一慧眼能识破《选注》之要害,钱既斗胆又轻逸、巧妙、天衣无缝、变戏法似地在思辨上辞别了苏联反映论,近乎戏谑,却举世无睹,这便让钱有惊无险,虽挨批却仍乐得喜不自支:“雪老霜新惯自支,岁寒粲粲见冰姿。”至于“暗香疏影无穷意,桃李漫山总不知”,则侥幸“漫山桃李”虽开得铺天盖地,宛如那个“大批判”纵然轰轰烈烈,却终究无力洞悉钱著深处藏着什么。

这是一个永远忠实于自己的人格、学术追求的纯粹学人才有的生命自信。北大彭锋教授说他对美有三个表达:“一是生,二是爱,三是乐”,若把这三字落在钱诗的切己“爱美”上,想必也颇贴切。

- END -

作者 | 夏中义

来源 | 本文根据作者在“为人生而审美,重构学校新美育”第一届優教育美育论坛演讲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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