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元僧明了創建的嘉定圓通寺、趙孟頫撰書的《大報國圜通寺記》碑刻均已湮滅無存,且缺乏較爲深入的研究。本文主要從嘉定圓通寺的興廢、趙孟頫與嘉定之淵源、《大報國圜通寺記》的存世和流傳情况三個方面入手,以期厘清和還原相關史實,重審《大報國圜通寺記》的價值,并依據不同拓本再次核校整理此碑碑文。
關鍵詞:
揆諸史籍,趙孟頫與嘉定淵源甚深,其父早年應曾在嘉定任黄姚運鹽一職,其未達時一度客居嘉定巨室沈文輝家,此後又爲嘉定圓通寺、羅漢寺、南翔寺留下翰墨,以至卒後嘉定人爲之立衣冠冢。趙孟頫曾應圓通寺住持明了之請撰文并書寫了《大報國圜通寺記》,但此碑是如何産生、存世和流傳的,碑刻所依托的寺院又經歷了怎樣的興廢和變遷。以上種種問題,筆者關注有年,擬努力撥開烟雲,溯流追源,厘清和還原相關史實。同時,從藝術、歷史等角度重審《大報國圜通寺記》的價值。鑒于已刊布的《大報國圜通寺記》諸版本或闕略,或訛誤,筆者不揣譾陋,依據不同拓本再次核對整理此碑碑文。筆者學殖淺薄,漏誤無可避免,祈請方家郢政。
一、嘉定圓通寺興廢始末
南宋嘉定十年(1217)末至嘉定十一年(1218)初,朝廷析平江府昆山縣東部的春申、臨江、安亭、平樂、醋塘五鄉,以年號爲名,置嘉定縣。首任知縣、四明人高衍孫勤政愛民,輕賦税,築城墻,修縣治,立孔廟,從此奠定了嘉定八百餘年來社會發展的宏基。
高衍孫任滿後定居嘉定,子孫遂占籍于此。元至元二十三年(1286),高衍孫後裔、高僧明了于嘉定故城三圖拱星坊内捨宅建寺,并任住持,是爲圓通寺之濫觴。初無寺名,大德三年(1299),元成宗賜額“圓通”。大德十一年(1307)冬,元武宗加賜“大報國”。因此,此寺全稱爲大報國圓通寺,又别稱圓通講寺、圓通教寺,俗稱圓通寺。同年,明了也被賜予“妙明圓悟佛心”稱號。
皇慶元年(1312)末,圓通寺毁于火灾。次年初,明了發願重建,百般籌劃,募資備材。三閲寒暑,終于竣工。重建後的圓通寺,規制擴充,宫殿峥嶸,樓閣翬飛,廊舍焕然。其間,延祐三年(1316),元仁宗又加封明了爲“妙明圓悟普濟佛心大禪師”。延祐六年(1319),明了又于寺後增建大佛寶閣九間,“高敞宏麗,一邑之偉觀也”,閣内供曇華萬朵,光彩奪目。同年,趙孟頫爲之撰《大報國圜通寺記》,備述明了創寺和重修之歷程。駙馬都尉、瀋王、高麗國忠宣王王璋篆額,趙氏書碑,勒石以記。這篇碑記,即爲本文探討的緣起和最重要主題。至此,圓通寺臻于鼎盛,并成爲嘉定以及周邊地區的一處勝迹,名聞遐邇。從趙氏碑記可知,圓通寺主要供奉的爲圓通大士,即觀音菩薩。
明洪武十一年(1378),圓通寺延請蘇州北禪講寺高僧大佑前來住持。大佑“精于教理”,“于净土一門,尤得其妙”。大佑的到來,無疑對圓通寺在闡揚佛法方面頗具推助作用。作爲一方名刹,前來禮佛和游覽者甚衆,且形諸詩咏。天順年間,蘇州知府楊貢曾游宿于此,并有七律《圓通留題》一詩。首頷二聯爲:“曾向疁城跨玉驄,又乘五馬到圓通。僧房有榻懸初解,暮夜無金睡正濃。”生活于正德、嘉靖年間的詩人王綸有五律《登圓通寺閣》,則呈現出其樓閣的雄屹和佛國的清穆。詩云:
倦客恣秋望,霜林夕照紅。遥山藏宿雨,虚閣貯清風。佛界諸塵外,人烟萬井中。滄溟無盡處,潮落水還東。
萬曆年間,承恩法師募資重修,使這一叢林得以延續。彼時,著名文學家、名列“嘉定四先生”之一的唐時升是該寺的常客,有五律《過圓通寺》和七律《圓通寺納凉》,從一個側面證明圓通寺仍是文人群體尋幽問禪的勝地。後者云:
僧院梧桐露未晞,霏霏緑雪欲沾衣。松濤繞座消長晝,樹石成圖對落暉。北郭先生頻就枕,東林長老共忘機。招提咫尺連闤闠,竹几蒲團客到稀。
在明正德四年(1509)成書的《練川圖記》(都穆著)的縣境圖,以及嘉靖、萬曆、康熙三朝《嘉定縣志》的縣城圖中,圓通寺均赫然在目,儼然爲一城之地標。然而,在《(乾隆)嘉定縣志》縣城圖中圓通寺却消失無蹤,至《(嘉慶)嘉定縣志》縣境圖中又失而復現。這其中顯然又藴含了一段毁而復建的曲折故事。據《(嘉慶)嘉定縣志》卷八《寺觀》“圓通寺”條記載,“國朝嘉慶二年(1797)僧素樸重修”,或可由此推斷乾隆年間此寺曾一度處于毁廢狀態。後檢得乾嘉大儒、嘉定人錢大昕的《集仙宫訪碑記》,記云:
丁亥冬,予乞假歸,僦居縣城東之奎英坊……稍西爲集仙宫,去所居不百步,日晡飽食無事,則往游焉。考宋嘉定中道士葉子琬者創爲此宫,元時有盧真祐與其徒孫應元先後住持,皆授大師之號,琳宫壯麗,甲于邑中。是時,僧明了亦建大報國圓通寺于縣治之東,規制與此略相仿。閲今五百年,寺與宫皆頽廢,無復曩日之觀,唯圓通寺有趙文敏所書碑,好事者往往椎拓傳于世。
丁亥,即乾隆三十二年(1767),錢氏謂斯時“寺與宫皆頽廢,無復曩日之觀”,足以證實筆者的蠡測。
經素樸法師重修後,圓通寺并没有真正實現劫後重光,而是在不久之後的道光時期再次式微。也就是説,素樸法師的重建應談不上大規模和高品質。《(光緒)嘉定縣志》卷九《學校志》之《田廛》中記載:“道光八年(1828),教諭龔慶來清厘學廛。”清厘結果表明,“拱星橋南圓通寺餘地二區,又橋北餘地十三區,圓通寺後基地一區”均已成爲嘉定廟學的田産。道光中,貢生葛錫祚“獨力設義塾于圓通寺”。葛氏利用圓通寺僧舍創設義塾的義舉,固然可能是得到寺方的支持,但也可佐證該寺頽局已定,大厦難支。
成書于光緒六年(1880)的《(光緒)嘉定縣志》,其卷三十一《雜志上》之《寺觀》記載,圓通寺“今廢”。在該志的縣城圖中,圓通寺也重歸蕩然。一座招提就此在物理上烟消雲散,化爲無形。至于最終毁廢的情形,文獻未有詳載。
二、趙孟頫與嘉定之淵源
不唯趙孟頫與嘉定淵源甚深,其父趙與訔與嘉定也不無關係。趙孟頫《先侍郎阡表》叙其父早年履歷云:
府君生而秀令,弱冠以通議蔭補官,初調饒州司户參軍,辟監海昌鹽場,俄易黄姚運鹽,辟監浙西茶鹽司主管文字,改浙西提刑司幹辦公事,除知蕭山縣,以治最聞。
《(乾隆)嘉定縣志》卷七《職官志》之《雜職》記載,南宋在嘉定設有“黄姚押袋官,監黄姚鹽場”,當爲趙父曾擔任的“黄姚運鹽”一職。
《(嘉靖)嘉定縣志》卷八《流寓》載:
趙文敏公孟頫,吴興人。微時嘗館于邑人沈文輝氏。文輝方營義塾,孟頫晨起,忽有興,就新鋸木板大書“義塾”二字。及落成,纍書不逮,竟用初筆,今存。
趙孟頫早年即僑寓嘉定,客居巨室沈文輝家。沈文輝當時正籌建義塾,趙孟頫某日晨起,乘興爲之題“義塾”二字。義塾正式落成後,又重書此二字,儘管書寫多次,都不逮乘興之作,最終衹好選用初筆。這與王羲之酒醒重寫《蘭亭》終難及酒後即興作書的心手雙暢,顯然是異曲同工的。《(嘉靖)嘉定縣志》成書時,沈氏義塾已廢,然而“義塾”二字墨額尚存,且專門記入史乘,足見松雪翰墨的珍貴和世人對其的珍視。
此外,今日可知的趙孟頫與嘉定的相關文事,還有爲嘉定羅漢寺題殿楣,爲南翔寺書碑記。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進士、嘉定黄渡人王原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所撰的《募修羅漢寺疏引》云:
嘉定縣治西南三十六里,臨吴淞小市,爲黄歇渡,以春申君治江得名。其北涯有羅漢寺,宋建炎年僧法裕建,乾道間賜額,元元統間僧定能重建。楊鐵崖爲之記,趙松雪題其殿楣,碑石墨迹至今存焉。明永樂、天啓間,一再修葺。今上初載,寺僧佛目又募重修。時余讀書江上,頻游寺中,曾爲疏引,迄今幾三十年矣。佛目即世,睿開繼其席,與同里布衣二范先生爲文字交,更迭唱和,有廬山蓮社之風。四十五年春,謁余言修寺事,請余序引。
又有康熙五十一年進士、嘉定人王畮《過羅漢寺訪睿開上人》詩云:
白馬青鴛久寂寥,千年佛火紀南朝。疏林晚磬遠公社,落日寒江黄歇潮。座有端溪身不壞,書留松雪墨難消。何當方外逢吟伴?一笑相看過野橋。
可見,趙孟頫爲羅漢寺題寫的殿楣,至康熙五十一年時依然保存較好。王原、王畮都曾親睹。
《(嘉慶)嘉定縣志》卷九《古迹考二》之《碑碣》載:“《南翔寺僧堂記》,嘉定九年台州報恩光孝禪寺住持居簡撰,趙孟頫書并篆額,文載《南翔寺文録》。”清張承先纂輯、程攸熙補訂的《南翔鎮志》卷九《碑刻》中載:“僧居簡撰,趙孟頫書,乾隆丙戌(乾隆三十一年,1766)天王殿灾,碑毁。”
南宋嘉定九年(1216)高僧居簡撰文,三十八年後趙孟頫纔出生,因此居簡撰文與趙氏書碑應時間相距甚遠,應爲隔世合作。《南翔鎮志》本名《槎溪志》(槎溪爲南翔别稱),由張承先成于乾隆四十七年(1782)。張卒後,程攸熙于嘉慶十一年(1806)加以增訂,易名爲《南翔鎮志》。志中凡程氏所增補之信息,皆標明“熙增”。而關于碑刻《南翔寺僧堂記》的條目不在“熙增”之列,顯然爲張承先所記。“乾隆丙戌天王殿灾,碑毁”之事,當爲張承先生前所親歷或親聞,值得徵信。
《(嘉慶)嘉定縣志》卷八《古迹考一》之《散迹》載:
趙塔,在黄渡北三里,相傳文敏所建,高可及丈。塔後有廟,塑文敏像祀之。西二十步有灣,蘆荻叢生。父老猶見一碑,碑有“子昂墓”三大字。今皆毁廢,遺址尚存。考孟頫墓在西湖,此或葬衣冠處。
位于嘉定黄渡的趙塔雖相傳爲趙孟頫所建,所謂子昂墓也疑爲是其衣冠冢,但足以表明嘉定人對趙孟頫這位寓賢的喜愛和追慕。
三、《大報國圜通寺記》的存世和流傳情况及其他
《大報國圜通寺記》墨本無存,亦未見著録。就嘉定博物館所藏整拓本(含碑额)考察,其碑寬130厘米,除趺座外總高338厘米,其中碑身高270厘米,碑額高68厘米。正文以行楷爲主,間有草字,凡24行,滿行46字,計793字。
“大報國圜通寺之記”八字額爲典型的玉箸篆,體厚筋健,骨肉亭匀,深得秦李斯、唐李陽冰神髓,與趙孟頫所書正文相得益彰,堪稱合璧。篆額者爲入侍元廷的高麗國忠宣王王璋,娶元世祖孙女、元成宗侄女寶塔實憐公主,故于元廷爲駙馬都尉,後又進封爲瀋王。王璋對趙孟頫極力獎掖,趙氏在元仁宗朝得受寵遇及松雪體書法東傳高麗,王璋均居功至偉。趙孟頫有七律《留别瀋王》,詩中再現了其與王璋的種種交游情形,同時表達了對“受知”之恩的感激之情。關于趙王二人的交誼和王對趙的提携,黄惇在《從杭州到大都——趙孟頫書法評傳》中首次做了深入研究和詳細闡述,填補了趙孟頫研究的空白。此碑作爲見證趙王二人交誼和中韓交流史的重要史迹,更有非同尋常的價值。
對于趙孟頫書藝之形成,特别是晚年書風和碑刻書風,古賢今彦多有討論,可借以與此碑相印證。如明宋濂《跋子昂浮山遠公傳》云:“趙魏公之書凡三變,初臨思陵(趙構),中學鍾繇及羲、獻,晚乃學李北海(李邕)。”又如明何良俊曰:“自唐以後,集書法之大成者,趙集賢也。蓋其于篆隸真草無不臻妙,如真書大者法智永,小楷法《黄庭經》,書碑記師李北海,箋啓則師二王,皆咄咄逼真。”至于黄惇所總結的趙氏書風,移來評價此碑,似甚爲合適。黄惇云:“鍾繇質樸沉穩,羲之瀟灑藴藉,王獻之流麗恣肆,北海崛傲欹側,匯于子昂筆下,皆取其醒目突出處,而微妙其意,融入自家筆底。”概言之,此碑筆法圓活精熟,筆力剛柔并濟,整體氣息偏于典雅雍容、温潤平和,然則圓潤中藴剛勁,平正中寓險絶,文質俱存又不無飛動峭拔之勢,熔鑄諸家,奄有衆美,推爲趙孟頫傳世碑版劇迹應毋庸置疑。
趙孟頫爲禪宗大德中峰和尚(明本)弟子,熟諳佛義禪理,以筆墨作佛事,一生書寫了大量經文和寺廟碑記。《大報國圜通寺記》爲元延祐六年(1319)“十月之望”由“當寺住持沙門眀了立石”。顯然,延祐六年(1319)十月十五日是明了立碑的時間,而趙孟頫書丹的時間當在此前。是年四月二十五日,趙孟頫得元仁宗恩准南還,五月十日在山東臨清舟中痛失愛妻管道昇,强忍悲痛與子趙雍護送靈柩回歸故鄉吴興,從此絶意仕宦,縱使同年冬元仁宗遣使促其還朝,亦决意稱病不赴。其實,早在趙氏離京之前,王璋業已南下。《高麗史》卷三十四《忠宣王世家》載:
(延祐)六年三月,請于帝(元仁宗),降御香,南游江浙,至寶陁山(普陀山)而還,權漢功、李齊賢等從之。命從臣記所歷山川勝景,爲《行録》一卷。
又,《元故天目山佛慈圓照廣慧禪師中峰和尚行録》載:
己未(1319)秋九月,王(瀋王)奉御香入山,謁師草廬,咨决心要,請師升座爲衆普説,師激揚提唱萬餘言。王復求法名别號,師名王以勝光,號曰真際。王因建亭師子岩下,以記其事。
由上可得,王璋在江浙的禮佛、游歷應持續了較長的時間。九月至天目山參叩中峰明本,正式拜入其門下,從而與趙孟頫同列中峰門墻。故可大膽推測,在王璋這次南游期間,王趙二人極有會晤的可能。即使兩者未有聚首,趙氏也完全可以紹介“遠持事狀,請記以文”的明了前往王璋的行館拜求篆額。换言之,兩者合作書寫《大報國圜通寺記》應該發生在這一時期。
自元延祐六年(1319)十月十五日立石之日起,作爲碑刻的《大報國圜通寺記》一直存于圓通寺,寺亡後猶長期矗立在故址,閲盡滄桑。《(嘉慶)嘉定縣志》成書于嘉慶十六年(1811),該志卷九《碑碣》之“大報國圓通寺記”條載:“碑在圓通寺。”程祖慶于咸豐元年(1851)十二月纂成的《吴郡金石目》之“大報國圓通寺記”條載:“在嘉定縣治東北寺内。”前已述及,光緒六年(1880)《(光緒)嘉定縣志》成書時,圓通寺已廢,但此碑無虞,故該志卷二十九《金石志》之“圓通寺記”條載:“在圓通寺故址。”又過去五十八年,至1939年,《名人書畫、風景及古迹》载圓通寺舊址,“所存者惟趙子昂所書圓通寺碑一座而已”。
圓通寺興廢無恒,而此碑却能長期存在,主要原因在于嘉定人對趙書和碑版的鍾愛,其中錢大昕、盛薰即爲兩例。錢氏《潛研堂金石跋尾》卷十九“大報國圓通寺記”條云:
予少讀書城東,數游斯寺,摩挲趙松雪碑,輒移時不去。元仁宗稱松雪旁通佛老之旨,造詣玄微。讀記文,信然。書法圓勁,則松雪本色也。篆額者爲高麗國王王璋,其署銜云“推忠揆義協謀佐運功臣、開府儀同三司、太尉、上柱國、駙馬都尉、瀋王”。考璋以至大三年封瀋王,延祐二年請傳位于世子暠,詔授暠開府儀同三司、瀋王。碑立于延祐六年,璋猶稱瀋王者,暠雖受瀋王之封,而王印猶在璋所。至泰定二年,璋卒,暠乃襲爵受印。《元史·諸王表》云:“瀋王王暠,泰定三年以駙馬襲封。”可見,延祐之世璋爲瀋王如故矣。《元史·高麗傳》失書璋封瀋王事,又誤作章,皆疏舛之甚也。
錢氏不僅盛贊趙氏之書法水準和佛老造詣,每游圓通寺,均对此碑摩挲難捨,更以石考史,僅借助碑上王璋的署銜就補正了《元史》的兩處漏誤,足見此碑的重要藝術價值和文獻價值。碑文末有附刻隸體文字云:
此碑遺載于書畫譜,而字迹完善,在文敏石刻中爲最,恐致剥蝕,因于廡楹閑木以衛之。嘉慶癸酉重九,里人盛薰識。
可知,嘉慶十八年(1813),盛薰爲防止此碑字迹漫漶,特意采取了保護措施。盛薰,字芳九,號蘭溪,嘉定人。嘉慶年間貢生。嗜法帖,好金石,曾摹刻王羲之《感懷帖》《蘭亭序》和明婁堅書《蘇文忠石鼓歌》。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的首次全國文物普查中(1956—1959),《大報國圜通寺記》碑得到應有的重視。據1961年編制的《上海市嘉定縣文物保護單位情况表》顯示,該碑已被列爲嘉定縣文物保護單位,保護範圍爲:“碑石一塊(有碑頭),山門橋雙龍石刻一塊。”然而,在1979年《嘉定縣文物普查記録》的前言中,普查組無比痛惜地寫道:“又如圓通寺的石碑,這是中國金石史上有名望的趙孟頫碑石,本來是很有價實的文化遺産,可惜變成了三合土。”
作爲碑帖的《大報國圜通寺記》在世間亦流傳已久,據前引錢大昕所记,乾隆年間已出現“好事者往往椎拓傳于世”的情况,而椎拓的現象肯定在此之前也不乏其事。民國時期,上海碧梧山莊影印、上海求古齋書局發行的《趙松雪叢帖》,即包括此碑,爲剪裱形式,但囿于當時的印刷條件,細節和神采大打折扣。據筆者多年尋索,現民間尚存極少量的舊拓剪裱本,嘉定明止堂藏有其一,爲洪世豪豪廬舊藏,應爲清拓本。值得欣慰的是,嘉定博物館藏有兩套整拓本,其中一套含碑額,一套僅有正文,前者椎拓尤精。方今印刷技術日新月異,存真傳神,可細入毫髮,又逢金石學蔚然復興,相信下真迹一等的《大報國圜通寺記》印刷版碑帖在不久的將來極可能問世。
作爲文章的《大報國圜通寺記》,被謄録于《(萬曆)嘉定縣志》卷十八《雜記考下》《(康熙)嘉定縣志》卷二十二《藝文志五》,但録而不全,篆額者、撰書者、立石者等信息闕如。今人錢偉强整理《趙孟頫集》,據前者所載録入。民國時,繆荃孫纂《江蘇金石記》,據拓片録入。柴志光、潘明權主編《上海佛教碑刻文獻集》,主要據繆記并參照《(康熙)嘉定縣志》所載録入。《嘉定碑刻集》據嘉定博物館藏整拓本(含碑額)的照片録入。以上諸本,文字或闕略,或訛誤。兹不揣譾陋,以嘉定博物館藏整拓本(含碑額)爲底本,漫漶處從明止堂藏剪裱本補正,重新整理如下。
碑額:
大報國圜通寺之記。
碑文:
大報國圜通寺記。
翰林學士承旨、榮禄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趙孟頫撰并書。
推忠揆義協謀佐運功臣、開府儀同三司、太尉、上柱國、駙馬都尉、瀋王王璋篆額。
余嘗以道德扣諸老宿,乃曰:“道,何物耶?依之而心修,從之而理順。德,何物耶?布之而利博,積之而行圓。返斯二者,則聖賢不取焉。伽藍者,著明道德之大宅也。西竺聖人目圓覺而爲之,充三際,徧十虚,貫一心,成萬德,故在處僧伽藍與天地相爲始終者,無他,蓋道德之自任也。”
嘉定州在吴郡之東南百里,形勢平夷,早潮暮汐,風颿浪舶,樓臺市井,今古鬱然。大報國圜通寺際州治之東北,相距咫尺。開山沙門明了,族高氏,壯年極猒塵氛,禮杭州般若寺住持愚叟賢公薙染。至元丙戌,手鋤椔翳,浩然有開拓之志。經營既殷,材力相稱。廣堂邃宇,宛若化成。大德己亥春,欽奉璽書,賜“圜通”爲額。越七年丙午,入覲。明年丁未冬,武宗皇帝加賜今額,錫“妙明圓悟佛心”之號,及欽受今上潛邸賜旨護持。至皇慶壬子,造物欲大其規制,一夕祝融卷入。無何,明年癸丑,奮志興修,首定向方,竭匠氏之智,取東山之材。圬墁陶冶,百爾咸臻。延祐丙辰,復奉旨加賜“妙明圓悟普濟佛心大禪師”之號。感恩優異,思報無所。三閲暑寒,諸緣悉備。重門突兀,衆殿峥嶸。庫院僧堂,儼從地湧。鐘樓經閣,飛跂雲端。庖湢庾廩之整嚴,廊廡寮舍之深靚。朱楹瑩礎,雜影如林。金像寶鬘,交光若網。師資授受,甲乙相承。復建大吉祥皇慶寺于州治之北可二里,命净行沙門十六員歲修法華,長期繩繩,觀室井井,禪龕魚鼓燈香,幻成净土。又建大資福壽寧尼寺于州治之東南隅,蒼松古檜,碧砌朱甍,六窗自虚,纖塵不到。兩寺顛末,具在别記。奚財力之可臻,必願行而乃萃。曉磬鳴而象龍集,夜禪起而聲色空。真風扇有漏之塵,覺花開無影之樹。締構之功,什既八九。延祐己未,建大佛寶閣九間于圜通寺後。曇華萬朵,開敷其中,金色光眀,照心奪目。三寺贍衆之土,厚薄悉書碑陰。遠持事狀,請記以文。
余聞圜通大士從聞思修以至成就,不思議無作妙德。其尋聲感應,如鏡照鏡,豈有爲功用所能比哉?吾儒所謂“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之謂也。佛書以道德爲圜通之因,圜通即道德所證之果也。繼繼于百世之下者,苟知道德之可從,則圜通未嘗不久且大矣。余何言哉?
是歲十月之望,當寺住持沙門明了立石。
末有嘉慶十八年(1813)盛薰附刻隸體跋文一行,四十五字,復鎸二印:“盛薰之印”(白文印)、“蘭溪”(朱文印)。盛跋前文已引,兹不重録。
細審拓片,還可發現此碑的一大特徵,文中“兀,衆殿峥嶸”五字,刻工初誤刊爲“衆殿峥嶸庫”,後再更正爲前者,故存在字下有字和筆畫疊壓的罕見現象,亦是鑒定該碑拓本的一個重要依據。
結語
圓通寺歷經元、明、清三朝,屢毁屢修,終究在歷史的滄桑巨變中歸于無形。歷代文人學士鍾愛的碑刻《大報國圜通寺記》,思筆雙清,文書兩妙,係趙孟頫晚年力作,對探究其文學造詣、佛學思想、書法藝術、交游關係,以及研究佛教史、中韓關係史等,都具有極高價值。雖一度擁有文物保護單位的身份,但亦化爲齏粉,僅剩拓本和録文流傳。然而,所幸前人勤于記録、研究和收藏,仰賴他們的心血,今人猶可溯考斯寺斯碑的存亡梗概,并遥瞻僑寓嘉定的趙孟頫和他留下的文化印痕。唐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詩云:“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迹,我輩獨登臨。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筆者想説的是,即使勝迹毁廢,趙公碑不在,我們依然可以通過自身的努力,借助種種歷史痕迹,予以構建和復原,不致使之漸行漸遠,完全隱入塵烟。
王光乾:嘉定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