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南朝時,蘭陵蕭氏家族在短時間内創造出由寒門到帝胄的曠世傳奇,作爲家族文化的代表,家族書法也在南朝齊、梁間出現空前繁榮的局面。蕭思話是蘭陵蕭氏家族第一位書法名家,他與晋、宋間的書法名家羊欣并稱于書壇,爲家族書法發展打開良好局面。蘭陵蕭氏家族的書法傳統真正開始形成規模是在蕭道成建齊之後。蕭道成以非凡的氣度和權威推重書法,繼而影響到子孫,齊武帝蕭賾、臨川王蕭映、武陵王蕭曄、始興王蕭鑒、衡陽王蕭鈞、江夏王蕭鋒等皆善書,家族書法進入全面發展時期。“蕭梁房”改變了南朝書法的發展方向,梁武帝蕭衍推崇鍾繇和王羲之,蕭統、蕭綱、蕭繹、蕭綸等繼續以鍾、王爲取法對象,使南朝宋、齊間推崇王獻之的風氣爲之一變。從蕭梁時代開始,鍾、王就成爲中國書法發展的主流,後世取法研習者絡繹不絶,并不斷開拓出新境界,開創了中國書法發展的新時代。
關鍵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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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時期,蘭陵蕭氏在短時間内創造出由寒門到帝胄的曠世傳奇,作爲家族文化的典型代表,家族書法也在南朝齊、梁間出現“彬彬之盛,大備于時”的繁榮景象。如果説當時家族對于儒學的推崇主要是爲維護政治統治的話,那麽,對于書法的熱情則可看作家族文藝精神的焕發和生命意識的崛起,可以説,這是一個從内到外都充斥着儒雅和風流氣息的華麗家族。蘭陵蕭氏在南朝以前一直是寒門,家族地位不高,後來的崛起也主要依靠軍功,家族文化在魏晋時期没有非常突出的表現。蕭思話是史料中能够查到的蘭陵蕭氏家族的第一位書法家,而且一出手就表現不凡,與晋、宋間的書法名家羊欣并稱于書壇,爲家族書法發展奠定基礎。最早著録蕭思話書法的文獻是南朝王僧虔的《論書》:羊欣、丘道護并親授于子敬。欣書見重一時,行草尤善,正乃不稱……范曄與蕭思話同師羊欣,然范後背叛,皆失故步,名亦稍退。蕭思話全法羊欣,風流趣好,殆當不减,而筆力恨弱。王獻之受教于王羲之,羊欣受教于王獻之,蕭思話受教于羊欣,則蕭思話爲王羲之書法的第四代傳人和王獻之書法的第三代傳人。南朝宋時,王獻之書法風靡天下,盛名蓋過王羲之,羊欣書法亦頗得美譽,時人有“買王得羊,不失所望”之説。蕭思話師從當時之書法權威,并得書法傳承之正宗,這是他能在家族整體不善書的情况下一出手就表現不凡的主要原因。書論畢竟不是史料,正史記載更具權威性,從南朝人修纂的《宋書》和《南齊書》開始,正史中出現了歷史人物擅長書法的記載。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信號,反映出書法在南朝已經進入學術視野,書法家成爲一個人社會身份的重要象徵。南朝梁沈約所撰《宋書》載:“(蕭思話)涉獵書傳,頗能隸書,解音律,便弓馬。”唐人李延壽在《南史·蕭思話傳》中又照搬了《宋書》的記載:“頗工隸書,善彈琴,能騎射。”史書對于蕭思話擅長書法是和他的其他愛好如彈琴、騎射等一起記述的,這説明書法在南朝人眼裏是休閑娱樂的重要方式之一,更顯示出蕭思話醉心書法的主要原因還是其追求玩樂的性格。史載,蕭思話少年時曾優游于市,調皮頑劣,甚至欺負鄰里,是個十足的紈絝子弟,他雖然後來有所收斂,但是骨子裏的玩樂觀念是消除不掉的,衹不過後來做了大官,玩得越來越高雅。蕭思話對于書法的興趣還與當時的社會風尚有關。南朝宋、齊、梁、陳四朝皆爲寒門素族所建,家族地位的陡然上升造成了家族子弟耽于玩樂、聲色犬馬,特别是宋、齊兩朝,此種傾向尤爲嚴重,整個社會也因此而形成奢靡腐化的風氣,正如《南齊書》所載:“自宋大明以來,聲伎所尚,多鄭衛淫俗,雅樂正聲,鮮有好者。”這種風氣影響到書法審美,士族階層便對風流妍美的王獻之、羊欣書法投以極大的興趣,蕭思話書出于羊欣正説明了這一問題。王僧虔所謂“蕭思話全法羊欣,風流趣好,殆當不减,而筆力恨弱”,可以看出,蕭思話全力效仿王獻之、羊欣的書法形態,可惜筆力太弱,達不到王、羊的氣韵和風度。《淳化閣帖》收録了他的行草書《節近帖》(圖1),字形獨特,饒有姿態,筆勢連綿,如鳳翥龍蟠,正如袁昂所評:“蕭思話書走墨連綿,字勢屈强,若龍跳天門,虎卧鳳閣。”梁武帝蕭衍亦評曰:“蕭思話書如舞女低腰,仙人嘯樹。”總體來看,南朝人非常推崇蕭思話的書法,因爲他傳承了東晋風流妍美的浪漫書風。圖1 南朝宋蕭思話《節近帖》(《大觀帖》)
到了唐代,張懷瓘在《書斷》中一改此前描述和評價式著録方式,開始爲歷代書家作傳。所以,關于蕭思話書法的完整記載始于《書斷》:宋蕭思話,蘭陵人。父源。思話官至征西將軍、左僕射。工書,學于羊欣,得其體法。行草連岡盡望,勢不斷絶,雖無奇峰壁立之秀,亦可謂有功矣。王僧虔云:“蕭全法羊欣,風流媚態。殆欲不减,筆力恨弱。”袁昂云:“羊真、孔草、蕭行、范篆,各一時之妙也。”然上方琳之不足,下方范曄有餘。諭之于玄,蓋緇緅間耳。孝建二年卒,年五十。張懷瓘的記載主要是對此前各種著述的匯總,但重點描述了蕭思話行草書“連岡盡望,勢不斷絶”的特點,此語可謂精妙絶倫。韋續《九品書人論》也將蕭思話行草列入中之上品。但是,《宋書》和《南史》謂其善隸書(即楷書),不知出于何種資料。唐人竇臮所撰《述書賦》也評價其“任性工隸”,并注明當時見到了其“帶名正書啓兩紙,共十三行,具姓名行書三行”。宋代米芾亦評價“思話字有鍾法”,鍾繇擅長楷書,這裏當然也是對其楷書的評價,説明蕭思話楷書取法正宗且有古意。對于蕭思話到底是擅長楷書還是行書,宋人編纂的《宣和書譜》是這樣描述的:初學書于羊欣,下筆綿密娉婷,當時有“鳬鷗雁鶩,游戲沙汀”之比。至于行草之工,則有“連岡盡望,勢不斷絶”之妙,其風流媚好,殊不在羊欣下。故蕭行、范篆、楊(羊)真、孔草所以著論于袁昂也。然所得乃其正書耳。今御府所藏正書一:《奏事帖》。可見,蕭思話對于行草書和楷書都很擅長,衹不過審美取向偏重于筆勢連綿、風流妍美的行草書,因此平時多以行草書顯于世間。但是,其書法真正有所得并有所創見的還是楷書。蕭思話對于書法主要是興趣愛好,并没有較深的關注和研究,所以在他這一支中并未形成書法文化的家族傳承,其六子一女中衹有第四子蕭惠基書史有名,《南齊書》本傳稱其“善隸書”,陳思《書小史》稱其“善隸行書”。蕭思話第七子蕭惠蒨有一孫名蕭引,在陳朝官至正威將軍,善隸書,《陳書》本傳載:“引善隸書,爲當時所重。高宗嘗披奏事,指引署名曰:‘此字筆勢翩翩,似鳥之欲飛。’引謝曰:‘此乃陛下假其羽毛耳。’”蕭引也是得家傳之學,在陳爲書法名家,後世對其書法的評價多從《陳書》本傳中來。蘭陵蕭氏家族的書法傳承真正開始形成規模是在蕭道成建齊之後。作爲帝王,蕭道成以非凡的氣度和權威推重書法,繼而影響到子孫,形成家族整體研習書法的風氣,書法由此開始成爲蘭陵蕭氏家族文化傳承的重要内容。齊高帝蕭道成是“蕭齊房”當仁不讓的書法宗師。他的父親蕭承之因爲出身和時代所限,一生忙于征戰,還無暇顧及書法等消遣享樂的藝術形式。蕭道成出身將門,父親蕭承之通過自己的努力使家族有了一定的發展,所以,蕭道成奮鬥的基礎遠勝于父親。蕭道成曾在雞籠山受學于雷次宗,研習《禮》及《左氏春秋》。他善詩文,《全齊文》存其文約七十篇,《詩品》列其詩于下品。《南齊書·高帝紀》載:“博涉經史,善屬文,工草隸書,弈棋第二品。雖經綸夷險,不廢素業。”而南朝書法理論家却幾乎無人提及蕭道成的書法,其中,王僧虔在齊爲官,不能隨便品評皇帝;而梁朝諸家如蕭衍、袁昂等因齊梁禪代之故,也不作評論;衹有庾肩吾《書品》將其列爲下之上品二十人之一,但未作具體評論。所以,對于蕭道成書法的評價直到唐代纔有定論,李嗣真《書後品》將其置于中下品,張懷瓘《書估》將其列爲第四等,《書斷》中有其小傳:齊高帝,姓蕭氏,諱道成,字紹伯,蘭陵人。善草書,篤好不已。祖述子敬,稍乏風骨。嘗與王僧虔賭書,書畢,曰:“誰爲第一?”對曰:“臣書臣中第一,陛下書帝中第一。”帝笑曰:“卿可謂善自謀矣。”然太祖與簡穆賭書,亦猶雞之搏狸,稍不自知量力也。年五十六,崩。這段文字很重要,除繼續强調蕭道成擅長草書外,還提到他取法王獻之,但在風骨上稍有欠缺,亦如同宗蕭思話,《淳化閣帖》卷一收録其草書《破堈帖》(圖2),從中可以看出這一問題。蕭道成與王僧虔討論誰的書法爲天下第一的故事在中國書法史上非常有名,王僧虔的智人妙答和蕭道成對其“善自謀”的評價成爲君臣之間和睦友善的典範。蕭道成與王僧虔賭書,正可看出作爲次等士族的蕭氏家族在一躍而上成爲帝王之後,他們的文化自信心并不足,在與高門甲族的對比中常自慚形穢。所以,蕭道成竟以皇帝之尊與臣子攀比書法,這也是促使蘭陵蕭氏家族在文學、書法等方面狠下功夫努力提升的重要推動力。但是,張懷瓘最後直接批評蕭道成與王僧虔比書法是自不量力,正體現出大批評家的手筆和胸懷,但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蕭道成的書法與王僧虔確實不在一個層次上。張懷瓘之後,《述書賦》對蕭道成書法做了一番優美的評價:“齊高則文武英威,時來運歸。挺生紹伯,墨妙翰飛。觀乎吐納僧虔,擠排子敬。昂藏鬱拔,勝草負正。猶力稽牛刀,水展龍性。”這段文字對蕭道成書法的氣勢和風采進行了精彩描述,但仔細品味,蕭道成帝王的身份在這種風采中可能占了較大比重。蕭道成對于書法的興趣以及他爲家族贏得的至高無上的地位,使得家族子弟迅速進入到對書法的研習與狂熱追崇中。蕭道成十五子中,齊武帝蕭賾、臨川王蕭映、武陵王蕭曄、始興王蕭鑒、衡陽王蕭鈞、江夏王蕭鋒等皆善書,從這一代開始,蘭陵蕭氏家族的書法進入了全面發展時期。齊武帝蕭賾是南齊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他統治時也是南齊政治最清明、社會最穩定的時期,繼而帶來了經濟的空前繁榮,《南齊書·良政》載:“永明之世,十許年中,百姓無雞鳴犬吠之警,都邑之盛,士女富逸,歌聲舞節,袨服華妝,桃花绿水之間,秋月春風之下,蓋以百數。”所謂經濟基礎决定上層建築,經濟的繁榮使得全社會形成追求藝術享受和娱樂之風,這一時期儒學振興,文化發展,文學藝術出現了空前繁榮的景象。齊武帝不僅努力宣導文藝風氣,而且帶頭實踐。他擅長詩文,《先秦漢魏晋南北朝詩》卷一存其詩《估客樂》,《全齊文》卷三、卷四收録其文章。他的書法以行草見長,繼承了家族的書法風氣,韋續《九品書人論》列其爲下之中品,張懷瓘《書斷》在齊高帝傳後稱“太子賾亦善書”,但未明確指出其擅長何種字體,到竇臮《述書賦》始有詳細論述:“世祖宣遠象賢,豈敢仰英規而無功,超筆力而有膽。莫顧程式,率由胸襟。能騁逸氣,未忘童心。若横波束薪,泛濫淺深。”後面注稱“今見帶名行、草書及雜批等十餘紙”,後世所謂蕭賾擅長行草書的論斷大概就是從這裏而來。陳思《書小史》載:“武帝工書,欲擅書名。僧虔不敢顯其迹,嘗用拙筆書,以此見容。”此等情節與其父蕭道成并無二致,都是士族成爲帝王後與臣子争風吃醋的表現,可以看出,即使到了齊武帝蕭賾時,蘭陵蕭氏的家族文化自信仍然没有徹底建立起來。琅玡王氏家族在南朝最重要的書法代言人王僧虔,與這兩位政治上有作爲但在文化上不自信的帝王爲伴,也確是難爲他了。元代鄭杓、劉有定《衍極并注》載:“瑞華書,南齊武帝于永平二年春二月,覩落英茂木而作此書,爲辭紀之。黄門侍郎何允明于圖緯以爲木德之瑞,纂其辭,藏之王府。凡若此類,皆象形書。”不知這一資料來源于何處,但可以看出,齊武帝蕭賾非常具有創新精神,竟然創造出新書體。蕭道成第三子蕭映,字宣光,封臨川王,善書,《南齊書》載:“映善騎射,解聲律,工左右書左右射,應接賓客,風韵韶美,朝野莫不惋惜焉。”《書史會要》亦載其“工左右書”,《佩文齋書畫譜》《六藝之一録》沿襲此説。“工左右書”反映出蕭映才思敏捷、異常聰慧,而且善于進行書法藝術的創新,這是蘭陵蕭氏家族書法傳承從自發走向自覺的重要表現。蕭道成第五子蕭曄,字宣昭,封武陵王。蕭曄頗有才氣,《南齊書》本傳載:曄剛穎俊出,工弈棋,與諸王共作短句,詩學謝靈運體,以呈上,報曰:“見汝二十字,諸兒作中最爲優者。但康樂放蕩,作體不辨有首尾,安仁、士衡深可宗尚,顔延之抑其次也。”蕭曄擅長篆書,學書勤奮,史傳有名,《南史》卷四十三載:“高帝雖爲方伯,而居處甚貧,諸子學書無紙筆,曄常以指畫空中及畫掌學字,遂工篆法。”《書史會要》亦載其善篆法。蕭道成第十子蕭鑒,字宣徹,初封廣興王,後改封始興王。蕭鑒善書,《書史會要》載:“性聰敏,能書,有蘭陵帖,宋高宗嘗跋之。”《佩文齋書畫譜》《六藝之一録》亦有記載。蕭道成第十一子蕭鈞,字宣禮,封衡陽王。善書,《南史》卷四十一載:鈞常手自細書寫《五經》,部爲一卷,置于巾箱中,以備遺忘。侍讀賀玠問曰:“殿下家自有墳素,復何須蠅頭細書,别藏巾箱中?”答曰:“巾箱中有《五經》,于檢閲既易,且一更手寫,則永不忘。”諸王聞而争效爲巾箱《五經》,巾箱《五經》自此始也。南朝時社會通用字體是楷書,抄寫儒家經典當用楷書,以示敬重,所以,蕭鈞擅長的書體應該是楷書。後代書史沿襲此説。蕭道成第十二子蕭鋒,字宣穎,小名闍黎,封江夏王。善書,《南史》本傳載:性方整,好學書,張家無紙札,乃倚井欄爲書,書滿則洗之,已復更書,如此者累月。又晨興不肯拂窗塵,而先畫塵上,學爲書字。五歲,高帝使學鳳尾諾,一學即工。高帝大悦,以玉騏麟賜之,曰:“騏麟賞鳳尾矣。”因父親蕭道成被蒼梧王逼迫,蕭鋒小時候藏匿在外祖家,家中無紙,竟在井欄書寫,寫滿即洗去,早晨起來則在窗臺的塵土上書寫,其勤奮嗜書竟至于此。《南史》又載:“工書,爲當時蕃王所推。南郡王昭業亦稱工,謂武帝曰:‘臣書固應勝江夏王。’武帝答:‘阇梨第一,法身第二。’法身昭業小名,闍梨鋒小名也。”蕭昭業爲齊武帝蕭賾之孫、文惠太子蕭長懋長子,齊武帝評價他的書法不如蕭鋒,可見蕭鋒書法在當時確實名氣很大。可以看出,“蕭齊房”在成爲皇族後的第二代,已經出現全族研習書法的繁榮景象。在這一過程中,因蕭道成還處在與宋室并諸大臣周旋鬥争的艱苦創業中,所以,他的兒子們有時候面臨的學書環境并不好,比如第五子蕭曄和第十二子蕭鋒,都是在極爲艱苦的條件下苦練書法,而這樣的環境也造就了他們果敢剛毅的品格,并形成在逆境裏奮發成長的優良家風,其書法家學也在這樣的苦練中逐漸發展并形成規模。此外,蕭道成的兒子們大多是在接受了儒學教育之後而開始研習書法的,可以説,書法此時仍是他們的業餘愛好,還未成爲絶對的精神愉悦和享受。蕭鈞曾經抄寫《五經》,通過抄寫而達到全部記住的目的,可見,對于儒家經典的學習仍是其主業,書法衹是一種學習的手段。因爲家族此前没有書法文化傳統,而劉宋後期又缺少書法名家,所以,家族子弟學書的基礎和師法的對象都不理想,導致“蕭齊房”第二代子弟中没有出現非常有影響的書法家,蕭賾、蕭映和蕭鋒雖有一定的創造性,分别創造瑞華書、左右書和學習鳳尾諾,但這些都是書法研習的偏門,而不是正道,難以在書法史上産生深遠影響。齊武帝蕭賾病逝後,因太子蕭長懋早卒,皇太孫蕭昭業登基爲帝。蕭昭業荒淫無道,被蕭道成之侄蕭鸞所殺,其弟新安王蕭昭文被擁立,蕭昭文衹做了七十四天皇帝就被蕭鸞廢爲海陵王。後來,蕭鸞自立爲帝,改元建武,是爲齊明帝。蕭鸞即位後,對蕭道成和蕭賾的兒子痛下毒手,特别是齊武帝蕭賾的十九個兒子,除文惠太子早卒,竟陵王蕭子良病卒,魚復侯蕭子響被蕭賾錯殺以外,其他諸子幾乎全部死于蕭鸞之手。他們死時的年齡都不大,其中最小的南郡王蕭子夏衹有七歲。高帝蕭道成諸子也大多早卒,另有數位也死于蕭鸞之手。所以,“蕭齊房”從第三代開始就人丁凋零,殘酷的政治迫害使他們無暇研習書法,史料中有記載的書法家衹有蕭子良、蕭子雲二人。但是,因爲家族書法傳承到此時已歷三代,已經形成優良的書法文化傳統,因此,蕭子良、蕭子雲于書法研習頗有進境,成爲蘭陵蕭氏家族書法發展史上的重要人物。蕭子良爲齊武帝次子,歷官宋寧朔將軍、會稽太守,齊高帝封其聞喜縣公,齊武帝即位,册封其爲竟陵郡王。蕭子良喜好文學,《全齊文》卷七有《高松賦》《梧桐賦》《擬風賦》等二十餘篇,《先秦漢魏晋南北朝詩》存其詩六首。蕭子良去世後,“竟陵八友”之一的任昉在《爲范始興作求立太宰碑表》中言道:“琴書藝業,述作之茂,道非兼濟,事止樂善,亦無得而稱焉。”其中提及其書法,但未明確指出其書法的水準。唐代張懷瓘《書估》將其列爲第四等,并稱“可敵右軍草書三分之一”。竇臮《述書賦》載:“子良則能知未善,心遠迹邇。家風若遺,古則翻鄙。雖有力而無體,將從真而自美。猶土階茅茨,儉德之始。”後面注中言見其帶名行書四行,可知其擅長行書。蕭子良亦擅長書法鑒賞,陳思《書小史》論及秋胡妻所作蟲書時,蕭子良認爲其所作實爲蠶書,彰顯出不凡的鑒賞功力。蕭子良書法主要受家學影響,筆畫有力但不循法度,可見其書法主要是才情的表現,實爲才子書。《書小史》稱其“善行書”,陶宗儀《書史會要》載其“聰敏善書”。除了個人對于書法的愛好,蕭子良還是當時的文壇領袖,他爲竟陵王時曾在身邊聚集了一大群文士,形成一個文學團體,《梁書·武帝本紀》載:“竟陵王子良開西邸,招文學,高祖與沈約、謝朓、王融、蕭琛、范雲、任昉、陸倕等并游焉,號曰八友。”他們都雅好書藝,常共同談論書法,并推出一系列重要的書學研究著述,如王融《圖古今雜體六十四書》、劉繪《能書人名》等。永明六年(488),蕭子良作《古今篆隸文體》,論述五十二種書體,爲中國古代第一部書體研究專著。日本傳有《篆隸文體》鐮倉時代抄本,論述四十三種書體,并署“侍中司徒竟陵王臣蕭子良序”。可以看出,蕭子良帶動了南朝書法學習和研究的潮流,張天弓等稱其爲“永明書學”,并對其發展傾向和重要作用進行了深入研究,張天弓認爲:“蕭子良等人的書學研究,有突出的‘小學化’傾向,明顯有别于永明初年王僧虔書學研究的‘玄學化’(‘美學化’傾向)。”蕭子良引導的這種書學研究潮流對後來的梁武帝蕭衍崇鍾繇而貶王獻之有極爲重要的推動作用。蕭子雲爲豫章文獻王蕭嶷第九子,高帝蕭道成之孫。蕭子雲爲“蕭齊房”中最善書法者,就是在整個南朝也是少有的書法大家。他由齊入梁,歷官秘書郎、太子舍人、北中郎外兵參軍、晋安王府文學、輕車將軍、侍中、徐州大中正等。蕭子雲兼善諸體,草隸書最佳。袁昂《古今書評》稱贊曰:“蕭子雲書如上林春花,遠近瞻望,無處不發。”梁武帝《古今書人優劣評》云:“蕭子雲書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荆柯負劍,壯士彎弓,雄人獵虎,心胸猛烈,鋒刃難當。”這些品評都是主觀描述,没有明確指出蕭子雲書法的具體形態,讓人莫衷一是,直到唐代張懷瓘爲歷代書家作傳,纔對蕭子雲書法有了完整的描述:梁蕭子雲,字景喬,晋陵人,父嶷。景喬官至侍中。少善草、行、小篆,諸體兼備,而創造小篆飛白,意趣飄然。點畫之際,若有騫舉。妍妙至極,難與比肩。但少乏古風,抑居妙品。故歐陽詢云:“張烏巾冠世,其後逸少、子敬又稱絶妙爾。飛而不白,蕭子雲輕濃得中,蟬翼掩素,游霧崩雲,可得而語。”其真、草少師子敬,晚學元常。及其暮年,筋骨亦備,名蓋當世,舉朝效之。其肥鈍無力者,悉非也。今之謬賞,十室九焉。梁武帝擢與“二王”并迹,則若牝雞仰于鸞鳳,子貢賢于仲尼。雖絶唱于彼朝,未曰陽春白雪。以太清三年卒。景喬隸書、飛白入妙,小篆、行、草、章草入能。蕭子雲早年學王獻之,書法風流妍美、瀟灑出塵。他才氣縱横,創制小篆飛白,但是缺乏古意,難以進入神品行列。他晚年書學鍾繇,這也是當時整個梁朝的書法風氣,并因此而書藝大進,名震當時。《南史》本傳載:子雲善草隸,爲時楷法,自云善效鍾元常、王逸少而微變字體。嘗答敕云:“臣昔不能拔賞,隨時所貴,規摹子敬,多歷年所。年二十六著《晋史》,至《二王列傳》,欲作論草隸法,言不盡意,遂不能成,略指論飛白一事而已。十許年,始見《敕旨論書》一卷,商略筆狀,洞澈字體,始變子敬,全範元常。逮爾以來,自覺功進。”其書迹雅爲武帝所重,帝嘗論書曰:“筆力勁駿,心手相應,巧逾杜度,美過崔寔,當與元常并驅争先。”其見賞如此。出爲東陽太守。百濟國使人至建鄴求書,逢子雲爲郡,維舟將發。使人于渚次候之,望船三十許步,行拜行前。子雲遣問之,答曰:“侍中尺牘之美,遠流海外,今日所求,唯在名迹。”子雲乃爲停船三日,書三十紙與之,獲金貨數百萬。性吝,自外答餉不書好紙,好事者重加賂遺,以要其答。蕭子雲主要取法鍾繇、王獻之和王羲之,梁武帝稱贊他與王羲之、王獻之書藝相當,并與其論書,對其推崇之至,這也是他能名震當世、遠播海外的主要原因。李嗣真《書後品》將其列爲中中品,《九品書人論》將其列入中中品,張懷瓘《書估》將其與蕭思話、蕭道成、蕭子良等同列入第四等。可見,蕭子雲在梁朝名滿天下,頗受推重,但在唐代地位并不十分突出,這反映出唐代自李世民推重王羲之以來,天下書風已形成統一的審美取向:不取法王羲之就難入高品。蕭子雲取法諸家,并非專注于王羲之,因此在唐代未入一流大家行列。《述書賦》云:“景喬則潤色鍾門,性情勵已。豐媚輕巧,纖慢旖旎。《詩》雖易其《國風》,賜豈賢于夫子。猶鸞窺鏡而鼓翼,虎不咥而履尾。”當時可見其正書具姓名啓及臨右軍書共三十行,另有草書六十餘紙。蕭子雲楷書高于草書,張懷瓘列其楷書、飛白于妙品,而列其草書、行書、小篆于能品,這主要是因爲其楷書取法鍾繇、王羲之,所以在唐代還能受到推重。《宣和書譜》亦稱其“善正隸、行草、小篆、飛白,而正隸、飛白尤工”,與張懷瓘所言一致。蕭子雲的才氣主要表現在對于飛白書的創造性發揮上:“嘗以飛白作一蕭字于建業壁間,後人取其壁入南徐海榴堂中,以爲奇觀。至唐有李約,復載歸洛陽仁風里,構大厦以覆之,目曰蕭齋,張諗特爲記而序其事。”陳思《書小史》和陶宗儀《書史會要》對其亦有記載,但多是對此前資料的彙集,没有創新。《大觀帖》收録其楷書《舜問》《國氏》(圖3)《列子》,頗有王羲之筆意。另有章草《出師頌》一章,傳爲蕭子雲所書。圖3 南朝梁蕭子雲《國氏帖》(《大觀帖》)
“蕭齊房”第四代中善書者有蕭長懋之子蕭昭業、蕭子雲之子蕭特、蕭子範之子蕭乾。蕭昭業在齊武帝去世後曾繼位爲帝,後被權臣蕭鸞所殺。蕭昭業善隸書,《南齊書·鬱林王本紀》云:“昭業少美容止,好隸書,世祖敕皇孫手書不得妄出,以貴重之。”《南史》亦作是言。蕭子雲之子蕭特受父親影響,頗有書名,梁武帝《古今書人優劣評》載:“蕭特書雖有家風,而風流勢薄,猶如羲、獻,安得相似。”蕭衍認爲蕭特得其父蕭子雲真傳,但不如蕭子雲。《南史·蕭子雲傳》載:“子特字世達,早知名,亦善草隸,時人比之衛恒、衛瓘。武帝嘗使特書,及奏,帝曰:‘子敬之迹不及逸少,蕭特之書遂逼于父。’”簡文帝曾爲其撰寫墓志銘,其中言及“銀鈎之巧,重世遹隽;况此臨池,蟬輕露潤”,描述了其書法的美妙姿態。《述書賦》云:“惟子深與惠達,總景喬之幼志。俱親拂毫,同陪結字。深正穩而寡力,達草寬而豐意。或比父而疏省,或過師而巧媚。誰與别其羅紈,且欲同乎篋笥。”子深是王褒的字,惠達是蕭特的字,蕭子雲是王褒姑父,王褒跟隨其學習書法,後亦爲書法名家。《述書賦》把王褒和蕭特放在一起評論,認爲他們的楷書和草書得蕭子雲真傳,有勝過蕭子雲的地方。蕭乾善隸書,《陳書》本傳載:“乾容止雅正,性恬簡,善隸書,得叔父子雲之法。”蕭子雲書法亦影響蕭乾,其對于家族後代的影響可謂深重。“蕭齊房”第四代中擅書法者還有曲江公蕭遥欣之子、齊明帝蕭鸞之侄孫蕭幾,《梁書》本傳載其“善草隸書”。“蕭齊房”書法傳到第五代,其勢已微,史書記載衹有竟陵王蕭子良之孫、巴陵王蕭昭胄之子蕭賁擅長書法,《南史》本傳載:“幼好學,有文才,能書善畫,于扇上圖山水,咫尺之内,便覺萬里爲遥。矜慎不傳,自娱而已。”《書小史》《書史會要》亦載其能書。三、“蕭梁房”的書法繁榮及其對中國書法發展方向的改變如果説“蕭齊房”的書法還處于研習和提升階段的話,那麽,到了“蕭梁房”,蘭陵蕭氏家族的書法則已完全進入自由發展的狀態。南朝文藝最繁榮的局面出現在梁朝,這主要與梁武帝蕭衍統治前期的努力有關,政治清明和社會穩定推動了經濟發展和文化繁榮,書法在這樣的環境中成爲皇室與高門甲族子弟交流互動的重要載體。梁武帝推崇王羲之,使南朝宋、齊間推崇王獻之的風氣爲之一變,整個社會掀起學習王羲之書法的風氣。這種風氣一直持續到唐初,經唐太宗李世民進一步推動,最終書定一尊,王羲之成爲千古一聖。蕭梁時代的書法發展進一步推動了書法理論的繁榮,在蕭齊時代理論總結的基礎上,出現了更多的書法理論家,如梁武帝、陶弘景、袁昂、庾肩吾等,他們對此前書法的發展特别是東晋王羲之以來的書法名家逐一點評,開後代書法批評之先河。書法理論的發展爲書法創作的發展指明了方向,以“二王”爲中心的中國書法序列由此而展開。“蕭梁房”的第一位書法名家就是梁朝的開國皇帝蕭衍。蕭衍是中國歷代皇帝中少有的政治和文才都極爲出衆的人物,他對于儒學的重視使國家進入有序的發展狀態,并在全社會形成儒雅中和的審美風尚,自宋齊以來的奢靡風氣逐漸消除。他不僅開創了一個新王朝,而且帶頭進行文藝創作,推動南朝文藝走向繁榮。蕭衍一生著述甚多,又能融通儒釋道三教,所以,其書法也表現出大開大合的氣象。《梁書·武帝紀》稱其“草隸尺牘,騎射弓馬,莫不奇妙”,《南史·梁本紀》亦載其“六藝備閑,棋登逸品,陰陽、緯候、卜筮、占决、草隸、尺牘、騎射,莫不稱妙”。我們從這些記述中可以看出蕭衍文藝才能的全面,書法不過是其中之一。因爲是皇帝,所以梁朝人的著述不能也不敢對其進行評論,特别是不敢把他與其他書法家放在一起進行評論。直到唐朝時,他纔成爲書法理論家評論的對象,李嗣真《書後品》將其列爲下下品,《九品書人論》將其列入上下品,張懷瓘《書斷》列其草書入能品,并評曰:“好草書,狀貌亦古,乏于筋骨,既無奇姿異態,有减于齊高矣。”在唐人眼裏,蕭衍的書法并不怎麽高明,衹有草書尚可入流,其他并不足觀,這與他的身份和性格是有很大關系的。蕭衍是開國皇帝,國事繁忙,“勤于政務,孜孜無怠。每至冬月,四更竟,即敕把燭看事,執筆觸寒,手爲皴裂”,再加上他性格上追求完美,愛好廣泛,對書法不可能投入太多精力,所以其書法纔“乏于筋力”,不如齊高帝蕭道成。但是,這絲毫不影響他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地位,陶弘景在書信中大力推崇其書法:非但字字注目,乃畫畫抽心,日覺勁媚,轉不可説,以讎昔歲,不復相類。正此即爲楷式,何復多尋鍾、王。臣心本自敬重,今者彌增愛服,俯仰悦豫,不能自已。此番評價雖有諂諛逢迎的味道,但明確指出了蕭衍書法的風格特點:勁媚,這與《述書賦》中“猶巧匠琢玉,心愜雕蟲”的評價并無二致。從《淳化閣帖》收録的《數朝帖》(圖4)和《衆軍帖》來看,確是如此,兩帖一楷書一草書,筆画勁健,姿態横生,皆有媚趣。蕭衍因有帝王之雄,又眼界開闊,見多識廣,所以善于評論,《衍極并注》載其“善篆、隸、行、草,嘗與袁昂評諸家書”,陶宗儀《書史會要》亦稱其“評論名人書法,皆窺其閫奥”。《淳化閣帖》中收録的《衆軍帖》標目爲“梁高帝”,黄伯思云:“米云梁高當是齊高,非也。此帖末云蕭衍,正梁武名。梁武廟號高祖,此書目誤以祖爲帝耳。”另有一紙《異趣帖》,對其作者向來有蕭衍和王獻之兩種説法,明代董其昌斷爲蕭衍書。此帖隸意尚濃,結體緊湊,不似王獻之書法之妍媚恣肆,而有王羲之書法瀟灑從容的意態,蕭衍推崇王羲之,自然受其影響。乾隆皇帝在帖上注明釋文:“愛業愈深,一念修怨,永墮異趣。君示。”這幾句話頗有境界,梁武帝喜好佛法,加以帝王的胸懷,所以纔有此語。圖4 南朝梁蕭衍《數朝帖》(《淳化閣帖》)
與“蕭齊房”的狀况頗爲相似,“蕭梁房”也是從第二代開始進入家族書法的興盛時期。特别是梁武帝蕭衍在位四十八年,勤于政事,天下承平,文化藝術高度繁榮,皇室子弟幾乎人人善書,呈現出全面盛開的繁榮景象。蕭統,即歷史上著名的昭明太子,字德施,小字維摩,梁武帝蕭衍長子,天監元年(502)立爲皇太子。善詩,有《英華集》二十卷、《文選》三十卷,《全梁文》卷十九、卷二十、卷二十一存其文。他自幼受儒家思想影響,性情温和,身邊聚集了一批飽學之士,其中如王筠、劉孝綽等人都是書法名家,除了文學創作,書法也是他們經常研習交流的内容,這對蕭統書法的提升有很大幫助。蕭統善書碑,《應天府志》載:“崇明寺……晋咸熙中建……梁昭明太子書額。”《佩文齋書畫譜》卷十九、倪濤《六藝之一録》亦有記載。蕭統文學成就突出,掩蓋了其書法成就,歷史上關于其書法的記録并不多。簡文帝蕭綱爲蕭衍第三子,昭明太子同母弟。初封晋安王,中大通三年(531)立爲皇太子,太清三年(549)即皇帝位。蕭綱也非常喜愛文學,在他的身邊也形成一個文學集團,《梁書·庾肩吾傳》載:初,太宗在藩,雅好文章士,時肩吾與東海徐摛,吴郡陸杲,彭城劉遵、劉孝儀,儀弟孝威,同被賞接。及居東宫,又開文德省,置學士,肩吾子信、摛子陵、吴郡張長公、北地傅弘、東海鮑至等充其選。齊永明中,文士王融、謝朓、沈約文章始用四聲,以爲新變,至是轉拘聲韵,彌尚麗靡,復逾于往時。其中的庾肩吾、陸杲等都是當時的書法名家。蕭綱善行隸書,李嗣真《書後品》將其列爲下中品,并評價“簡文拔群貴勝,猶難繼作”,《九品書人論》將其列入下上品。竇臮《述書賦》載:“簡文慕鍾,不瑕有害。傲景喬而含古,肩邵陵而去泰。”簡文帝書出于鍾繇,可與蕭子雲、蕭子貞兄弟比肩,比蕭子雲更具古意,比蕭子貞則更善于取勢。《淳化閣帖》卷一收其楷書《康司馬帖》(圖5),結體古茂,字勢跳躍,確如《述書賦》所評。簡文帝書法的表現力與其才氣相合,他幼而聰睿,六歲屬文,被梁武帝譽爲“我家之東阿”,“讀書十行俱下,辭藻艷發,博綜群言,善談玄理”。他的才氣使其筆下充滿了藝術表現力,而談玄則使其思想非常開放,所以,其書法既字勢跳躍又充滿古意。圖5 南朝梁蕭綱《康司馬帖》(《淳化閣帖》)
蕭綸,字世調,小字六真,梁武帝蕭衍第六子。初封邵陵王,歷官西中郎將、寧遠將軍、揚州刺史、江州刺史、中衛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善尺牘,工行、草、隸書,《梁書》本傳載:“博學善屬文,尤工尺牘。”《九品書人論》將其行草書列入下之上品,李嗣真《書後品》亦將其列爲下上品,并評曰:“邵陵王、王司空是東陽之亞。”東陽是指蕭子雲,曾做過東陽太守,王司空是指王褒。蕭子雲是梁朝書法成就最高者,王褒亦頗有書名,蕭綸與王褒并稱,而僅次于蕭子雲,可見其書法之高。竇臮《述書賦》載:“世調則氣吞元常,若置度内。方之惠達,旨趣猶昧。擅時譽而徒高,考遺蹤而罕逮。”蕭綸書法很有氣勢,超過鍾繇,與蕭子雲之子蕭特相比,趣味性稍差了一些。他的書法在當時名氣很大,但傳世作品很少,唐朝時僅見到帶名行書三紙。張懷瓘《書斷》在齊高帝蕭道成之後記述太子蕭賾之子蕭綸、蕭綸之子蕭確,此爲張懷瓘之誤,蕭綸爲梁武帝蕭衍之子,蕭賾没有叫蕭綸的兒子,其第十三子叫蕭子倫,字雲宗,十六歲時被蕭鸞所殺,也不擅長書法。《書斷》評價蕭綸“善隸書,始變古法,甚有娟好,過諸昆弟”,指出了蕭綸書法的與衆不同。蕭綸變革古法,實際就是《述書賦》中所説的對于鍾繇的超越。鍾繇書法有古意,如果能很好地領會和融入這種古意,必定對創作大有裨益,但大多數人對于鍾繇古意的領會還衹停留在表面,很難變化出新,在這種情况下,還不如直接拋却,進入全面創新的狀態,這就是超越。“蕭梁房”在梁武帝蕭衍宣導的學術風氣引導下,推崇鍾繇、王羲之,而抑制王獻之,較之前代書法出現復古氣象。但梁武帝及其諸子對于鍾繇書法精神的領悟都不够,或者説領悟多而實踐少,所以書法成就都不高。蕭綸在這種環境中能推陳出新,有所成就,所以超過諸位兄弟,成爲“蕭梁房”第二代中書法最强者。蕭繹,字世誠,小字七符,蕭衍第七子,552年登基爲帝。蕭繹天資聰穎,才華横溢,癡迷于文學藝術并有深厚造詣,陳朝何之元稱:“世祖聰明特達,才藝兼美,詩筆之麗,罕與爲匹,伎能之事,無所不該。”《書史會要》載其“天生善書畫”,雖然言過其實,但表現出他的書畫稟賦異于常人。文藝才能的全面使他的書法表現出與衆不同的狀態,《南史·梁本紀》載:“帝工書善畫,自圖宣尼像,爲之贊而書之,時人謂之三絶。”李嗣真《書後品》將其書法列爲下下品,竇臮《述書賦》載:“孝元不拘,快利睢盱。習寬疏于一體,加緊薄而小殊。惟數君之翰墨,稱天倫之友于。皆可比蘭菊殊芳,鴻雁異軀。”從這些描述中可以看出其書法的表現形態非常獨特,才氣縱横,獨樹一幟。蕭繹爲風流才子,但登基爲帝則才具不足。侯景之亂時,他任由父親蕭衍被侯景圍困活活餓死而不赴救,又消滅對其有威脅的兄弟子侄,給西魏以進攻的契機,最終亡國。亡國之時他又做了一件非常讓人痛心的事情,他下令燒掉宫中收藏的所有圖書和字畫,《隋書·經籍志》載:“梁武敦悦詩書,下化其上,四境之内,家有文史。元帝克平侯景,收文德之書及公私經籍,歸于江陵,大凡七萬餘卷。周師入郢,咸自焚之。”張懷瓘《二王等書録》亦載:梁武帝尤好圖書,搜訪天下,大有所獲,以舊裝堅强,字有損壞。天監中,敕朱异、徐僧權、唐懷允、姚懷珍、沈熾文析而裝之,更加題檢。“二王”書大凡七十八帙,七百六十七卷,并珊瑚軸,織成帶,金題玉躞。侯景篡逆,藏在書府,平侯景後,王僧辯搜括,并送江陵。承聖末,魏師襲荆州,城陷,元帝將降。其夜,乃聚古今圖書十四萬卷,并大小“二王”遺迹,遣後閣舍人高善寶焚之。梁武帝收集了“二王”書法墨迹總計七百六十七卷、一萬五千紙,可謂盛極一時,最終全部毁于蕭繹之手,這對“二王”書法的傳承可以説是毁滅性打擊。“蕭梁房”第二代中擅長書法者還有梁武帝之弟鄱陽王蕭恢之子蕭慨。蕭慨善書,《北齊書·蕭退傳》載其“攻草隸書”,陶宗儀《書史會要》載其“善草隸”。蕭衍父子開創了中國文藝發展的新時代,特别是在文學上,成就非常突出,時人常將蕭衍與蕭統、蕭綱、蕭繹父子四人稱作“四蕭”,與“三曹”父子相提并論。在書法上,“四蕭”之外還應加上蕭綸,可謂“五蕭”,他們在蕭齊時代就受到時風影響,家族崛起的理想激蕩着他們的文藝情懷,所以,他們將書法作爲家族文化提升的重要内容。特别是受儒學風氣影響較深,他們以書法的復古風氣取代了宋齊以來的妍媚風氣,使蘭陵蕭氏家族書法發展整體上呈現出以鍾、王爲取法對象的新路數。這種取法開了後世書法發展潮流的先河,從蕭梁時代開始,鍾王就成爲中國書法發展的主流,後世取法研習者絡繹不絶,并不斷由此開拓出新的書法境界,開創了中國書法發展的新時代。但是,蕭梁皇室子弟對于文藝的興趣在王朝後期却遭遇了天下大亂的干擾,他們的書法創作受到極大影響。自侯景之亂以後,梁朝就陷入紛争不休中,蕭綱、蕭繹、蕭綸全部死于戰亂,他們生活的後期其實早無暇顧及書法;蕭綱、蕭繹作爲皇帝,所受的影響更大;相較之下,蕭綸的境遇稍好,所以,在第二代中以其書法成就爲最高。“蕭梁房”的第三代也生活于這樣的亂世,他們中擅長書法者更是寥寥無幾,史料中有記載的不過蕭堅、蕭確、蕭駿等寥寥數人。其中,蕭堅、蕭確爲蕭綸之子,受父親影響,家學淵源,成就較高。蕭堅善書,《南史》本傳謂:“亦善草隸,性頗庸短,嘗與所親書,題云‘嗣王’。”蕭確亦善書,《南史》本傳載:“尤工楷隸,公家碑碣皆使書之。”《述書賦》評其書曰:“仲正則寬而壯、賒而密。婆娑蹣跚,綽約文質。稟庭訓而微過,任天然而自逸。若衆山之連峰,探仙洞而不一。”後面注中稱當時可見具姓名行、草書兩紙一十五行,可見此處所評應是行草書。《淳化閣帖》卷四收其草書《孝經帖》(圖6),亦如竇臮所言,綽約玲瓏,飄逸自然,連綿起伏,頗有媚趣。《書小史》又載:“善行草,尤工正書,公家碑褐一皆使之。”與《梁書》本傳所載完全一致。梁武帝兄蕭懿之孫、蕭猷之子蕭駿亦善書,《南史》本傳謂其善草隸。圖6 南朝梁蕭確《孝經帖》(《淳化閣帖》)
另有蘭陵蕭氏之蕭挹,史書無傳,書史記之。在相關史料中隱隱透出蕭挹與“蕭梁房”有文學交往,梁元帝蕭繹有《與蕭挹書》一文,深情回顧了與蕭挹以詩交游的經歷,盼望得時與他再聚,以詩交心。蕭挹曾書《智藏法師碑》,歐陽修《集古録跋尾·梁智藏法師碑》云:“右《梁智藏法師碑》,梁湘東王蕭繹撰銘,新安太守蕭幾作叙,尚書殿中郎蕭挹書,世號《三蕭碑》。”黄伯思《東觀餘論》卷下評其書法曰:“此楷法,自鍾元常後,惟江左諸賢頗得之,故蕭殿中書,是碑古雅可喜,然下至隋唐,其法遂亡,虞、歐、褚、薛弗能逮也,此可與識者論云。”對其評價甚高。“蕭梁房”生活于南朝中期,自東晋以來的書法創新風氣至此已基本偃旗息鼓,再加上蕭氏爲帝已歷蕭齊一朝,家族子弟研習書法從無到有,到此時已蔚然成風,不似宋齊時期家族剛剛崛起,借東晋書法之餘力,家族書法尚有一定的創新空間。所以,“蕭梁房”整體表現出書法創新性不高,基本停留在一般的書法喜好和善書層面,多是對家族書法傳統的延續,所以,唐代以後的書論對其評價不高,所列品級亦不高。但是,“蕭梁房”改變了南朝的書法發展方向,對于宋、齊間崇小王的風氣進行了有力的翻轉,書法開始出現復古之風,鍾繇和王羲之成爲梁朝及其後書法發展的主要方向。王獻之太媚,而鍾繇太古,發展到唐初,不媚不古的王羲之就成爲主要的取法對象。由此可見,中國書法發展的王羲之序列,其源頭在蕭梁時期,再進一步説,就是梁武帝蕭衍及其子孫們鍛造的審美風氣,他們開創了中國書法發展的王羲之時代。本文爲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齊魯文化傳承發展與漢魏六朝政治文化格局研究”(項目編號:22JJD770052)的階段性成果。郵箱:shufayanjiu2015@163.com